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秘密
一旦让人们拥有了希望又让希望破碎，
人们的信念就会动摇。
众人来到教堂前，山顶孤独的小教堂正在等待一场热闹非凡的节日庆典。巨幅海报投射在半空中，深紫色的海水上方群星渐渐露出白色的光，哈茨正在星光之中。
各地赶来的人们几乎站满山顶。这个岛也许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同时踏足过。诺兰和雷迪站在几位年轻的女人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诺兰咳嗽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想找牧师聊些什么？”他相信雷迪已经知道了一些“秘密”，至于知道多少只能由雷迪亲口告诉他。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雷迪平静地回答。
“他是个深情的男人。”诺兰仿佛自言自语。
“看上去的确如此，我没有见过母亲，一天也没有，我很想知道她在哪。”
“所以你一直在调查，萨娜曾说你天天在陈列区和图书区，想把营地建成以来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查清楚。”
“是的。”雷迪不否认。
“为什么你觉得你要找的人在营地？”
“我没有说她在营地，我只是怀疑她在某个地方，既然物理世界找不到她，但我又觉得她还活着，所以我一定要到处找一找。”
“可是你没有办法把RealX里每个人都调查一遍。”
“我不用那么做。”雷迪自信地说。
“为什么？”
“因为营地和RealX的关系比您告诉我们的更复杂。如果它们的关系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也许我真的要把RealX里每个身份都调查一遍，但两者的关系不仅复杂，而且越是深入越容易发现盘根错杂的背后是处心积虑的精心策划。”
“你太聪明了，和斯泰因一样聪明，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和他不一样。”
“在我看来没有区别。”诺兰严肃地说。
“老师，我和他完全不同，我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RealX、营地、捕捉者、理事会，我都没有兴趣。我只想找到她，找到那个留给我三万本书之后就没了踪迹的人。”
“你恨她？”诺兰的语气温柔又悲伤。
“不，我不恨。”
雷迪的确不恨，他的感情他自己从来没有仔细分辨过，似乎天生就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只能如实回答诺兰的问题，听起来有些不屑，实际上这的确是他真实的感受。
“把找到她作为追求值得吗？”
“对一个什么追求都没有的人来说，也许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
“我觉得一点都不值得，雷迪，你就是在浪费生命。”诺兰有些激动。
“我不觉得在一个个精心控制的虚拟世界里过想要的生活是对生命的尊敬，如果我说寻找母亲对我来说无异于寻找真理呢？”
“那就在营地好好做出点成绩，守护大家的真理。”
“营地比RealX更无趣。”
“你无药可救了，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现在的孩子根本都不用喝奶了。”雷迪笑着，夜色中，他的笑容仿佛雪花飘落即化。
诺兰很生气，雷迪叫他失望。他一直努力保护着一切，明知这个少年对营地有他自己的打算，也很清楚他之所以愿意成为捕捉者仅仅是因为可以调查母亲的下落。这些他都能忍受，甚至帮助他隐瞒，但是他不能接受雷迪对什么都不在乎，这太可怕了。
诺兰倾力保护的RealX已经让人们获得了比原来世界更好的生活，安稳度过这个艰难的时代，如今却面临分崩离析。斯泰因选择了自己的世界，乔纳亚也会像他一样，这一点诺兰确信无疑。剩下利娅和雷迪，利娅必然追随乔纳亚，原本他寄希望于雷迪，他可以培养他，他有这个信心，但是现在雷迪却明确表示他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诺兰想到还不成熟的里维斯和更年轻的莱尔，费德南德会给他们机会继续捕捉者的工作吗？不会。费德南德一直认为捕捉者在建立的时候就是错误的，他会把RealX变成他要的样子，他甚至会要求理事会取消强行断开连接的限制，以此作为控制人口的最佳手段。
如果营地完全交由费德南德，后果不堪想象。诺兰叹了口气，被人群挤向舞台。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雷迪也看见了他。
“爸爸。”
“什么？”诺兰吓了一跳。
“我说我看见了我的父亲。”
“你知道他在这里的样子？也许只是和你父亲很像。”
“没什么人像他那样完全不改变自己的形象。”雷迪望着男人的背影缓缓说道。
“那你去找他吧，打个招呼。”
“不，这不符合营地规矩。”
诺兰轻声笑了出来：“你还知道营地规矩？”
“其实我不想打扰他，他一直很伤心，比我伤心多了。”
“你认为是你母亲离开他让他伤心吗？”
“至少我觉得他爱我母亲。”
“他爱你吗？”
“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他活在悲伤里，维尔特尔也一样，他们都活在悲伤里，有时候我觉得你也和他们一样。”雷迪的眼角闪过一丝光，诺兰隐约觉得他在笑。
“我和他们怎么可能一样？”
“你也活在悲伤里，你爱萨娜吧？”
“你懂什么是爱？”
“我不懂。我只读过一些小说，《理智与情感》之类的，但是我想你爱着萨娜，可是萨娜并不确定你爱她。”
“看来你并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喜欢揣摩别人的想法。”
“我想知道真相。”雷迪认真地说。
“真相是最不真实的东西。”
雷迪不明白诺兰这句话的意思。他远远跟着父亲，从背影看这个孤独的男人又苍老了一些，雷迪想叫他，可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位端庄的女士时，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知道，有些东西是不真实的，但那不重要，人类的情感本身远比物质世界的真实更需要牢牢抓在手中，成为记忆也好，成为心里埋藏的秘密也好，能与人分享也好，只能独自面对也不是坏事，这一切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成为一盏灯，用它微暗的光带给你正确的方向。”
诺兰正要伸手拍拍雷迪的后背，他灵巧地向前走了半步。
“乔纳亚他们也到了，好好欣赏这场万众期待的演出吧。”诺兰说完，雷迪点了点头。
舞台上，演员们精彩的思辨不时赢得在场观众阵阵掌声。伽利略不仅是个天才，更是一个勤勤恳恳的研究者，他日复一日地观察月亮变化，就连为什么月亮那么亮都描绘得精彩绝伦，充满智慧。
“哈茨是要告诉大家什么？”乔纳亚轻轻问诺兰。
“这个场景源自一本书——《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伽利略因为这本书被罗马教会终身软禁。”诺兰眉头紧皱，斯泰因叫他们来看这场演出绝不会仅仅为了一场科学教育，他的用意何在呢？
当伽利略的扮演者走向舞台中央时，人群欢呼雀跃，教会承认伽利略的发现并且当众道歉：“世界是你描述的那样，不是哥白尼描述的那样。”主教放声大喊，“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人们再次雀跃，欢呼，掌声响彻天际。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诺兰喃喃重复。
“老师，斯泰因上去了。”
乔纳亚看着舞台上的斯泰因，他的脸陌生而清晰，像穆切尔甚至像维尔特尔，有时候也像诺兰，他恍惚间觉得每一个观众的脸又都和斯泰因有几分神似。他有些头晕，只能牢牢抓住妻子的手臂。
“伟大的哈茨已经告诉我们世界的真正模样，可依然有人试图控制和阻止我们美好的生活，他们把爪子伸入我们的大海，搁在我们的窗台边，在海水和凉雾的清晨，他们小心翼翼地试图控制这里的每一天。多么愚蠢的欲望啊，愚蠢到竟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不敢承认真相，以为能掌控一切，多么可怜的欲望。”
人们默不作声，陷入沉思。
“我刚刚证实了一个秘密，我们可敬的维尔特尔牧师，今天终于和失散二十年的孩子见面了。这个孩子二十年前诞生在这里，诞生在这片沙滩上。”
“可是，这里不可能有孩子出生。”人群中有人大喊。
“如果人类被告知不可能生育，人类的生育能力会逐渐下降，男性的生育力会在几代人之后下降到可怜的10%，单纯的心理暗示就足够让大部分人失去生育能力。”斯泰因耐心地解释。
“我在RealX-09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新生命诞生，无论这里多好我都知道它不是真实的。”一个老人说。
“那你为什么喜欢这里？”斯泰因温柔地问。
“因为我选择这个世界，我想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我感受到这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老人回答。
乔纳亚从心底里认可老人的说法，同时他相信RealX里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想法，他们选择留在这里，在线时间远远超过费德南德的预测，这些数值只会不断上升，不论有没有捕捉者的存在，在线时间不会减少。
这些问题他一直埋藏在心里不去思考，因为思考会最终导致他陷入无意义的怀疑，尽心尽责地工作又同时充满怀疑，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维尔特尔牵着阿莎的手走向舞台中央，阿莎脸上洋溢着幸福，但是诺兰知道她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可能并不知道当下正在发生什么，她看起来如此快乐，如果不是职责所在，对她而言也许单纯的幸福已经足够，何必知道为什么幸福呢？
“阿莎，根据我的调查，你在二十年前曾经怀孕，但是你当时还没有和维尔特尔结婚。”
阿莎没有说话，她看着维尔特尔，维尔特尔说道：“因为当时我希望永远侍奉上帝，暂时没有考虑结婚。”
“所以，你不想接受你的女友怀孕这个事实？”斯泰因的问题引来台下一阵躁动。
“我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事，要知道二十年前，我很清楚哪里是虚假的，哪里是真实的。”维尔特尔说道。
“这难道不是你逃避责任的借口？你觉得那么早结婚对你的事业发展有影响是不是？”
“不是，我爱阿莎，我爱她胜过一切。是她离开了我，她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她二十年。”
“阿莎，你知道你的孩子现在在哪吗？”斯泰因转向阿莎，观众的目光也转向她。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当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但有人记得这一切，RealX也记得你曾怀孕。”
“不可能，这不可能。”利娅身体轻轻颤抖，她感到自己随时会倒下，她感到肚子里一阵阵抽搐，好像有个小爪子在里面画画。
“你已经见到你的孩子了，不是吗？”
“什么？”乔纳亚和利娅异口同声，同样惊讶的还有诺兰。三人相互对望，谁也没有发现此时雷迪已经不在附近。
等目光回到舞台上，雷迪正站在阿莎面前。所有人都在为这场团聚庆贺，情侣们相互拥抱，雷迪看着阿莎，阿莎则是满脸幸福。
“胡闹。”诺兰转身离开，乔纳亚拉着利娅紧随其后。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利娅的脑中不断回想这几日腹中的奇怪感觉，她打算向诺兰问清楚，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如果雷迪真的是阿莎在世界生育的孩子，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她一定会保护这个孩子，不会像阿莎一样一无所知地离开孩子。
利娅暗自下定决心，“老师。”进门后她就迫不及待开口。
“你要问什么？”诺兰已经没什么耐心。
“RealX是不是真的可以怀孕？”
“不可以，理事会一开始就禁止这样的设置。”
“但是，RealX-09在很多方面都超出了设置。”
“生育这件事绝对没有可能。”
“可是，如果斯泰因说的是真的呢？如果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
“斯泰因和我们的身体都还在营地，这里怎么可能是真实的世界？”
“可是这里已经有死亡了，费德南德一开始也说过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在RealX发生。”
“你想说什么，利娅，你想说什么？”诺兰有些愤怒，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利娅说过话。
利娅有些害怕，但还是坚持说道：“我想知道如果一个世界有死亡也有新生，那么还有什么人可以说这个世界不真实？”
“住嘴，想想营地，永远牢记营地的方向，它会带你回到真理。”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们不承认也无济于事，外面的每一个人都愿意留在这里，用不了多久，人们的时间都会用在RealX-09，外面的城市形同虚设。”
“你希望看见人类全都躺在那里，依靠营养剂，像死人一样吗？”
“这是最高法律保护的，他们应该早有预料，并且事实上谁知道当初的决策者们不是这样期望的呢？利用RealX帮助人类度过长达几百年的自然恢复期，也许相信RealX是真实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想每个人至少都有权选择过哪一种生活，并且没有人可以剥夺一个完整世界里该有的任何东西，如果它的确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进化成功。”
“利娅，你这是在指责我，在指责捕捉者的工作，你的意思是，捕捉者是在迫害世界……”
诺兰摇了摇手，打算不再说话，他如果不打算继续交谈，没人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我现在就回营地。”诺兰突然说。
“老师，利娅只是身体不舒服。”乔纳亚连忙解释。
“你留下来照顾她，如果你们不愿意回去，这里的生活是——安全的。”
“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回去，因为我的执着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状况。”乔纳亚悲伤地说。
“不要这样想，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什么，今天的状况该发生的时候一定会发生。”
“雷迪……我是说，雷迪真的是在RealX出生的吗？RealX和营地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雷迪出现在舞台上的那一刻，当斯泰因不断地否定外面的城市，不断地引导我相信RealX才是真实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会不会什么都不是真的？会不会我们其实都不是真实的？”
诺兰叹了一口气：“你和里维斯一样，小说读多了吧，这种糟糕的想法你是怎么想到的？神经联觉症？”
“老师，您听我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斯泰因今天说的话所有人都相信了。”
“他说的不是真的，我现在就去找费德南德商量这件事，看如何补救，可怕的事还没真正上演呢。”
“他会和您商量吗？这件事只会让他进一步对理事会施压，赶走捕捉者。”
“如果他这样想，我也无法阻拦，但是我相信他不会只关心和我之间的争斗，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这些事理事会也担当不起。你们这些孩子就是胡闹，我说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刻回去，有什么事等以后再说吧。”
“老师指的可怕的事是什么？”乔纳亚拦住诺兰的去路，他知道这样不礼貌，但是强烈的担忧已经令他身不由己。
诺兰把手放在乔纳亚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儿，又拍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照顾好利娅，还有阿莎。”
“阿莎她……”
“如果她要留在维尔特尔身边就随她去吧。”
“老师，我现在完全糊涂了，阿莎难道不和你一起回营地吗？为什么当她看到维尔特尔以后就变了一个人，阿莎的记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我从来都不懂。”诺兰望向海面，薄雾已缓缓升起，夜色沉浸在淡紫色迷雾中安详且宁静，海面下暗流涌动，两股相安无事的力量终有一日将交织在一起。“如果那一天应该到来，它就一定会到来。”诺兰喃喃自语。
很快，诺兰回到了营地。
“老师回来了。”莱尔把诺兰的成像图传输给里维斯。
“还有谁？”里维斯问道。
“没有了。”莱尔摇头。
“不行。”
“什么不行。”莱尔不明白里维斯的意思，里维斯却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费德南德的人很快就会来查看监测室的情况，他叮嘱莱尔务必小心。
“我马上去找你。”里维斯说完切断了所有通信。
离开前，他仔细看着连接中的萨娜，很想让莱尔把成像图传给他看一看，但是里维斯不能这么做，不论事实如何，现在他只能信任自己的推测，也许根本算不上推测，只是根据雷迪所有收集的信息得出的结果，结果让他惊讶甚至不知所措。
雷迪，如果他的调查所指向的事情是真的……里维斯不敢想象，这种时候犹豫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的。
几秒后，他说：“断开连接。”
“什么？”
“我说断开连接。”
爬行机器人发出最后警告：“命令执行后，我的任务即将完全终止，两秒后断开连接，此命令不可撤销。”
道别，阒无声息；醒来，恍若隔世。
“萨娜，谢谢。”
“里维斯，我可能惹了大麻烦，诺兰可能遇到了大麻烦。”萨娜魂不守舍地摇晃着站起身。
“我知道。”里维斯从容地说。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雷迪收集的资料里有一个秘密，一个隐藏很深，很不可思议的秘密。”
萨娜仍旧感到眩晕，她语无伦次道：“说实话，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那些事又是如何发生的，但是我相信……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没有那些记忆，但是我能体会那种感情，我知道这些感觉是真实的，所以，我记得我的身体里似乎活着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有时候我不知道我是谁。”
“这要看你是否愿意相信一些事，我喜欢一句话，‘也许世界不过是幻觉，人们只看见他们想看见的东西。’”
里维斯的话让萨娜稍稍平静一些，“我需要摘除什么东西吗？”她问道。
“不需要。”
“不需要？”
萨娜疑惑地看着里维斯，他看上去很镇静，镇静得有些可怕，这种神情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时，莱尔走了进来，小声提醒：“里维斯大人，老师回来了。”
“理事会也快到了吧？”
“还有两个小时。”
里维斯呼出一口气，心想，有些事还是不要把莱尔牵扯进来最好，他已经没有退路，没有了机器人，他哪里也去不了，不论营地变成什么样，他都将留在这里，别无选择。
但如果有选择呢？他问自己，如果有选择的话，我更愿意留在哪里？
他很想思考出一个结果来，但是时间并不给他机会，强打精神也要坚持到底，他问道：“老师现在在哪里？”
“工作区，应该正在来这里的路上。”莱尔回答。
“费德南德的人不会拦着他吗？”
莱尔异常镇静，叫里维斯有些吃惊，“老师既然会自己回来，费德南德一定不可能把他困在工作区。”
“很好的判断，这么说你认为费德南德不敢这么做？他可以说这是理事会的决定。”
“如果他真要老师回不来，在RealX里动手岂不是更好？”莱尔反问，“在RealX里杀一个人对费德南德来说并不困难，除非……”
“除非他根本不知道劳伦是怎么死的，这些事情和费德南德没有关系，工程师们和我们一样被带入了迷雾之中。”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老师在RealX出现意外再也不回来，他就能顺理成章让理事会把捕捉者解散了。我推测，老师只要能回来，就不会被限制活动，至少在理事会会议召开前他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你是对的，莱尔。”里维斯点了点头，肯定了莱尔的猜测。
费德南德的工程师们并没有为难诺兰，他离开工作区时也没有被问要去哪里。工程师没有汇报诺兰回来的消息，费德南德如果监测诺兰的成像图一定早就知道。诺兰离开工作区时看了看身边的人，猜测乔纳亚、利娅和雷迪谁会主动回来，诺兰相信乔纳亚会回到营地，他善良、忠诚。但是诺兰也不知道等待捕捉者的会是什么。费德南德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机会，而自己还一心想着最初成为捕捉者时的心愿。
RealX虽好，但不该成为真实的世界，也不该取代真实的世界，它是一个过渡，一个过渡时代绝不应该引导人类走向另一条进化之路。
诺兰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可是相同的人只会创造出相同的世界，无论重来多少次，最终是不是都会走向类似的命运？换一个世界之后人的一生真的会更好吗？诺兰无暇思考这些。
如今斯泰因把这几十年来营地所有的努力都一一扭曲，可是诺兰却不能恨他，他是必然会出现的“特殊”，乔纳亚、利娅、里维斯和莱尔都是“特殊”，他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捕捉者，诺兰相信他已经接近答案。
斯泰因太聪明，聪明人若要掌控一切就会变得可怕，费德南德和他这么多年的争斗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才是那个能掌控一切的人呢？
然而，诺兰最担心的不是这些，他可以输给费德南德，捕捉者可以输给工程师，人性可以输给公式，但有更可怕的事他们输不起。
诺兰步履沉重，缓慢地走到图书区，穿过门廊，抚摸着光滑的书架和一排排书脊。
看到里维斯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里维斯微微一笑，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气氛平静却叫人不安。
萨娜坐在平日常坐的书桌旁，诺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里维斯悄悄建起一道屏障，却被诺兰制止。
“没关系，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关于我，萨娜还有RealX的爱情故事。”
萨娜红着眼眶默不作声。
“营地初建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知道我们故事的全营地只有六个人，其中包括费德南德，他是你的哥哥，萨娜。随着先辈们离世，只剩下我们三人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事。原本我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再提起，那么多年过去了，就连费德南德和我之间都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我们想把它忘记，但偏偏有人想让我们永远忘不了。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和你一样，什么记忆都没有。”
莱尔对诺兰的话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里维斯，发现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里维斯在流泪。
“我不希望我没有记忆，就像你感觉到温暖却无法相信那是太阳带给你的热量，我觉得我活得很好，却不快乐，有时候我很快乐，但其实根本没有好事正在发生。”
“所以那件事之后不久，你就来了图书区，再也没参与过任何一项任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阿莎是不是我？”萨娜迫不及待想弄明白一切。
“是。”
“我以前去过RealX-09是不是？去过那片海滩，我认识维尔特尔是不是？”
“是。”诺兰低下头不情愿地承认。
“我对他亲切的感觉是真实的。”
“是的，你的感觉从未错过。”
“我见到了斯泰因，那个混蛋，他说我曾经在RealX生育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雷迪。”
诺兰没有回答，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像发芽的种子般从皮肤褶皱里钻了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诺兰？我虽然失去记忆，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雷迪是我的孩子，如果雷迪是在RealX出生的孩子，这意味着什么？”萨娜越说越快，莱尔却越听越糊涂。
“诺兰，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萨娜气愤地提高嗓音。
“别这样，萨娜，给老师一点时间。”里维斯试着劝说。
“没关系，我会告诉你一切，然后你来告诉我究竟这件事是不是你希望的样子。”
“我没有希望的样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想过自己突然有了一个儿子。”萨娜的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己在RealX对维尔特尔忽然出现的依恋，想到和他紧握的手，以及当着那么多的观众被说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虽说是情不自禁，可回想这一切时，萨娜羞愧难当。
“萨娜，你对我是存有爱意的。”诺兰声音颤抖，仿佛含着祈求，“不管在RealX发生了什么，我始终相信你对我是存有爱意的。”
“我……在这之前，在我前往RealX找你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彼此都有好感，我一直以为一定是我哪里不好，你才没有和我在一起，甚至我以为你的心里只有捕捉者的工作，从来容不下一段感情。”
“萨娜，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你才加入营地？
“当时，上门拜访的人说我有一位朋友也在这里，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朋友就是费德南德，他很优秀，但我不在乎，对我充满吸引力的人是你。萨娜，我迫不及待想了解你的一切。麦子般浅金色的长发，它们缠住了我的心，让我无法不追随你的脚步，不论它们通往天堂、地狱或者另一个世界。
“我对自己说，不论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只要你在那里我就愿意热爱它。
“幸运的是，我们相爱了。你说你有工作，希望我能和你一起保护你的哥哥，他是个天才，他保护着这个时代；你说人类很适应RealX，它们比如今这个残缺不全的世界美丽一千倍；你说相爱的人应当有更多的时光在一起，而现实远远不能满足。我被你打动，你说的一切我都喜欢，你热爱的一切都是我的热爱。”
莱尔和里维斯难以想象这些话竟然会从诺兰嘴里说出来，他没有了一贯的冷静和严肃，此刻的诺兰看起来就像一个深情却注定悲剧的骑士。
“为什么我会不记得你说的这些？”萨娜缓缓问道。
“你的工作就是捕捉者，修改RealX一切需要修改的东西，跟踪人们的心思以及传播营地所希望传播的思想。费德南德非常仰仗你的意见，一开始我们三人的合作很顺利，你教会我如何进入RealX，如何不被其他人知道，如何在其中生活，甚至如何爱上那里的一草一木，事实上，我心里很清楚，你在的地方我都爱。”
诺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随着RealX越来越完美，我们在RealX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那个时候捕捉者的行动不受任何限制，大脑成像图也没有现在这么精准，我们在海边拥有一套房产，你很聪明，用一个新的人物注册了房产，即使费德南德也不知道那套房子与我们有关。那片海域原本有淡紫色的烟雾会从水面上慢慢上升，一直到夕阳西下之时烟雾弥漫到山顶，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橘色的夕阳和淡紫色的烟雾，仿若天堂。我们本想在那里多住一段时间，但因为理事会会议，我被迫离开，你说想多住几日，我没有反对。后来我在营地忙了将近两个月，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你认识了维尔特尔，山顶教堂里的牧师。”
“你说那套房子是我们的？”萨娜不敢相信诺兰的话。
“是的，是你和我的。”
“但是现在乔纳亚买下了它。”
“这要问斯泰因了，他知道得太多，至于究竟多少，我恐怕也很难猜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里维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看起来好像是他要我和费德南德承认，RealX是真实的。”
“怎么可能？就算它再真实，也是人类创造出来的。”
“这就是斯泰因想要的，他要我们亲身目睹RealX的真实性，它具有真实世界所有的一切。”
“那也不能代表它是真的。”莱尔有些生气地说。分辨真假是捕捉者的基本能力，斯泰因既然连这种基本能力都没有了，留在营地也没什么价值。
“他一定是想要我亲口承认RealX就是真实的世界。”诺兰自言自语。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现在哈茨备受敬仰，他们在创建一种类似宗教的文化，在这个阶段，RealX里没有其他文化可与之抗衡，除了以此来控制RealX，我想不到斯泰因这样做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里维斯分析道。
“一开始我和费德南德也这样认为，我们认为，说到底他不愿意跟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原因无外乎想要依靠自己的智慧掌控一个世界，毕竟掌控世界是多么诱人的想法，营地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想要的真理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的，他只是不愿意由营地来控制一切，他想要自己控制。”莱尔补充道，里维斯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但是，我这次见到他以后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他遵循着一种我们始终逃避的规律，如果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故算得上是一场争斗的话，斯泰因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做过。”
“怎么会什么事都没有做？这些事可以说都是他惹出来的，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理事会逼到这般境地？”
“他没有创造过任何东西，也没有试图改变过任何东西，就连捕捉者为维护RealX稳定还会编造一些故事，但这些斯泰因从来没有干预。他不屑于捕捉者的干涉行为，认为那些事情只是暂时解决了现状，但对于长远来说毫无意义。相比之下，他也不赞成费德南德的做法，他认为计算不可能规划RealX的一切，世界绝非定域，所以不该试图掌控。”
“难道他不能理解他所热爱的RealX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营地的工作吗？”莱尔抱怨道。
“他不会这么认为，或者说他不认为两者是因果关系，他在做一件疯狂的事，他试图让混沌变得自然，让自然生出繁荣，或者说他认为这就是他找寻到的真理。”
“像个浪漫主义的唯心主义者，可是他所做的不是和捕捉者一样吗？不同的是他换了一种理论欺骗他自己。”里维斯用力摇头，心里空****的，只觉得可惜。
“说下去。”诺兰示意。
“他鄙视捕捉者的所作所为，但哈茨的存在不也是推进‘世界’文明进化吗？他不仅明白文化是一个长期演化的过程，更明白如何用看似无形的方式让人们以为一切都是出于他们的‘自由意志’，他没有让人感到被掌控，但结果却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人们以为是他们自己选择了真理，他们认为在世界里自由是出于自我的，可以摸得到，可以抓在手中，一种掌控感！也许因为近半个世纪以来人们对生活的掌控感流失太重，所以这份渴求变得过度强烈。”
“分析得太好了，如果说理事会和我们的努力是让人们能够安稳度过RealX时代，斯泰因所要的是让人们自主地度过这个时代，谁都想要这种自主的感觉，在任何时代都是如此，人类的本性就在于此，我们始终都不喜欢别人告诉我们的真实而喜欢相信自己以为的真实。”诺兰长叹了一口气，里维斯的这番分析，自己竟从来没有想到，他看着里维斯，感到一阵欣慰，“理事会一定会要我们拿出解决办法。”诺兰接着说道。
“是的，但我们能改变吗？RealX-09正在脱离控制，就算我们知道斯泰因的想法又能如何？它正在变得和我们相信的真实世界一样真实，我们能改变吗？”莱尔问。
“这要看理事会如何打算。”诺兰回答。
“会不会关闭RealX-09？”最终，里维斯还是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莱尔、里维斯和萨娜，三双眼睛紧紧盯着诺兰，诺兰摇了摇头，“那等同于屠杀人类，但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所以理事会根本不会这么做？”里维斯又问。
“没人有把握推测理事会到底会怎么做。”诺兰欲言又止。
“如果理事会真打算关闭RealX-09会发生什么？”莱尔问道。
“也许，我是说也许，那些人全都无法醒过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他们看着诺兰，莱尔胆子最大，他问道：“难道说最近突然关闭的那些小世界里的人都醒不过来了？”
“我和费德南德之间一直有一个应对RealX突然关闭的方法，但这仅仅是针对正常关闭的世界，突然关闭的情况没有发生过，我没法说清我们的方法是不是有用，不过，我想情况不至于那么糟。”
会议在沉思区举行，理事会一共五人，一个个面无表情高坐席上。费德南德和诺兰分坐长桌两边，既不看对方也不看任何地方，只是把目光聚焦在彼此对面的墙上。
诺兰的右手边依次是里维斯、莱尔和萨娜。捕捉者这边空余两个座位——乔纳亚和雷迪。诺兰没有想到乔纳亚真的没有出席，他的心头闪过一丝失望，又想到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决定。
与费德南德一起出席理事会会议的只有一人——工程师中年龄最小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如机器人一般冷静，旁人别想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一丝有用的信息。
理事长看了看在座的每一个人，宣布会议正式开始。关于诺兰擅自脱离以及捕捉者的命运都将由这次会议决定，但此刻诺兰并不担心这些，他深知，如果RealX按照斯泰因希望的方式发展，捕捉者和工程师都将是毫无意义的存在，营地也将名存实亡。与此相比，在座的每一个人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思考——理事会如何应对失去控制的RealX。
“诺兰，你如何解释这次的事？”理事长哈钦斯长着浓密的胡子，五官几乎躲藏在这些胡须之中，他看上去年纪最小，但一点也不稚嫩。
“我无话可说。我的脱离是有原因的，我认为非留在RealX-09不可的原因，但是脱离就是错误，不论什么原因。”
“这项制度是你亲自制定的。”哈钦斯语气严厉，其他四人则像雕塑般不发一声。
“是的。”
“那你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从此远离捕捉者计划，远离营地。”诺兰平静地看着墙面，“囚禁在一个虚拟世界或者囚禁在营地监狱。”
营地监狱？里维斯和莱尔有些惊讶，他们从来不知道营地这个两层单向通行建筑中竟然还藏着监狱这样的地方。
诺兰缓慢说道：“脱离者本人无权选择，由项目负责人决定。”
“项目负责人违背规则呢？”哈钦斯问。
“由理事会决定。”
“诺兰，我们可以让你自己选择。”哈钦斯说完，其他四人点了点头，依旧不发一语。
“费德南德有什么意见？”哈钦斯望向工程师。
“没有，听从理事会的决定。”
假惺惺！莱尔在心里咒骂，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里维斯，他看起来并不紧张。
“理事会对RealX的现状非常担忧，这是本次会议的第二个重点，开会前RealX在线人口数已达到人类现有总人口数的89.91%，在线时间超过21.7/24小时。就这件事我想听听两位的意见。”
费德南德圆滚滚的身体在椅子里稍稍挪动了几下，随后说道：“这个数据在一年多前计算机已经预测到。”
“大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捕捉者计划根本就是错误的。”费德南德缓慢又刻薄地说。
诺兰并不对费德南德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意外，反倒是里维斯和莱尔有些坐不住，恨不得把费德南德扔出营地。
“诺兰，对这件事你有什么解释吗？”哈钦斯又问。
“我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理事会的想法，理事会接下来对RealX-09有何打算？”里维斯看了一眼诺兰，同时拉住莱尔的手臂。
“当初成立营地的目的各位都应该清楚，维护RealX的安定。这项工作很烦琐，因此理事会找到了在座各位，赋予你们最高的科技和足够的自主权。诺兰，据我所知，捕捉者脱离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对捕捉者的掌控，进而失去对RealX的掌控，或者说这意味着人类在偏离RealX时代的意义——这个时代只有一个目的，让人类以最小资源安然度过几百年。”
“是的，我每天都记得这些事，理事会希望我相信的真理，我从没有一天忘记过。”诺兰的语气十分坦诚。
“理事会做了相关分析，捕捉者计划目前看来已经不再适合RealX，RealX的轮毂已经转动，捕捉者把握不住方向了。”哈钦斯的语气冷漠如冰。
诺兰没有回应。
“全部由工程师严格控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柔性进化本来就不可靠。”费德南德抓住机会数落了一句。
里维斯发现另外四个理事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就在一旁观看一场演出。他本想驳斥费德南德的话，刚要开口，目光遇到了诺兰，诺兰示意他不要开口。
“如果捕捉者没有意见，就先回去吧，有些事我需要和工程师们商量一下。”
“好。”诺兰低头表示同意。
莱尔第一次看见诺兰如此懦弱的态度，他预感捕捉者也许真的将不复存在，他的理想也将终结于此了，如果离开营地，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想要回忆起来营地以前自己的人生记忆，发现一想到那些就头痛不已，注意力完全失去了控制。
里维斯跟在诺兰身后离开沉思区，心中惴惴不安。哈钦斯浓密的胡子叫他印象深刻，另外几位理事自始至终没有发言也无法让他不在意。难道理事会已经在会议前有了决定，所以只需要哈钦斯走过场而已？至于诺兰老师说什么都不重要，因为结果在会议之前已经决定了。想到这里维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忍不住开口：“老师，我很不安。”
他本想提一提另外四位理事始终不说话这件事有些古怪，却被诺兰的话打断了。
“会有办法的。”诺兰说。
“什么办法？”
“理事会没有当即对我做出处罚，就是想看我对这些不断上涨的数据有什么办法。”
“应该有，我想我知道办法。”
“老师……”里维斯欲言又止，“老师，我想……”
“说吧。”
“我刚到营地时我们每周都要进行测试，我想如果把现在的问题当作以前的考题，事实上是一样的处理方式。”
“你是说一个最小的故事？”
“是的，老师，我只会这些捕捉者最基本的能力，还记得您教我的吗？人类在虚假中提炼真实。我认为斯泰因所做的就是创作了一个让RealX-09的人很有共鸣的故事，人们自主地从其中提炼出真实，要让这个大世界里的人改变态度，恢复以往的生活，也需要用这样的方法。”
“果然……”诺兰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斯泰因在RealX-09一直做着捕捉者做的事。”
“哈茨的演出，牧师，演讲……这些像什么？”
“你的意思是像传递某种信仰？”
“我想是的，老师。”
“如果是这样，我们需要一个足够颠覆的故事，一击命中。”
“打破神话的通常是另一个神话，这个神话必须和说了一千遍一万遍的神话十分类似。好比灰姑娘的故事，人们读了一千遍，都没有觉得这个故事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们要提醒人们其中有一些奇怪之处，比如，选择只看一眼就爱上自己的人作为终身伴侣真的合适吗？越是熟悉的故事，越是看不到其中不合理之处，而当不合理之处被尖锐地提出时，人们意识到它的怪异之处，这个故事很快就会变成另一个故事，灰姑娘的故事可能从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获得美好爱情的故事变成两个年轻人因为冲动而产生错误感情的悲伤故事。”里维斯的声音越来越轻，但诺兰却听得越来越明白。
他知道自己即将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不论他愿不愿意，他只能这样做。
“可惜乔纳亚不在，如果他在，我们可以多一个人商量。”里维斯遗憾地垂下头。
诺兰拍了拍里维斯的肩膀，说道：“不，他的优点是努力……努力学习那个人，斯泰因却是天生具有这种能力，你们每一个人都不同，但都很重要。”
“老师，那我再去想想办法，用一个故事颠覆另一个。”里维斯不太懂诺兰这句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示意自己先离开，诺兰点点头，再次陷入沉思。
乔纳亚坐在妻子身边，心里想的却都是营地的事。利娅的情绪状况也叫他担心，自从看完哈茨的演出，她虽然没有再提怀孕的事，但是一些感觉已经无法用神经联觉症去解释了。他害怕利娅会突然谈论起孩子的事，也害怕自己若再不回营地，一定会后悔终身。他试着问利娅是否要去海边散步，利娅摇摇头，他想自己出去走走，到半山吹吹海风，又担心利娅会发生晕厥这类状况。
“是的，但我不能回去。”乔纳亚如实回答。
“为了我？”利娅平静地问，她的视线望着窗外。
“也为了我自己，回到营地的结果我们都心知肚明，何况……”乔纳亚停顿了一下。
“何况什么？”利娅闪烁着修长的睫毛，等待丈夫把话说完。
“我的意思是，老师告诉我们留在这里非常安全，我想他已经给了最好的建议。”
“你是说老师希望我们留在世界？”
“他也许不想你受到伤害，还有一种可能，也许老师认为我们在RealX-09会比回到营地更有价值。”
利娅眼眶湿润。海风依旧行走在海面上，没有半点吹进窗户的意思，它们在海上聚集成浅色的雾，像莫奈的油画般优雅动人。她清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原本只要和乔纳亚在一起，无论什么地方她都会感到满足，但是此刻，她看着优雅宁静的海水，空气中相思梅散发着安静的香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仅仅为了乔纳亚而波涛起伏。
“我哪里都不去，但我不想拦着你，如果营地对你而言很重要，那就不必在意我的感受，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利娅这番话句句源自真心，只是在乔纳亚听来像是一捆新的绳子紧紧将他绑在房间里。
“里维斯的智慧不亚于我，有他帮忙，老师不会有事的。”乔纳亚斟酌着该用哪个词。经过上次的任务，他已然意识到里维斯的智慧和学识可能早已超越了自己，但是在利娅面前，他还是无法坦然承认这些。
利娅微笑着从背后抱住丈夫，乔纳亚用力抓住妻子的手，不安又无能为力。最后他想到，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找斯泰因，可如果他不愿意露面，谁又能找到他？
会议之后费德南德把工程师调回二楼，之后的五个月，谁也没有再见到他。里维斯曾有一日向诺兰问起此事，诺兰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营地仿佛停止了所有工作，莱尔也对鲍菲斯时不时溜出去喝一杯果汁这些小事装作没有看见。有时候他也想喝上一杯营养剂好好休息几天；有时候他又想，是不是该去RealX-09看一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现实世界变得如此人心惶惶？他不知不觉走到里维斯的房门前，犹豫片刻，莱尔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里维斯端坐在**两眼紧闭依旧处在冥想中，莱尔站立一旁不敢打扰。
“请坐，莱尔大人。”管家的声音十分礼貌。
“不必了，我就站一会儿。”
里维斯看见莱尔站在自己面前并不感到惊讶，两人已经几个月没有见面，也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谈论营地的事情。如果莱尔不来，里维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去找他。
“乔纳亚他们不会有问题吧？”莱尔问。
“可以，但是没有诺兰老师的允许……”
“据我所知，他也没有特别禁止过这件事，如果费德南德一直在监测呢？”里维斯说出自己的疑问。
莱尔皱了皱眉头回应道：“可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萨娜在RealX的时候我看到的成像图没有任何问题，连行动路径都和你设计的一样，然而事实上萨娜根本没有在码头出现，而是出现在了海边，我甚至怀疑，之前乔纳亚的监测画面也被人修改了。这些先不讨论，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恐怕是他们的身体。”
“身体？”里维斯这才想起自己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乔纳亚的最后一次任务时间只有三天，他最多会使用维持一周的静眠营养剂，如今已经过去快八个月了。
“上帝。”里维斯喊道，“老师难道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是说，他知道乔纳亚使用了更长时效的营养剂？”
“我听下面的人传过一些谣言，说营养剂的效用时间偶尔会发生异常。”
“什么异常？”
“有时候三十六小时的睡眠替代剂能维持七十小时。”莱尔的眉头依然没有放松。
“你的意思是，营养剂可以保持比预计时间更长的作用？”
“有这个可能。当然，更可能的情况是费德南德当初派人看管工作区时已经为他们补充过营养剂。”
“这种假设更准确，既然法律规定不允许连接状态的人发生死亡……工程师给他们补充过营养剂也非常合理。”
“是的，但我们有必要弄清楚这些事，还有监测画面的问题，究竟是不是被人修改了，修改的人是谁。如果这些画面有可能被修改，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以前的监测也不可靠，如此推论是不是代表人口数、在线时间和危机等级都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编造的，我们根本什么都无法控制？”
里维斯沉默了将近一分钟，狭长的房间里，两个人各自思考着心事，谁也没有望向对方。
最终，里维斯站起来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所有的事，只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答案。”
诺兰坐在图书区，几个月来既没有和人说过话，也没有执行任何一项任务。萨娜看着诺兰在自己不远处，无法想象曾经和他有过怎样共同的回忆。她问自己，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在营地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诺兰却未曾再亲近自己？他和自己的距离似乎比和营地中任何一个人都近，但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不敢靠近对方？
萨娜又问自己是不是喜欢维尔特尔，她低下头，脸上浮过一抹玫红，那个男人拉住她的手时，她是确定的，确定那份喜悦纯粹而且充满活力，好像在最美好的时光里留在裙角褶皱中玫瑰的芳香。
里维斯走到诺兰对面，开口说话前，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诺兰身后的三个数字：“危机等级——2”。RealX目前处在近三年来最稳定的状态，他感到惊讶，另外两个数字更让他吃惊，“世界人口数90.3%”“在线时间23.19/24小时”。
“老师。”里维斯不打算再等待。
“你来了。”
“是的，有些问题我想问明白。”
“莱尔也和你一样吧？”
“是的。我想先知道，乔纳亚他们的营养剂能维持多久静眠状态？”
“每个营养剂上面都有使用说明。”
“不，我怀疑那些说明是写给大家看的，事实上维持时间更久。”里维斯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猜测。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诺兰问。
“大家都知道每月供应给个人的营养剂最多只能维持三个月的静眠，这意味着人们三个月需要补充一次新的营养剂，可是这是最近一年多的数据——在线时间和人口数相关统计，老师你看这里。”里维斯把统计数据在两人中间展开，手指指向一个蓝色线条标记的位置。
“这一年多来这条曲线太奇妙了，持续增加的人口，我一直怀疑这和哈茨有关，您也让我去调查了，但我现在怀疑问题未必出在RealX，问题可能出在现实世界，理事会隐瞒了什么？”
“你是想说很多人已经知道营养剂可以维持更长时间静眠吗？”
“我想很多人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死亡，只要他们在RealX里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根据要求三个月离开一次。”里维斯把画面切换到另一组数据，“再看这里，最长在线时间，24984.6小时，两年十个月零二十天，即使营地最长实效的营养剂也只能维持两年的静眠，同时还要理事会批准才能使用。”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些数据？”诺兰问道。
里维斯不想隐瞒，“这些都是雷迪分析的，他来营地以后独自展开了很多研究，他的数据库里收集了营地和RealX的所有资料，包括每个人的身份，我猜测在营地的这些时间里他只要不执行任务就在计算这些事，甚至连阿莎的身份……”
“你是说阿莎的身份也是从他的研究里找到的？”诺兰看起来不太惊讶。
“是的，当时您去了RealX，理事会那些人要召开会议，费德南德以脱离罪控制了工作区。我们迫切需要和您取得联系，然而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最后萨娜小姐想到只有一个不被监测的身份才能避开工程师和观测员，到RealX通知您，当时没能找到那个合适的身份。后来萨娜告诉我雷迪一直在收集资料，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便有了一个想法……”里维斯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翻阅了那些资料，它们竟然没有被隐藏起来。雷迪的研究非常详细，很快我发现一条线索，这条线索把我引向阿莎，后来的事您已经知道了。”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但恐怕老师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如果是费德南德故意搞的鬼，谁知道呢？他也许一直在监视着阿莎。”
“你说他是我的哥哥？”萨娜迷惑地望着诺兰。
“是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他也不来看我？”
“他一直很爱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诺兰温柔地回答。
“简直胡闹，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是什么吗？我觉得我根本就是个傻子，如今我的年龄恐怕和你差不多大了，但是我却连个孩子都不如，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诺兰，你老实告诉我，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今天，你最好再也不要瞒我。”萨娜语气严肃，声音微微颤抖。
诺兰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有些事我以为费德南德会亲自告诉你。”
萨娜对这个说法很不满意，眼睛里布满血丝：“诺兰，你现在就告诉我真相。”
“真相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你就当可怜一个没有记忆的女人，她不过是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任何人都该有保留记忆的权利吧。”
“也许记忆也未必是真实的。”诺兰仿佛自言自语，“萨娜，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费德南德也爱你，我们不能看你受到伤害。我想我知道怎样做才能让理事会满意，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这几个月来我迟迟下不了决心，都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伤心。”
两人紧紧凝视对方，彼此心里都明白，很快一切将没有退路。萨娜点了点头，说：“不论有多伤心，我都愿意承受。”
“斯泰因的意图很明白，他要让RealX里的人相信早在二十年前RealX就诞生过新的生命，这对世界来说意义重大。十多年前RealX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没有死亡，没有疾病，没有战争，人们认为那里的生活更美好，但是这个世界的进化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超出了费德南德的计算，他每天都忍受煎熬，却还要装作可以控制一切。有一点他是正确的，捕捉者的干涉随着世界的发展越来越没有意义，原本干涉和影响还能对世界的局部稳定产生一些作用，但自从斯泰因留在那里以后，任何变动都举步维艰并且收效甚微，费德南德和我都明白，斯泰因几乎已经胜利了。”
诺兰并没有显露出哀伤和仇恨，他很平静，对这个亲手带大的孩子他好像永远都不可能生气。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知道这也是唯一满足理事会命令的办法，他们已经足够宽容，哈钦斯等了我五个月，就是为了看我和费德南德能拿出什么办法来，费德南德这段时间都没有露面，你们也很想知道原因吧。”诺兰露出微笑，很快又恢复严肃。
“萨娜，雷迪不是你和维尔特尔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诺兰没有犹豫，字字清晰。
萨娜鬼使神差地让诺兰再重复一遍，随后她的情绪被彻底点燃，虽然看不清楚事态的真相，但她感到羞耻和痛苦一分也不少。
“你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爱上了维尔特尔，你疯狂爱上了他，他也痴迷于你的美貌、善良和你的一切。”眼泪在诺兰眼中久久不愿离开，他压抑着声音，使它们听上去还保持着一点点冷静。
“你爱他，你们在山顶见面，每一次任务你都想办法去山顶。一开始我以为你不过是想去教堂，当你告诉我要和他结婚，我当然不同意，暂且不说我们相爱在先，你也不可以抛弃营地留在那个牧师身边。我以为你会想明白，营地是你和费德南德全部心血所在，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就对营地弃置不顾呢？”
诺兰停顿了一会儿，他看着萨娜，想从她脸上读到一点鼓励，但是他只看到伤心和绝望，和多年前一样的表情，他终生难忘。
“你是我的爱人，萨娜，你是我的，我不能让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雷迪也是我们的孩子。”
“什么？你说什么？上帝，我早该猜到，那个孩子一定和你有关系。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是我和你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萨娜惊慌失措地捂住脸，里维斯虽然早已从雷迪的调查中知道了萨娜是雷迪的母亲，但听到诺兰竟是雷迪的父亲时，还是感到吃惊不已。
“如果真的是这样，只要老师去RealX告诉众人真相，人们对哈茨的信仰就会破碎。”
“说得很对，人口数和在线时间都会降低，理事会的难题也就解决了，他们最关心的就是RealX-09取代了现有世界，甚至成为所有虚拟世界中唯一的一个，人们重新聚集在一个地方，活成了原来的样子。只要人口数降低，即使危机等级上升他们也不会在意，对理事会这些人来说，要不是主动关闭世界等同于谋杀，他们也会这么做。”
里维斯同意这是最好的办法，这一次捕捉者不必编造任何故事，只要将真相告知众人就已足够。
“等一等，诺兰，我是怎么怀孕的？”萨娜的声音阴沉恐怖。
“我们彼此相爱，萨娜，这份爱远甚于你对维尔特尔的冲动。”
“不，我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我为怀孕这件事感到羞耻。我的记忆消失了，但情感完全保留了下来，我既爱你又害怕你，这么多年我们如此亲近又如此陌生，究竟当时发生了什么？”
“你脱离了，不打算回到营地，我看着你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你抛弃了营地和我们大家，连接带在你手上闪闪发亮。费德南德说我们彻底失去你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即使你不再打算回营地，我也爱着你，萨娜。”
“如果你体会过爱一个人却要永远失去她的痛苦，如果你能理解我对你爱恋的千百分之一，如果你试着想象我多么希望拥有你的一切……”诺兰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里维斯感到自己的思维也像断裂的岩石落下山坡，“你平静而美丽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不得不那么做，萨娜，我多希望费德南德能允许我到世界去找你，多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