第十三章 图穷匕首现

九里三分的成都躁动不安。中午时分,“当、当、当!”的锣声在全城两百多条大街小巷惊诧诧地响起:“各位父老乡亲周知——督署抓了我保路会、股东会首领蒲殿俊、罗纶……”金属沙沙的颤音和着敲锣者泣血的呼喊,让早就义愤填膺的成都人民再也忍受不住了,纷纷冲出家门朝督署涌去……

“龟儿子赵尔丰太欺负我四川人!”

“大家走啊!到督署去,要他们拿话来说!”

“走!去给我们的人揸起!”……从七月十五日午前十时起,成都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手拈香,头顶光绪牌位,从四面八方牵群打浪涌向位于督院街的督署衙门;愤怒的人们沿街比户,号泣呼冤,要求释放蒲、罗诸君。

“你们要造反吗?”高墙深院的督署门前,巡防军们弹上膛、刀出鞘,同人山人海愤怒的成都市民们紧张对峙。赵尔丰卫士长草上飞亲自指挥着巡防军,他袖子挽起多高,粗胳膊上青筋全都鼓起,手中挥着大张着机头的连枪,吆喝着,麻脸涨得通红。有几个老者手举着光绪牌位,哭着跪下道:

“我们要见罗(纶)先生他们……”

“我们要见赵制台!”

“赶快放出罗先生他们九人!”

“赵大帅有令!”草上飞走上前来,手一挥,凶神恶煞地哑着嗓子吼:“你们赶紧回去。谨防你们中有乱党!聚众闹事者,格杀勿论!”

“哪个是乱党,你指出来!青天白日,你在这红口白牙胡说些啥子?”人群中站出一位青年,长衫一袭,模样精明。他叫曹笃,是同盟会员。

“说清楚,哪个是乱党!”人群不依,“随便栽污人不行!”周围应声如雷。

赵尔丰卫士长草上飞何麻子一怔。“他就是乱党!”说着,用手把曹笃一指,提着枪冲上来就要抓人。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把何麻子团团围紧。一人不敌众手,混乱中,“啪、啪!”何麻子脸上挨了两巴掌。几个如狼似虎的巡防军冲上来帮何麻子的忙。顿时,秩序大乱。密密层层的人流,趁势冲进了总督府大门,再冲进左右仪门……

“砰、砰、砰!”这时,巡防军接到了赵尔丰“开枪镇压!”的命令,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手无寸铁的和平请愿居民开枪了。一时,枪声大作,流弹如雨,惨叫声声。瞬时,督署内伏尸累累。光绪皇帝的牌位和鞋子、衣物等散落满地。冲进督署的人群惊惶失措,纷纷从督署内又涌了出来。可是,早就埋伏好的巡防军又奉命扎着了街口,开枪乱击。马队驰出,冲撞践踏……这时,老天垂泪,下起了倾盆大雨。

在这场震惊全国的“成都大血案”中,巡防军当场打死和平请愿民众三十多人,受伤数百人。赵尔丰下令:“三天不准收尸!”数具尸体被大雨冲刷浸泡后,腹胀如鼓。先皇牌位,多系纸写,雨水一冲,一片狼藉,有幼尸仅十三岁,其状令人惨不忍睹。消息传到城外,四乡八邻的农民在袍哥或同盟会组织下,成千上万赶进城来声援。他们一律身穿白色孝服,一路哭哭嚷嚷而来,有好些还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二、三岁的少年。赵尔丰命令守城的巡防军开枪,击毙了一群又一群。一时,哭声遍野,愁云惨雾笼罩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城。有《竹枝词》控诉这桩骇人听闻的惨案:

“手抱神牌有罪无,任他持械妄相诛,署中喊杀连开枪,我是良民,官才是匪徒。”

夜幕降临了。往天这个时候,锦城大街小巷内数不清的茶楼酒肆宾朋满坐;戏院里,弦歌袅袅……但今夜整个成都清风雅静;赵尔丰已下达戒严令,关闭了四道城门。巡防军正在全城清查搜捕“同盟会员”,关闭了保路会、股东会,逮捕了一些人。细雨沙沙,凄风苦雨中,鳞次栉比的店铺也早就关了门。

曹笃趁着夜幕,朝五世同堂走去。他走在提督街上。天黑,即使碰到熟人,也不会看出他来。但为了小心,他还是化了装,戴一副墨镜,头上戴顶青缎瓜皮帽。大街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夜幕中,这里那里间或有些灯火——那是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摊贩,在阶沿上点一个红灯笼,守着一个小摊子卖蘸红辣子白斩鸡;卖麻辣牛肉;卖五香缠丝兔的……远远望去,那些红浸浸的幽微灯光,像是今天督署内流的血。风吹过,“沙、沙、沙”——细雨敲打着路边肥大的蕉叶,梧桐、垂柳,齐声发出轻吟,有种说不出的凄迷意味。

顺着一条小街拐弯,走进了五世同堂。这是一条幽静的小巷。走到小巷中段,曹笃在一间青堂瓦舍、白壁粉墙的公寓前停下来,借着幽微的天光,看得清门楣上的两个篆体大字:“卢寓”,门边有一个长方形的匾,上面镌有:“医师卢胜景”五个中楷黑底金字。没有错!曹笃举起手来,握着黑漆大门上的铜质兽环,轻轻摇了三下,又猛摇了两下。稍顷,屋里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呀——!”黑漆大门轻轻稀开了一条缝。“请问,你找哪个?”是一个男人警惕的声音。

“卢太医夜晚出诊吗?”曹笃用暗号问。

“你先生出得起脉理钱吗?”屋里人说:“卢太医是名医。”

“出得起!按规定,晚黑出诊,一块大洋,车费在外。”

门一下大打开来:“先生请进!”曹笃闪身而进后,那人复又关上门,带他过天井,绕照壁,来在后院,一脚跨进东厢房,同盟会四川支部负责人董修武用手招呼他:“曹笃,来,人都到齐了,就等你。”等他落坐,董修武说:“开会。赵尔丰今天大开杀戒,他以为这样一来,就吓住了川人,就可以把四川的保路运动压下去,保住他头上的顶子,他这是大错特错了。我们要因势利导,切实贯彻孙中山先生‘借保路之名,鼓动人民以行革命之实,推翻鞑虏’的指示……”曹笃边听董修武讲话,一边打量董修武。

三十一岁的董特生(董修武字特生),巴县人,1904年留学日本,1905年由孙中山亲自介绍加入同盟会,与同是川人的熊克武、但懋辛、吴玉章、吴鼎昌一起,成为在同盟会总部任职的评议员。年前,他同吴玉章等人一起,受孙中山委派,秘密潜回四川,进行旨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斗争。

“现在,我们必须抓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刻不容缓地发动民众,开展武装斗争!”董特生目光灼灼,环视坐在左右的同志们强调:“中山先生指出,四川的会团有很大的势力,且有强烈的反清倾向,我们现在迫不及待的工作是:一、立即将今天成都发生的血案告诉全川人民;二、立即派人去新津、华阳,同侯宝斋、秦载赓联系!”曹笃知道,同盟会早就在大袍哥侯、秦两人身上下了很多功夫,建立了值得信任的关系。这个时候,能将近在咫尺的侯、秦二人掌握的强大帮会武装用起来;显然是步绝妙的好棋。雪亮的美孚灯光下,只见董特生的眉皱了起来: “但是!老奸巨滑的赵尔丰自血案发生之时,就下令封了城。我们怎样才能把消息送出去?我们的人怎样才能出城?”说完,用征询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出席会议的同志们。

沉默。出席会议的同志都还不不认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希望能从别的同志身上受到些启发。

“有了!”曹笃突发灵感,喜不自禁地对董修武说:“请将血案通知全省事交我立刻办理!”

“好!”董修武大喜,“但不知曹先生如何即刻办理?”

“我去发水电报!”

“什么?什么?发水电报?”这真是闻所未闻。全世界,哪有发水电报的?不仅主持会议的董修武惊讶不解,全场的人也无不惊讶,齐刷刷把目光瞄向曹笃。

“成都水渠纵横,城中不是还有一条逝水滔滔的锦江吗?”曹笃成竹在胸,反问众人。这还用说吗?但这同发水电报有啥子关系?看众人的神情仍然纳闷,他亮了底:“现在正是涨水季节。我意在一块块木板上写上这样的字:‘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然后,在木板上涂上桐油,投入江中,任其漂流而下。消息不是就可以很快传遍全川了吗!?”

“好极了!”董特生一双亮目闪射出惊喜,说:“等会儿散会后,我们多去几个人发水电报。”

“我连夜缒城去新津、华阳通知侯、秦起义!”灯光黯淡的角落里,“呼!”地站起朱国琛,他说,“边军中有我的兄弟伙在守城。我今晚出城送信,决无问题。”

“我也是这样,事不宜迟!我也连夜缒城赶回荣县,吴玉章正等我的信!”说话的是少年英武的龙鸣剑……他们详细研究了行动方案后,老练精干的同盟会四川支部负责人董修武最后这样说:“人多出智慧。各位同志的计划很好。现在,巴蜀大地都燃起了愤怒的火苗。各位同志就要奔赴各地了。我们就是要煽风点火,让遍地的火苗变成燃遍巴山蜀水的冲天大火。我们要把各地同志会发动起来,联合一切力量,打赵尔丰一个遍地开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头按不住十个跳蚤。我们就是要在各州、县,截留赋税,招兵买马,堂堂正正,闹他个天翻地覆。只要占领了几个重要城池,就把我们的军政府成立起来。”想了想,又说:“各位同志在各地组织起义军后,看情况而定。不必非要向成都进军;若条件成熟,各地可以先宣布独立!亮出我同盟会定下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政治纲领。看来,孙先生希望我们的‘将保路之面具揭去,而树同盟革命之旗帜’的时候到了!”董修武讲完后,场上群情振奋。来自各地的同盟会中坚们,刚刚认识又马上要分别了。同志们相互勉励,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势。

五福堂上。

气氛冷到了零点。“你们说话呀!”赵尔丰气哼哼地逼视着坐下一个个泥雕木塑般的亲信们。王淡、田征葵、尹良、吴钟容等一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谁能想到局势会变得如此快,如此稀里哗啦,一踏糊涂!一个早晨,荣县等十几个县先后宣布独立。官军不肯用命,一出城同民军接仗就溃败。数万民军已将成都包围得铁桶一般。城外的粮食、蔬菜等生活必须品运不进来;城内的垃圾、粪便运不出去。所有的电杆都被砍断。成都同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了。登城四望,辽阔的川西坝上,各地民军往来不绝,营屯四接,旌旗相望,令人惊心动魄,成都已确确实实成了一座孤城。更可怕的是,继邛崃县巡防营书记周鸿勋率军反正以后,驻凤凰山的新军也做出了公开造反的架势。日前,新军统制朱庆澜在凤凰山召集新军训话时试探,要“拥护保路的站到右边去,拥护大帅的站到左边来!”结果,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站到了右边。朝廷得报后,紧急从湘、黔调派进川内担任清剿、镇压的官军犹如杯水车薪,被各地民军分片包围,打得落花流水。而此时让赵尔丰最头痛的是,北校场的陆军学校内,一两千名军校学生看来也要造反了,学生中有影响的李家钰、陈离等为首的一些学生,日前竟将军校总办(校长)姜登选痛打一阵后,逐出了校门。赵尔丰派去的人,去一个,被学生打一个回来,撵狗似的。更有甚者,在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中,有的已经溜进了城……这些失去了管束的军校学生,有文有武,社会能量很大,若是同民军、同盟会裹在了一起,后果不堪设想。会议从上午拖到了掌灯时分。最后议题集中在派谁去收拾军校这个乱摊子?看平时一个个争强斗狠的部下们脑壳搭起,赵尔丰失望已极。摇曳的灯光下,平时铁钉子都咬得断的赵大帅满脸凄惶,发出哀叹:“本督部堂为官数年数省,何曾见过如此软硬不吃的川人?康藏的藏人何其剽悍,而我一路挥师狠杀过去,还不是变得规规矩矩!?这些川人,一个个都不见高大魁伟,一年四季,脸都是白刷刷的,怎么这样凶、这么难缠?我咋都不明白!”

“大帅不知,四川人的难缠是出了名的!”王淡接上话,开始卖弄学问:“当年,乱党头子孙文在日本同宫崎寅藏谈论反叛朝廷的策略时,对四川极有研究的宫崎对孙文说,四川在中国极为特殊;不仅有‘才略兼备任大事者’,而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建议孙文‘以四川为负隅之地,在张羽翼于湘、楚、汴梁之郊……”赵尔丰这时哪有心思听他卖弄这些,摆闲龙门阵,摇了摇手说:“现在,形势危急万分。大家的意见也趋于一致,我们目前心腹大患是近在咫尺的军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还是谈谁去军校任总办要紧?”说着拿眼去罩王谈,可这会儿,惯会筛边打网的王淡却连忙把肥胖的身躯往黑暗里缩。看样子,有个地洞他都要钻下去。没有人说话,都把脑壳搭起。赵尔丰很失望,长叹一声,宣布散会。

群僚们争先恐后走了,只有兵备处总办吴钟容还在一边磨磨蹭蹭地收拾文件。见五福堂上只剩总督泥雕木塑般枯坐,吴钟容知时机已到,开始试探,他说:“职幕看大帅为找不到军校合适的人选忧心如焚,想进一言,提出一个人,不知大帅是否愿听?”

“讲!”赵尔丰点头,“但说无妨。”

“职幕以为,要捡顺军校这个烂摊子还非一个人不行!”

“谁?”

“尹昌衡!”

“啊?”赵尔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一幅画面闪现眼前。

就在“成都血案”发生当天晚上,省府会办尹昌衡求见。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小小的一个尹长子(高个)也来凑热闹?真是讨厌!本不想见,但朝廷规定在先:凡到一定级别的官员向总督上条陈,总督不能不见。尹昌衡虽是一个闲职,但是旅长级,只好见。尹昌衡被让进了五福堂。只见尹长子戎装毕挺,英气逼人。

“尹会办!”他坐都没有让他坐,瞟了尹昌衡一眼,“你有啥子事情?这么立马追风地来见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可没有哥哥赵尔巽那样的好脾气。

“禀季帅!”尹长子中气很足,出语朗朗:“古圣人曰,民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职幕以为,兵应用来打土匪……”

“啊哈,教训本帅?”不屑于地看了看站在面前长相英俊的尹昌衡,没好气地把手一伸,“有条陈就上!”尹长子划动长腿走到桌前,恭恭敬敬把条陈双手呈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展开条陈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尹长子说是只要给他一标(团)人马,他就可以把全川的暴乱肃清……有这样好的事吗?! 白日做梦,真是好大喜功之辈!倒是条陈文条理清晰,用词精当,思绪深沉。再看那手字一—魏碑变体,写得相当雄浑、流利,大帅暗暗称奇。啊啧啧!当时,心乱如麻的他也没有多想,只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颇具讽刺意味地说:“条陈放在我桌上。非常时期,我可没有心思读你的锦绣文章、听你给我讲圣谕!”说罢,拂袖而去。这时想起二哥临走时,特意嘱咐过的话:“千万不要小看尹昌衡!那可是一个不成龙则成蛇的人,千万留意……”

赵尔丰默了一会,想了想说:“是,也只有他去才招呼得倒,他在川军有威信。可是,他跑到哪里去了呢?这几个月都不见人?我派人到处找他也找不到,你能找到他?”大帅知道,吴钟容同尹家有亲戚关系。

“只要大帅安心找,没有找不到的。”

“好吧!吴总办,那你就以我的名义去请他来。”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我就在这里坐等。”看赵大帅着急且有诚意,吴钟容乐得梳个光光头,点头应允。吴钟容出了督署,直奔颜公馆。

听说兵备处总办吴大人深夜来到,颜缉祜老先生立刻迎到客厅。

吴总办先说了颜楷等人在狱中的情形。说是大帅对他们以礼相待,颜楷每天和张澜等人在来喜轩里饮酒赋诗、打麻将、听戏……之所以还没有放出来,是因为大帅认为局势尚不稳定;局势稍好一些后,大帅立刻将他们礼送出来。

白发苍苍的颜老太爷听吴总办这样一说,对儿子的担心顿时释然了。感激之余,颜老先生嘱咐总办,务必看在亲戚的面上,多多看顾颜楷等人。吴总办自然是连连点头答应。看老先生一张慈祥老脸上那密布的皱纹笑成了**瓣瓣,吴总办适时托出了今晚来的主题。说是赵大帅要起用尹昌衡……颜老先生甚喜,立刻要人把未婚姑爷请来客厅。尹昌衡听总办说了来龙去脉,毫不犹豫,当即答应下来,立刻跟吴钟容夤夜去了督署。

赵尔丰果然枯坐在五福堂上等。吴钟容先一步跨进门去。

“尹昌衡喃?找到没有?”一见到总办,赵尔丰便急切地问。

“尹昌衡来了。”话未落音,尹昌衡一步跨了进来。赵尔丰一喜,故意开骂:“大丈夫怎么那样小气?这一个多月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尹昌衡给大帅作了一揖,故意做出一副很怕的样子:“月前给大帅上的条陈不好,怕大帅怪罪。因而暂时回避,今夜特随总办来向大帅请罪。”

“不说了!过去的事不说了。”大帅大度地挥了挥手,说:“尹昌衡,现今有桩要紧的事,非你莫属。本督要借重你。”

“不知大帅有何吩咐?”尹昌衡假意不知,心中暗暗高兴。于是,赵尔奉这又亲自对尹昌衡说,要他夤夜赶去北校场的陆军学堂接任总办。

“不敢、不敢!”尹昌衡故意抠开了架子:“我没有那样大的面子。姜登选都被那些学生娃娃打跑了,我人微言轻,还不给那些学生打趴下?挨了打,无脸见人。”赵尔丰摸了摸下巴上的一绺银白的胡子,用一双有神的豹眼看定尹昌衡。他知道,这“新毛猴”在拿架子,便给尹昌衡戴高帽子:“硕权!”赵大帅口气很亲切,“都知道,你在川军中的威信高得很。那些娃娃放出话来,就只欢迎你去你,只有你去才压得住堂子……”

看看火候到了,尹昌衡这才松了口。他说:“大帅实在要我去?那就下个札子(任命书)。不然,我师出无名。”

“要下、要下。”赵尔丰语气很急,“不过,今夜来不及了,明天补办不迟。你现在就骑我的马,打我的灯笼,再带两个戈什哈去。”

见好就收。当今之时,抓到军权何等要紧!尹昌衡想了想,点头应允,当夜赶去了北校场军校。吴钟容果然好眼力,尹昌衡一去,军校那些横扳顺跳的学生娃娃们立刻规规矩矩,清风雅静。赵尔丰大喜,再亲笔写了委任尹昌衡为四川陆军学堂代理总办的札子,派吴钟容送了去。

“哎呀呀,尹昌衡钻了大帅的空子!拐了!拐透了!”刚去川藏线上的枢纽――新津县督军,一败涂地回来的团练处总办王淡,一听说尹昌衡被任命为陆军学堂代理总办,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惊风火扯地跑进督署,见到大帅便这样说;如丧考妣。五福堂上,赵尔丰目视着这个矮胖、俗气、说一口江浙味很浓“官话”的亲信;真心说,瞧不起。但,王淡惟一可取之处是“贴心”。知道他有嫉贤妒能的毛命,同尹昌衡向来关系不好;他骂尹“狂”,尹骂他“瘟”。但又一想,王淡毕竟是尹的顶头上司,是二哥留给自己的一条“狗”,对四川的人事知根知底;况且,王淡像这样冲动,还是第一次。于是,大帅抱着姑且听之任之的态度,很冷淡地说:“有啥子话就说嘛!”

“大帅!”王淡巴巴地望着昂然而坐的主人说:“陆军学堂那班娃娃那样野,大帅派的人去一个,被打一个回来。大帅想过没有,若大帅亲自去,会怎么样?”

“当真?!”这话把赵尔丰问醒了。王淡的意思很明白:若你赵大帅去,也未必捡得平!推而广之——尹昌衡的威信要盖过你赵大帅。

“好嘛!”赵尔丰也不评述尹昌衡,只是从口中吐出语意不明的一个短句。

王淡看大帅“执迷不悟”,这就使出了“杀手锏”,他问大帅可知道尹长子的底细?

“知道一二,你既然摸他的底,可说来听听。”赵尔丰说时心想,既然二哥都可以用的人,又会“拐”到哪里去。

“大帅不知!”王淡做出一副谈虎色变的样子,“尹昌衡是个乱党中坚份子。次(珊)帅在川主事时,是因为托不过颜缉枯老先生的面子,才给尹昌衡安了个闲职,说起来好听,可从未让他掌过刀把子。”

“咋个一回事?你再说下去。”听王淡的口气,大有深意,赵尔丰暗暗吃惊。他知道,二哥当年在凤凰山阅兵时,尹昌衡大出风头,顶撞二哥的事,可从没有在二哥口中听说过尹昌衡是“乱党”份子。王淡这便细细抖出尹昌衡的根根底底。他说,别看尹长子年纪轻轻,复杂得很哩!他早在日本留学时期,就和同班同学李烈钧、唐继尧等秘密加入了孙中山同盟会中的一个秘密军事组织――“铁血丈夫团”。回国后,去北京会试受到申斥,未被录用。后来被广西巡抚张鸣岐看中,认为其人有“元龙之气,伏波之才”;延聘去广西陆军学堂作教务长,与早他三期,也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先后同学、作军校总办的蔡锷共事。他们两人把个广西军校办成了同盟会的根据地,也确实给广西发现了人才。一段时间尹昌衡在那里被吹得神乎其神,就因为他发现了广西三杰:李宗仁,白崇禧、韦旦明……

“以后,尹、蔡在那里同当地同盟会勾搭的事被张巡抚发现了,特别是尹昌衡。他同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的《指南月刊》,因言辞激烈,被张鸣岐勒令停刊,驱逐出广西……”

“啊,尹昌衡原来是这样一个人!?”赵尔丰牙疼似的嘘了口气,要王淡不别再说下去,想不到尹昌衡年纪轻轻的,名堂还硬是深沉!大帅在堂上焦躁地踱了几步,突然站着,转过身来,望着王淡目光灼灼:“你把尹昌衡说得那样凶!为什么次帅在川时能容他?你是督府老官员了,这些话咋留到今天才说?”

“这些情况次帅知道得清楚!”王淡解释,“不过因为尹长子狡猾得很,没有拿到他加入乱党的证据。因而,次帅对他是‘冷处理’!”

王淡看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还不足以动摇赵大帅的决心,便又退而求其次,换一个角度说:“大帅!姑且不论姓尹的是不是乱党份子;但这点是一致公认的,他野心勃勃,是条喂不饱的狗。尹昌衡抓住了军权,他决不会惟大帅之意而从;不会惟大帅之话而听!军校有学生一千来人,胜过一般兵士五倍、十倍;况且他们手中又有真枪实弹,让尹昌衡将军校抓在手里,岂不是危险之至?!”

“这话有道理。”赵尔丰表示了首肯,“总办的意思是?”赵大帅摸着胡子开始向王淡问计:“我是不是再赶紧下个札子去,把我日前下给尹昌衡的札子追回?”:

“这样会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恐怕首先得把军校那千余支快枪提出来!解除他们的武装最要紧。”

“嗯!”大帅点了点头,又不无焦虑地问:“咋个才把军校的枪提得出来?”

“借口同志军攻城,守城部队的快枪不够,向他们借。”

“此计甚好!”赵大帅高度赞赏王总办的智慧。最喜欢邀功的王淡正在暗暗高兴,不意大帅一句话将他三魂吓掉了两魄:“你对尹昌衡最为知根知底。此事,你去负责办理。”

“我?!”王淡一惊,哭丧着脸怔怔看着总督大人;意思很清楚,我同尹长子形同水火。我去,咋个行!但大帅不知哪根筋不顺,铁青着脸就是不松口,不改口。王淡不敢抗命,只好带了大帅的两个戈什哈,硬着头皮去了北校场陆军学堂。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陆军学堂总办室里,尹昌衡一见畏畏缩缩的王淡,便冷着脸,毫不客气,把话挑明:“你来找我有啥子事?”王淡无奈,转弯抹角说明了来意。

“砰!”地一声,王淡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只见尹昌衡把手枪拍在桌上,满脸怒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又在说白(谎)!大帅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明白事理。军校有枪械,是圣上定的!哪个有狗胆敢违反祖宗规定?违反圣谕还要不要命?”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王淡在尹长子的地盘内,见尹昌衡那副样子,怒目金刚似的,脚便有些打闪。心想,“英雄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便说:“反正大帅的话我是带到了,执不执行是你!”说着想溜。

“想溜?没那么容易!”只见尹昌衡手一招,阶檐下走来几个满脸杀气的学生。

“咔——!”地一声,两把上着寒光闪闪刺刀的步枪在他胸前一挺。把着了门。

“你们这是要做啥子?”王淡哭丧着脸,想:“糟了,今天这条命怕是要丢在尹长子这儿了!”他身上虚汗长淌,双脚打闪。

“走!”尹昌衡走到他身边,忽然张开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捏着他肥肉哆嗦的胳膊。

“你、你究竟要做啥子!”王淡惊恐至极,使劲去掰那只铁钳似的大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反而越卡越紧,筋痛。

“你假传圣旨!”尹昌衡喝道:“走,我们去找大帅对证!”

哎哟,这个家伙敢去找赵尔丰对证,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好得很。王淡听尹昌衡如此一说,顿时放了心,恢复了镇静,嘴又硬了起来:“走就走嘛,未必哪个还怕哪个不成!”

尹昌衡骑马,王淡坐轿,两人出了军校,相跟着转街过巷,很快到了督署。王淡刚下轿,尹昌衡立刻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抓着王淡的手,说:“走!我们两人一起进去找大帅说清楚。不然,你又要说白(谎)!”王淡也不示弱,两人这就很滑稽地手挽着手,吵吵嚷嚷进了督署,上了赵大帅办公的五福堂。

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赵大帅很是惊愕,一双豹眼瞪得溜圆,看着在堂前争说是非的尹昌衡和王淡。

“王淡说白。”尹昌衡抢先将情况说了个明明白白。

“是我的意思!”赵大帅并不推诿,大包大揽,王淡在一边讪笑不已。

“啊?”尹昌衡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继而显出迷惑:“督署武器库里不是还有整整两师人的装备吗?为何非要来提军校的枪?”说着,又调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王淡,做出愤怒的表情:“肯定是他装怪!大帅是知道的,这个人向来同我尹昌衡过不去。”

“尹昌衡,你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王淡指着尹昌衡的鼻子喝道,“你要知道尊卑,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为军人,就应该无条件服从大帅的旨意,听从大帅的命令。”

“不行!”不意尹昌衡的反应相当强烈,断然道:“要我在军校提枪?学生们非把我捶成肉泥。不要说提枪,只要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好容易才团拢起来的学生娃娃们非闹个天红不可。再说,军校有枪,是圣上定下的规矩。提枪就是违抗圣旨!违抗圣旨要杀头!我尹昌衡胆子再大,也不敢违反圣旨!大帅要提枪,请将我就地免职!”

尹昌衡这一将军,让赵大帅没抓拿了。他呆坐五福堂上,犹犹豫豫,半天开不了腔。听王淡的吧?说人家尹长子是“乱党份子”,却又毫无根据。况且王淡同尹昌衡关系向来不好,这点,督府内任人皆知。王淡无行,人品不端,他也知悉。若找个借口把姓尹的软禁起来,那些学生娃娃又要闹事……权衡利弊,他决计卖个面子给这个至关重要的尹昌衡。默了默,主意已定的赵大帅发话了,言浯中有一种知疼知热的意味:“尹代总办的话有道理。尽管本督都堂确有困难,但总不能让尹代总办为难。这样吧,再大的难题也让本督部堂承担,军校的枪就不提了。尹代总办你赶紧回去,稳住军校至为要紧!”

尹昌衡心中暗喜,给赵尔丰敬了个礼,转身,傲慢地瞟了一眼王淡,迈开大步,趾高气扬地朝督署门外走去。

“糟了!”王淡暗自伤感,“好狡猾的尹长子,连赵尔丰也打不过他的手板心。他这下滑脱了,鲤鱼脱了金钓钩——摇头摆尾不再来!大帅呀、赵大帅,今后置你于死地的不是别人,必尹长子无疑!今天,你放了他,届时,他整到你我时,恐怕你我连哭都来不赢啊!”可是,这会儿自己能说什么呢?在刚愎自用的赵大帅面前,自己还敢说什么呢!侧耳细听,尹昌衡那带马刺的皮靴踩在甬道碎石路上——橐、橐、橐!一声声,听得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