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莎·丽丝

“我很快乐,又有些忧伤;

很快乐,不,是忧伤。”

最后一丝雾气沉入海平面后,乔纳亚才有些许睡意,窗外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海水,仿若从来没有过颜色。心跳沉重,他想翻身又怕吵到利娅。他回想起两人在营地的生活,利娅天性活泼,诺兰又对她过分宠爱,营地里每一个人都尊重甚至包容她。而在这里,要她过这种虽然宁静却不免有些单调的生活,会不会终有一天她觉得无聊了,想要离开?

想到这里,乔纳亚胸口愈发沉重,难道真的再也不回营地了吗?诺兰怎么办?他现在在哪里?已经回到营地还是依然留在RealX?斯泰因有没有和他见面?费德南德会不会伺机要求理事会取消捕捉者计划?

难道这些都与自己不再有关?真的可以这样不顾念诺兰这么多年的养育吗?是不是可以自私地坚信与利娅彼此相爱就该理所当然地日夜相守?

先是斯泰因,再是乔纳亚和利娅,老师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里维斯能帮助他吗?还是可以依靠新来的雷迪?

说起雷迪,乔纳亚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重新见到斯泰因时尤其强烈。现在想来,雷迪和斯泰因实在是有几分相似,诺兰为了让雷迪成为捕捉者,已经成了大家的笑话,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听着利娅熟睡的呼吸声,伴着丝丝香甜,如槐花的清香落在枕边,乔纳亚仍然无法平静。最可恨的是斯泰因过去说过的那些话像花香萦绕不绝。

“混淆真实的三种方式是什么?真实又是什么?”

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真的可以坦然生活下去吗?

乔纳亚缓缓坐起,半靠在枕头上,白色睡衣起起伏伏,像一片误入森林的白云。房间很暗,月光透过窗帘仅带来一点点悠悠的黯白。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放在利娅小腹,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之前不同,她的呼吸均匀略带沉重,呼吸深处带有厚重的尾音,好像十分劳累。

他幻想如果真的和利娅有一个孩子,那样的生活也许很不错。他可以教孩子捕鱼,他一直想出海捕鱼;还可以一起考察地质,他一直对岩石充满好奇;如果是男孩就能一起打橄榄球,女孩的话,如果愿意,大提琴演奏的巴赫音乐他非常迷恋。

刚想把手拿开,手掌中奇异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乔纳亚有些害怕,手掌稍稍用了些力,异样消失了。

“怎么不睡?”利娅迷迷糊糊问道。

“刚才做了个梦。”乔纳亚回答,为自己差点吵醒利娅感到内疚。

“嗯。”利娅将自己埋进他的手臂又陷入沉睡。

乔纳亚再也没有睡意,晨曦微微爬出海平面时他打算早饭后去一趟山顶的教堂。穆切尔的容貌浮现在脑中,教堂里一定有找到斯泰因的线索,他无法逃避。

里维斯最终决定不向萨娜过多介绍阿莎·丽丝的事,只说这个身份曾经很久以前在RealX出现过,后来被封禁,二十年未曾使用。

而据里维斯的调查,捕捉者计划刚刚诞生之时,阿莎·丽丝和诺兰是搭档,合作形式类似现在的任务执行者和原镜。后来这个身份从RealX消失了,除费德南德和诺兰之外没有人知道原因。现在营地的所有职员,包括乔纳亚在内都是从那以后才来到营地的,所以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类早期身份。

费德南德亲手把一些身份封禁起来,既不让人访问也不再使用,阿莎·丽丝就是其中之一。

里维斯不明白为什么雷迪的资料里会有这样一条清晰的线索帮助他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身份,也许他真的很特别,和营地很有缘分,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

里维斯听莱尔抱怨过雷迪的很多怪异之处,比如总是在图书区查找资料,一直想要打听获得全部资料的最高权限。根据莱尔的说法,这个雷迪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营地里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找的呢?

不论是不是巧合,雷迪来到营地以后,营地就不怎么太平,RealX也不太平。

可是眼下,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孩的确帮了大忙,至于为什么他收集营地以及世界所有人物信息并且一一分类计算,他的目的是什么,里维斯都不想知道。他不愿意打探别人隐私,这有悖于他的涵养,听从萨娜的意见提取雷迪的资料已经让他感到愧歉,至于探求背后的目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一点也不愿意多想。

萨娜看上去很愉快,尽管里维斯还是觉得她的情绪有些怪异。既然她是此次任务的最佳人选,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把这种冲突的情绪视作女人的喜怒无常。莱尔没有说他用什么方法让观测员当天不必工作,里维斯也没有问,独立工作是捕捉者必备素养,既然莱尔说一切就绪他就只需要担心自己的那部分工作。

“这是你的身份信息,阿莎·丽丝。你会在圣菲亚码头出现,上午七点,码头附近散步的人比较多,你出现以后,不要想任何事,如果没有人注意到你最好,有人注意到的话,就对他们笑一笑。”

“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我选择的位置非常安全。”莱尔满怀信心地补充。

“那太好了。”

“萨娜,你没有去过RealX吗?我是说其中的任何一个。”莱尔看见里维斯像教导一个没有去过RealX的人一样教导萨娜,这让他有些疑惑。

“萨娜,你应该,好吧,这个问题并不一定要回答。”里维斯刚想问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要紧,想问什么尽管问,只是我的回答不能让你们满意。”

“没有,你不必回答。”里维斯对莱尔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继续追问,莱尔识趣地点了点头。

“我应该没有去过RealX,但是我又好像不能确定。”萨娜抱歉地笑着。

“没关系的,萨娜,RealX-09和我们熟悉的现实世界很类似,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我和你说那些是为了避免一些潜在的麻烦,比如有人知道你来自营地。”

“谁会知道呢?”

“我们只是说某种可能,你就当作去陌生的城市旅行就行,或者是玩一个游戏。”里维斯不慌不忙地说。

“好,但我怎么才能找到诺兰他们?”

“费德南德那里有所有人的位置,诺兰和乔纳亚都在圣肯特尼,从圣菲亚码头坐船去对面就能到,雷迪和他们在一起。利娅和乔纳亚结婚了,婚礼还没有办。暂时你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我们知道的也不比这更多。”

“我怎么能把他们带回来?”

“要他们自愿回来。”莱尔回答。

“没错,要他们自愿回来,否则,就是犯罪。”

“犯罪……”萨娜喃喃重复着这个词,脸色由红变白,“犯罪又会怎么样?”

“萨娜,别想那些,现在情况不同,警报声每天都响好几次,工程师们蠢蠢欲动,恐怕正在酝酿如何让理事会取消捕捉者计划,让RealX时代在全面控制下持续几个世纪,谁也不知道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当务之急是让老师他们先回来再想对策。

“你就告诉老师这里的情况:费德南德企图控制捕捉者,并且要求理事会在捕捉者负责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召开理事会会议,讨论的主题却是取消捕捉者计划。”

里维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说才能足够表达清楚又不至于让萨娜再次发生刚才那种紧张的情况,“告诉老师,我们都需要他回来,告诉他这句话就足够了,一定要亲自告诉他,不要使用信件或者相信任何主动说可以替你传话的人,我们在那里没有同伴,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我明白了。可是,他会知道我是谁吗?这个阿莎·丽丝,他认识是不是?”

“应该是,我们认为诺兰认识早期RealX-09里的一些人,比如阿莎·丽丝。”

萨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眼神里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她没有再说话。里维斯在图书区建起屏障,原本他想让萨娜在自己的房间里进行连接,但考虑再三,图书区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费德南德的人很少来这里,何况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工程师合作的任务了。

“营养剂提供一周的能量供给,我会在图书区保护你,一步也不离开。值得高兴的是,即使费德南德发现有人擅自进入RealX,也没权利将你断开,你还是有机会让诺兰回来。”

“我明白了。”萨娜喝下一瓶粉色果汁,躺在椅子上渐渐入睡。里维斯拿出自己的微型机器人,机器人敏捷地悬浮在萨娜额头上方,等待里维斯的指示。

“做连接器吧。”

“我只能做一次连接器,一般捕捉者都把我设置成急救模式,就是最后一根回到现实世界的稻草。”

“我知道。”

“里维斯大人,如果是您自己发生意外连接中断,我是可以立即保护您恢复连接的,但这项功能我只能用一次,您确定要这样做吗?”

“也许我需要随时打断连接。”

“这是违法的。”

“但如果是机器人故障呢?”里维斯扬了扬嘴角。

“您真是聪明,里维斯大人,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完成任务后你还是在我身边。”

“当然,只是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谢谢,开始吧。”

阿莎·丽丝的神经图像渐渐活跃起来,莱尔目不转睛地紧盯画面,生怕有半点闪失。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知道现在开始所有的事只能由他一人完成,里维斯无法再提供任何帮助,哪怕是将图像传递给里维斯都有可能被费德南德的人发现,最好什么传输都不要发生。

眼前的景象着实吓到了阿莎·丽丝,她没有出现在原定的地点码头,而是出现在海水深蓝的海边,背后只有一座海拔两千多米高的山,山上开满粉色小花。

这不是码头,阿莎很快明白自己到了错误的地点。真是个糟糕的开始,她想道,心情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往前稍走几步,海风和煦温暖,太阳半躲在白云身后,既不张扬也不炽热,远处,一对年迈的夫妻缓缓漫步。

种种一切都带给她愉悦,甚至是激动不已的欢快。同时也让她困扰,这样的处境应该担心才对,为什么自己却无比快乐?快乐得好似随时可以飞到半空。

有一些东西正慢慢在她意识中出现,猝不及防,而她对此虽有察觉却并不反感。过往平静的生活令她非常满意,只是平静中缺了些什么,尽管明白却从未深思,只不过是哲学家的忧人自扰,平日里她总是这般告诫自己。

阿莎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等她听到教堂的歌声时,才发现自己竟跟随散步的夫妻来到了山顶。

教堂周围紫藤爬满围栏,几只柠黄的蝴蝶在马兰间嬉戏。走过一条很短的小径,阿莎站在了教堂门口。

散步的夫妻已经不见,围栏另一侧,有两个人正在交谈,一个牧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诺兰。”她的声音很轻,哪怕脚底爬过的蚂蚁也很难听清她说了什么。

她静静站在原地,心想着真该庆幸,这么容易就找到诺兰。可想到自己的容貌并不是萨娜,而是另外一个女性的模样,她又有些惆怅。

“诺兰。”又一次轻唤他的名字,她知道自己爱着诺兰,这份爱对方永远不会说出口,因为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谁都不愿踏过的石子路,这条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要想这些?阿莎摇了摇头,做了一次深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阿莎·丽丝小姐,很高兴见到您。”这声音夹杂着海风的气息,清澈分明。

“您喜欢这个地方吗?”同样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我猜测您不记得这里。”

阿莎转过身,看见一个俊美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如果没有认错——她不会认错,这是斯泰因的容貌。这个男子难道是斯泰因?还能是谁呢?阿莎没有预料到会见到斯泰因,但当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时,她也没有感到过分惊讶,诺兰就在不远处,有他在没什么事需要担心。

“你一直在RealX?”她问道。

“是的,也不是。”

“我不明白。”

“也许有人不希望您明白。”

“什么意思?”阿莎不喜欢斯泰因说话的样子,他欲言又止的态度透露着不诚实。“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试探着问。

“也许我什么都知道。”

“当然,斯泰因是天才。”

“别这么说,费德南德和诺兰都是天才,只不过他们太自以为是,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做那么多徒劳的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阿莎·丽丝小姐,您不想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在哪里,出了什么事自然会有人帮助我,不必你操心。”阿莎可不是一个一两句话就能骗到的人,何况她来这里之前里维斯语重心长地告诉过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在RealX她没有同伴。

“我没有操心。”斯泰因大笑起来,也不怕自己的声音会打扰远处说话的两个人,“自以为是的人才会操心,我信奉自然,追寻真实。”

“你说完了吗?”

“原谅我说了让您不愉快的话,阿莎·丽丝小姐。这里有张演出票,RealX最伟大的艺术家将带来一出杰出的歌剧,就在今天晚上,希望您愿意赏脸。到时这座小岛将会很热闹,我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看演出,哈茨很红,人们像崇拜上帝和我们得以生存的这个世界一样热爱他的作品。”

“我不会去的。”

“您会去的,而且您最好去,您要找的人都会在那里出现。啊,等演出完这些马兰就要凋谢了,秋天也就真的到了。”

说完,斯泰因转身向山下走去,边走还不忘挥手向阿莎告别,他玩世不恭的举止让阿莎很不舒服,但也谈不上讨厌,如果遇到一个愁眉苦脸的斯泰因那才奇怪呢。

阿莎转身时,诺兰已经不在了,留在原地的只是先前和诺兰说话的牧师,他看上去很苍老,不仅苍老甚至充满疲惫。

阿莎本想离开这里去寻找诺兰,却被这张苍老的脸吸引着,记忆脱离束缚它的轨道,在她的心里投下踪迹依稀的苦楚。她觉得痛苦、欢喜、炽热、寒冷,最后这些感觉变成一种身体的疼痛,她不得不弯腰蹲下,等痛苦渐渐远离,牧师也已消失。

“你没事吧?”一个男子将她扶起。

阿莎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她认出了眼前的人,“乔纳亚,我的上帝啊,真的是你。”

“你是……”乔纳亚大概也猜到了眼前这位女士的身份。

“我来找你们回去。”

“到我家里去说吧,这里不太合适。”

乔纳亚带着阿莎下山,一路上他什么也没有问,但已经很清楚,营地一定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

听到乔纳亚回来的声音,利娅奔出院子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吃完早饭就没看见你,我以为你……我害怕,不知道怎么了,整个早上我都觉得害怕。”

“没事了,宝贝,是我昨晚做梦吵醒你,所以你没睡好。”乔纳亚表示歉意,发自真心的歉意,他看不得利娅有一点难受,尤其是因为他的错而令她难受。

“这位是?”

乔纳亚没有回答,引二人进门,阿莎坐在客厅靠窗的椅子上。

咖啡的味道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也伴随着乔纳亚说话的声音:“应该是营地的人。”

“营地?”利娅压低了声音,和丈夫的坦然相比,她此刻的谨慎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捕捉者。

“嗯,但我不认识她,你呢?”

“我也是,从来没有见过。”

“有可能她并不是捕捉者,而是费德南德的人。”乔纳亚推测。

“她很漂亮,你有没有发现?柔软的浅色金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现在早就不流行这种颜色,可是这毫不影响她的美。”利娅不时向阿莎望去,目光试图停留又匆匆逃回。

“我根本没心思管她有多好看,我只想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她是不是费德南德派来的人,她是谁。”

利娅望着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又有两个人已走进房间,窗台仿佛镶嵌的相框,大海定格眼前,记忆的波涛触手可及。

“怎么称呼您?”利娅递上咖啡。阿莎看起来很年轻,利娅却觉得她至少比自己年长二十岁,这和容貌没有关系,是一种很难表述的痕迹。

“阿莎·丽丝。”

夫妇的目光很快交汇又分离,不出意料两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您此行……”利娅不知从何问起,谨慎一些总没有错,而谨慎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可能少说话。

“我来找你、乔纳亚、雷迪还有诺兰。”

“找我们做什么?”

“回营地。”阿莎·丽丝说话的时候心不在焉,语态优雅却没有情绪,乔纳亚觉得有些奇怪,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

“您刚才在教堂外做什么?”

“教堂?啊,是的,我跟随一对夫妻到了那里。”

“我看见您的时候您好像有些不舒服。”

“对,那时我忽然浑身疼痛。”

阿莎试图向乔纳亚解释自己疼痛的原因,她做不到。于是,转而解释此行的目的。

“说起来,由于我在RealX没有身份,又因为里维斯坚信一切行动必须绕开费德南德的监测……”

“所以,阿莎·丽丝不是由工程师设计的新身份?”

“是的,这是一个过去的身份,被封禁的身份。”

“里维斯确定封禁身份的活动不会被费德南德发现吗?”

“以他的智慧应该已经考虑到这点。”阿莎沉思了几秒,又说,“但他似乎走投无路,这是唯一可能的方案。”

乔纳亚点了点头,经过上次任务他对里维斯的好感已更进一步,里维斯非常优秀,假以时日甚至有可能在他之上。原先乔纳亚会故意回避这些,但现在他觉得很放松,营地似乎正远离自己,就好像远在海岸线的另一边。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你也不是莱尔。”

“是的,你又说对了。”

“是萨娜小姐?”利娅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萨娜?我应该想到,里维斯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没错,我自己也愿意来这里,来带你们回去。”

回去。

乔纳亚和利娅故意躲开彼此的眼睛,虽然心底里两人都渴望对方在这个时候看自己一眼,给自己一个充满信心的提示,但是谁都没有这么做。他们把眼神移开,独自思考着自己的心事。

“最重要的是诺兰老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利娅问道。

“我应该知道,按照里维斯设计的路线我应该先到圣菲亚码头,然后去附近的街道,诺兰应该就住在那里。”

“在圣肯特尼教堂附近是不是?”

“应该是,那里是最近的一个行动点。”

“见鬼。”乔纳亚轻声抱怨。

“怎么了?”利娅看出丈夫的紧张,不安地询问,声音有些颤抖。

“我敢保证诺兰老师不在那里。”

“你为什么这样说?”利娅皱着眉头问。

没等乔纳亚解释,阿莎先开口道:“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有很多疑问,而且我才到这里一个多小时,但是一切都不太对,唯有一点确凿无疑——诺兰的确不在那里,因为我在山顶的教堂门口看见了他。”

“你说老师在这里?怎么可能?这究竟怎么回事?”利娅急切地问。

“你别着急,我想早晚会知道真相。”乔纳亚试图安慰妻子。

“怎么能不着急?”利娅开始哭泣,她觉得头晕,想走到椅子边坐下,刚走动一步肚子就抽搐起来,内脏仿佛拉紧的绳子,于是她只能蹲在原地浑身冒出汗来。

“她怎么了?”阿莎问。话音未落她的腹部也痛了起来,并且逐渐加强,这种感觉她曾经历过。这是什么?为什么看见利娅的疼痛她也产生了同样痛苦的情绪?而对应的记忆呢?究竟是想到了什么事才会如此疼痛?她没有来过世界,本不该在这里有任何记忆,难道是阿莎的记忆?

萨娜突然对阿莎生出羡慕和同情,她一定有着很动人的故事,这个人究竟在RealX发生过什么?难道和眼前这个地方有关?她第一次痛恨自己对过去竟然一无所知,只是以为记性不好,而现在她不仅憎恨这种无能,同时一个源源不断的声音仿佛在催促她弄清楚曾经发生的一切。

“她是不是怀孕了?”阿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

利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阿莎,用尽全力说:“你怎么会这么说?”

“亲爱的,她不明白RealX的规则,她第一次来这里。”乔纳亚连忙解释。

“不,你让她把话说完,为什么这么说,阿莎?不,萨娜,你向来很疼爱我,请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你这么说?说我怀孕了,这到底什么意思?”

利娅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乔纳亚已经扶她坐到椅子上,看上去她的疼痛也比先前有所缓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莎使劲摇头,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不知道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利娅,阿莎刚才也不舒服,你让她休息一下,想一想再说。”

“如果真的是呢?”利娅拽着乔纳亚的手,声音近乎乞求。她想和乔纳亚聊聊怀孕的事,不希望被他的一句神经觉联症轻易打发。

“为什么不可能是真的?你们已经结婚了不是吗?”阿莎问。

“你不明白,这里……”

“这里什么?”

“她想说,在RealX里不可能会怀孕。”

“对不起,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经常有奇怪的感觉……”阿莎自言自语。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你们都需要休息一会儿,既然诺兰老师在教堂,我去找他。”乔纳亚觉得自己还是出去透透气会好一些,何况又有了老师的消息。

“也好。”阿莎说。

“利娅就麻烦您照顾一下。”

乔纳亚见利娅的情绪渐渐稳定,便打算再去一次山顶。尽管将这两个出现神经联觉症的女人留在家里让他有点担忧,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诺兰。

一切看起来很顺利,莱尔计算着时间,猜测阿莎已经找到诺兰,神经成像图显示阿莎情绪稳定,没有任何特殊迹象。

里维斯坐在图书室,感到四周异常安静,连一丝灰尘的喘息都小心翼翼。他看着眼前保存完好的《威廉·莎士比亚的喜剧、历史剧与悲剧》,抚摸着书页边缘,祈祷时间快些流逝,这场开始于RealX的危机是如何像飓风一般将营地里的每一个人卷入其中的呢?他试图从莎士比亚脸上看出一些线索,当然一切只是徒劳的自我安慰。

莱尔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对里维斯来说这一点本身就算得上最好的消息,他相信莱尔能处理好监测工作,但能否绕开费德南德的控制,他完全没有把握。

乔纳亚离开后,利娅建议阿莎去海边走走,闷在房间里叫她心慌。阿莎同意了。

海风似乎躲进云层中,天空低沉,不再是晨间的澄净明朗。

“阿莎,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怀孕了?”

“你还在想这个吗?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现在想来,这话简直太不礼貌了。”

“不,阿莎,我想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你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

“我当然知道,利娅是个聪明的孩子。”

“虽然远不如乔纳亚出色,但我也绝对不会犯糊涂,我爱乔纳亚,非常爱,爱到我愿意为他死,愿意为他离开任何地方,只要在他身边,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变成一个无知的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也许爱情真的会让人变了样子。”阿莎喃喃自语。

“但是捕捉者的训练让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拥有可靠的理智,虽然我和乔纳亚留在了RealX,我是说,虽然乔纳亚‘脱离’了营地,但他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道理,我相信乔纳亚不会轻易背弃老师和营地。”

“这一点我和你一样相信,利娅。”

“那也请你相信我和你有一样的……感觉。”利娅的声音越来越轻,一阵海浪来了又去,仿佛要把她的声音也带走。

“你是说不是毫无道理的错觉?”阿莎放慢脚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比任何时候都空白得让她失望,她在心里抱怨,以前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羞耻的苍白。

“是的,我想这种感觉一定有道理。”

“人的感觉有时候没什么道理。”

“可我们都出现了没有来由的感觉,就不那么正常了。”

阿莎看着眼神异常坚定的利娅,她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佛看透了她脑海中苍白一片的荒漠。

“阿莎,你又是谁?”话题转移得很快,利娅的神色再也不是之前的慌张,此刻看着阿莎的是一张镇定、理性、充满智慧的面容。

“你是谁,阿莎·丽丝?”利娅又一次重复问题,压力让阿莎喘不过气来。

“我痛。”她说。

“为什么痛?”利娅的眼神一动未动。

“我很快乐,又有些忧伤;很快乐,不,是忧伤;我充满希望,希望像正午的阳光;我充满力量,好像可以征服世界;我被温暖包围,温暖,来自头顶的阳光……”

“你在说什么,阿莎?”

阿莎怔怔地望着海平面,时而微笑时而流下眼泪,她吞吞吐吐又不断重复着一些没有内容的话,仿佛陷入神经联觉症。

“阿莎。”

利娅的声音阿莎完全没有听到,足足几分钟的时间,她一直重复着快乐、悲伤、希望和绝望,这其中最让利娅在意的是她不时说起的“疼痛”。

“萨娜。”利娅大声呼喊她另一个名字,想着也许能让她注意自己。

“让我来吧。”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利娅下意识转身抬起腿向声音的方向踢去。

男人后退了几步,动作有些狼狈,看上去全然没有准备。

“你是谁?”利娅问道。

“维尔特尔,我是一位牧师。”

“牧师?”利娅诧异地重复。

“是的。”

阿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事,没有注意到利娅之外还有一个人正在注视着她,只觉自己掉入雪地中,阳光亮得刺眼,天空和大地一样白,白得像掏空的宇宙。

“阿莎,是你吗?”维尔特尔轻声唤道。

利娅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阿莎,你还记得这里吗?”男人又问。

维尔特尔反复耐心地询问,不知疲惫。阿莎依旧时而哭泣时而微笑,两人的模样看起来既好笑又可悲,仿佛一对年老夫妻正试图追忆被海浪翻卷后支离破碎的爱情,仿佛一个丈夫正试图唤醒大脑模糊的妻子。

利娅不忍打扰这两个人,尽管这个叫维尔特尔的人来历不明,尽管他知道阿莎身份这件事更是疑点重重。

“你说过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忘了吗?”面对着大海,维尔特尔开始自言自语,“你走后,相思草都枯萎了,我照料不了它们,只能任由杂草将它们的领地占为己有;你走后,海上再也没有飘来一艘船;你走后,我再也没有弹琴,也不再画画,你不喜欢我迷恋艺术,但你不知道我眼里最美的艺术是你,你才是我最深的迷恋。阿莎,你发生了什么?我们彼此间的承诺你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成为一种抽泣,伴着岁月老去的斑驳,仿若一叶小舟在礁石堆里磕磕碰碰,随时都会沉没。

利娅早已被维尔特尔的深情打动,眼泪挂在脸颊,只有阿莎,好似完全看不见他们,看不见眼前的人。

不,她看见了,她转身望着维尔特尔。利娅按压着胸口,生怕心跳声也会打扰这对情侣。

她祈祷阿莎能认出这位痴情的男子,如同祈祷着乔纳亚对自己痴情不变一般。

可奇迹没有因为爱情而发生,阿莎两眼空洞,她望着维尔特尔,神情漠然。就在男人即将接受惨淡的现实时,她的双手紧紧捏住男人的肩膀,眼神凶猛,仿佛要把他杀死一般。

“诺兰在哪里?早上和你在教堂门口说话的男人在哪里?”

维尔特尔双腿颤抖,二十年的时光等来的爱人竟然把自己当作陌生人,他不能接受,也不愿意接受,可眼下事事都由不得他,阿莎开口便问另一个男人的下落,他劝慰自己,她失去了记忆,她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事,她没有抛弃两人的爱情。

“快说,诺兰在哪儿?”

“我不知道。”维尔特尔拒绝回答。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我们认识吗?我认识你吗?”阿莎急躁的样子仿佛在她身后有一辆火车正朝她飞驰。

“阿莎,你回来了,而你回来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利娅真担心维尔特尔会支持不住,他一定爱阿莎爱得很深,也许远远超过自己对乔纳亚的感情。不,不会的,她赶紧摇头,没人能比我更深爱着另一个人,我愿意为乔纳亚死去,不需要理由,这是我对他爱的一部分,最小的一部分。

“阿莎,不要这样,我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阿莎转头不再理会维尔特尔,朝着大海走去,翻涌的浪花围绕她的膝盖,她缓慢向前移动,全然忘记了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太平洋。

“你要去哪儿?”

“爱是午后的云朵/在你画布的倒影里/你写的歌/是我最爱的旋律/你说不/我才是你最爱的旋律。”

“这是我写的诗,你还记得。”维尔特尔拉起阿莎的手,“快停下,阿莎,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停下。”

“为什么要停下?你看前面的山顶,那块地方我们可以建造新的家,我喜欢那里,迎着海风种满相思草,你可以坐在院子里画画,画海浪、晨曦、镶着银边的云,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我们选择自己的生活,RealX属于所有人。”

“可是你不在了,你走了,你抛弃了誓言,快停下,阿莎,前面不是山顶,是大海。”维尔特尔不知所措。

“说什么胡话,你没有听见铜铃的响声吗?大海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大海是沉闷的,默默吞噬一切,山不一样,它看着你,保护着你,从不要你回馈什么。”

“阿莎,不要再往前了。”利娅跑上前抓住阿莎另一只手。

“萨娜,是我,你看着我,我是利娅。”利娅喊着阿莎的另一个名字,试图将她唤醒。

阿莎满脸笑容朝向大海走去,维尔特尔不愿放弃,两人的身体时而露出海面,时而没入水中。

“萨娜……”利娅只能往回走,她无能为力。

然后,她看见了诺兰,看见他淹没在海水中,接连两阵大风吹得她睁不开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睁开眼,“老师。”她惊慌失措。

诺兰没有理睬,只是抱着萨娜,等她醒来,又像等她死去。利娅说不清这种感觉,从刚才怪异的大风吹过时开始,她的意识就变得混乱不堪,好像很多本被撕开的书同时抛向天空,她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拼凑出它们应该有的样子。

剧烈的咳嗽声划破海风,萨娜抱着诺兰失声大哭,维尔特尔双手撑地,仰望天空,没有一点光,天空在他眼里像被太阳丢弃的孤儿。

“跟我回去,诺兰,我们回营地。”萨娜请求着。

“好,我跟你回去。”

“现在就走。”

“我知道一定能找到你。”

“当然,你一定能找到我。”

这到底怎么回事?利娅一脸茫然,看着两人的对话,利娅仿佛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两个人,一个念头涌上她的心头,难道萨娜爱着老师?也许他们一直彼此爱着,只是没有人知道,或者从来没有告诉对方?

站在山顶的斯泰因哈哈大笑:“真是一段缠绵心碎的爱情。”

“你说什么?”乔纳亚奔跑上山本想寻找诺兰的下落,却不料只是见到了斯泰因,“你怎么在这儿?”他接着问道。

“你要我回答哪个问题呢,乔纳亚弟弟?”斯泰因边笑边回应,欢快得好像刚看了一场马戏团演出。

“都要回答。”

“你的问题总是很多,也不知道你到底对什么感兴趣。”斯泰因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嘴角依旧挂着微笑。

“你怎么会在这?”乔纳亚重复之前的问题。

“我是来找维尔特尔的。”

“维尔特尔是谁?”

“是一个生活不如意的人,一个好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和你很像,善良、正义,好欺负。”

听到好欺负时乔纳亚本想反驳却实在提不起兴致,正如斯泰因所言,他有太多问题,太多需要理清楚的事情,对于这些事情斯泰因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是要他说出来恐怕并不容易。

“你刚才在笑什么?”乔纳亚只好换一个问题。

“久别重逢,家人团聚是不是很好笑?”斯泰因说着说着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丝毫不考虑修养问题。

“需要笑成这样吗?”

“当然啦,你不知道这件事多么**气回肠,简直是世界上最离奇的爱情故事,我本来以为这一天要到维尔特尔死后才可能发生,没想到,今天他们就重逢了,太值得高兴了。早知道缘分如此神奇,我都不必邀请那位女士观看今晚的演出了。”说完斯泰因又忍不住笑起来。

“女士?你说的女士又是谁?”

“还能是谁?不合时宜的浅金色头发,柑橘的甜味,嗯,我觉得那味道有点过去时代的气息,我不怎么喜欢,你呢,乔纳亚,你喜欢柑橘味吗?”

“你说的是……”乔纳亚不愿意说出阿莎的名字,斯泰因很配合地帮他说了出来。

“阿莎·丽丝。你还应该知道她的另一个名字,萨娜·勒梅塔耶,哈哈哈哈哈。”

除了她还会是谁呢?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斯泰因又怎么会笑得如此疯狂。

“你说她和维尔特尔认识?”

“何止认识,他们相爱,彼此深爱对方,阿莎愿意为了维尔特尔永远留在RealX,而维尔特尔也愿意为了阿莎放弃他信仰的上帝。啊,你刚结婚,应该很能体会这种感觉吧,真爱至上,其他都不重要,不重要。哈哈哈哈哈哈。”

斯泰因耸耸肩,收起笑容。

“你怎么知道阿莎的身份?”乔纳亚站在斯泰因正前方,厉声问道。

“别这么紧张嘛。”

“你怎么知道他们相聚了?以及我们所有人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出现?你怎么知道所有的事,甚至你为什么比营地知道得还要清楚?”

“你怎么又问那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一个?”

“都一样,不,都要回答。”

“我说老弟,你自己不会看吗?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当然也绝对不简单,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是你想得太多,你们捕捉者以为什么都能预测,什么都该是朝着确定性的方向发展……我该说你们天真好呢还是说你们自以为是,就算构成宇宙的是数学,但也绝不仅仅是那些数学公式。”

“快说正题。”乔纳亚提高了嗓音。

“你这人真固执,用眼睛看都不会了。”

乔纳亚明确感受到来自斯泰因的嘲笑。他接过斯泰因递给他的东西,乔纳亚拿在手里发现它有点重,是一个铜质望远镜。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笑到现在了吧,你真是太有趣了,还以为我有什么超能力,高科技……不过是你傻乎乎地忘了人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哈哈哈。”

乔纳亚拿起望远镜往沙滩望去,他看见诺兰、利娅、萨娜和一个没有见过的中年人,这个人的长相似曾相识,可以确定的是,他就是斯泰因所说的维尔特尔。

“看到熟人了吗?”斯泰因在一旁问道。

“嗯。”

“好了,现在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

“没有,这个不算。”

“为什么不算?”

“你当我是傻子吗?一个望远镜就让你比营地知道更多的事吗?”

“你为什么不回去问问诺兰?对了,他们应该会去你家,你不妨现在回去听一个你从未想象过的故事,这个故事**气回肠,也许能唤醒一些沉睡的记忆。”

“你是说萨娜和维尔特尔?”

“快回去吧,去看看虚假的真理是如何活生生地拆散两个相爱的人,看看理性是如何冷酷地要求人们做出选择,并且打着正义的旗号泯灭人性。”斯泰因的语气一反之前的玩世不恭,突然变得真诚又严肃。

“不,你别想骗我离开。”

“放心,我不会离开的,我可不会错过今晚这场好戏。你一会儿看到的不过是场热身表演,真正的盛宴在月亮爬到教堂的十字架顶端,在篝火燃起的午夜,在太阳与月亮难分彼此的喧闹声即将穿破你耳膜的瞬间。”

“够了,我没心情和你说这些。”

“对,我说的都像假的,利娅也有些神经质,在你眼里阿莎好像也不正常——她的确不怎么正常,你一定要问问诺兰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至于诺兰说的话,当然,他就是真理,你千万要认真听,听听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记得回来告诉我。”

“当然,我很想亲耳听听那些控制RealX的手段如何用来控制你们的人生。”说完斯泰因再一次大笑起来,他起身往教堂走去,笑声渐行渐远,伴着一场匆匆而过的海风。乔纳亚感到最后的笑声里竟不是嘲讽,而是隐忍与痛苦。

乔纳亚回到家中,利娅紧紧抱住他,好像他随时会消失一样。两人走进客厅,诺兰他们正安静地站在窗边,谁也没有说话的打算。

“老师。”乔纳亚站到诺兰身边,诺兰轻轻点了点头。

乔纳亚温柔地问妻子:“刚才你们都在沙滩上?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沙滩上?”利娅惊诧地问。

诺兰看了乔纳亚一眼,眼神疲惫。

房间里出奇安静,连波斯**瓣掉落的声音都变得沉重。

“萨娜,先告诉我谁让你来这里的?营地怎么了?”诺兰打破沉默,房间里每个人好像都松了口气。

“是里维斯让我来的。费德南德对你离开营地的事非常关心,大家都知道他早就想让捕捉者消失,你的脱离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理事会也没办法,毕竟还要依靠费德南德和他的工程师们,虽然一拖再拖,可是会议时间最终还是确定了,我们必须回去,诺兰,你必须自己回到营地去。”

“他还是那么沉不住气。”诺兰低声自语。

“老师,我也认为您必须回去,否则您几十年的心血恐怕……”

“捕捉者计划吗?”诺兰回应。

“是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跑到这里来了。”他的话让乔纳亚和利娅羞愧难当,但话里却没有半分指责的意思。

“你们应该都知道擅自留在RealX的结果吧?超过时间无论理由是什么,我们都回不去了。”

“不,老师,您可以回去,我想费德南德不敢对您怎么样。”

“他一定会很高兴看见我回去,接受理事会的审判。”

“捕捉者计划真的会被取消吗?”利娅小心问道。

“捕捉者还剩下两个人,里维斯和莱尔,他们已经优秀到能把阿莎这个身份找出来,这可是连费德南德都不想看见的人。”

“所以里维斯和莱尔很安全对不对?”萨娜总觉得现在在营地的里维斯和莱尔正承担着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更大的风险。

“不如说,我们才是最安全的。”雷迪的声音很轻,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这句话吸引,连诺兰也看着他。

“这些事情都是因为你来了以后才发生的。”利娅突然走到雷迪面前,大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没来营地之前,所有的事都井然有序,真不知道诺兰老师为什么破例让你成为捕捉者,这件事或许早就传到理事会那里。营地每个人都好像能对这件事说上几句自己的猜测似的,他们有什么资格这么做?老师何必受这种质疑?”泪水在利娅眼中打转,前赴后继滚落下来。乔纳亚把她抱在怀里,同时也希望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雷迪的语气毫无波澜。

这句话乔纳亚和利娅都没有注意,窗户又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也许是午后太阳渐淡,增强的海风经过窗台时把窗户打开了。雷迪的声音近乎自言自语,显然没有好好回答萨娜的意思。

诺兰却清楚无误地听到了雷迪的声音和他那句话的意思。他缓缓走到雷迪面前,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一脸痛苦地转过身去。

沉默,只有风还在吵闹。

“阿莎,我们的孩子也该这个年纪了。”维尔特尔望着雷迪,双眼朦胧。

“你在说什么鬼话?”利娅大喊,“你和阿莎在RealX之外也相爱过吗?”

“Real之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维尔特尔一脸疲惫。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RealX,不管你是否意识到,不论你是否把这里当作真实世界,这里都是虚构的,也不是你把它称为‘世界’就可以改变的。在这里你不可能有雷迪这样年龄的孩子,不可能。”

“住嘴。”阿莎突然尖叫起来,“不要对他这样说话。”

维尔特尔感激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勇气和力量又回归生命之中,他坚定地向阿莎走去,伸出苍老的右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阿莎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只是让他握着,她没有觉得任何异样,好像海滩上那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一般,握着彼此的手,平静而熟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说清楚些?”利娅打算离开房间到门外透透气,她感到体内升起许多泡泡,这些泡泡随时会胀裂到让她喘不过气来,“我要去外面走走。”她在乔纳亚耳边说。

乔纳亚对妻子点点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

雷迪无精打采地看了一眼维尔特尔,随后漫无目的地继续自己的思考,在利娅看来他坐在那里却像假象一样。

“我来解释吧。”还是诺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虽然我也不完全清楚,但我会把知道的告诉大家,至于听完这些事你们有什么想法或者打算怎么做也不必告诉我。在开始之前,我希望大家都记得雷迪刚才说的话——‘目前来说,我们才是最安全的’,没人能让一个连接状态的人断开连接,这是至高法律禁止的行为,别说费德南德无权如此,即使是理事会也无法破坏你们的连接状态。但是也要记住,它同时意味着什么。”

这项法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现在想来的确如此,RealX应有尽有,而营地似乎已经名存实亡。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大家等待诺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像在等待就此向一段旧日时光告别。维尔特尔也拉着阿莎,尽管阿莎还是无法记起这个深情的男人究竟是谁,但她没有拒绝自己,这已经足以令维尔特尔感激不尽。

雷迪靠着窗,后背倚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诺兰见众人似已做好准备,他深呼吸一口气:“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讲起,我从陆军部队退役还不到一年,有一天一个自称代表全人类利益的神秘组织找到我,问我是否了解一款叫作‘RealX’的游戏。我对这种游戏不太熟悉,那时候我心里想,游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熟悉战争,在已经伤痕累累的世界,持续不断地战争,人类真够折腾的。

“神秘人告诉我,RealX不一样,是触手可及的天堂,没有战争也不会有死亡。对于刚从无意义的战争中走出来的我,听到有这样一个人类世界,我的大脑想象到的自然就是天堂。”

说到这,诺兰停顿了一下,雷迪关上窗,生怕海风会把这里的故事带到窗外一样。

“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更没有奢望过人类能以活着的状态进入天堂,我没有学过医,也没有研究过宗教和神学,我主修的专业是语言文学,人类的身体和意识清醒着进入天堂,这样的事我只在小说里读到过。但那时候我们别无选择,自然被毁了,人类还漫无目的地互相攻打了十多年,终于到了考虑自身这个物种是否会就此走向灭亡的时候,我意识到也许RealX会成为一个新的时代。”

乔纳亚并不在意这些,他猜测那个代表“全人类利益”的组织也许是一个宗教组织,如果是这样,斯泰因总是在教堂出现也就并不奇怪了,他看了一眼维尔特尔牧师,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雷迪依旧靠在窗边,对诺兰之前说的话没有任何感觉,对接下来他要说的也没有任何期待,但他注意到了诺兰说自己曾经主修“语言文学”,他看了一眼维尔特尔,又看了一眼阿莎,最后眼神快速经过诺兰。

“最近一次技术爆炸后,即使没有气候灾难,人类的精神世界也面临破碎不堪的局面,全世界的人类都不同程度感染着无所事事、药物依赖、沉迷虚拟游戏,大家追寻便捷的生活和简单的快感。

“我想无所事事下去,我的生活就是沉浸在书里,成堆的书,没日没夜地读书,这似乎和那些依赖药物和游戏的人没有区别。我答应了神秘人的邀请,但有一个条件,我说我需要知道他们的身份和RealX的来龙去脉,我受够了当兵时什么都不知道只懂得执行任务的生活。”

“他们告诉我,我的一个伙伴已经接受了这项任务,我们会配合得很好,你们应该能猜到,那个人就是费德南德,他比我到营地的时间更早一些,早了一周零三天。

“费德南德是您的伙伴?您和他之前就认识?”利娅迫不及待开口。

“他是我大学的校友,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个天才,几乎没有一个教授不知道他,而且他从不低调。”

“真让人讨厌。”

诺兰没有责备利娅打断他,他倒是正好想休息一会儿,疲劳感已经变成一种负担,诺兰意识到身体在发出警告,他需要休息。在海边观赏落日,在清晨漫步,夜晚聆听细雨落在树叶上,但这样的生活不属于他。也许曾经他有过这种生活,仿佛上帝偷偷把别人的幸福错给了他。后来又要了回去,剩下他一个人既不能抱怨又无法忘却。

窗外,一阵巨浪带来微凉的风,同时带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老师,后面的故事让我来说吧,我生怕您说得不准确,误导大家。”

“你好像很确定你知道的才是正确的。”诺兰对那个声音说道。

“恰恰相反,这么说正好说明您太执着于正确与错误,真没想到一个读文学的人居然有如此强烈的对错观,我真想说您不从事政治工作简直太可惜。哦,当然,谁说营地工作和政治没有关系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斯泰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利娅冲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连接限制对你无效吗?不能私自进入他人住宅你不知道吗?”

“别这样,利娅。”乔纳亚小声阻止妻子。

“当然有效,但不是什么连接限制。乔纳亚,有必要明确向你妻子指出,我并不是有什么特权的人,至于连接限制,我像RealX里大部分人一样循规蹈矩,可惜,这和你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什么意思?”利娅的语气依旧充满敌意。

“我根本不是通过连接突然在这里出现,我就是从房门走进来的,不是在某个位置断开连接,一分钟后在相隔几十公里的另一个位置突然出现,我是走过来的,就是字面意思。房门没有关紧,我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敲门也没人理睬,海风经过时门就自己打开了。有趣的是,你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有人进来,一直到我大声说话时你们才发现,我就这么让你们觉得安全吗?”斯泰因大笑起来。

刚才的一阵风让诺兰恢复了一些平静,他在RealX的这段时间,斯泰因就像消失了一样,而现在他自己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贯的玩世不恭和骄傲。诺兰想到他是有权利不再爱这个少年的,也有权利让他明白因为他的自私给多少人添了麻烦。但是这些话好像都说不出口,内心里总有一只蒙着蓝色纱布的眼睛在幽怨地望着他,灵魂在那道目光里游离,越来越模糊不清。

“真不愧是老师,您真的不担心我说错话吗?”

“你做错的事我都承担下来了,还会担心你说错话吗?”

“别这么说,我可不是针对老师,您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您看看维尔特尔,你们的年纪差不多吧,倒是阿莎还是和我想象中一样美丽,可惜她的美丽好像不会随时间的变化而改变,一朵花再美如果从来都不变,那也就失去美好的意义了,不是吗?”

“继续说。”

“您猜费德南德知不知道我们现在聚在一起?他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简直胡闹。”诺兰有些生气,但没有阻止斯泰因继续发表他的言论。

“在您看来我不是一直都在胡闹吗?可我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样,也就是说营地所有的事都不真实。”

“你在胡说什么?”乔纳亚非常生气。

“乔纳亚,你早就在怀疑了不是吗?营地告诉你RealX是不真实的,每天你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RealX在线人数,危机等级,在线时间。”

“是的,那又怎么样?这是我们的工作。”乔纳亚骄傲地说。

“你初到营地的时候诺兰告诉过你什么?”

“我们的工作是保护RealX和RealX里所有的人。”乔纳亚记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要你们保护?”

“因为危机等级如果上升,RealX会发生危险。”

“这里发生过危险吗?”斯泰因自顾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乔纳亚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那是因为营地持续的工作才没有让危险发生,是因为每一位捕捉者忠诚地工作。”

“忠诚?”斯泰因重复着这句话,边说边笑,俊美的五官开始变得扭曲,“对了,哈茨的演出就要开始了,我想谈话先到这里吧,有些事说来话长,但哈茨的演出谁都不想错过。可惜,里维斯不在这,他一定会对这些新编剧目感兴趣的,他可真是个既懂得戏剧又十分有趣的人,乔纳亚,他可比你有意思多了。”

乔纳亚的手心渗出汗来,利娅用力握了一下丈夫的手,仿佛在告诉他,“你是最好的,别听斯泰因乱说。”

乔纳亚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门前,伸手打开半掩的门,斯泰因临走时转身拍了拍乔纳亚的肩膀,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乔纳亚没有回应,客人离去后,他用力把门紧紧关上。

“今晚的演出大家都去吧?”乔纳亚的声音有些颤抖。

“去。”诺兰回答。

“我先回去,阿莎,晚上你一定要来。”维尔特尔离说道。

阿莎没有回答,她有些舍不得维尔特尔离开,但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不想去。”雷迪说道,“我想我最好现在回营地去。”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雷迪看了一眼诺兰,眼神仿佛在等待诺兰的回应。

“暂时还不行,需要我陪你出去聊聊吗?”诺兰问道。

“不用,我只是还有些问题没有想明白,也许我可以和牧师聊聊,要是您不介意的话。”

牧师点了点头,“我很乐意,孩子。”

“等一等,雷迪,你最好留在这里,不要轻易接触RealX里的人。”乔纳亚看着眼前这些人,觉得自己忽然就成了局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不能置身事外。

“如果没什么事,我想休息会儿,各位可以在客厅里休息,或者去院子里散步,我有些累,还想吐。”利娅说完朝卧室走去。

诺兰眉头紧皱,看着利娅,阿莎也看着她,雷迪也同样看着她,利娅发现自己好像被很多双眼睛盯着,她拉着乔纳亚走进卧室,直到卧室门打开又关上,才觉得那些眼睛终于放过了她。

“我想吐,亲爱的。”

“你太紧张了,宝贝。”

“我不想回营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所有人都在离开我。”

“不要胡思乱想,我最爱的利娅,求你不要胡思乱想。”乔纳亚单脚跪在床边,利娅的脸色看上去微微泛红,她的身体一直很好,可是此刻,乔纳亚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妻子如此虚弱。

等到利娅睡着,乔纳亚才开始思考整件事,看起来斯泰因知道一切,诺兰肯定也知道,他有些不甘心,整件事从头到尾好像只有他什么都不清楚。如果回到营地,也许他和利娅再也不能见面,费德南德必定会要求理事会执行对捕捉者的监管措施,也许去另一个由工程师设计的监狱,但绝对不会让利娅和他在一起。

诺兰说得没错,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去,按照现行法律即使是理事会也不能断开他们的连接,这样的人生虽然无所作为,但至少可以和利娅共同度过。她看着妻子熟睡的面容,利娅不该承受任何痛苦,去它的理事会,乔纳亚心中暗暗有了决定。

里维斯看着时间渐渐过去,离会议开始还有不到一天时间,彻夜未眠使他看起来略显疲惫,但任何不谨慎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他不敢怠慢。RealX的在线人数和活动时长进一步攀升,而危机等级却在逐渐下降,已经下降到安全线以内,这样看来,RealX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理事会也许会理解营地出现的脱离现象是为了应对危机等级居高不下这一特殊情况,也许理事会将认真考虑这一点,费德南德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抢走半点功劳,想到这,他终于感到轻松一些。

“之前的情况很稳定,按时间推算她应该已经找到诺兰。”莱尔如实告知观测情况。

“我这边也很好,也许该感谢工程师不喜欢来这里。”

“他们已经在一层到处走动了。”莱尔补充道。

“这么着急,理事会还没做出决定呢。”

“费德南德也许觉得胜券在握,老师的脱离真是自己把一层拱手让给了费德南德。”

“他一定有苦衷,你看那里。”里维斯抬了抬头,莱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危机等级降低了。”

“是的,RealX密集关闭问题好像也缓解了,现在一小时仅有两三个RealX小世界自动关闭,难怪工程师有时间来一层晃**。”

“是。”这个数字并不让莱尔惊奇,和上一次他看见一闪而过的降低相比,这一次的数据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倒是里维斯看上去对这个数值很在意。

“这能让理事会相信捕捉者的工作是有意义的,虽然老师他们的行为有些不合规矩。”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时间定得如此精确,晚一点回来并不意味着什么不是吗?”

“可是如果每个人每一次都多停留一天,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用不了多久,RealX的生活时间会超出理事会规定的安全范围。”

“是的,如今这些数字还在攀升。按之前的经验,如果人数和时长持续增高,危机等级很难保持在2~3级的水平;可是很奇怪,时长已经超过21/24小时,危机等级却下降了。”

“很反常。”莱尔说。

“不能说反常,莱尔,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记得有过那么高的数值吗?”

“没有。”莱尔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实说,我很担心,甚至有些怀疑……”里维斯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他有些迟疑是否合适让莱尔知道自己的想法。

莱尔表情凝重,随后说道:“你在怀疑危机等级的数据可能有问题。”

里维斯有些吃惊,莱尔的智慧并不在他之下,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必要各怀心事,他点了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我怀疑的不止这些。”

“可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老师他们回来。”莱尔冷静地说。

“是的。”

“除了等待,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去不了世界了。”里维斯忽然转变了话题。

“为什么。”

“你看。”

莱尔顺着里维斯的目光看向萨娜,他看见萨娜额头上方一个展开的圆球。

“是的。”

“为什么?”莱尔认为里维斯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

里维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实在想不出除了这样做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