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RealX:神父与酒馆女人

特里感到自己好像在湖面上丢了船桨,

任凭风浪将自己摇来摆去。

傍晚时分,夕阳穿过薄雾,树叶私语,宁静中带有一丝丝焦糖的甜味。远处广场上一支盛装打扮的乐队正在演奏《罗恩格林序曲》,湖水翠绿倒映着斜阳,竟有一种春意盎然的美妙,可眼下的季节分明已是初秋。

跟随乐队的演奏声,穿过公园西侧大门,一条短小的街道只容得下行人通过,街道另一头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圣肯特尼教堂。

青灰色鹅卵石装饰的围墙不过半米,蔷薇和鱼尾草爬到围墙外,蔷薇正开得热烈,香气悠悠,乔纳亚不禁想起利娅身上的香甜。

捕捉者的工作注定了他不可能时刻留在利娅身边……乔纳亚隐隐有些伤心,不过他只允许自己伤心片刻,紧接着,他决定这次危机过后,就向利娅求婚。

里维斯谨慎地走在乔纳亚身边,他的身份是一名管道修理工,也许必要时可以作为劳伦的伴侣。

RealX的同性恋人数和异性恋人数几乎均等,按照里维斯的说法,如果鼓励大脑去尝试,很多人都可以是同性恋或者双性恋。

“瓦格纳的曲子看起来很流行。”

“最近RealX有几次大型庆典活动,这类曲子也许比较合适。”

“音乐不愧是深刻的文化记号。”

“李,你想说什么?”

“特里,我想说,我喜欢这种音乐。”

两人轻轻一笑,确认双方都已经熟悉新的身份,工作也就正式开始了。

“你有没有发现有人盯着我看?”特里问道。

“没有。”

“不觉得奇怪吗?我在这个街区可住了八年。”

“也许大家不愿意管闲事吧,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哪里的人都不会真的不喜欢管闲事。”特里说话很小声,这是捕捉者的习惯。

“过一会儿我先去教堂,有些事想找神父聊聊。”

“好,我走回去买冰激凌,刚才路过的冰激凌店有薄荷柠檬草星光火箭筒。”

“什么?”

“就是一种放了很多配料的薄荷草味冰激凌,吃在嘴里像牙膏的味道。”

特里差点笑出眼泪,这家伙还真会进入角色,行为点设计得天衣无缝。

“那给我也带一个。”

“不行,你不知道火箭筒吗?要两个手才能捧住的冰激凌,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什么?”

“我等你出来一起吃,两个人,一起吃,一个。”

特里忍着笑往教堂走去,李则转身轻快地扑向冰激凌店。

拾级而上,特里感到腿有些酸胀,看上去并不太陡的坡道因为鹅卵石表面光滑的缘故,降低了摩擦力,他不得不更用力地走每一步。

这条街道虽不如公园对面繁华,却称得上幽静。教堂三面环绕着低矮的小叶黄杨,零星还有一些波斯菊,背后半个扇面围绕着一片红杉树林,建筑是青白色现代主义风格,让人想起“二战”后波兰造的那些社区教堂。

进门时,几乎可以闻到气温骤降的寒意,特里下意识拉紧领口。长椅上坐着一个黑发女人,神父侧对着她站在长椅末端,两人在谈论着什么,特里听不清楚。他已经在记录里看过教堂结构,但这样的温度和安静,他有些不适,危险等级上升了,可是这里看上去那么平和,人们的生活井然有序。

发现有人进来,神父转过身,不带任何情绪。

他就是穆切尔神父。特里想尽量保持两人认识的样子,劳伦每周来这里不过是日常的忏悔和祷告,有时候帮助教堂搬运一些桌椅,当然教堂外的演说他每次都会站在最前排,除此之外他和穆切尔的关系没有特别亲昵的迹象。这一些特里调查得很清楚。

仍在思考之际,两人间的距离已不足半米。

“你来了。”

“嗯。”

“劳伦,最近还好吗?好多天没见你来了。”

“是,我很好。”

“还以为你沉迷其他世界,不来教堂帮我们忙了呢。”

“其他世界?哦,的确玩了几天,但还是要回来的。”

“回来就好,孩子们还等你讲动物的故事呢。”

动物的故事?特里一阵心悸,他知道劳伦的真实身份是动物园的管理员吗?还是只是劳伦喜欢给孩子们讲动物故事?

“你编的那些故事,可比书上的有趣多了,上周讲到哪里了?”

“上周,嗯,我想想,讲到……”

“对了,讲到狐狸到了晚上喜欢悄悄溜到兔子活动的区域,然后悄无声息地躲在草丛里看兔子睡觉。”

“啊,对,等兔子睡着后狐狸才回自己的地方安心入眠。”

“就是这个故事。很有趣是不是?”

“是,是。”特里放松下来,总算蒙混过去。

“那我先进去处理些事,周六的庆典你会参加吧?”

“这周六?”

“是啊,十二号。”

“嗯,到时候再看吧。”

“这次庆典可比以往都要热闹,上周就开始各类游行活动了。”

“那我一定来。”

“好的,劳伦。”

他叫他劳伦,没有丝毫怀疑。

穆切尔神父和蔼可亲,看起来三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均匀,待人礼貌,很受周围人尊敬。这些印象在特里心里一一排列整齐,他心想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吗?不,斯泰因可没有这么温和,这种平易近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不像他。

从高处往下望去,特里很快看到了站在丁香花旁的李,他的手上捧着一个戴皇冠的鸵鸟般华丽的冰激凌。

特里走近时,他往前挪了挪手,动作很小,融化的冰激凌顺着手往下淌。

“现在可不容易吃到这么俗气的东西。”李边吃边高兴地自言自语。

身后一阵清风,微凉的气息穿过衬衣钻到皮肤里,特里打了个寒战。

“顺利吗?”

“嗯,目前看来是的。”

“那就好,晚上我们去吃点肉卷,刚才我向冰激凌店的女孩打听了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他说两条街外的费兹广场,那里有肉卷、猪爪、海鲜饭还有北京烤鸭。”

“好,都听你的。”

特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至少目前为止劳伦的身份还算安全。

RealX中的劳伦死了,随后现实世界的劳伦也被发现死了,两者究竟谁先谁后,对乔纳亚来说这是个大问题。雷迪之前的任务是调查劳伦的死因,结果只是发现劳伦的尸体被移动了位置,死因至今尚未明确。几天后危机等级上升到四级,营地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认为最可能的触发事件是劳伦之死,这也是他和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调查劳伦与危机等级上升有着怎样的关联。

诺兰老师的意思应该很明白,如果的确与劳伦的死亡有关,营地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针对这一事件做出调整,重新编写故事投入RealX-09。

这个秘密捕捉者很清楚。并非真实才可信,人们相信什么和是不是真实的没有绝对关系,与相信有关的还包括理解、认同甚至怀疑,这些工作都是捕捉者擅长的。

那么,真实的问题是什么呢?自杀、谋杀还是意外死亡?

意外死亡可能意味着RealX-09的某个部分出现严重漏洞。如果真的是严重漏洞,不可能那个时间段内只发生劳伦这一例死亡事件,那段时间同时有六千二百三十四人在这个区域活动,其他人全都安然无恙。

如果是谋杀,此行的任务则必须找到凶手,也许从推测动机入手寻找凶手,始终都是最实用的办法。

至于自杀——特里的确更怀疑劳伦死于自杀。出于他本身对世界过于崇高和理想化的期待,在特里的脑海中,人性更多的是善良和软弱,这一点恰巧是诺兰最担心的。

然而,仅有这些还不够,他还遗漏了疾病和自然死亡。

特里吞下最后一口冰激凌,吃在嘴里的时候它们几乎已经融化成水。

“还没理出头绪?”

“没有。”

“那可有些糟糕。”李轻轻叹了口气,“要不要喝点酒,我可几年没喝过了。”

“我没有下午喝酒的习惯。”

“拐角有个酒吧,下午四点就营业了。”

“李,我还有事要思考。”

“酒吧正是想事情的好地方。”

特里也没有头绪,点点头就答应了。李看上去根本不担心这项任务,完全就像在旅行,不仅心情明媚,连胃口都是出奇地好。更让特里惊讶的是,他还有一番招引异性注意的本事,三两句话就能和不同年龄的女人聊上天。特里不禁想回到教堂坐着发呆,他回忆起穆切尔和他说的话,想到给孩子们讲故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去教堂给孩子们讲故事。

“嘿,我说,你们觉得我朋友长得怎么样?”

“这是你的朋友?”一个身穿黑色裙子,脖子长得像撑着一个玉米一样的女人转过身瞥了一眼特里又把脸转了回去。

“看上去像离了婚,老婆跟人跑了。”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李完全沉浸在与不同女人的聊天中,忙得连酒都没怎么动。

特里喝下半杯啤酒,麦子的香味甘醇可口,他还是在两年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喝过一次。世界里有很多好东西,完全复制于人类的发明,酿酒、咖啡,以及从每家每户窗口飘出的食物的味道,那些在真实世界里早已销声匿迹的东西,却在RealX里保存了下来,并且永远取之不尽。

RealX给了生活所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它不再让人觉得无所事事,人们可以投身艺术、投身城市建设,或者坐在海边听海浪拍打、漫步最复古的街道小径,感受脚踝上叶子轻轻滑过。

从没有人声明它千真万确,但也没人怀疑它是假的。

特里又喝下半杯啤酒,些微醉意,心情却比方才轻松一些。李的嘴边依旧挂着笑容,他朝窗外望去,发现玻璃上有一层稀疏的水珠,刚才竟悄悄地下了一阵细雨。

“仿佛在巴黎。”李端详着水珠上流动的色彩。

“天黑了。”特里随意地回应。

“嗯,外面下雨,这里的人会更多。”

“你倒是挺喜欢和陌生人聊天的嘛。”

“我想看看谁认识你。”

特里恍然大悟,酒精并没有降低他的思考能力。他还没有头绪的时候,李已经为他做了许多,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看上去不过是吃喝玩乐,实际上有独特的观测能力,简直像一个不露声色的侦探。

两人各自要了最后一瓶啤酒,特里建议喝完去附近街道走走,李点头答应。他看上去非常清醒,好像一口酒都没进到他胃里一般。

“雨好像停了。”特里说。

“我还真想去雨里走走呢。”

“看来要等明天了。”

李举起酒瓶一饮而尽,特里也跟着把最后一口倒进嘴里。

“我去付钱,你继续坐一会儿。”

李走向收银台,特里有些无聊,一晚上都没有人认出他来,这一点一开始还让他感到轻松,而现在他却为此担忧。

“没道理是不是?”一个女人坐在了李方才坐的座位上,二十出头的年纪,嘴边还粘着一些啤酒泡沫,算得上年轻漂亮,“这里都没人认识你,不觉得奇怪吗?”女人接着问道。

“你是谁?”特里耸了耸肩,勉强带着几分笑容。

“波蒂娜。”

“你好。”

“总该有人认识你吧,劳伦先生。”波蒂娜端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杯子,浅浅喝了一口。

“当然,我在这个社区住了那么多年。”

“有人说你一定会来这里。”

“谁?”

“那个人。”这种神秘的语气让人无法不在意。

“那个人?”

“那个人知道你会来这里,他果然说对了。”

特里感到自己好像在湖面上丢了船桨,任凭风浪将自己摇来摆去,他不喜欢突如其来的问题,但是捕捉者的任务从来都不会风平浪静。

李回来的时候特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在远处稍等片刻。

“要不要再来杯啤酒?”

“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句话。”

“是那个人要你告诉我的话吗?”

“真聪明。”

“那你说吧。”

“你的朋友很想念你。”

这一瞬间,特里只觉得眼前这个叫波蒂娜的女人仿佛用她石榴色的指尖在自己心口刺出一个又深又长的洞。

应该说什么?他不知道。仿佛喉咙也被指甲掐住了。

他只能希望自己的表现不至于非常窘迫。波蒂娜依然咧着嘴笑,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戏谑,特里甚至觉得波蒂娜看着他的眼神中有一丝钦羡。他硬挤出几个字算作回应。

“我的朋友可不少。”

“那个人说你们很久没有见面,他希望你对他的想念和他想念你一样深。”

波蒂娜话音未落,耳鸣和眩晕已将特里紧紧缠绕,女人的发音很清楚,音色甜美清亮,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她起身,体态优雅,转身离去,从李的身边经过时,特里似乎听到二人又聊了几句。

“刚才那个姑娘……”李轻声问道。

“钱付完了吗?”

“嗯。”

“我们现在就离开。”

路旁栽的绣球花,白绿相间,挂着先前飘落的雨水,地面倒映着路灯,投下一个个骷髅状的阴影,李加快步伐才赶上特里。

“那姑娘和你说了什么?”两人同时问对方。

“我的身份已经不安全了。”

“她认出你是劳伦了?”

“没错。”

“那个人”,她说的是谁?又和劳伦有什么关系?什么人如此想念劳伦,为什么记录里没有明确显示?

不,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很明白波蒂娜说的话意味着什么,“那个人”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那个人”——是他日日想念的人,而不是什么劳伦的朋友。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希望能在周六的庆典上看见我们。”李回答。

“周六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二日,圣民节。”

“圣民节。”

“庆典就在圣肯特尼教堂门口。但是……”

“怎么了?”

“请允许我提醒你。”李停顿下来,仿佛没有拿定主意,“周五下午我们应当返回营地。”

“我回营地申请延长任务时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解决更棘手的事。”

“你是说劳伦身份的事?”

“是我们的身份,这里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如果RealX有人知道捕捉者的身份,这简直比劳伦的事更可怕。”

“你是说有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那个女人吗?”

“嗯。”

“这怎么可能呢?你在教堂里的情况如何?”

“也不算顺利,神父虽然叫我劳伦,但我觉得他表现得太平常了,让人不安。”

“看来要到周六才能弄清楚。”

“我要去申请任务延时,你可以留在这。”

“先回酒店再走吧,我可以有时间仔细想想这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知道我们捕捉者的身份,还有为什么酒吧那些人看起来似乎不认识劳伦。”

“这两个问题都令人背后发麻,不是吗?”

“是,和之前调查到的情况很不一样,就好像这些人不是RealX-09原来的居民。”

“或者我们根本没有在RealX-09。”

特里说完这句话,两人都笑了起来,这种猜测太离奇,实在是可笑。

营地内,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利娅怀疑只有她一个人处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

“诺兰大人请您一小时后去准备区。”

“知道了,缇旎。”

“乔纳亚大人要我修改您房间的访问权限,他希望能将他从允许进入名单中删除。”

“他刚才来过这里?”

“在您睡着的时候来过,您这次睡眠超过了剂量时间。”

“我用了二毫克睡眠剂,只能睡四个小时。”利娅没有强调她呕吐的事。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根据您当前的情况,我的建议是您需要做七项相关身体检查,包括心血管系统、呼吸、骨骼、细胞代谢……”

“行了缇旎。”

“利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谢谢你缇旎,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任何检查。”

“至少您需要完成大脑扫描。”

“为什么?”

“如果您的大脑出现异常,将不能执行连接任务。”

“我的大脑没问题,我哪里都没问题,你什么时候和工程师那里的机器一样无聊了?”

“对不起,利娅,如果你的身体不适合营地工作,我只能如实告诉诺兰老师。”

“缇旎,按照他说的意思修改设置吧。”利娅妥协了。

“好。”

另一边,乔纳亚申请将任务时间延长一天,诺兰答应了。

这两天对于RealX发生的事情,诺兰只字未问,他似乎对乔纳亚和里维斯两人的行动充满信心。前几日,诺兰脸上还带着的忧虑,如今也一扫而空,他又变成了平日那位可靠的老师。

乔纳亚松了口气,之前还在犹豫是否要告诉诺兰在酒吧遇到的怪事,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现在他想,等任务结束时一并写入报告吧。

诺兰对乔纳亚的信任一如既往,鼓励他任何时候都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乔纳亚知道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正辜负老师的信任。

为了一点点私心,这样做究竟值得吗?

如果RealX里有人预先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意味着营地的工作早就不是秘密?还是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工程师那边有人把捕捉者的身份泄露给RealX的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让捕捉者消失,从而迫使理事会放弃捕捉者行动?

所有这一切他必须调查清楚。

乔纳亚心里有一个恍恍惚惚的错觉,似乎只要根据波蒂娜告诉他的话去做,就能目睹真相。

她说“那个人”会告诉他一切。

利娅来到准备区时乔纳亚刚好离开,要是她知道早十五分钟就能遇见自己的爱人,一定不会使用睡眠剂,可是她怎么会想到乔纳亚突然提前回来呢?

“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诺兰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任务?”

“萨娜认为雷迪在营地寻找什么东西,我希望有人尽快了解一下这件事,你是最好的人选。”

“我不去。”利娅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果断拒绝。

“为什么?”

“那样的小孩子根本就没有重视营地的工作,我认为老师不需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据说他除了发呆对什么都没兴趣。”

“不,他有兴趣,而且是很大兴趣,也许还认定营地里有他要的东西。”

“老师不可以直接问新人吗?再说我也未必就能打听到什么。”

“你一定能打听出来,你有让人对你说实话的天赋。”

“我没有,至少您就不会对我说实话,或者您告诉我为什么对这个雷迪那么在意?”

诺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太宠利娅,她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找到你们每一个人都花了很多心血,五年到八年的观测期,其间无数的测试和考验。我找到你、乔纳亚还有斯泰因的时候,多么希望你们三个人成长为优秀、可靠的人。”

“可你始终觉得斯泰因是最好的,我们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和他相提并论,您不觉得乔纳亚越来越像斯泰因吗?”

“乔纳亚怎么会像他。”诺兰语气严肃。

利娅说道:“乔纳亚善良又自卑,即使斯泰因消失了,在他心里这个人也永远与他形影不离,有时候连我都是多余的。最可怕的是乔纳亚知道老师喜欢斯泰因,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成为斯泰因已经是他逃避不了的魔咒。”

“我从来没想过让乔纳亚变成他的样子。”

利娅苦笑:“斯泰因是个天才,他知晓RealX和营地的一切,对您和费德南德的了解胜过你们两个对彼此的了解。您当初就该让他成为工程师,至少那样做的话不会把捕捉者行动完全交给他,也不会把乔纳亚交给了这个人。”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变化,本来就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们想象。”

“可是您不满意,您还在寻找天才。”

“乔纳亚和你都是天才。”

“和斯泰因相比我们只是熟练的工具,好用的士兵。”

“不是这样。”诺兰感到精疲力竭。

“营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一旦来到这里就再也不能离开,捕捉者的一生都会在这里度过。有时候我害怕我的真实感已经丢失,我最近的真理测试成绩并不好。”

“记住营地是真实的就不会迷失了,利娅,你状态不好,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我自己来做。”

“我是状态不好,我为乔纳亚不值得。”

利娅任性离开后,诺兰回到图书区,萨娜好像知道他会遇到麻烦事,一看见诺兰便开口道:“你还是担心。”

萨娜温柔的声音让诺兰有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使用了睡眠剂后身体变轻的舒适感,不过他很快从这种错异的感觉中恢复过来。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我也许该退休了。”

“交给乔纳亚就好,总要有人接替你的工作,让年轻人早早承担起来吧。”

“等这次危机等级降下来之后吧。”

“到底有多严重?你看上去老了十几岁。”萨娜从没见过诺兰如此疲劳。

“有那么可怕吗?”诺兰揉了揉眼角。

“我是说你焦躁的状态,像个上了年纪智商下滑的老人。”

“萨娜,这次我真的有点担心,每天都有RealX关闭,速度比之前几年都要快。”

“数量呢?”

“很多,相应的RealX-09的人口数越来越多,增速太快,我们找不到原因。”

“看起来是合理的,因为大家都愿意留在RealX-09,大世界的人多了,生活在其中的时间长了,其他世界光顾的人也就越来越少,自然关闭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会不会是这样?”

“没那么简单,我们还不知道如果RealX-09的存在导致其他RealX全都消失意味着什么,费德南德觉得这未必是坏事,这样工程师可以有更多精力只关注一个世界。”

“他想的永远都是控制,控制一切。”

“RealX-09这种等级的大世界不再受工程师的控制,它已经可以自主演化。”

“费德南德说过,不好的世界应该让它消失……”

诺兰果断地挥挥手:“只要有人活动的RealX都不能随意让它消失,这不是结束一个游戏这么简单的事。费德南德和我在这一点上始终无法达成共识,你也要站在他一边?”

“那些都是虚拟的,人们可以选择其他更好的RealX,工程师也可以建构新的世界,就算它们关闭了又如何?”

“萨娜,你已经不了解捕捉者的工作,我与你讨论更多也没有什么价值。”

“其他人也不了解捕捉者的工作,或者你从来没有真的让大家了解过捕捉者的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有这一次,临时选用雷迪,你找不到更优秀的人吗?营地对他的审核太草率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观察了他很多年呢?”

“多少年?”

“比你所能想象得更久。”

“大家都相信你,诺兰。”

“对了,他究竟想知道什么?”诺兰顺势转移话题。

“他可能在找一个人,仅仅通过他查阅的那些记录,我无法确定他要找什么人;他读过很多书,翻阅资料的速度非常快,和扫描器一样。”

“目前看来这是他唯一的优点。”

“这至少意味着他专注力惊人。”萨娜摊了摊手,坦率地说。

“也可能是有很执着的念头。如果一件事在一个人心里藏了很久,他就会对这件事非常熟悉,堪称专家级别。”

“我猜测他在找的可能是某个童年伙伴或者亲人,比如他的母亲。”

“你给了他全部权限吗?”诺兰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给了,但他还不满足,在他看来有些记录仍然不够完整,也许费德南德那边故意隐藏了一些东西。”

“关于什么?”诺兰问。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不在营地,第一次危机后我才来到这里。”

“你既然给他开放了所有权限,就不必再担心。如果雷迪只是在营地找找东西,却不能胜任捕捉者的工作,我知道该怎么做。”

诺兰告诉萨娜他想独自坐一会儿。萨娜离开时心事重重,她自以为了解诺兰,甚至想过如果她更早一些来到营地,也许他们早就可以像乔纳亚和利娅那样在一起了。她羡慕纯真美好的爱恋,尽管早已不再年轻,诺兰也不年轻了。

萨娜走回最中间的那张桌子,她在这里坐了快二十年,这一刻她发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图书区两边是她亲手打理的花圃,里面种着黄色的马蹄莲,紧贴围栏还有山梅,风该送来它们沁甜如蜜的香气,但是没有。

这些娇嫩鲜艳的花朵,在她眼里暗无颜色,她恍恍惚惚转身往诺兰的方向走去,想拉他来看看这些围在图书区周围的花是不是病了,还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抑或嗅觉已经开始退化。

“诺兰。”声音卡在咽喉,好像倒不出来的沙子。此刻的感觉她似曾相识,但与之相关的究竟是什么,萨娜又想了想,确定嗅觉的问题和喉咙堵塞的感觉是因为担心诺兰,也许他能多花点时间陪她聊天,就不会让她有那么多糟糕的感觉。当然他完全不必这么做,他是诺兰,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想。

想到最后,萨娜只剩下沮丧,而在营地为了感情沮丧的不只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