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边界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处在最真实的世界里,

而本应该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捕捉者

却心陷迷雾,

问起何处是真实。

离开码头后,乔纳亚已经在世界独自行走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明白利娅如此深爱他,为什么非要整日和他吵架,最终将他赶走。

一开始他认为利娅蛮不讲理,但是现在他渐渐重拾对她的爱与思念,只想着尽快回到她身边。

乔纳亚心想:“也许她只是需要更多倾听和耐心,也许她只是想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而我自己呢?是的,我没有办法在营地遭遇危机的时候完全置身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斯泰因,只有他能把疑惑解开,或许能帮助营地度过困难。”

怀揣这样的想法,他清楚和利娅在海边生活下去的愿望并不能真正实现,他从码头出发,一路寻觅斯泰因的踪迹。

在小型客船上他第一次看清日日从海面上升起的淡紫色迷雾,当它们升起时,头顶上云朵流过,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紫色,这颜色叫人不安,好像呼吸都跟着困难起来。

最初在海边时,利娅觉得淡紫色的黄昏异常美丽,仿若少女的芭蕾舞裙,而当他深处海中央时,才意识到这些雾并非全然带着善意。

他小心请教身边的人,人们说这雾是上一个文明留在这里的幽灵。上一个文明?乔纳亚不太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他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认为RealX不过是一个解决人类目前困境的驿站,如今,这里的人口数逐日增加,人们并不仅仅要求RealX给予自己想要的生活,人们甚至接受它的残缺,接受它也有死亡和痛苦、悲欢离合。他突然感到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实的逃避者,相反,他对这里的人萌生出某种模糊的敬意,觉得他们才是在真诚地活着。

他回到第一次见到穆切尔的地方,稍作休息,又踏上旅程,沿着曾和里维斯走过的石阶慢慢前行。路边紫色半边莲和淡绿色薄荷争相生长,月桂丛中站着一个女子,身穿浅米色上衣,腰间系有浅蓝色羽毛的腰带,围裙长长垂到脚面,手中拿着一把笨重的剪刀,正在修剪枝叶。乔纳亚看得出神,人们为何用如此笨重的工具修剪枝叶?早在上个时代这些事就已经交给机器了。

他想到自己从没有如此安静地观察世界里一个与任务无关的人,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还发现自己从没有驻足,即使和利娅一起偷偷在世界游玩的短暂间隙,他也一心只想着利娅是否快乐,他们的游玩会不会影响RealX的稳定。

路过街边冰激凌店时,乔纳亚想起里维斯曾在这里等他。他买了一份薄荷和树莓味的冰激凌,售货员笑容灿然,算不上漂亮,她没有把自己的外形设计成最年轻貌美的样子,但乔纳亚却被她递过冰激凌时灿烂的笑容深深打动,这微笑因朴实而明艳动人。

乔纳亚连续吃下几口,觉得腹中有些难受,仿佛一根粗麻编织的绳子拉扯他的肠胃。他想这也许是营养剂不足的联觉反应,过一会儿就会过去,他不可能在这里出现一些肠胃病,这没有道理。

生活在这个街区的人们说很多种语言,英语、法语、俄语、日语,甚至还有他不太了解的阿拉伯语以及印度语。好奇怪的地方,乔纳亚不禁思忖,这些人来自如此之多相隔甚远的地区,此番种类繁多的语言和文化混杂在一个小小的街区,竟然如此稳定。

相比其他的世界,RealX-09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出现在乔纳亚的脑海中——RealX-09是活着的。不论它是不是真实的,但它是切实活着的。

拾级而上,乔纳亚望见远处山顶一片吹散的白雾,他猜测那是山顶被风吹起的瀑布,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风?这种风如果吹在城市中无异于一场灾难。

他打算一有时间就去海的另一边看一看,暂时忘记穆切尔和哈茨,忘记利娅和营地。

路过教堂门前,乔纳亚遇到几对准备结婚的恋人,最年长的有七十多岁,另外几对看上去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这个年龄段的人不容易单从外貌判断准确年纪。恋人们洋溢着笑容,好像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他很久没有看到人们脸上这么幸福的笑容了。穿过广场,走入教堂,乔纳亚抬头仰望透明的穹顶,忽浅忽暗的紫色迷雾似乎从上方窥视着教堂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乔纳亚想要找一位正在清洁桌椅的中年男人问一问穆切尔身在何处,男人专注于清洁每一排长椅,动作缓慢而有节律。乔纳亚等了片刻,等目光与男人相对时,他方才开口询问穆切尔是否在教堂,答案不出所料,穆切尔外出讲学,几个月前就已离开。

乔纳亚又问:“这里的桌椅需要经常打扫吗?”

男人点点头礼貌地回答:“一日不打扫,这里就积满灰尘,山顶的风尘依旧很大。”

乔纳亚不是很明白男人的话,他对灰尘没有太多印象。RealX的城市设计几乎全部参照卫星成像库,由费德南德手下最优秀的建造师和MINMI这类几乎不出错的计算机共同完成。为了让RealX保持最美好状态,城市并没有完全选用自然气候数据,而是选择了更适合的温度和湿度,空气质量更不需要担忧,虽然不如营地的温度控制那般精确,但是RealX的气候肯定是美妙宜人的,即使沙漠地区……反正那里也没有人口居住。想到这,乔纳亚回忆起上山时看到的白雾,能把瀑布吹散成雾状的风力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他转身离开教堂,阳光和煦,洒在教堂前恋人们的脸上。乔纳亚无暇分享他人的甜蜜,匆匆朝着更远处的山顶走去。他没有野外生活的经验,这些经验人类早就失去了,人类习惯便捷的城市,遗忘了气候多变的山谷和丛林。如今,他却一心想要去看看那道瀑布,看看远处的高山中的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走到车行通道,乔纳亚租用了一款小型移动车,这辆车只能容纳一个人,租金百元一天,小型移动车最快时速可以达到二百四十公里,自动驾驶时的限速则为每小时一百一十公里。开到山脚应该足够,乔纳亚心想,再往上的路应该不适合快速移动车通行,不过那里也没有人,不用考虑交通安全问题。谁会去那个地方呢?山谷和丛林,这些数据过于微小根本不值得注意。

驶出城市公路,快速移动车又向前开过三十公里。一片绿色、橙色和紫色组成的草原出现在乔纳亚视线前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好像自己真正立足于天地之间。

他停下车,不在乎车外的风已经有了脾气,快速移动车微微颤抖,周围没有其他车辆更没有人,风掀起尘土晕染了远处的山峰,前方,一览无遗,根本没有路。

站在草地上任风吹过,耳边忽闻鸟兽的声音,抬头寻去,未见踪迹。

几分钟后,他坐回车中,耳畔依旧能听到阵阵的沙沙声,如海鸟飞过山谷,群鹿穿过丛林。这都不可能是真的,他摇了摇头,RealX的生态以人为中心,虽有花草鸟兽,也仅在城市中,多半是家养的宠物。几年前,一家狩猎公司试图开发一块荒地作为狩猎场,不惜重金购地,也没有得到批准。现在听到的苍鹰和群鹿的声音,只可能是乔纳亚的幻觉。

从RealX-09参考的地理位置来看,这里地处大西洋海岸,视线尽头山与山之间,水雾缭绕的地方很可能是参考伊瓜苏瀑布设计的世界边界。

没有小型移动车,想要到达瀑布脚下至少需步行三天,乔纳亚没有想过在城市之外过夜是否行得通。在真实世界里谁也不会想试试在城市以外过夜,可是在RealX,也许不必考虑那么多。他想到,只需要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然后静等天亮就行,又或者即使天黑他也可以缓慢前行,RealX的星光和月亮也并不惨淡无光。

尽管困难并不算大,但他还是后悔没有多花点钱租用一辆小型飞行器,如果使用飞行器就不会遇到需要徒步行走的困扰。在RealX生活几个月以来,乔纳亚开始精打细算,总担心钱早晚会不够用一样,以前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从来不用担心金钱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常常在影响着他。

思考完各种可能性后,乔纳亚愈发觉得很多细节无法确定,比如夜晚的月亮是否能照亮这片草原,再比如移动车是否可以从草原上通过,最让他疑惑和困扰的还是耳边不时传来的啼鸣和沙沙声,好像提醒着他即将到来的夜晚必定会出现未曾想象过的事。

出于安全问题,他不得不考虑返回城市,但又被远处的景色吸引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像吸引先辈踏过非洲大地一样吸引着他。重新启动移动车,乔纳亚向着山脉行驶,车边响起撕扯的声音,车速不快但只要保持这个速度足够在日落前到达观察瀑布最近的那处山峰底下。

伴随车子移动的声音,他想到草原上骑马挥剑的战士,想到羊群和郊狼,想到白垩纪的恐龙和它们的亲缘——鸟类。

如果利娅此刻在这里,一定会为这景象惊叹,她也一定不知道RealX的城市之外竟然有如此丰富的自然风景,透过风声他闻到草原的清香,伴着泥土和粪便。想到这个词时乔纳亚大笑起来,又突然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利娅传染了神经联觉症。

别说是RealX,即使真实世界,大自然也已被辐射、人工垃圾、温室效应破坏得惨不忍睹,如若不是如此,人类又怎么会蜷缩在不同的虚拟世界中,依赖科技拯救一切?

乔纳亚被眼前生动的景象震撼,一路驶向瀑布,最后停在一段六棱柱形的岩柱边,岩柱棱角表面光滑,只有经历过海水反复拍打才会形成这种光滑的表面。

此时,一阵风急急吹过,乔纳亚看着不远处的瀑布,说是不远,如果没有飞行器,这里已经是他所能看清这道瀑布最近的距离。风将瀑布与山脉分隔,他想象着风的尽头应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光滑的岩石。这样的景色是不真实的,如一排闪光的音符,一首颂赞慷慨自然的诗,太过纯朴的美缺乏真实。

这个世界上无人能写出这般优美的诗句,营地的建构师里谁有如此绚丽的彩笔?乔纳亚知道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人,他只能惊叹费德南德的计算机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

沿着礁石,他向另一侧山脉走去,云层很低,天色渐深,从草原一路来到这里,仿佛钻入了云层围绕的纱幔中,不得不叫人担忧,也许夜色完全降临后,夜色将会吞噬移动车所在的位置,他将失去带他返回城市的工具。

乔纳亚确信联觉症一定在脑海中起了作用,担忧越来越频繁,山脉与海水交缠的帷幔却又强烈吸引着他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歇,他跨过六棱柱形岩柱,他知道这些岩柱是千万年前火山爆发后,火山石经过熔化、冷却再到断裂而成,其形状完全符合力学原理,在这里看到它们时真实感再一次冲击着乔纳亚脆弱的神经。

海鸟的声音划过耳际,海水呼啸如巨人在喘息,黄金菊似乎要长过人的肩膀,浅紫色马兰低头絮语……爬过一座小山,乔纳亚回头,果然已经找不到移动车的位置,他没有犹豫,转身继续往前,直到他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十多米远的地方。

“在十月黄昏的光影下/水面有天空的镜像/而在乱石间的溪流里/是九十五只天鹅/从我最初的屈指/现在已是第十九个秋天。”

乔纳亚分辨着声音,前方的人正在朗读一首诗——叶芝的诗。怎么会有人在此地吟诵叶芝的诗?他想走近看一看那人的样子,却发现和在远处观望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轮廓愈加清晰,这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有着被风吹黑的肤色或是故意挑选的皮肤颜色。不,好像又都不是这样,乔纳亚觉得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问题,他不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也许联觉症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他担心已经出现了幻觉,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朗读诗歌的人?

“您是?”强烈的好奇驱使他还是开了口。

“你是谁?”男子没有回答,表情看起来比乔纳亚更惊奇。

“我是乔……”停顿,他没有说出真名。

“我是约翰,你住在这附近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不,我来自别处。”乔纳亚回答。

“别的地方?你是说城市?”

“是的,城市,我从城市来,先是坐船,然后是移动车。”

“移动车?”约翰看起来并不了解乔纳亚说的交通工具。

“就是一种可以自动行驶的小型车。”乔纳亚发现自己可能越解释对方越不明白,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移动车。

“你来这里做什么?”约翰警惕地问,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离开自己站的位置,手上的书也一直被他视作珍宝般捧在胸前。

“我只是想来山上走走,你在这里是为了探险吗?”

“探险?”

“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人在这些山里才对。”

约翰似乎对乔纳亚说的话完全不能理解,乔纳亚只能尽可能解释。

“RealX二十年以来只开放了城市。对于这些郊野,由于污染的原因我们已经逐渐放弃了,怎么说呢,除了部分观光和适宜居住的海岸,比如大西洋海岸。”

“什么海岸?我不明白,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约翰又把书抱得更紧。

“十九年……”乔纳亚感到一阵眩晕,叶芝的诗像一种神秘的咒语在他脑中回响,上帝啊,联觉症已经让他神志不清,连话都听不清楚了。

绕过山上的一排树林,每隔一米距离就能看到脚边深黑色的树根露在地表之上,树根错综盘杂,少说也在这里生长了一百多年。约翰看了看乔纳亚惊奇的表情,开口道:“最近几次火山爆发,导致植物毁坏非常严重。”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路过一片草原,站在那里远望山脉,觉得十分美丽,只可惜总有一层雾游**其间。”

约翰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乔纳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一片黄色的云浩浩****向山谷移动。“如果你在这里多住几天,会看见被折断的大树和原本不存在的岩石裂缝,现在还是平静的时候,一路过来没有遇到大风和暴雨也算是幸运。”约翰带着乔纳亚绕进一处山洞,光线渐渐变暗,直到乔纳亚几乎什么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用担心,很快就能看见了。”约翰友善地说。

乔纳亚小心地跟着陌生人,有一段时间他完全看不见也无法确定约翰的方位,只是本能地向着一个方向移动,直到眼前突然灯火通明,他才感到一切未必是联觉症引起的。

他一共看见三个人:约翰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三人的穿着和约翰一样,棉质上衣和宽松长裤,女孩看起来比约翰小两岁,一头金色的长发几乎长到脚踝,看见乔纳亚,她低下头仿佛有些害羞。

“我朝着瀑布的方向一直往前,然后就来到这里。”乔纳亚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就把遇到约翰前自己来山里的目的说了出来。

老约翰并没有对他的到来感到惊讶,他微笑着请乔纳亚坐下。约翰母亲看起来五十出头,在一个炉子上烧着热水,仔细端详客人后,她问道:“你需要一杯热茶还是石榴甜酒?我推荐您喝点甜酒,用不了多久狂风就要来了,山谷会奏响一段进行曲,你可能从来没听到过那种宏大的演奏,所以在这之前,我们建议你喝点石榴甜酒。”

乔纳亚点头表示感谢,端过酒杯。酒杯由陶瓷制成,看上去并不精致,和这里的陈设一样,家具都是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的设计,虽然有各类电器,但是都蒙着干枯的树叶。

费德南德的工程师们有没有给这个地方供电?乔纳亚一无所知。

看这一家人的生活状态,乔纳亚怎么也无法认为他们是城市里过来探险的人,难道真如约翰所说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九年?半杯甜酒喝入腹中,身体暖和起来,之前的胃部不适也被治愈了一般。女主人非常热情,又为他倒满酒杯,约翰的妹妹悄悄朝他这边看了几眼,乔纳亚思考着自己身上是不是有随身携带可以赠送的礼物,可是除了一身衣服,他再也找不出一样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送给约翰美丽动人的妹妹。

“她叫索非亚。”

“很美的名字。”

“是女神的名字。”约翰骄傲地说,“她是这个山谷所有女孩中最美的一个。”

约翰满脸骄傲,乔纳亚从心底为他高兴,但总有说不出的怪异感。他不停吞咽甜酒以缓解不安,喝完最后一口时,一个疑问尚在嘴边,却被约翰母亲的说话声打断了,“风很大,但很快会过去。”

他想着刚才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和这家人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段木头树桩,屏气凝神,好像正在迎接国王的到来。

从最初的呼啸到后来的喘息,再到彻底平静下来,乔纳亚仿佛觉得过去了一年之久。“好了,现在可以出去走走。”女主人不慌不忙地说。

乔纳亚看着水壶,不知自己的思绪是否被刚才的风带离了这座山谷。他想到被风吹散的瀑布,想到礁石嶙峋的海岸,想到自己此刻既不在利娅身边,也不在营地,自己身处何处好像明白又无从确定。眼前的一切都可能是不真实的,如果世界不过是虚构的,那么眼前的一切必然是不真实的,可是他仿佛失去理性,在空间和时间的边界,感到迟滞和模糊,四周仿佛一动不动,又好似不停在改变。

最难抓住的是“此刻”,刚一伸手,就浮起消散,乔纳亚不知所措。

“父亲,他说他从草原那边过来,那里还停着一辆小型移动车。”

乔纳亚点点头表示约翰说得没错。

“他说起城市,外面还有城市吗?”索非亚问。

“当然有。”乔纳亚脱口而出,发现有些失态又赶紧解释,“任何时候人们都能生活在繁荣稳定的城市中。”

“不好意思。”约翰父亲打断乔纳亚的话,“他们没有去过城市。”

“据我所知,这些地区并没有被建造成……外面的样子,我是说,如此多变的气候,如此糟糕的风,如此恶劣的天气早就不适合人类,所以世界里没有预设这样的环境。”

“世界?”索非亚张大单纯明媚的双眼紧盯乔纳亚,眼神比室内所有的光源都更耀眼夺目。

“是的,所以我很好奇,我并不知道这些地方还有人生活,也许你们是来度假或者探险?”

“约翰,这个人说的话好奇怪。”索非亚在约翰左侧小声嘀咕。

“我也觉得他很奇怪,好像我们是不该存在的怪物一样。”

“他才是怪物吧,还有他说的那个什么世界。”索非亚眉头紧皱,表情愈发生动,这样的女孩,绝不可能是虚构的,乔纳亚暗想。

“风来之前,约翰说索非亚是这附近最美丽的女孩,意思是不是这里不止有你们?”

“当然,这里还有弗兰茨一家,有索克里拉爷爷,还有波尔奶奶,勃朗特家的女孩也很漂亮,别听约翰夸我,他心里喜欢勃朗特家最小的妹妹,西利尔今年也是十九岁。是不是,哥哥?”索非亚嘟着漂亮的嘴,模样可爱至极。

乔纳亚着了迷,索非亚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像极了利娅。他不禁担心妻子一个人在海边过得如何,也不知道她此刻有没有在思念着他,这样吵架就出走,实在对不起这些年来的感情。

就算RealX的城市之外真的有什么秘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事比利娅在他心中更重要的吗?他第一次试着在心里坦诚地回答这个问题,在斯泰因和利娅之间他心里的天秤究竟倾向于谁,在营地和利娅之间,在诺兰和利娅之间,他究竟更在意哪一边?

乔纳亚犹豫不决,他拿不定主意,正如诺兰所说,他的善良会是未来最大的麻烦,这一点斯泰因完全不会担心,他不仅理性,而且理性得如此优雅从容,竟然做出伤害老师的事都不会被憎恨。

乔纳亚有些嫉妒,嫉妒让他无法起身断然离开,他需要弄清楚一切,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

他看着约翰和索非亚,十九岁,他们的年纪和雷迪差不多,却从来没有在城市生活过,他大胆推测这两个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处山脉。想到这,他问:“山里的气候适合居住吗?”

“这里的天气变化比女孩的心思还快。”约翰调侃道,“刚才的大风,可以将一棵大树折断,但五分钟后,狂风消失,阳光洒满草地,黄金菊、马兰、火棘疯狂生长,一小时后大雨又来了,用滂沱大雨都不够形容。”

“它们像成群的犀牛奔跑时扬起的尘土。”索非亚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不,它们像天上的星辰手拉着手一起坠落到山谷中。”约翰补充道。

“不是的,像犀牛扬起的尘土。”

“好像你见过犀牛一样……”约翰哈哈大笑。

“索克里拉爷爷告诉我的,他说现在已经好多了,几十年前,暴风和骤雨更可怕,大气层像漏了一个洞,到处是看不见的辐射和糟糕多变的天气,他的话总没错吧?”

约翰不再和妹妹争论,索克里拉说的是事实,没人会有异议。

乔纳亚端着热茶,心想自己竟然不知道刚才那阵风只有五分钟,他以为至少过了几个小时,而这里的人谈论起天气时,虽然明知它的恶劣却毫无恐惧。他想问出心里的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约翰的父亲塞普维尔端给他第二杯热茶,母亲则给了他一份烤饼干。

“妈妈做的烤饼干很好吃,是用这里采撷的鲜花做的,但是有没有辐射就不知道了,这是我十岁以后才开始生长的植物,在那之前这里只有一些蕨类,根本没有鲜花。”索非亚手里拿着烤饼干对乔纳亚露出温暖的笑容。

乔纳亚低下头咬了一口,他感觉自己配不上索非亚温暖的笑容,在这家人的生活面前,乔纳亚就像一个侵略者,一个狂妄自大的古怪科学家,试图改变人类的命运,甚至试图操控他人的一生。

他想到“控制世界”这个词,又想到斯泰因对自己所作所为不屑一顾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无聊透顶,好像真的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一开始就是理事会的一场游戏。

这些人,却在游戏之外。

乔纳亚又一次感到“世界是活着的”。这里的人活得那么真实,他们的生活自由规则,既没有被狂风扰乱心智,也没有因为大雨而无法生产粮食。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依附人们赖以生存的科技。乔纳亚看了看周围,有冰箱,有计算机,有智能机器人,还有堆满角落的书,山洞里至少有一万多本书,它们都被翻阅过,而机器人和计算机倒像是摆设,一块浅黄色的麻布遮住了它们。

在一堆半米多高的书堆上面,乔纳亚看见一个熟悉的东西,他在营地的展示区见到过,是第四代RealX连接器。

乔纳亚怔怔地盯着前方熟悉的仪器,听不见索非亚的声音,也没注意塞普维尔正看着自己。

“这是连接器吗?”他必须弄清楚,谁会选择生活在未开发完全的山里?又是为什么这里的气候如此多变,却彰显着自然所该有的个性?这里本该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有一些一眼就能识别的人造森林和没有历史沉淀感的岩石而已。

塞普维尔沿着乔纳亚的视线看向连接器,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第四代连接器,我年轻时候最流行的玩具。”

“玩具?”乔纳亚小声嘀咕。

“现在的人还玩这个吗?当时流行的沉浸式游戏。”

“沉浸式虚拟实境。”乔纳亚解释道。

“哦,我用过几次,觉得没什么意思,几十年前一些政府的官员说可以让我们体验更美好的生活,我们觉得这话真可笑,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最美好的,还能怎么样更美好?”

“可是这么恶劣的天气……”

“并没有太糟糕,辐射没有灼烧我们的皮肤,我们看起来很好不是吗?”

乔纳亚点点头,何止很好,在RealX要拥有约翰和索非亚的容貌可要花不少钱,可即使花钱也买不到这么纯净的美。

“风把森林里一些树折断,整根的树木被勃朗特家用作制造提琴和吉他的木材。这里的孩子大多会演奏乐器。”

“尤其是勃朗特姐妹,她们各个都像专业演奏家。”索非亚闪动着睫毛说,“下周三有一场音乐剧演出,你要不要参加?”女孩诚意邀请客人。

“演出?”他警惕地问道,“是哈茨的演出吗?听说他非常受人喜欢。”

“什么哈茨?是勃朗特姐妹的演出,哈茨是什么名字,怎么这么难听?”

这一次乔纳亚感到自己的心被吊在树干上,暴躁的风钻出树叶,大雨随时会像尖锐的剪刀把他撕成一条条碎片然后扔出这片山脉,最后,他想:“我会回到哪里?哪里才是可以相信的地方?”

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处在最真实的世界里,而本应该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捕捉者却心陷迷雾,问起何处是真实。真是可笑,太可笑了。乔纳亚仰天大笑起来,顾不上一家人奇怪的眼神,他越笑越大声,仿佛眼前的四个人都长着斯泰因的模样,仿佛索非亚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即将请他——这个文明、智慧的城市人帮助她生产;仿佛听见山洞外榆树林的沙沙声根本是由勃朗特的乐器演奏的虚假声音;没有山脉,没有树林,全都是虚假,直到他近乎疯狂的颤抖变成潮湿的汗水。他冒出一个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念头,听到一声不可思议到万念俱灰的啼哭,他看见索非亚变成丰沃女神,向着他的方向,他身后的草原,草原外的城市,伸出丰沃的双手,这双手牢牢牵住了大地荒芜的命运,在她的瞳孔中,人群在城市外鲜活地跳跃着。

转瞬间,来不及惊慌,这位女神的脸变成了利娅,她走向乔纳亚,风姿优雅,妩媚动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男孩,一个比男孩更生动的男孩。

片刻也不能忍受的窒息感牢牢捏住乔纳亚的喉咙,他管不了自己能否找到移动车,转身冲出山洞,耳边的小提琴声紧追不舍,乔纳亚听出那是《魔鬼的颤音》,旋律诡异令人迷惑。

“梦中,我以灵魂与魔鬼订了一个契约/一切就像我期盼地那样进行/他能清楚地感知并实行我每一个欲念/我把我的小提琴递给他/一首让我震惊得无以言表的极优美动听的曲子/它是如此艺术/充满了惊人的智慧。”

乔纳亚不停奔跑,无法甩开琴声,一直到山谷里黄色迷雾将四周吞没时琴声已经来到跳跃的快板,双音将狂欢与悲伤糅合在一起,连续的顿弓带来声嘶力竭的哭喊,乔纳亚跪在迷雾中无法再向前一步,他感觉一些东西在死去,一些东西在身体里滋生,身心俱疲又充满狂喜。

够了,这种折磨。

够了,何苦受这痛苦?世人皆有真实的生活,而我却活在失去信仰的迷雾中。

他对着雾像诗人般倾诉衷肠,“如今我和你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你们,我就是这雾气本身啊,我才是这迷雾本身啊。”

他唱起来,越唱越悲伤,越唱越清晰,他看见移动车已在前方,伸手可及,他要回去,也许古代的先知早已透露了天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世界……

之后的时间里乔纳亚再也没有眨过眼睛,也没有思考任何事,他闻到风垂落在草地上的味道,听到刺猬粘着果实在地上翻滚,他在柔软的阳光中摇摆,回味咽喉深处石榴汁的香甜。

费德南德依旧没有现身。萨娜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她以为自己一直很希望知道情绪和记忆之间的那道屏障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如今她已知晓一切,却对是否能过得比原来更好一些没有半点信心,她想找诺兰聊聊,也想过是不是该憎恨他,但是全都做不到。

一想到是她和费德南德一起把诺兰带到营地,萨娜就觉得诺兰的一生都被她耽误了;一想到诺兰只是因为她才对营地尽心尽责,她就感伤不已;而想到诺兰曾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并且在她全然不知情的连接状态时,这个男人,这个冷静的男人,这个所有人敬仰的男人,当时是怎样的容貌?丑陋的?狰狞的?仇恨的?或是充满悲伤的爱意?她不想猜测,最好不要再猜测,她告诉自己,任何猜测对现状都不会有好处,既然诺兰已经对她和里维斯说出了当年的秘密,他就会进行下一步行动,他决定的事谁能改变?

萨娜不知不觉走到展示区,看着身旁曾经的捕捉者们,最早创立营地的“英雄”,那些人既是当时最优秀的程序员又是熟悉各领域的专家。她看见哈钦斯的名字,那时候他几乎负责整个营地,从展示资料上看,当年的哈钦斯体态孱弱,好像从来不晒太阳,皮肤有些浅灰色沉淀,如果不是知道哈钦斯年轻的时代还没有通过仿真人形机器人的法律,萨娜真想把这个看上去营养不良的男人看作一个机器人。

将来,这个代表荣誉的展示区里是不是会加上诺兰和哥哥?萨娜很想知道,也更明白她已经离开捕捉者太久,久到即使没有使用记忆消除也无从胜任这份工作。

展示区永远不会有萨娜的一席之地,她有些悲伤,为自己,更为诺兰。如果不是因为营地,诺兰的才华一定能有更好的施展,而如今他的命运全在理事会手里,这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决定了他的未来,被放逐到固定世界或者像她本该接受的命运那般——终生囚禁。

无论想到哪种方式都让萨娜痛苦不堪,她摇了摇头不愿意将心底里升起的痛苦与爱意牵扯到一起,她拒绝承认对诺兰的爱意如同不得不接受自己爱着他一样。

降低人口数,减少在线时间,除非诺兰能同时做到这两件事,否则理事会不会放过他。费德南德也会被牵连,或许哥哥早就和哈钦斯之间有了阴险的默契,就像环境局、生育中心和营养剂公司在理事会面前表面团结,暗地里各怀心思一样。如果费德南德参与其中,计划很可能是——放逐捕捉者,关闭RealX-09或者删除超出工程师设计的部分。

萨娜仿佛听见人们的哀怨声:“无聊的世界,无聊的生活。”人们纷纷离开,回到被破坏的大自然;回到废气漫天,拥挤不堪,就业率持续低下,自然生育水平每年降低10%的现实生活中。

她担心诺兰,更担心三人的努力终究是一场徒劳,她意识到无论诺兰怎么做,等待RealX-09的命运,留给RealX-09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已注定,注定是一场破碎的梦,水中星辰,虽亮眼却遥远,每一下闪耀都是破碎的音符。有一个瞬间,她甚至站在了斯泰因这一边,与被迫关闭RealX-09相比,承认它是真实的怎么说都更接近人性的善意。

她知道诺兰即将以牺牲自己的声誉将秘密公之于众,理事会毫不在意方法,他们只要结果,同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无异。她感到了RealX的美妙,那里至少暂时还没有理事会,尽管未来它将以不同的面貌出现,与人类每一个时期都极为类似,又都不一样,像神的九十亿个化身,每一次至少都让一代人期待。

人类文明不正是活在期待中的文明吗?

萨娜回到图书区,里维斯正安静地坐在书桌边,手中捧着一本《杜伊诺的哀歌》。

两人没有说话,诺兰已经启程,斯泰因会在那里等候。

大雨冲向宽阔的盆地,裹挟着岩石像洗刷不尽的记忆,果断而粘腻。诺兰没有回头,他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苍鹰飞过,浅草幽幽,这一刻在夜晚的梦中清晰明亮。

诺兰知道自己早晚会踏上这条路,走向命运张开的怀抱,不论等待他的是甘甜的泉水还是荆棘陷阱,他都无法回头。

他闻到花香伴着苦涩的阳光,柔软却不清澈,雾气时浓时淡,转瞬又是风雨,他相信会在路上遇到斯泰因,他视如己出的少年,如今早已长大成人。斯泰因是个战士,只是还不知道他会为何而战。战斗若为自己,恐惧将如影随形;战斗若为他人,为一个文明的物种、一个城市的人、一个家庭或仅仅一个人,恐惧便会破碎成花瓣,飘向空中,打开一片希望的战场。

心底里,他赞美这个少年。不论背叛之名多么坚固地在他头顶挥之不去,他也从不犹豫;既不在意他人生命的束缚,也不撕扯人类个体间细弱的联系;他优雅从容地诠释着“自由”,仿佛明白一切复杂形态的根本原理,又仿佛自己就是复杂形态的生长物,他像一棵需要阳光和水分的树,又像长存不息不屑光合作用的另类生物。

理事会未必喜欢轮盘,但他们更不喜欢轮盘握在他人手中,想到这,诺兰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笑。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雷迪,不论哪种身份都让诺兰无法放下对雷迪的牵挂。他是诺兰心底最深处的一片海水,萨娜是照在海面的阳光,风平浪静却暗藏汹涌,既是曾对爱人的狂热又是无法掌握的恐惧,可既然多年前他已然做出决定,今日不过是那一天的延续。

还有乔纳亚、利娅、里维斯和莱尔,他们所不记得的一切诺兰都记得,而诺兰也知道自己无法思考的那部分疆域,一定也有人清楚知道它们是什么。

路已走出很远,斯泰因还没有出现,诺兰只能返回城市,在转身前,他望见山林中的雾气正在褪去,露出成片郁郁苍苍。虽不久后又会有狂风肆虐,但此刻,诺兰望着山谷,觉得心底里对儿时岁月的怀念和对未来的希望从未有一刻离开过他,将人们保护起来的RealX和独自忍受沉痛的自然在他周围半远半近。诺兰转身快步朝着城市走去,此时,耳边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好像正在看他的笑话。

“老师为什么这么匆忙?理事会很着急找我麻烦吗?”

“恐怕我以后帮不了你了。”

斯泰因从迷雾中走来,一身黑色的装扮,体型比往日更为纤细,右手腕上一缕黑色羽毛反射着阳光,仿佛一把用长发制成的匕首。

“他和你在一起吗?”诺兰问。

“乔纳亚找过我,但我没有见他,他应该到过边界附近。”

“你知道边界?”

“我们不正身处边界吗?你想走过去,走到一半RealX一半真实的世界中,你还想知道我有没有到那里去过。”斯泰因拨弄着羽毛温柔地说着。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当然,你一定知道,你一直在监视营地对不对?”

“老师,您怎么和乔纳亚一样?哦,应该说乔纳亚怎么和您一样,总喜欢一次问很多问题,我该回答前一个还是后一个问题呢?”说完,斯泰因呵呵笑了起来。虽然对等待回应的人而言,这时候的笑显得不合时宜,但诺兰却觉得斯泰因的笑声清澈透明,仿佛全无恶意。

“我对你太好了。”

“可惜,我不是您的孩子。”

“谁说你不是?”

“雷迪在哪?”

“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别以为自己说的话别人都能懂,人类自使用语言交流以后误解就没有一刻消失过,当然也不要以为自己说的别人都不懂,真是好复杂,还好我不是捕捉者,不用玩这些骗人骗己的游戏。啊呀,看见老师我的话都多起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说到哪里了?”

“雷迪。”

“哦,那个上帝的孩子啊?”

“他在哪?”诺兰语气低沉,他不想再多重复一次。

“去找他的父亲了,现在在哪我不清楚,也许在维尔特尔那边。”

“你怎么会不清楚,有什么是你监测不了的?”

“我的生活又不是监测别人,你们除了疑神疑鬼,视力还都不太好,听觉也有问题,您和乔纳亚都一样,相反,那个上帝的孩子倒是机灵得很。今晚庆典广场会举行一场公开投票,您要不要来看看?是大企业发起的全民投票。”斯泰因把头轻轻侧向诺兰耳边,细声说道,“好像是要选总统。”

“总……”

“小声点,生育中心也是发起方之一,如果今晚投票结果显示人们希望举行总统选举,那这件事老师还是不要插手了。”

诺兰不知道如何回应斯泰因说的这番话,所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动了动下颌,又控制到面无表情的样子,跟着斯泰因转身朝前走去。两人来到一架移动机前,随着半空中呼啸的风声,山脉在身后渐渐远去,云匍匐在飞行器下方,处处皆美,雾散之后,诺兰想到,应该又要开始一场大雨了。

“老师除了找雷迪和乔纳亚,有没有一点点是为了来找我的?”斯泰因单手操控着飞行器,顽皮地问。

“我就是来找你的。”诺兰平静地说。

“不不不,您不是来找我的,您知道您只要来到RealX,我一定会主动去找您。”

诺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斯泰因好像并不满意,“要是乔纳亚和我美丽的利娅妹妹不打算回营地,理事会会不会为难老师?”

对于斯泰因一再的明知故问,诺兰不再有耐心,他闭上眼睛,“还不是因为你惹出的麻烦。”

“怎么能怪罪我?难道不是真爱创造了上帝吗?”

“你不该这样拿上帝开玩笑。”

“RealX诞生过一个生命,老师,您不觉得这是发展的必然吗?”

“就算是,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现在没有人能阻止这里成为真正的世界了。”

“必要的时候理事会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没有这样说。”诺兰又闭上眼睛,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睁开了。

“你我都清楚,即使关闭一个RealX-09,还会有下一个世界发展成RealX-09,这里是人类文明必然的样子,可以预见的是,越来越多的RealX们会变得和这里一样,人们无论连接进入哪一个,最终都会一样。但毫无疑问,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ReaX-09将是权力中心,不受营地和理事会控制。”

“这是赌博,以理事会绝不会关闭如此大的世界为前提的赌博,事实上每天都有小世界在关闭,关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斯泰因大笑道:“老师到底担心什么?担心营地的地位不保还是担心自己从此成为一个普通人?普通人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成为那个掌控他人命运的人?况且,您还以为人力可以左右自然发展?”

“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

“老师,我真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我向你您保证,最终理事会也干涉不了RealX完成独立,每个人都会做出自由选择,也都该做这种选择。”

“你离开营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诺兰怅然地问。

“什么原因?”

“因为你觉得营地迫害了人的自由选择,你觉得捕捉者用手段迫使人们做出并非出于本意的选择而不自知。”

“是的,这是我的天赋,而当我知道了这天赋意味着什么,我就痛恨这种天赋,至少我不该用这种天赋去做这样的事,我总在寻找着能做点更好的事,还记得您教我们玩的魔方吗?只要确定了中心块,就不会迷失真实,但是如果中心块是假的呢?在无人知晓的时刻被人替换了?营地的存在以及我们工作的意义正是让RealX时代的人们永远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不是吗?但是,我是说如果,这一切在一开始就被混淆了,我不该让真实回归真实,虚拟回归虚拟吗?”

诺兰看到斯坦因的眼角滴落一滴眼泪,他感到一阵欣慰,自己毕竟没有看错人,一直以来对这个孩子的保护虽让他承受巨大压力,但没有让这个单纯的孩子受到伤害,他希望自己没有错,希望斯泰因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诺兰颤抖着,欲言又止。飞行器颠簸了几下,停靠在庆典广场前的河岸边。

河岸对面,人群穿戴华丽,井然有序地向广场移动。

斯泰因的声音打断了诺兰:“这些人都是去庆典广场的,我也该去准备一下稍后的主持工作了。”

“去吧。”

“您真的不打算阻止我?”

“正如你所说,你不过是个主持人。”

“一旦投票通过,RealX将选举出第一任总统,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倒退的年代。”

“什么?”

“人类文明有其必然性。就个体而言,不论一个个体有意识或无意识都无法摆脱更大的漩涡,斯泰因,按你想要做的去做,有了总统也不代表什么,即使它一定代表着什么,也会有更强大、更无法理解的力量转动文明的齿轮。而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如你所说,做好自己想做的一点点好事,就算没有荒芜一生。”诺兰停顿了好几次才把这些话说完,“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

太阳落在河中,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浸入河底,看上去依旧是一个橘黄色球体。

诺兰将飞行器升至半空,夜晚降临前,他有足够时间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型飞行器动力充足,空间却不宽裕,仅能容纳两个人。Stardance公司的产品几乎占领了90%以上的民用交通工具市场,在每一个虚拟世界里都赚得满满当当,即使只有年轻人喜欢的地外世界,Stardance的Tune火箭和星际飞船也没少让人掏钱买票。想拥有一艘私人飞船也并非不可能,但必须真的有钱,而“真有钱”从十年前起就已经是拥有高端技术和垄断供求的代名词了。

比如生育中心,生育中心用科技解决生育退化问题,讽刺的是,这个靠非自然生育赚钱的中心如今却举起了自然生育的旗帜。民众当然热爱他们,能自然生育而选择非自然生育是一回事,不能自然生育而选择非自然生育是另一回事,这点细微的心理差别在人们心里从不模糊,生育中心的负责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不仅制造生命,更比任何人都懂他们制造的这个物种所能为企业谋得的收益。

相比之下,原本更有希望受人们爱戴的环境局却守着空气循环机不思进取,放弃城市之外广大的空间之后,环境保护费用降低到原来的20%,靠低价却持续不断的环境费牵制政府,赚取细水长流的丰厚利益。无论被破坏的大气层如何碎裂成蜂巢,也不论火山无规律的爆发和冰川的融化还会继续多久,空气循环机在看不见的城市边界保护着人们,空气稳定如呼吸一样自然。

营养剂公司则完全仰仗政府支持,最大收益来自政府定向采购,没人在意它会变成什么样,反正政府定时发放这类产品代替日常饮食,RealX时代的人们也早已习惯如此。

世界政府联合后,人类开始进入无国界的RealX时代,理事会看起来主导着一切,然而不过利用营地下一盘棋,每一个营地的工作者则是其中一颗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

斯泰因也许不喜欢棋子的命运,然而他忘了逃离和寻找自由也是棋子命中注定的部分。想到这里,哀伤涌上心头,注意力渐渐分散,诺兰甚至忘了自己正漫无目的地悬停在半空。

“需要启动自动驾驶吗?”飞行器传来友好的提示音,诺兰这才回过神来。

“有推荐的目的地吗?”诺兰尝试着问。

“需要为您打开历史路线吗?”

“最近五个月。”诺兰的注意力已经恢复,他盯着前上方不断跳跃的画面,这是斯泰因到过的地方,画面快速切换,仿佛斯泰因在诺兰面前移动。

很快,移动的位置变成一些简单密集的点,斯泰因这几个月一直在城市边界,五个月前他曾在一个山脉前停留,遇到一辆地面移动车,移动车当时损伤严重,似乎被狂风修剪过一般。

“郊外信息干扰严重,建议您不必查看。”

“城市边缘呢?”

“这就为您分析路径,您飞行到城市边缘的时间是四十分二十一秒,那里是大西洋海域,气候数据未知。”

“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需要现在前往吗?”

“不需要,谢谢,我知道我要去哪。”

诺兰设定了目的地,他猜测如果在斯泰因的记录中搜索,他应该能找到雷迪的踪迹,但他必须暂时把这个孩子忘记,有更重要的人在某处等他,也许他错了,但他必须去看一看,或许这将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那个人的确在等待,等待的时间里,他在痛苦和欢喜中醒来,在孤独和迷茫中沉睡。

橘色雾气缓缓移动,没有在空中停留的意愿,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要把整片海水淹没。

倚靠窗帘,利娅十分疲惫地等待被自己赶走的丈夫回来,一天又是一天。半夜被噩梦惊醒时,她想到乔纳亚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于是对着夜晚紫色的天空用力摇头,仿佛上方有神灵会看到她的虔诚,直到昏昏睡去,又是一夜古怪的梦。

她梦见红色的果子开遍山林;梦见翠绿的河流蜿蜒流经一座城市,流经第二座、第三座城市,好像把所有的城市都连了起来;斑叶芒在街道两边疯狂生长,没有太阳的时候也是一片光芒烁烁;兔子和松鼠在费利菊、黄花、风信子丛中追逐打闹,不远处旁观的蜗牛小心探出脖子又立刻低下;几秒后疾风经过,把带齿的花瓣抛向空中,裹挟着浆果的花絮没头没脑地挤作一团,时而被撕裂成纷纷下落的彩纸,时而被卷上半空,仿若天才画家疯狂的画作。

利娅每一次闭眼都被这样的梦境困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鲜活,甚至醒来时她的耳边都仿佛有着梦中的声音,时而莺语恰恰,时而落木萧萧。

她彻底病了,面无血色。这些并不真叫她担心,恶性死亡事件绝对不可能在RealX发生,只要记住这一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身体看起来再糟糕,最多不要照镜子就是了。

担忧会死于疾病,真是世界上最好笑的杞人忧天,比相信怀孕更可笑。

她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她好像真的怀孕了,肚子不大,圆滚滚的,如果用力收缩好像能缩回原先平坦的样子。利娅站起身用力向外顶了顶肚子,这样看起来很不错。

她每天重复相同的事,看海,思念乔纳亚,累了就躺在**,睡眠很快降临。没有食物,也不觉得饥饿,这个月以来利娅怀疑自己真的得了神经联觉症,也许自己不再适合留在RealX,但是回到营地是她不能想象的事,除非乔纳亚要她这样做。

眼泪滚落,因为身体虚弱,利娅的皮肤变得干燥,眼泪流过脸颊时一阵阵刺痛。

“你终于……”利娅打开门,看见诺兰站在眼前,眼泪如雨倾泻而下,她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高兴,只是一味地流着眼泪,狼狈不堪。

“你怎么那么瘦?”诺兰眉头紧皱,连续问了两遍相同的问题。

“瘦?”

“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的皮肤看上去像烧灰的塑料。”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头晕,好像有些联觉症。”利娅边说边往客厅走去。

“什么联觉症,你看上去营养不良,你生病了吗?”

“没有,老师,这里不会生什么病。”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乔纳亚在哪?”利娅的身体看上去很糟,诺兰无法保持冷静,他很想现在就去把弃妻子不顾的乔纳亚找出来,但更重要的是知道利娅的身体究竟为什么如此衰弱。

他跟着利娅走到客厅。利娅缓慢地坐回窗帘旁,阳光透过雾霭照在她脸上,依然没有半点起色,她行动缓慢,像个老去的妇人。诺兰的视线停留在利娅的腹部,他的脑中嗡嗡作响,又瞬间没有任何声音。

“你怀孕了?”

“之前你们在这里的时候,我认为我怀孕了,萨娜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但乔纳亚告诉我那是联觉症,会有真实的躯体症状,臆想出疾病、肢体残疾,或者怀孕。”

“不,见鬼,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诺兰不知道自己该从何问起,眼下每一个问题都很重要,每一个答案都可能让事态变得难以预料。

利娅温柔地笑了起来,要不是这般憔悴的模样,这个笑容一定很美,但诺兰无暇欣赏,他又一次问:“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没人会相信我的话。”

“利娅,回答我的问题,还有谁知道?”

“一个也没有,只有乔纳亚,但是他已经离开快六个月了。没人知道,我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步,我害怕错过乔纳亚回来的时间,怕他找不到我又离开,我害怕走出去,一步也不敢踏出院子,一秒钟也不敢真的睡着,但我还是睡着了,还做了很多梦,很多很多的梦。老师,您从来没告诉过我在RealX里人会做那么多奇怪的梦,那些梦真实得像事先安排好的程序,我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害怕,不停思考又思考不出任何事,除了联觉症我找不到任何解释,甚至您说的怀孕也是个笑话,我只是病了,只要乔纳亚回来,我愿意承认都是我的错,是我病了,我愿意好好治疗。”利娅好像把一辈子要说的话一口气都说出来一般,诺兰脑子里的响声越来越大,根本听不到那么多,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利娅怀孕了。

广场上空,烟火绽放,桥下,河流倒映着五彩的天空。斯泰因一身白色长衣,肩膀背后,羽毛高高立起,他看起来仿若天使。

与这里的热闹非凡相比,营地的警报声也一次次响起。

警报!RealX-73世界已经关闭。

警报!RealX-2832世界已经关闭。

警报!RealX-9387世界已经关闭。

工程师迷茫地看着工作台的屏幕,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异常现象,他们解决不了,当“已经关闭”几个字出现的时候,工程师的思维开始凝固,头脑停止运转。

他们中最年少的那一个木讷地站起身,双眼无光,径直走向费德南德的座位。

乔纳亚站在人群中,几乎要抬起头才能看清斯泰因,他被挤在几万人身后,挤在一座石桥上。

野心——这个词在他脑中扎了根,他觉得从未认识过斯泰因,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营地里出现过,从来没有在诺兰指责他时站出来替他说话,从来没有如哥哥一样带他阅读,与他分享自己的心情。乔纳亚在记忆中搜寻,结果大失所望,斯泰因从来没有和他分享过心事,一直以来这个人只是倾听,从不提起他自己,这一点让乔纳亚想到另一个人,这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不知道老师要是看到这个情景会作何感想,也许他回到营地后已经被理事会监管,失去了自由,也许比那更糟,如果监禁已经执行,从此可能都无法再看见他。

营地不会有人能改变RealX了,时代彻底改变,这一次人们胜利了,野心家的野心**裸地摆在半空中,人们却好像看不见。他想到一位英国诗人曾写过的诗句:“人们只会重复原有的生活。”不论哪个世界,只要人类在生活,就会生活成原来的样子,改变不过是循环复循环的自欺欺人而已。

乔纳亚在兴奋异常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空位,他看见斯泰因身边站着一个瘦小的人,比斯泰因更瘦小,一身紫色短裙,右手臂上装饰着明亮的羽毛,影像画面把广场中心的两人变得很大,半挂在空中,好像星河汇成的图像。女人的嘴角洋溢着温柔的微笑,眉目间温情似水又坚定有力。

“有人试图隐瞒真相,但今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不仅可以决定自己在哪里生活,而且能够拥有完美的生活,有自由选择的真正的完美。谁都知道我们自身的生命活动创造了死亡,连这一点也有人试图隐藏,我们接受疾病和死亡,曾经这或许是命运的不公,如今,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不舍弃死亡,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选择将死亡留在我们的生活中,犹如将生育留在我们的生活中;迟来的幸福属于世界里的每一个人,我们迎来了早该属于我们的最后的胜利,我们可以创造生命,美妙的爱情诞生出闪耀的生命,婴儿的哭声不该被改写,不该被隐藏,生育中心永远保护每一个人的权利。”

乔纳亚的胃里泛起恶心,喉咙口似乎被胃酸灼烧着,他想起自己一天没有进食,此刻不仅喉咙疼痛,肚子里更是铁丝在翻搅一般。

可恶的联觉症,乔纳亚咒骂。这里的进食习惯也太浪费时间,那些食物除了好看并没有让身体获得充分平衡的营养。见鬼,他需要一个巨大的牛肉汉堡,他想念生菜叶子的味道,还有咖啡的香醇,但是他知道现在最好喝下一袋营养剂。一定是太久没有补充营养,想到这,乔纳亚干呕起来。一个念头牢牢抓住了他,像已然发生的可怕历史一般令他恐惧不已,如果理事会准备采取一些行动,如果诺兰已经被放逐到某个世界,谁负责给营地里的他和利娅的身体喂食营养剂?现在的症状是不是因为营养剂水平降低?这样下去他还能活多久?这种猜测不无道理,食物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飞来飞去。乔纳亚又干呕几下,身旁的女人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挥舞着毛茸茸的袖口跟着人群一起欢呼。

我必须回去看看,或者找斯泰因问问,他一定知道营地所有的事。

斯泰因就在眼前,他可以冲出人群,到广场中心把他痛打一顿,或者揭穿他的身份——这个人曾经控制着这里的一切,你们还像爱戴一个明星一样爱戴他,这个人曾经为政府工作,职责就是监测你们生活着的RealX的一举一动,编造谎言、歪曲事实、混淆视听,将文化如病毒一样种进每个人心里,这个人你们还如此热爱他!

乔纳亚从未这样虚弱,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羽毛装饰像夜空中闪烁的烟花,瞬间,烟花盛开,随即暗淡无光,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漆黑一团。

难道这就是RealX关闭时候的样子吗?昏迷前,时间仿佛变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乔纳亚发现自己掉入网中,没有挣扎,好像有声音早就告诉过他“挣扎无济于事。”

他没有过这种经历,RealX关闭对他而言只不过是警报器的声音和一行行红色的字,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现实的那一边看着RealX关闭,而现在他站在RealX之中,他没有想象过这种事,从没有想象过RealX中还有活人的时候突然关闭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谁都知道,这不会发生,只有那些人去楼空的世界才会被关闭。

将RealX-09这种人口密集的大世界突然关闭,等同于集体屠杀,连断开连接尚且被法律禁止,关闭正在活跃的世界更是无稽之谈。但是乔纳亚想不出其他可能,他觉得事情一定如此,诺兰没能改变理事会的决定,他们执行了最残酷的计划,他们在毁灭这里,把人们从这里赶出去,或者让人们就这样消失,就像几十年前把人们从物理世界赶入一个又一个RealX一样,现在他们又打算把人类赶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