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曾与共产党为敌,他沉浸在痛悔中

离少城公园不远,有一条成都市著名的古街叫宽巷子。小巷深深,青石板铺地,幽雅而僻静,两边都是青砖拱壁的公馆,外面一律是森严的黑漆大门。公馆内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庭院里繁花似锦,房屋也装修得古香古色。这些公馆的主人不仅有钱有势,有些干脆就是军阀,公馆也是他们强占来的。其中一座的主人正是成都守军、第96军军长程佩南,他是程浩德的伯父。

程佩南年近六旬,看上去却很精神,似乎正当壮年,长得也挺高大,虎背熊腰,满脸横肉,标准的军人模样。他是个老粗,但公馆布置得很有文化气息。中式客厅里挂着许多字画,有唐伯虎的仕女图,王原祈的山水画,董其昌的行书,刘石庵的对联,还有一堂郑板桥的竹子画屏,可谓价值连城。据说他还收藏了许多文物珍品,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取悦他的姨太太谢庭芳。

谢庭芳也有五十多岁了,多年前没嫁给程佩南时,曾是个红透半边天的川剧名角。她最喜欢的折子戏是“别洞观景”,最擅长表演的是权倾红楼的“王熙凤”。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位名旦既没有超凡脱俗飘飘欲仙,也缺少凤辣子的那股精明劲儿,竟被一个没文化的军阀收做小老婆,委委曲曲过了大半生。她年轻时堪称美貌如花似玉,上了年纪也不见老,无论是何妆扮,都一副风华绝代的样儿,引得程佩南对她沉迷极深,百依百顺,此后便不再纳妾。大老婆死后,谢庭芳就成了程军长的唯一夫人。但她对程佩南却是冷冷淡淡,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冷脸。程佩南看惯了,也不以为杵,反觉得比那些真心逢迎的媚笑还要对他的胃口。两人终年厮守,也算有了几分感情。

这一天晚上程浩德回大伯家时,老两口正在大理石圆桌旁吃晚饭,菜肴虽然丰盛,场面却很冷清,两人的神情也有些落寞,看见他回来,都很高兴。

“还没吃饭吧?赶快入座,还有菜……”大伯亲切地说。他没子女,对程浩德一向视如己出。

谢庭芳也连忙站起来,“我去叫张妈,再给你添一道菜。”

程浩德正想单独跟大伯谈谈,便没加制止,任由这位名旦伯妈去厨房里张罗。他也确实饿了,坐下来就风卷残云痛快吃喝,看得大伯在旁边笑眯眯。

“看你穷痨饿吓的样子!”他关心地问侄儿,“军校的伙食不好吧?”

程浩德嘴里填满了食物,含混不清地说,“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管这个?”

“是呀,时局乱成这个样子,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共军却越战越勇,眼看就要兵临城下……”程佩南焦虑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唉,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

程浩德听了这话,差点儿噎着。“你说啥?怪谁?”

“当然是指我们这些高级将领!中国的古兵法里就有这么一句:强兵在将。值此党国的危亡之际,敌人如此猖狂,倘若我们能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反败为胜,乃至收复失地也不是什么难事……”程佩南愁眉苦脸,异常沮丧地说,“可惜呀,我们的高级将领不争气,共军没来时就搞腐化堕落,共军一打来,又只知道逃跑……这、这真是军人之耻呀!军人之耻!”

程浩德胡乱塞饱肚子,站起来反驳,“大伯,您这说法我可不同意!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腐朽太没落了,新生的力量才会起来,最终打败我们!”

“可这完全是战略上的失败呀!”程佩南仍在痛心疾首,“政治上我们不懂,但我们也是三民主义的卫士,是顶天立地的军人,是铁血男儿,都想为国家出力……但没想到,抗战胜利才不过几年功夫,局势就闹成这样!现在长江以北都丢光了,共军过了江,直逼大西南!唉,我们所有的英雄都变成了狗熊,这仗还怎么打?”

“这仗当初就不该打!要依我说,这一切都怪蒋介石!”程浩德慷慨激昂地说,“是他先挑起内战,想搞独裁,才闹成这样……”

程佩南连忙制止他,“快别说了,隔墙有耳……”

程浩德点点头,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又拉着伯父坐下,认真地说,“大伯,今天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共产党节节胜利,解放军已经挥师南下,眼看要打到成都了!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大伯也得早作准备,另找个出路才好!”

“什么出路?准备什么?”程佩南警觉地问,“难道你要让我去投共产党?”

“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啊?说不定还是唯一的出路。”程浩德有意把语调放得很轻松,“不过,那不叫投降,而叫起义。”

“嗨,都一样!”程佩南烦恼地推开椅子站起来,“你想过没有?共产党也不是省油的灯!我找人打听过,他们对小老百姓很好,但对我们这些国民党的长官,可就不那么客气了!据说官越大,他们就对你越不仁义,即使你投过去了,还要搞什么甄别呀,肃反什么的……就算不杀头,那日子也好过不了!”

“这都是听谁说的?”程浩德耐心地劝导着伯父,“在这方面,共产党是有政策的!在此之前,北平的傅作义不也起义了吗?受到了很好的待遇,后来陆续又过去了不少人,没听说有什么耸人听闻、背信弃义的事发生啊?”

“就有这事,你又怎能知道?”程佩南烦燥地挥挥手,“哎,别再说这个了!我不想考虑……跟共产党是老对头了,我还不了解他们?他们不讲信义,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算他们给了你什么承诺,你又怎么敢相信呢?”

“共产党优待俘虏,这可不是一句空话。”程浩德仍在苦口婆心地竭力劝说,“你们军也有人被俘虏过,你可以问问他们……”

“算了,别再说了!”程佩南生气地喝道,“你这话本身就很空洞!共产党优待俘虏,也得看对什么人吧?象我这样参与过剿‘匪’,在他们看来是罪大恶极的敌人,他们也能宽恕吗?哼!起义,我看是拿自己的脑袋作赌注,风险也太大了!”

程浩德也有些生气了,“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据说委员长就要来成都坐镇了!人家跟老美交情深厚,老美跟共产党又誓不两立,不会坐看我们失利的……”程佩南长叹一声,又去太师椅上坐好,“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是一触即发。我们还是应该跟共军拼一死战,不行再转移到大山里打游击,或者退到边界地区,等时机一到,再回来反共复国!”

“这是老蒋的胡说八道,您怎么能相信呢?”程浩德气得一拳砸在桌上,“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透他的口蜜腹剑,毒蛇心肠?还想替他当炮灰?”

“住嘴!放肆!怎么能如此说委员长?”程佩南也气得拍桌子,“我看你是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居然站在共产党一边……”

“因为他们代表着光明的一面!”程浩德理直气壮。“这点明眼人都能看见。”

程佩南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侄儿,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你、你若不是我侄儿,我就会怀疑你是共产党!”

“你觉得我像吗?”程浩德冷笑一声,毫不畏惧。

程佩南正想喝令侄儿滚蛋,谢庭芳突然端着一盆鸡汤走出来,照例微皱着眉头问,“哎,你们在吵啥呢?声音那么大?”

程浩德对这个伯妈并没有什么戒心,但却依然很警惕,立刻就换了一副腔调,找到一个新话题,“哦,我跟大伯提起我的婚事,大伯不同意。”

程佩南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婚事?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程浩德趁机把这件早就应该挑明的事端出来,“大伯,你还没听明白就发火了?我的女朋友叫方雨晴,是美院大教授凌之轩的外甥女……”

“什么?”谢庭芳正想把汤放在桌上,手一抖,汤水就溢了出来,“凌之轩?”

程佩南没注意到妻子的失态,却被侄儿的眼神所提醒,也就顺着说,“我知道他,是个大画家、书法家。我还想收藏他的作品,却不得其门而入……好啊,既是他的外甥女,这门婚事倒可以考虑。浩德,你找个时间把她带来,让我瞧瞧!”

有谢庭芳在场,程浩德无心再跟伯父争论下去,也草草收兵,“既然伯父同意了,我就另找机会吧。今晚军校还有事,我就不住在家里了……”

他说着便往外走,程佩南长叹一声,也没阻拦他。谢庭芳却反常地跟了出去。

“哎,浩德,就住家里吧,我都给你收拾好了!”

在院子里,程浩德站住了,知道这个一向冷淡的大伯妈如此热情,肯定是有话要跟他说,“伯妈,就不用了,我还是回军校住吧!”

谢庭芳回头看了看厅里,迅速凑近他,小声地问,“哎,那个女孩子,我是说凌教授的外甥女……她今年有多大了?”

程浩德奇怪地看了看她,还是如实回答了,“24岁……怎么?伯妈认识他们?”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谢庭芳有些慌张地说,“凌教授在咱成都,一向都是很有名望嘛!以前他也常来看我的戏……”

似乎意识到自己还是说漏嘴了,她连忙掩饰地说,“哎,真的好希望,你把那女孩子带来看看……你年龄也不小了,应该成家了!”

她说完就匆忙往回走。程浩德望着她的背影很是疑惑。伯妈一向深居简出,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她还知道凌之轩,而且似乎交情不浅。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谢庭芳急忙回到客厅,程佩南已经去书房了。她心里很乱,也趁机落得个清闲,就吩咐张妈把茶送到书房里,自己也回到卧室,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书房里的陈设更是琳琅满日,一堂锦绣,程佩南却无心观赏。他打发走张妈,立刻关闭了房门,又打开角落的一台收音机,旋到自己需要的频道上,悄悄听起来。收音机里,正播送着刘、邓大军向国民党军政人员发出的四项忠告:

“……西南国民党军政人员们,你们不应该再作无谓的抵抗,徒然增加自己的罪孽。如能立即觉悟,投向光明,为时还不算晚,还有向人民悔过的机会。若再延误,将永远不能为人民所谅解,其应得后果,必身受之。继续反动与立即回头,黑暗与光明,死与生,两条道路摆在面前,不容徘徊,望早抉择。”

程佩南关了收音机,沉浸在无边的痛悔中。看来侄儿的话不无道理,选择起义是当前唯一正确的路!但年轻人哪里知道?他已是罪孽深重!程佩南心里很清楚,他是共产党的老冤家,死对头,即使他选择起义奔向光明,共产党也决不会饶恕他!

96军本是一支川军的地方部队,曾受“四川王”刘湘直属领导,跟蒋介石的中央军一直明争暗斗。程佩南从当团长起,就被迫跟长征路过此地的红军交过战,后来虽也上前线打过日本鬼子,却在刘湘死后长期被蒋介石控制着,卷入了内战的行列。这支部队本来驻扎在川西,负责地方设防,却被胡宗南强行调往陕西,加入了对延安的进攻。其时程佩南已当上军长,他率领手下与解放军拼命对抗,造成属下一个团被解放军全歼,引起了全军的极大震动。不久,国共两军的战局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他这个军又被调上前线,在西北战场上与解放军殊死对决,相继残遭失败,几乎溃不成军!直至蒋介石认识到西南后防空虚,这个军才被调回四川,负责大巴山一带的防务,不久又调至成都驻守。这时96军的地位已经很复杂,军长程佩南和许多下属,都同川西将领刘文辉、潘文华、邓锡侯等人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它本身作为过去的川军部队,又一直受到蒋介石的岐视及冷遇。然而作为中央在地方的军队,它又是国民党借以同地方抗衡的武装力量之一,值此非常时期,更是身负着千均重任……

程佩南追忆往事,心潮难平。是跟随蒋介石负隅顽抗到底?还是在这历史转折的关头弃暗投明?倘若最终择了起义,共产党会不会为难自己?还有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他们跟自己到底是不是一条心?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程佩南,使他顾虑重重。多年来的统治阶级地位,也使他对共产党的政策持有相当的戒心……最后他决定,还是静待时局的变化,希望别的战场上的友军,能逐步稳住阵脚,甚至拖住共产党前进的步伐,尽可能地减慢解放大军南下的速度,好让成都有个苟延残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