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历史夹缝中的抉择

1911年(辛亥)六月,高墙深院、气象森严的巴塘行辕一早便张灯结彩。新任川滇边务代理大臣傅华封正在为即将告别康区的新任四川省总督、识拔他的赵尔丰举行盛大的欢送宴会。

花厅里摆放了两张硕大的红漆八仙桌。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摆有花瓶和点心。那两只长颈鼓肚、蓝花白底具有清宫意味的花瓶里插上了从山上采摘来的带着露水的几束格桑花、马蹄莲,艳艳地;这就给战地生活非常粗旷的日子凭添了一丝温润和喜庆。当喜孜孜的赵尔丰大帅在傅华封、凤山、彭日升、顾占文等一应边军主要将佐、幕僚簇拥下龙骧虎步,步入花厅时,傅华封告诉大帅,今天破天荒地给大帅上满汉全席。为了以示正宗,日前专门派人去成都花高价请来名厨黄德元主理。看着大帅捋着银须,不以为然地摇头,傅华封赶紧解释:“我等跟大帅入康七载,牢记大帅崇俭戒奢教诲,平素日子总是粗茶淡饭,过得紧绷绷的。今日给大帅饯行,非比一般,决不能简慢了,这也是边军全体将士的公意。”

“傅大臣说得是。”凤山等将佐在旁异口同声。

“哈哈!”赵大帅抚髯笑道:“难得你们一片诚心,我这就只好领受了。”说着来在首席不假谦让,坐了首座。傅华封和风山两边作陪,其他将佐按官位大小顺序入坐。也没有多的过场,坐下就开始上席。毕竟是边地,毕竟是军营,上菜的是几个身着干净军服,相貌清秀的弁兵。他们手捧红漆托盘鱼贯而来,第一道菜上的是佐酒的冷盘,每桌八大盘,有缠丝兔、唐昌板鸭、椒麻白斩鸡、卤牛肉等等,全是对镶川味。酒是颇负盛名的绵州大曲,赵尔丰最喜饮此酒,兴致来时,一人可独饮两瓶。

酒过三巡,以傅华封、凤山为首的边军将佐、幕僚们依序举杯,恭祝大帅荣升川督,颂说一些大帅劳苦功高,恩重如山,鹏程万里等等类似祝词、谢词后,宴会便进入随意阶段。

出席这个盛大宴会的都是边军重要将佐。他们明白,这个宴席上,赵尔丰和傅华封实际上是要办交接,这就涉及到自己的命运,这“随意阶段”才是过筋过脉的。因而,一个个都很留心,洗耳静听赵大帅和傅华封的谈话,深怕漏掉一句。

“大帅!”本来傅华封已经致过祝洒辞了,因为关系不同,上热菜前饮最后一杯酒时,这又情不自禁站起来,敬大帅最后一杯酒,说出的一番话,饱含感情:“华封本一介布衣,能走到今天,全靠大帅识拨栽培,往事桩桩件件,让华封时时感念铭心。大帅入康七载,改土归流,劳苦功高,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今大帅为朝廷倚重,回蓉就任川督,华封特为大帅喜!而念及大帅所交重担,却又不胜惴惴,惟有战战兢兢,勤于王事,以勤补拙,办好康事,或能不期大帅所望。康地要务,望大帅日后一以既往指导之。分别在即,华封偕边军同仁在此,济济一堂欢宴送别大帅。在华封,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着高举酒杯向赵尔丰伸来,赵尔丰“咣!”地一声同傅华封碰过了,傅华封又同凤山等一一照了杯,这就都饮了。傅华封坐下时,开始上热菜。

赵尔丰听傅华封如此一番说,本来也是在意料之中,他听得真真,字字入耳,句句在心,不意傅华封最后一句却让赵大帅颇感意外。他觉得傅华封最后一句话流露出了哀音,有些不祥,却又不知傅华封为何如此说。这就不禁调头注意看了看陪坐在侧的傅华封。

这天,傅华封仍然是一副绅士派头,潇潇洒洒的文人姿态。他体态匀称,颀长的身上着一袭蓝缎长袍,外罩一件黑缎马褂,疏眉朗目,一根油亮的大黑辫子拖在背上。年届半百的人了,没有丝毫老态,显得很精干。皮肤黑了些,眼角上有几根浅浅的皱纹,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实权人物特有的矜持。除了傅华封,这天,出席宴会的人都身着朝服,显得很隆重,赵尔丰大帅更是穿戴得少有的齐整。

“大帅请!”傅华封说时,伸出一双乌木红头筷子,撮起一块圆嘟嘟嫩乎乎香喷喷的雅河江团刚放进大帅身前的白瓷盘里。大帅点了点头,一手习惯性地捋起颔下银须,一边用筷子挟起傅华封为他挟的江团,送进嘴里细嚼慢咽时问:“华封你方才说偕边军同仁在此,济济一堂,欢宴送别本官。在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此话怎讲?”

“白云苍狗,世事多变。我等多年跟定大帅,视大帅如再生父母。大帅今日离去,明日就是关山相隔,康川两地,千里遥遥。如昔曹孟德言: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非常时期,华封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大帅了,大帅也断不会再来康区了,因发此言。”

赵尔丰看出来,因自己的离去,离开康区回到内地,回到富庶的成都,傅华封是触景伤情,想家、想内地了。傅华封作为一个川滇边务代理大臣,说这样的话,这样的情绪流露,就显得有些缺少些铁马金戈的男儿气了,这让赵尔丰心中微微有些不满,不安。但想想,傅华封毕竟是个文人,文人往往就是这样多愁善感和。

因傅华封这一席话,让宴席上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

“来来来,各人门前净!”赵尔丰笑着以手抚髯,说着端起怀来:“好男儿当金戈铁马裹尸还!建大功业非吃大苦不行!大家满饮此杯。本帅离去后,重担就落在华封和诸君肩上了。”他说着也动了感情,神态变得有些严峻,亦有些低沉:“尔丰入边七载,未能最终扬鞭跃马喜玛拉雅山麓,终是一个遗憾,也是一个隐患!康区历史上就是川省属地。”赵尔丰说着态度渐趋激昂:“本帅现在就是不想管康区都不行。”

“好!”傅华封乘机楔入,提出要求:“大帅说得真是精妙极了,康区非有一支有威慑力之军,不足以巩固大帅之既得成果。请大帅无论如何得将多年精心培育出的十一营边兵和在座能征善战的将佐们尽可能留在康区。若不其然,剩我一个光杆司令,在康区不要说创功立业,就连一天也呆不下去。”两桌宴席上的将佐们,都注意着赵尔丰对傅华封这番话的回应。

“现边兵十一营,我只带走一营,余皆全留康区。”赵尔丰应声作答,毫不犹豫,此话一出,全场更是鸦雀无声,因为在坐的将佐们都希望能跟着大帅回内地。

赵尔丰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本帅究竟是带一个整营回内地,还是在各营中打散,合拢而成一营?还没有同傅大臣和凤统商量。”说着,看了看在座的将佐们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试探,他说:“这样吧,若在座谁留在康区真有碍难,下来后可到凤山统领处报个名。”话刚说完,从成都请来的名厨、胖乎乎白生生的黄德元进来了,告了得罪,请大帅一应移尊隔壁就坐,马上换席。

赵尔丰等一干人还他一个辛苦,纷纷站起,踱到隔壁品茗。很快,黄德元大师傅又过来笑容可掬告了得罪,请大帅一干人再次入席。移尊入坐,只见桌面已经换过,餐具也全部换过。这次上的菜以烧烤为主,上了熊掌、鹿唇等上八珍,品种达上百余款,备极精美豪华。又吃了一个小时,按规矩,又该换台面了。至此,才刚过一半。如果要按部就班进行到底,还要换两次台面,馔肴品数还有一半,从早晨吃到天黑才行。赵尔丰已显出不耐烦,再看陪坐的将佐们好些也打不起兴致。显然,他们有的是在关心自己的命运,有的是因为离情别绪。傅华封看出来,盛宴最好适可而止。

“大帅,”傅华封知趣地向赵尔丰请示,“你看,这宴席还——?”

“不吃了,不吃了!心领了,情领了。”赵尔丰连连摇头小声道:“时间紧迫,我还有些话要同你私下谈哩。”说着,赵尔丰站起,“各位!”他举杯环视左右,目光炯炯。边军将佐们纷纷执杯站起。

“众所周知,川省目前争路运动如火如荼!”赵尔丰环顾左右:“此事若弄不好,变生顷刻,圣上为此忧心如焚,着尔丰须火速赴任。替圣上分忧,鞠躬尽瘁,是我等为人臣、为属下应尽的本份。在座的都是康区栋梁。希一如既往,兢兢业业,辅佐傅大臣。尔丰虽已离去,在蓉城也会引颈西望的,诸君建盖世之奇勋,定来日可期。”说着举起酒杯:“尔丰在此借花献佛,同诸位告别了!”

“谢大帅!”又是咣咣一阵酒杯响后,盛宴散了。

傅华封送走大帅,专门到厨下向黄德元大师作了解释,再三道了辛苦,这就赶到隔壁大帅处。

暮霭已经朦胧地走近。大帅也没有吩咐来人掌灯,在大帅小巧的客厅里,他们一边品着“蒙顶毛尖”花茶,一边细谈,思维潜得很深。

“在宴席上,”赵尔丰以这样风趣的话开了头:“我看出来了,一些人一听说回成都,急不可耐,这些人一心以为回成都就是进了天堂,恨不得赶紧逃离康藏。”他捋捋颔下银须,不屑地说:“这不仅是没有志气,也是一种短视。华封你就不一样,知道康区的价值。其实,连当过四川护理都督的王人文这样娇嫩、怕苦的大员也知道康区的价值,垂涎康区。他连川省护理总督这顶官帽都不想要,也曾想来夺这个川滇边务代理大臣的位子。可见,康区还真是个令人眼红的红果子呢!朝廷最终点华封你的将,我鼎力推荐是个原因,主要还是华封的才具在康区几年得到了发挥,有口皆碑。”

“感谢大帅栽培!”傅华封听这一说,又站起来,对赵尔丰拱手致礼,一副感激零涕的样子。

“不必如此多礼。”赵尔丰要傅华封坐下来慢慢谈。

傅华封这时情绪完全平静了,他作深沉状,手摸到身后的大辫子,再将辫子理到胸前……管(仲)、乐(毅)风采俨然再现。略为沉吟,他说:“大帅刚才一席话可谓鞭辟入里,也让华封自省。这也是我们大不如大帅之处,看事看得短浅,不像大帅高处着眼,大处作手。边军中一些人以为成都如何,内地如何,以为那些地方就是天堂,康藏是地狱。这其实就是短视,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赵尔丰喜欢听这些话,听傅华封如此说,他高兴起来,以手抚髯,用一双目光灼灼的豹眼看定傅华封:“华封,在你看来,川局现今局势如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我这个川督,不一定看川局就有你清楚呢。”

“华封虽长处僻地,但对内地的局势时时关注,不敢有一天懈怠。现今内地乱党蜂起,大有燎原之势——已切实酿成朝廷心腹大患。”看赵尔丰频频点头,他这就接着条分楼析,侃侃而谈。

“华封窃以为,而今已是大清开国以来最危险期。川省是全国乱中之最。大乱之引爆点,是川人大闹特闹的争路!而真正搅乱朝廷的是孙文乱党推波助澜,妄图搅动大局。加之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端方、联豫一班人利欲薰心,蒙蔽圣心!他们在给圣上,给朝廷帮倒忙!”看赵尔丰以手抚髯,频频点头,傅华封接着往深里说:“而今引发事端的川汉铁路由川人筹资兴建,这并没有什么错,这是先皇定下的国策。目下川人修路资金筹措得也差不多了,可谓是骑在了马上;盛宣怀等却硬要川人下马,他们要向英美等西方列强‘借债收路’,这岂不是火上浇油,挑起事端吗?他们这是置大清命运于不顾,想混水摸多鱼,肥了自己。

“而现今川政好有一比――是一颗烫手的红炭圆。大帅回川主政,其难度要超过康藏十倍百倍。政治、军事、乱党、争路、朝廷内外,种种矛盾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一不慎,祸生顷刻……”

看赵尔丰用手捋着银须时,眯起眼睛,谙熟赵尔丰心思的傅华封知道,自己所说的这些,赵大帅其实心中都清楚。这,不是大帅最关心的,大帅现今最关心的是他傅华封――作为四川西部的屏障和跳板的康区代理大臣对他的态度。大帅需要的是傅华封如何表态。

“大帅,华封在此向大帅郑重保证作到三条:一、为大帅守好康区这个川地的西大门;二、将大帅改土归流后的成就发扬光大,储备力量。三、内地局势万一有变,只要大帅有令,华封随时调遣边军回援,必要时亲自带兵回川勤王!”

“好!”赵尔丰猛地睁开眼睛,手捋银须地笑了,这是他最需要听到的,他笑了,笑得相当会意、舒心。

接下来,赵尔丰提起随他回川的一营边军人选。大帅的意思是整抬纪得胜之第一营回川,以免军中飞短流长,人心浮动,平添是非。顾占文这些在康区久经战阵的战将留下。这些傅华封都点头不讳,大帅又主动提出,将统领凤山留下统军,不知华封意下如何?

看傅华封一时不语,赵大帅怕他多心,这就将话挑明:“华封,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康区紧邻西藏,目前又是非常时期。我走之后,达赖必然西犯。凤山对康藏情况熟悉,身经百战,且在边军中深孚众望,留下来可帮帮你,也可稳定军心。你肩上担子重,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帮怕不行。况且凤统人品方正,你看呢?你会不会有掣肘感?总之,凤山留不留,以华封之意为是。”

傅华封瞬即笑了:“大帅过虑了。大帅虑及如此周祥,华封感谢大帅。能将风统留在康区,华封求之不得。军事上,华封半路出家,无法同风山比拟,凤山在军中威信也高。况且,如大帅所说,凤统为人忠厚、勇毅,向为我等尊敬。只是华封担心凤统愿不愿意留下来?”

“那好。本帅这就找凤山谈。留不留,以他个人意愿为定。”看傅华封连连点,赵尔丰又说:“时不我待。我明早即起程回川,届时万万不要张扬,以免军心摇**,你等更是要以身作则,切切不要前来送行。”尊敬不如从命,傅华封当即唯唯连声,适时起身告辞。

橐橐橐,熟悉的牛皮战靴声传进耳鼓,一听这熟悉的脚步声,就知是凤山来了。赵尔丰,降阶迎接,算是殊礼。

“大帅!”风山趋前一步,向赵尔丰拱手行礼。

“请。”赵尔丰亲热地执凤山手,让进客厅。

“大帅先请!”凤山坚持要赵尔丰先行,他们相跟着进了大帅行辕的小客厅。其时,夜幕已弥漫室内,弁兵给客人上了酥油奶茶,又在旁边燃得正紧的枝子形黄铜灯架上再添一只大红蜡烛,点燃后,看大帅再无吩咐,轻步而退,并轻轻关好门。

赵尔丰看着在明亮在烛光下始终保持着军人风纪,正襟危坐的凤山好半天没有言语,心中不禁泛起感情的涟漪。

不管什么时候,凤山都保持着职业军人的特征。他高高的个子,黑红的脸膛,身躯结实魁梧。身穿得胜褂,腰上系宽宽的皮带,右手紧执刀柄。伞形红缨帽下,一张有棱有角的脸,神态沉稳。此时,他坐着这儿,坐姿如青松,神情磐石般镇定。特别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凤山那双眼睛,有种钻透力。现在他一如平时,寡言少语,安安静静,像一个腼腆的姑娘,准备接受大帅的垂询。而一旦上了战场,凤山立刻变了一个人,身先士卒,呼啸呐喊,勇敢杀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像一只威风八面的雄狮。

“风统!”赵尔沿袭着边军中大都官兵对凤山的称呼,用这样的称呼显出别样的亲切:“你跟我南征北战有十年了吧?”

“是”。凤山点点头,他的话很少。赵尔丰眼中透出一丝犹豫,更多的是关切:“明天我就要回成都去了,对于你的去留,我拿不定主意。你知道,康地需要你,我身边也需要你。你看你是跟我去川省带兵,还是就留在康区主持军事?”

“全凭大帅调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难得!”赵尔丰心中不禁涌起大波,霍地站起,在室内来回踱步。一时,他有些踌躇。从内心讲,他很喜欢这个年青有为,身经百战的将领,很想把他带回去。但康区目前更需要他。他在边军中的威望比傅华封高得多。况且,目前好些将佐兵士都想回川省。将凤山留下,可极大地稳定军心。想到这里,赵尔丰决定了,赵尔丰重新坐下去,看着风山,说了一番话,很真诚也很动情:“凤山,你素来深明大义。说真话,我是很想带你回去,因为目下川局也急需你这样的军事人才。然而,我前脚走,藏军必然西犯。藏军背后有英人支持,不断得到新式武器补给,接受英国人的训练,战斗力日益得到加强;华封毕竟是一介文人,谋划可以,但临阵指挥,难望风统你的颈背,他军事上不如你。康区不稳,不仅川局动**,进而会西南摇撼,甚而动摇社稷!因而,我思虑再三,想委屈你在康区再带一段时间的兵。不知尊意如何?反正,以尊意为是。”说完,看着近咫尺的凤山。

“大帅放心!”凤山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凤山是军人,忠君报国是军人的本份。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风山在此向大帅保证,一定率边军,像钉子一般守牢西部边陲。有大帅一番话,凤山一腔热血,愿洒在康区!”

“血不要洒在康区,凤统!”赵尔丰动了真情,殷殷叮嘱爱将:“你既要打胜仗,又要保存自己。”看风山点点头,赵尔丰又站了起来,在地上踱了两步,拂髯长叹,不胜唏嘘:“朝廷有幸。有凤统这样的忠臣良将镇守康区,西南边陲稳如磐石矣!”

看没有了事,风山这就适时站起,向大帅告辞。

“且慢。”赵尔丰说时走到书桌前,就着红烛,提笔展纸。只见他笔走龙蛇间,写下了“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八个大字送给凤山――赵尔丰今晚送凤山的条幅写得丰神峻骨,回肠**气。

“俗话说得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赵尔丰说:“明天我们一早就要走了。算起来,我们共事前后已有十年,临别我送你两样礼物:一是写这个条幅送你。这既是对你的气节写照,也是我们的共勉。二是我将我的爱马‘追风青骢’马送你,作个纪念。”

“万万不可!”凤山连连摇手:“大帅的墨宝我愧领了。宝马万万不能要!这宝马是钟(颖)协统送大帅的。”

“凤统!俗话说得好,小场子难跑骏马,花盆养不出万年松。‘追风青骢’应该属于将军、应该属于康区辽阔的雪山草地。希将军不要推辞,请接受我的一片心意。”说着挥挥手,示意凤山不必再推辞。末了,赵尔丰将凤山一直送出中门。

晨曦刚刚露出鱼肚色,巴塘还在最后一线夜幕中沉睡。城郊川藏路上已响起一串经久不息的嗒嗒马蹄声——新任四川省总督赵尔丰带着他的卫队和纪得胜营悄悄出了城,上了官道。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边军,令行禁止。昨天晚上赵尔丰就对傅华封说好了,并三令五审,不准任何人前来送行,包括傅华封本人。今天早晨确实如是。

巴塘已甩在身后两三里地,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咴咴骏马嘶叫声。

“啊,是大帅的‘追风青骢’马追来了!”……

官兵们不由得欢呼起来。赵尔丰不禁一惊,调头勒马看去。只见“追风青骢’披着淡淡的晨曦,像一支利箭,从后方射来,端端射到东去的军队前方,用一个漂亮的战术动作,截着了队伍。再顺着队伍像一朵彩云似地飘了过来,来在赵尔丰面前,“追风青骢”两只前腿支起,后腿立地,立成一个人字,咴咴两声中,风山滚鞍下马,站在大帅面前。

“凤山你来干什么?”赵尔丰佯怒,手指凤山责备:“我再三声明,不准将士前来送行,你身为统领,却如此带头不执行命令?”

“大帅息怒!”凤山说:“大帅不准送行的命令,昨晚就已传达全军。然,当大帅刚走,‘追风青骢’却咴咴嘶叫长鸣,似泣血不已。马通人性,凤山心觉不忍,特陪它来送大帅一程。”

赵尔丰长叹一声,跨下马来,上前两步,手抚“追风青骢”:“成都没有你驰骋的地方,你就留在你的家乡――大草原上吧,跟着凤山统领,保卫乡梓,我们后会有期!”说罢,重新上马。也真是奇怪,“追风青骢”似乎听懂了赵大帅的话,咴咴长啸两声,调过头去。

“大帅保重!”凤山拱手说了这一句,似乎不忍卒别,猛地跳上“追风青骢”。嗒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过之后,凤山连人带马消失在曙光初露的草地尽头。

赵尔丰勒转马头,率领纪胜营,在卫队的前后护卫下,披着晨曦,迎着初升的太阳加紧东行。

过了泸定,越往东走,地势越渐平坦,人烟越见稠密,土地越见膏腴,部队士气越见高涨。五天后,赵尔丰一行翻越险峻的大相岭,又行两日到达雅安。那是中午时分,拐过一个山头,蓦然间,天高地阔,久违了的青山绿水,平畴沃野和着万瓦鳞鳞的城郭,在暮春的朗朗阳光下一齐扑进眼帘。身居康藏七年的五百多名官兵见状,先是一惊,继而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大有如在梦中,云游天堂,今昔何昔的恍惚感,待始信是实时,都欢呼起来,有的更是喜极生悲,一下跪在沃土上,潸然泪下。

赵尔丰大帅也自觉眼睛一亮,情绪受到感染。不禁勒着马缰,拂着颔下银须,在充满绿意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眺望着久违了的内地风光,不胜唏嘘。想当年随自己出关的傅华封、凤山等多营边军官兵还留在水瘦山寒的康区戎边卫国,心中感慨莫名。

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将赵尔丰从沉思中唤醒。抬起头来,只见管带纪得胜在自己面前滚鞍下马,拱手禀报:“大帅!川省派出的代表饶凤藻等人,早两日到雨城迎候大人。现已在城外摆好香帛迎侯大人了!”

“好!”赵尔丰勒过马头,情不自禁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穿的得胜褂,再拢拢头上戴的饰有一品顶戴的伞形红缨盔帽,朗声命令:“各队整好衣冠,排好队形,两路纵队,随我进城。”

过了金鸡关,一马平川的富饶的川西平原便尽现眼前。无边无际的绿野平畴,蛛网般的水渠,浓荫掩隐的林带,袅袅的炊烟……愈往东行,愈给人一种美不胜收之感。川藏线也陡然变宽了。然而,赵尔丰一行反而走得慢了起来。不是别的,只因在饶凤藻等川省代表坚持下,新任总督大人赵尔丰乘上了八人抬绿呢大轿,抠起了架子,讲起了排场。一路上州官、县官鸣锣摆香帛接送、叩拜、庶民回避,数不尽的繁文褥节。雅安到成都不过三百来里平洋大坝,所经之处,不过雅安、名山、邛崃、新津、双流五州县,赵尔丰却在第五天上午才到成都。

“总督大人,武侯祠到了!”当新任四川省总督赵尔丰乘坐的八人抬绿呢大轿,在一群翎顶辉煌的戈什哈护卫下,威风凛凛,旗幡招展,前呼后拥中来到成都南郊古柏森森的武侯祠前停下时,川省代表,未来的幕僚饶风藻趋步上前,挑起轿帘,轻声禀报:“川省所有大员都出城欢迎大帅来了!”

“嗯!”赵尔丰很矜持地哼了一声,轻提袍裾,缓步走下轿来——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闰六月十一日,在康藏经边七载,功勋赫赫的赵尔丰回到了久违了的成都。性情还是那样执拗。周身裹着塞外风尘的大帅,下轿伊始,对香帛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等着朝见的大员们视而不见,却转过身去,伫立轿前,借看川西风情掩盖内心的滚滚思绪。

成都附近的农村最具天府特色,有一种温柔富足的气息。远远,水平如镜的秧田中,有星星点点的农人躬着腰在插秧。一缕轻风从田野上滚来,传过农家小伙唱的栽秧忙山歌,极有韵味:“太阳下山月出山,照得黑夜变白天。晃醒了我家鸡娃子,叫得我,天还不亮又下田……”但赵尔丰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表象。自己捏在手上的决不是一个令人垂涎的红果子,而是如傅华封所说,是烫手的红炭圆!在这里,他再见不到二哥了。因为前任川督赵尔巽月前升任东三省总督,在朝廷催促下,等不及三弟来接任就走了。在任总督不等新任总督来办交接就走,这在清廷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啊!可见局势之严峻。二哥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封信,算是新老川督的交接,也是哥哥对弟弟的忠告。二哥在信中谈了蜀中危机四伏的局势,指出关键是要解决好川人的保路运动。至于如何解决才好?对此,二哥没有提出明确的对策,只是再次引用了前人箴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无异是提醒他,主持川政,切切要审时度势。

“大人!”饶凤藻趋步来在身边,打断了他的沉思,轻声提醒道:“朝拜的大员们已等候大人多时。”

“嗯!”赵尔丰这才转过身来,走上前去,以他素常傲慢的姿态,接受川省大员们的朝拜。其中惟一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位高个子军官。很年轻,相貌很是英武,漆眉亮目,声如洪钟,英气逼人,态度不卑不亢;他想起二哥在给他的信中,对蜀中俊杰逐一介绍时,提到过的尹昌衡;说这人虽然今年才只有二十七岁,但在川军中威信很高。二哥在信中特别嘱咐他注意,说尹昌衡是个不成龙便成蛇的人,万万不可小视……

“唔,这娃娃是哪个?”他让师爷送过手本清对。没有看错,就是他——尹昌衡。啥子那么凶,一个刚出世的新毛猴嘛! 自视甚高的赵大帅并没有太注意尹昌衡,草草结束了这礼节性的应酬,不胜其烦的赵大帅登上八人抬绿呢大轿,在前呼后拥中直奔督署而去。

人说赵尔丰办事操切,果然是。他上午刚到,下午就去了岳府街保路同志会。为了给蜀中士绅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他身着便装,青衣小帽,乘一顶二人抬小轿,跟班也只有一个师爷,另带一个穿便装的卫士——草上飞何麻子。

赵尔丰一进门就感到气氛火辣辣的不对。阳光透过嵌在雕龙刻凤的木窗上的花玻璃,洒在好大一间房内。房内坐了满****一屋的士绅们,因为激愤,这些士绅一改往日司空见惯的文质彬彬样子,争着发言,在大声武气地声讨邮传大臣盛宣怀、川汉铁路大臣端方:

“他们是卖国贼!只图自己的私利,不惜把主权拱手送给洋人!”

“卖路就是卖国!哪个龟儿子敢卖路,我们就和他们拼命!”

有个老者说着哭了:“我宁愿把家产都损了。我们川人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不……不当……亡国奴……”

“各位股东,请安静!”股东会副会长张澜进来了,他拍了拍手,会场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转向了一部大胡子飘飘洒洒,一双大眼光芒乍乍的他。

“报知大家一个好消息,”张澜说:“新上任的制台大人赵尔丰来参加我们的股东会来了。欢迎!并请赵制台就争路之事讲话!”

会场上,巴巴掌响起来了。早有仆役将雕有云纹的黑漆太师椅送到主席台上。赵尔丰龙骧虎步走进屋来,当中稳稳当当坐了。他虽穿的是便装,但颐指气使惯了;端坐不动,两道凌厉的目光在屋内来回扫了两遍,在股东们关注的目光中,赵尔丰轻声咳了一下,开始说话,带有训示的性质。

“尔丰虽久在川边,但对川省的护路、争路了若指掌……”他在讲了一番强国必须修铁路的大道理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朝廷深体民难,认为四川太穷,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是负担不起的。四川业已民穷财尽,再筹资修路,无异于敲骨吸髓。当然,借外债修铁路之举并非不可非议,然众所称废除朝廷与洋人已签订的修路协约则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来聊尽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为大体着想。若因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就不好了!”满以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声!可这里不是康区。股东们也不是他管惯了、管驯了的边军。他话刚落音,下面纷纷予以驳斥。赵大帅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调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张表方(张澜字表方)。

“嗯!”张澜摸着自己的一部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赵尔丰,不仅不帮他的忙,反而说出一番让他狼狈之至的话来:

“大帅这话我张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来尽人皆知。光绪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战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签订了耻辱的‘辛丑和约’。为加紧对我掠夺,西方列强开始争夺对我铁路建筑权。英国学者肯德就公开在报上撰文泄露了天机。他说,‘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为了掠夺,英国政府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过汉口、宜昌、万县到成都的铁路。要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这哪里是在修铁路,分明是对我的蓄意觊觎!大帅的恩师、前锡良总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强险恶的居心,在川主政时即上奏朝廷,谓:‘川省高踞长江上游,倘路权属之他人,藩篱尽撤,且将建瓴而下,沿江数省,顿失险要……非速筹自办不可。’在大帅未回川之前,护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态度,反对铁路国有,屡次为我代奏力争,屡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说,‘虽三、四奏,直至罢职,亦乐为川人尽责’。最后人文专折参盛宣怀,惹恼京师。朝廷下旨严斥人文,谓‘如滋事端,惟该督是问’;随后即调人文去京。锡良、人文在为川人争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谓有口皆碑。大帅经营康藏功勋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张表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说得何等干脆利落,有理、有利、有节,让赵大帅半天作不了声。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挟大帅的威风,来此灭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场鸦雀无声,士绅们都在看着自己!

赵尔丰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始知道,锅儿是铁打的,这帮股东不好惹。这个四川保路同志会,在全省一百四十二个州、县、镇、乡都成立了分会。而在全国保路呼声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为最。

现在这儿同自己对阵的还仅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张澜和股东们。还有会长颜楷,还有同湖南谭延恺,湖北汤化龙齐名的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等人没有来,这些可尽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这第一回合自己就输了,以后咋整?川局硬是复杂得很哩!耳边分明响起了火药引线燃烧的“吱吱”声。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为了摆脱现实的尴尬处境,求得主动,赵尔丰开始机变。他看着张表方笑吟吟地说:“本督部堂今天来,说是说,但若要我就你们的争路表个态:我以川人之意旨为意旨。”

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澜用那一双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赵尔丰,暗想,人人都说赵尔丰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其实也不尽然。当他在战场上作为大帅指挥作战时,往往显露的是刚硬的一面;而在政治上,赵尔丰看来也还有阴柔的一手。明明他刚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一旦发现处境不利,就立即转了向,像条变色龙。

张澜抓住机会顺秆爬。他说:”既然制台大人这样表态,那就请将我同志会股东会之决议向朝廷代奏!”

“好吧!”赵尔丰慨然应允,“不知股东会议定了何事?”

“我股东会决议,坚持川路商办。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余万两银。除已支销外,尚存生银七百余万两,大大多于湘、鄂各商办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归州已筑路基三百余里,而可通车料段已有三十余里,如此等等,充分说明我们四川既有集股之财源,又有筑路之能力。因此,坚决请求朝廷收回国有成命。另外,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总理李稷勋为盛宣怀、端方所收买,擅将川路股款七百余万两交付盛、端二人。请总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勋,参劾盛宣怀夺路劫款!”

“啊!有这样的事?”赵尔丰大大吃惊了。他霍地站起来,十分义喷地表示:“你们所说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说你们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现在既为你们的父母官,就要为你们办事。事不宜迟,我立即回督署,将你们的请愿,用急电直接发送内阁。”

“总督大人辛苦!”张澜立即率股东们站起,向新任总督赵尔丰施礼,态度很真诚、很尊敬。刹那间,气氛变得很融洽;刚才的隔阂**然无存。赵尔丰适时站起走了。

“总督大人慢走!”张澜等股东们一直把赵尔丰送出门,看他上了那乘两人抬轿子,再目送着他远去。股东们回去后,又议论了一番赵尔丰刚才那番话的本意。认为赵尔丰才从山里出来,情况不明。他是朝廷封疆大吏,受当朝大员影响,放几句厥词是自然的,并非反对保路运动。

是哈!上午刚上任的堂堂总督大人,下午就来参加股东会,这是给了股东会好大的面子!这样的官哪去找?……股东们议论纷纷,联系到赵尔丰为官已来,生性清廉,性格刚直种种,最后结论趋于一致,即:新任总督赵尔丰还是很有希望的。就在四川保路同志会和股东会的绅士们对赵尔丰表示乐观之时,惟有张澜在一边沉思默想,没有表态,神情显得冷峻。

晨曦初露。

督署后院里的茂林修竹,亭台楼阁,鱼池假山全都缭绕着淡淡的晨雾。五福堂外,一株虬枝盘杂的千年古楠木树下,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在一片茵茵草地上仗剑练武。他穿一套宽松的白色的绸缎服,脚蹬软靴,一根如银的发辫盘在颈上。

事情闹大了。他再下细一摸,吓一大跳!原来,不仅保路会、哥老会已经合流,而且被朝廷视若洪水猛兽的“乱党”――同盟会也插了手。据悉,孙中山从日本派吴玉章回了四川!看来火药桶即将爆炸!同盟会利用的是保路问题。当今之计,避免火药桶爆炸的惟一办法是铁路暂归民办;即便是权宜之计也好。作为最了解四川情况的总督,他于七月十日向内阁协理那桐发去急电,痛切陈词,指出:“……当今之时,如不准川人所请,将变生顷刻,为准归商办,可免糜烂!请速定办法!”然而,他最后的建议也遭到了朝廷的粗暴拒绝。北京来电,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严饬他迅速解散、弹压保路会等“非法组织”;并对他的软弱作了申斥、威胁。说是,再这样优柔寡断,将被撤职,押解进京审判!

“真的就没有办法,没有半点转寰的余地了吗?”赵尔丰收了剑,喃喃自语。他披上衣服,久久地注视着正渐渐散去的乳白色的晨雾。远远地,议事厅“五福堂”上,黑漆匾上那三个金色的大字,在朝阳下熠熠闪光——那是川督权力和威严的象征。他想,如果自己违逆朝廷的指令,“五福堂”很快就会换主人。那么,我赵尔丰半世英名岂不是就付诸东流?按朝廷的意旨去办吧?这火药桶一旦爆炸,自己可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形势间不容发,怎么办呢?“每临大事有静气!”他暗暗告诫自己: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为了尽可能地扭转局势,今天,他准备做最后的努力。

“嗯!”赵尔丰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个亲信;赵尔丰有个特点,任何人,不管是第一次见面,还是每天都在身边的下级,见面时,他总要把别人看仔细,似乎要看清下属在这一天中,说话做事对自己戴没有戴假面具,踩没有踩假水?王淡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笑着,做出一副随时听从上司驱遣的姿势。王淡是个矮胖子,人白,就像团发了酵的面团——笑官打死人,这个王淡是尹昌衡的顶头上司,是大帅身边须臾不可离的槟榔荷包。

“嗯。”赵尔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着意问:“保路会、股东会的首领蒲殿俊等九人可都到了?”

“都到了,制台大人!”王淡回答小声却很清晰。他的声音很奇怪,又尖又细,宦官似的。第一次同这矮胖子见面的人,务必留下印象的就是他这声音。

“张澜同罗纶来了?”大帅又特别问询。

“来了!”王淡说时看着主子,回答也大声。他当然知道赵大帅对这两个人特别恨,当然也就特别留意。没等大帅再说什么,很乖巧的他趋步上前,一边替大人拿剑,一边讨好地说:“我让他们在五福堂坐等大帅。既然他们已经来了,就让他们等着吧。”王淡知疼知热地说:“大帅你就消消停停把早饭吃好后再去。”

“什么时候了,还消消停停!”不意大人不领情,边走边说:“你去请他们稍坐一下,就说我马上来!”

“是!”看王淡要走,赵尔丰又想起似地问:“我们这边的人来没有?”

“都来了,早来了!”王淡连连说。赵尔丰这才放了心,沿着花草夹道的曲径,向前院快步走去。

当赵尔丰快步走上堂来,在签牙桌后坐下身来,威风凛凛地抬起头来,看得分明。出席今天这个会议的人分坐两排,两个营垒,泾渭分明。一边依次坐的是: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兰芬、江三乘、邓孝可、王铭新、叶秉城等九人。一边坐的是:赵尔丰表侄、布政司尹良、兵备处总办吴钟容、巡防军统领田征葵、教练处总办王淡、心腹幕僚饶风藻等。与会人员都注意到,向来衣着随便的赵制台到成都上任以来,今天特意穿了官服:头戴一品红珊瑚顶伞形红缨帽,身穿有仙鹤的蟒袍,脚蹬粉底皂缎靴。真应了四川一句俗话:“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向来神态冷峻的赵大帅,这一穿,使这个会议显得越发郑重,手握生杀大权的大帅神态间也露出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森然肃杀之气。

“今天!”赵尔丰用手了捋捋胡子,瞟了一眼张澜等人,正襟危坐,讲话了:“来的诸位皆蜀中名绅,本督请你们来,一是向你们通报朝廷的态度,二是商量一下,拿出个解决当前混乱局面的办法!”说着示意,王淡赶紧站起,来在签牙桌旁,拿过内阁的复电挨次给九名保路中坚看。张澜等人细看,内阁的复电中称争路的首领们是:“……倡议之人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士绅……且闻留东学生纷纷回川,显有学人煽惑情事。名为争路,实则别有阴谋。非请明降谕旨,责成赵尔丰严重对待,殊不足以遏乱萌而靖地方。”“倘再借端生事,贻误大局,定治该督之罪”……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尔丰相当横蛮地打断了罗纶的话,很歪酸地教训道:“诸位都是些有学问的人。应该知道,时代变,有些国策也要随着变。哪能食古不化?哪能削足适履?”

“我蒲伯英倒要请教制台大人!”咨议局局长、保路会会长蒲殿俊发言了。这个曾中乡试首名解元,被清廷首批派出国学习法政,毕业于日本法政大学的饱学之士,在这一群穿长袍的绅士们中间,是唯一穿西服打领带的“新派”,背后拖的那根辫子是回国后做的。他说:“制台大人刚才谈到了时代变,有些国策也要变,这确是至理名言!”看赵尔丰连连点头,蒲伯英话锋一转,开始了连珠炮般欲擒故纵的驳问:“比如税捐,先皇帝规定,不准预收税赋。然而,四川的税赋已收到了宣统四十年。又如,先皇帝规定,官绅犯法,与民同罪。然邮传部大臣公然侵吞我路款,却不仅不治罪,反而在一旁弹冠相庆……究竟哪些可以变通,哪些不能变通?让人扣脑壳!如其这样可以随意变通,老百姓可能也要变通啊!”

嗨呀!这蒲伯英简是吃了豹子胆了!正话反说,硬是把总督大人幽惨了,而且有种火药味。看总督大人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吴钟容适时站起来打圆场:“诸君!”他笑着说,“今天大帅是求贤,请你们来是要请诸位体谅大帅的难处。有什么事,也要心平气和,不要搞成诸葛亮舌战群儒了,是不是?”他看了看赵尔丰的脸色又说:“你们还有什么话,是不是找一个人出来说?免得东说南山西说海的!”

赵尔丰点了点头,说:“本督部堂已代川人上奏,尽了力。诸位刚才也看了内阁回复。我现有棘手处。我不敢不努力,但大家也不要太急躁。总之,朝廷体恤川人;川人也应体恤朝廷,一切以大局为重。”

美髯公张澜应声出口:“朝廷不准我筹款修路,口口声声说是体恤民艰,这话不通。我接着伯英刚才的话往下说。试问,朝廷取于四川的肉厘酒捐等,年年有加无已,何以不体恤民艰,减少些?何以独于修路一项便恤起民艰来了?再说,盛宣怀将我修路的七百万两血汗钱硬吞了下去,若朝廷真的体恤民艰,就该要他吐出来,并将他明正法典才对。显而易见,这明是夺我四川百姓权利,却奢谈体恤民艰,这真真是欺负川人欺上头了。如今,全省一百多州、县宣布罢市、罢课,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大帅找我们来,无非是要我们出面,让川人停止罢市、罢课!实话实说,我们办不到,也不会去办。当今惟一之法,就是上面收回成命,铁路准我川人自办,依法惩处盛宣怀等。如此,风浪自会平息。”

“你们这还有王法吗?”赵尔丰在桌上“砰!”地猛拍一掌。他发怒了,豹眼环张,手中扬起一张《川人自保商榷书》,一声冷笑:“这是你们保路会散发的吧!公然煽动全省百姓不纳粮、不纳税。我实话告诉你们,就这一条,本督就可以治你们的死罪。本督部堂怜惜你们都是有功名的士绅,才请你们来,本想开导你们,共襄胜举。不意你等一个个如此任性乖张,不知底止。再这样,哼!”满以为堂下坐的是一帮书生,以为这些人都是被原四川护理王人文惯坏了!有“屠户”之称的堂堂赵大帅暗想,经自己如此一番震怒威吓,这些捏在自己手心里的书生该吓“粑”了吧?该乖乖听凭他摆布了吧?谁知话未落音,股东会会长、年仅三十一岁的颜楷硬顶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流血罢了,四川人还怕流血吗?”

赵尔丰简直气昏了。

“你……你……你们……”他哆嗦着手,指着堂下一班人,脸色橘青。

“送客、送客!”赵大帅的表侄、布政司尹良看情况不对,赶紧宣布散会。

赵尔丰的如意算盘打拐了。

夜已深,督署内万籁俱寂。

五福堂内,孤灯一盏。上任不足三月的总督赵尔丰坐在堂上发怔。上午,尹良宣布“送客”以后,他又留下亲信们议了一阵,却全然不得要领。他只好厌烦地挥了挥手,要他们都走,把自己关在屋里,苦思对策。软的不行,看来只得来硬的了。这样行吗?他反复问自己。问题太大了!他拿不定主意。为官已来,何曾看到赵尔丰愁成过这个样子?午饭和晚饭,发妻李氏让仆役们送上,又原封不动端了回去。没有人敢劝他吃饭,谁劝谁挨骂。深重的忧愁使赵尔丰在半天的时间里,丰颐的脸颊凹陷了下去;惟有那双豹眼灼灼闪光,透出凌厉凶横的神情。刚才,发妻李氏由丫环云儿搀着,蹒跚着三寸金莲小脚亲自给他送饭来。他也不领情,站了起来,挥着手,大声武气地说:“端开、端开!我不饿。不要来烦我好不好?”发妻知道他的脾性,但像这样,愁得连饭都不吃的时候可是绝无仅有的啊。发妻讪讪而去后,只好去搬来龙。还是来龙面子大,硬让大帅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酥油茶。

“唉——”随着一声长叹,赵尔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踱着踱着,他步子猛然加快,重新坐到桌后的太师椅上,目光再次落在摆在桌子正中的一份急电上——那是新任东三省总督的二哥赵尔巽刚从沈阳发来的。

“……弟向来办事明敏果断,何以在此关键时刻优柔寡断?当今之时,决不能姑息养奸……需速将四川保路风潮压制下去,贯彻国有政策,不然将摇动大局,养痈为患!”二哥的话句句千钧,赵尔丰的天平动摇了。在他们四兄弟中,赵尔丰最信服二哥,兄弟间感情也最好。他认为,尔巽二哥不仅学问好,有政治才干,而且对他真心诚意地爱护。远的不说,月前二哥临走时,怕他来川摸不着火门,给他写了一封留意川中时局和人员的信,并在信中反复叮咛,让他感激不已。况且,二哥身在奉天(沈阳),离京畿很近,信息灵通,朝中朋友又多……是的,二哥是有真知灼见的,也是真心诚意关心爱护自己的。二哥的话要听、必须听!

“来人!”赵尔丰猛喝一声。

“大帅,卑职来了。”门推开,进来的是新近升任为大帅卫士长的草上飞何麻子。

“速传田征葵、尹良来见我。”

“是——!”何麻子得令,小跑着出去。这会儿,原先举棋不定的大帅已然成竹在胸,人也顿时释然了。为了迅速将四川如火如荼的保路风潮压下去,他要来个“擒贼先擒王”。想想,还有什么思虑不周之处?对,得立即向朝廷表明态度!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小楷,饱蘸墨汁,在一张素笺上笔走龙蛇,写下了这样的语句:“……川人不听解劝,惟假兵力剿办,请朝廷主持,内阁维持。”这是他亲拟的发给内阁的电文,也是他向当朝权贵卖身投靠的凭证。

辛亥年(1911)九月七日。三十九岁的立宪派中坚,四川保路股东会副会长张澜,长衫一袭,步出他借住的川北南充会馆,迎着初升的朝阳,沿着藩署街、提督街,往岳府街保路会而来。

这是蓉城最美好的季节。金阳轻轻揭开了雾纱,尽情地展示出这个地处天府之国最富庶的川西平原腹地上的省会城市特有的韵味。这个早在唐代就有“扬一益二”美誉、在汉代为全国五大都会的古城,首先展现在眼前的是:长街两边无尽的花草树木和鳞次栉比的店铺,阳光下熠熠闪亮的各种各样、极具文化特色的铜质店招。鸟语花香中,微风徐来,清新的空气中有醉人的花香。

来自川北南充的张澜满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饮誉中外的故乡城。这是一座花城。早在五代,成都便是一座花团锦簇的城市。《成都记》载:后蜀国君主孟昶令人在成都城墙上遍种木芙蓉,每到深秋,芙蓉盛开,色彩艳丽,高下相照,四十里如锦绣,成都故称“蓉城”。唐代,这里商贾云集,富甲天下,因盛产蜀锦,又有“锦城”美称。

放眼看去,么师们站在店铺门外,热情延客入内。各种店招令人目不暇接且取名极讲究。餐馆多“味腴”、“聚丰园”类,叫人一见口舌生津。茶馆叫“香茗”、“饮涛”……旅店称“静园”、“客安”……有的取其典故,如“诗婢家”,有的强调环境,如“枕江亭”,求生意兴隆的取“聚丰”,劝客上门的,取“对又来”,亦庄亦谐的取“姑姑筵”……而且装饰无不极具匠心。店招有纱灯、牌匾、挂牌、纱灯一律用红纸裱糊。饭馆多写“酒饭便宜,炒炖俱全”,绸缎铺写的是“洋广匹头,绫罗绸缎”。牌匾多为长方形,悬挂门楣之上,黑漆金字,端庄醒目。有的店招图文并茂,将所售物刻形其上。好些匾额都是名人题写的。

张表方捋着一把大胡子,微微眯缝着眼睛,边走边满有兴致地品味着这些店招内含的韵味时,猛然,他看见一支保路游行队伍出现在眼前,这是在燕鲁公所街口。两个颈后拖着长辫子,身穿短褂排扣服的人举起一幅“成都人民保路游行”的横幅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长长的市民队伍,队伍中,有穿长衫的士绅,有穿短褂的下层劳苦人,还有市民、商人、青年学生……他们沿途高呼口号:“誓死争回筑路权!”“严惩贪官污吏盛宣怀!”“全省父老乡亲紧急行动起来,罢市!罢课!罢工!罢耕!”同时,沿途散发传单。顿时,幽静的五世同堂、新巷子街被人群轧断了,大街小巷挤满了前来欢迎和参加的人,游行队伍停下来了。张澜伫脚细看时,走出来民间一位艺人。“呱哒、呱达!”地打响了手中金钱板——这是在四川民间流传甚广,深受群众欢迎的一种曲艺,其道具只有手中的三块竹板。只见他边打边唱了起来。唱的是《反对铁路借款合同歌》:

为的亡国事儿在眼前。亡国事是哪件?就是外国人儿勾通了汉奸。汉奸的罪状不忙谈,先把外国借债说根源。

英法德美联成一串,把我中国当老宽。

定个合同命难扳,绳子捆来索子拴。任你是个铁心汉,看看合同也泪涟。忍着泪儿睁着眼,从头至尾都看完。看完即便摇旗喊,喊醒国人莫酣眠……

这个艺人的金钱板确实打得好,声音清朗,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悲怆难抑。本子写得也好,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语言,对清廷同洋人签订的二十五条逐一进行了形象的批驳。这个艺人最后,用煽动性的语言这样结束:

说罢合同泪难展,颗颗泪儿湿衣衫。这合同深沉又狠险,这合同刻薄又尖酸。把中国人好比猪一圈,任他外国人来牵拴……要把我们路权占,要将警察陆军来压弹。他的政策步步碾,我们都在他势力圈。等到他势力都布满,那时节就到了亡国的一天。当他的奴隶谁都不愿,莫奈何要受熬煎。唱到这里高声喊,大家把办法来详参。一不是举旗要造反,一不是酿祸的义和拳。一不是仇教要把教堂来打烂,一不是领人把公使馆来掀翻。

大家抱定一个主见,废合同才是生死关……

人群中有人哭泣,更多的人磨拳擦掌。显然,这金钱板不是文人编的,文人反而编不到这样好。张澜知道,这是“同盟会”在下面暗暗使劲,让民气高涨。看来,真正的智慧和力量还是在民众中啊!作为立宪派的一个领袖,铁路股东会的副会长张澜看到这里,不禁深受启发。打金钱板的艺人刚下场;游行队伍中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一袭整洁的青布长衫,脑后拖根黑浸浸的大辫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他站上附近市民送来的一个方凳,高声呐喊:“父老兄弟们,大家已看清楚了,我们川人的争路保路运动已到最后关头!”接着,他条理清晰地向人群报告了朝廷对川人的呼声如何置之不理,叛贼李稷勋如何违法乱纪侵吞修路公款,反而被钦命为宜昌官办铁路总理。吞了川人七百万两银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也毫毛未损,越发趾高气扬。川人不仅争路失败,而且,上谕还要惩办争路川人的种种最新情况后,场上的气氛达到了**。伴随着阵阵恸哭,场上愤怒的呼声大起,如阵阵电闪雷鸣:

“这是朝廷不要我们四川人了……欺负我们四川人……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罢工、罢市、罢耕,以非对非!”……

有人提议:“光在这哭、吼,顶求用?走,到督署请愿去!”

“对、到督署请愿!”许多人响应。眼看事态就要扩大!张澜怕人群中鱼龙混杂,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便大步走上前去说:“各位父老乡亲们,请听我张表方一句!”

“这样子!”张澜说:“先不忙去督署,人多嘴杂,说不清,还容易弄来糊起。由我们保路会把大家的要求转上去,大家说,要不要得?”

“要——得!”场上众人齐应。看游行的队伍又向前去,满街的人已大半散去,张澜再也没有观街望景的心情,是的,群众已经起来了,保路会、股东会该有些什么新动作呢?得赶快同罗纶他们商议商议。怀着这样一种心情,他急急朝设在岳府街的保路会走去。

跨进保路会的红漆门栏,穿过有鱼池假山的天井,过照壁,一脚踏进议事的东厢房,坐在沙发上的蒲殿俊赶紧向他招手:“表方,来,我们正等你!”说着把今天成都各地发生的若干起罢工、罢课情况详细向他作了通报。正说着,门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嗬,各位都在这里?”一看,是赵尔丰的亲信王淡,站在门外,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正向大家点头。

“稀客得很!”颜楷生性幽默:“进来说嘛!站客不好打整。”

“只一句。”王淡说:“大帅要我来告知各位,邮传部又来了一份要电,请你们都去督署看。”

“啥子内容?”邓孝可问。

“我也不晓得。”王淡神秘兮兮的,“说是刚来的,很要紧,你们看了就会晓得。”

“对嘛!”立宪派首领、保路会会长蒲殿俊同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们马上去。”

“那我先走一步了。”王淡说完,想想,又嘱咐一句:“大帅请你们到督署后,直接上五福堂。”看绅士们点头,这才去了。

当岳府街保路会的主要负责人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兰芬和郑孝可、江三嵊、叶茂林、王铭新等九人来在督署,早有师爷在外接着;迎了进去。他们在偌大的督署里的走马转阁楼间很转了一会,才来到五福堂。让了座后,师爷说:“诸位请稍坐,制台大人马上出来。”说完,影子似地不见了人。很坐了一会,怎么越来越感到味道不对?没有人来上茶水,没有人露面,大帅的办公重地周围怎么连人花花都没有一个?未必是在演“白虎堂”这一折吗?绅士们正在狐疑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着吓人的枪械磕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