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潜伏名单

这一天太阳仍然没出来,成都的天空浓雾茫茫,昏昏沉沉。

桂永泰的心情比天空还要灰蒙蒙,雾沉沉。桂家庄园也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后花园里枯枝残花,凋败零落,显得格外凄凉……桂永泰独自在花园散步,把几个保镖甩得老远。平地里刮起了一阵冷风,他更是感到寒透骨髓,冷透心尖!

“难道我们真的完了吗?”他自怨自艾,却不肯承认。

虽然老蒋飞到了台湾,胡宗南又离开了成都,据说防总也准备撤走,王陵基也想逃走,但桂永泰还是不甘心失败,充满了幻想,希望美国能伸出援手,国民党有一天能打回来!但即使如此,也是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成都却危在旦夕,随时都可能失陷。他非但没有进退自如,还可能满盘皆输!最近他老作恶梦,惊醒后就一身冷汗。似乎洪水即将涌来,他已经面临灭顶之灾……

他比谁都明白,自己无法象程佩南那样投诚起义,也不能如秦修强那样溜之乎也。他在成都的名声太大了,不是个小人物,甚至无法隐藏其间,于中取事!前不久王陵基来视察他办的“潜伏训练班”,倒是讲得挺好:“我们要做长远打算,全部走不聪明,全部留也不聪明,为党国大计,要做全面安排。”如今他却是忧心仲仲,几万人聚在自己门下,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打游击倒是多多益善,但要搞潜伏,又有谁能真心替他办事呢?按说每逢乱世称王多,可共产党又非同一般,谁知道他们对青洪帮、袍哥舵爷是个什么政策?桂永泰每天都在默算着,估计着自己的实力,以及在未来社会中的地位,也不知道在自己精心策划的组织里,究竟有多少人还能听他提调?又有多少人会洗手不干?或者自立门户?甚至投奔新政权?

好在女儿和欧阳文时刻不离左右,给了他一丝安慰。欧阳文自从参加了组织,每天料理完报社的事就准时来这儿报到。他仔细观察过此人,发现欧阳文一点都不发愁,好象时局与他毫不相干。他也曾盘根究底地问过欧阳文,为什么不参加共产党?那样好掩护自己的身份。人家却说喜欢自由自在,不爱受拘束,共产党里规矩多,肯定不习惯。这类谈话进行了不止一次,他也越来越习惯这个年青人呆在自己身边。欧阳文不喝酒不赌博不玩女人,遇事沉着冷静,办事又小心谨慎,好好锤练一下,肯定是把好手!倘若他肯真心来帮自己,潜伏的事完全可以交给他打理,自己便可以逃到香港去躲清闲。于是他有些事也不避讳欧阳文,有些事也喜欢跟他商量,到后来许多会议也都让他参加,欧阳文渐渐成了他手下最得力的人……

正想到这里,欧阳文和丽岚就来了,两人说说笑笑并肩而行,看上去真是挺般配!桂永泰有些心酸地想,若不是这样的局势,女儿的婚姻就是一件大事,肯定会惊动成都的上流社会。现在却说不准了,许多商界朋友虽然猜不透桂永泰的身份,但都在存心疏远他。人家想远离是非,潜身保命啊,这也是世态炎凉……

丽岚来向父亲汇报,碰巧遇上了欧阳文,她早把他当知己,自然更不避讳他,就不假思索地拿出一叠纸张,开口便说:“爸,我刚从城里回来,金掌柜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我们在成都的地下潜伏,一共分了18个组,每组都有一个电台,和一个直属通讯员。另外还选择了一批优秀的特工,个别布置,深入埋伏,需要给他们配发大量活动经费,还要给他们配备报务员……”

“这些人的名单都有吗?”桂永泰不动声色地问,瞥了欧阳文一眼。

“有啊,都在这里,大约有3000人,名单很全齐。”丽岚抖抖那叠纸张,又接着说,“金掌柜还在成都做了三项多线布置:一是直接布置在市内某处的留守电台;二是今后安插在新政府里的双线潜伏组;三是准备长期潜伏、不轻易启动的潜伏组。另有几百名特工渗透在工、商、政等诸多行业……”

这些情况很重要,欧阳文在旁边仔细地听着。他知道那个金掌柜就是潜伏在成都的秘密负责人。若能掌握这批潜伏名单,对今后的反特工作将大大有利……他正想到这里,发现桂永泰又在拿眼睛瞟他,他表面上还是那么安详,心内却打了个冷噤,明白这个特务头子还是不信任他,没把他完全当自己人。怎样才能深入下去呢?欧阳文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招,就插话说:“我还有个想法,应该在文化、新闻界再搞点渗透。如能发展一批文化人,以记者身份搜集政治、军事和经济情报,或者通过一些进步的文化团体,去搞些特务活动,岂不更隐秘?”

“好!”桂永泰一拍手,高兴地望着他,“这是你的专长,就由你来负责吧!”

“没问题!”欧阳文也兴奋地打了个响指,“我一定会搞出名堂来!”

丽岚那一双清亮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简直就挪不开了,真是看哪都顺眼,都舒心。或许因为这层缘故,父女俩拿着潜伏名单走回桂永泰的办公室,不象往日那样防着欧阳文,他也落落大方地没回避。桂永泰的办公室在五层小楼的最高一层,修建这栋小楼时,就特意安了一架电梯,可以方便地升降。欧阳文是第一次上这五楼,不禁心里怦怦直跳,有些不安……或许他今天不该跟来?但若不这样,就永远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他权衡再三,觉得可以冒一次险,便厚着脸皮跟上去。

他们走进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因为窗户上都安着铁栅栏,屋里并不显得明亮,但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写字台上的文房四宝也是整整齐齐。欧阳文仔细看了看,发现桌子的抽屉全都上了锁,桌上的卷宗和文件也都放得井井有条。总之,从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看出来,房间的主人是一个细心而谨慎的人。他只要一进门,就会发现任何地方的异常现象,从而迅速地采取措施,防止意外发生。

他们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就欧阳文的“文化潜伏”和“新闻渗透”谈了一阵,桂永泰便毫不客气地对丽岚和欧阳文说,“你们下去吧,我要办点事儿!”

欧阳文跟着丽岚走出来,进了电梯,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桂永泰的书房里一定有个大保险柜,要不就是有道暗门或秘室,这会儿他一定在收藏那份潜伏名单……

丽岚却在转着另外的心思。出了小楼,来到户外,她突然问欧阳文:“哎,你父母来信了吗?对于我们的事儿,两位老人家是什么态度啊?”

欧阳文一怔,随即就神情黯然,“别提了,音讯渺无……”

他父母早已身亡,这样说无非找个托词,他知道丽岚又要提起婚事。果然,丽岚沉吟了一下,便笑微微地端详着他,“幸亏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还有个家吧?不过呢,老人虽然联系不上,咱们的事儿还要办,你说是不是?”

“这个……”他稍一寻思,就另找了个借口,“眼下这局势,人心惶惶,大家都乱纷纷的,谁还有这个心思啊?只怕你父亲,他也不会……”

“这个你不用担心!”她打断他,又朝他妩媚地一笑,“我跟父亲说过了,他说挺好的……倘若我们真有意,他还想给我们大办一场,热闹一下呢!”

欧阳文不安地思索着,没马上回答。他明白自己若不答应她,事情就会起变化,费了很多心血才走到这一步,当然不能功亏一篑。还是先敷衍一下,他提醒自己,千万别得罪了这个女人,还要去弄那个潜伏名单呢,这时候绝不能撒手……

于是他便说,“咱俩真要好,也不在乎什么形式……”

“那可不行!”丽岚娇嗔地扭了一下纤细的腰肢,“你在报社里不是常说,形式就代表着内容吗?我父亲都赞成了,你还推三阻四的,象什么话嘛!”

欧阳文只好含蓄地笑笑,“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打算告辞,丽岚发现了,就不悦地撅着嘴,“怎么?来了一会儿就要走?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让你看着不顺眼吧?”

“今天是星期三,报社要开例会,你还能不知道?” 欧阳文神态自如。

丽岚很清楚这个惯例,嘴角又浮起一丝微笑,撒娇地拍拍他的肩,“算我说错了……那你明天早点来吧?跟我父亲商量一下,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欧阳文答应着走开,心里直叫苦。丽岚望着他的背影却很不舍。自从这个美男子参加了“组织”,他们俩的接触更多了,她跟他在一起也很愉快。虽然她明白,自己不可能牢牢栓住此人的心,但只要他在名义上属于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当天下午,欧阳文来到华夏银行,向乔兴海汇报了此事。

“这可怎么办?”他愁眉苦脸地说,“最近她天天都在纠缠这件事,弄得我很心烦……我编造了种种理由,可就是无法摆脱她!”

“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乔兴海果断地说,“再拖延下去,这个女人就会对你由爱生恨,反而对工作不利!”

“是啊!”欧阳文又把今天的事讲了一遍,“我估计,潜伏名单就藏在桂永泰的办公室里……我正在想办法把它弄到手。这时候,也不能得罪丽岚。”

“哎,你看这样行不行?”乔兴海想到一个主意,“你可以先跟她定婚,反正顶多还有半个月,解放军就会打过来,那时你这个定婚,也就不作数了!”

欧阳文有些啼笑皆非,“那……雪虹她,会不会有意见啊!”

“雪虹最近要转移出城,她那里出了点事儿……”乔兴海挥挥手,“先不说这个,她那里我去做工作。我倒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糊弄住了丽岚,还可以从她那里套来情况,打开桂永泰的办公室窃取名单!”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决定将计就计。既然丽岚强调形式,索性来个定婚仪式,再趁机采取措施,想办法窃取名单。商议妥当,欧阳文仍觉心里堵得慌,有些闷闷不乐。他执行组织上交给的任务从不打折扣,这次却想提出个私人的要求。

“让我见见雪虹行不行?”他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说出来,“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我真的很想她……她要离开成都,又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乔兴海知道这个年青人正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昨晚他跟妹妹谈到这事,雪虹也提出了这个要求。他没有答应,反而严厉地批评了她。曲忠清反水,肖汉被捕牺牲,她不能说没有责任。至少她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风险以及对革命工作的危害性,反而高估了那个警察局长的个人作用。乔雪虹当时哭了,她心里本来就很不安,觉得苦涩和惭愧。如果不是她坚持,也许临工委不会同意接纳曲忠清。如果不是派肖汉去负责此事,他现在肯定还活着!一个多么好的同志,一个多么惨痛的教训啊!她怎能那么幼稚,没认识到曲忠清是在投机呢?这种人肯定不可靠,结果反而害了自己人!乔雪虹擦着泪水不住地摇头,为此深深地感到内疚和痛苦……

乔兴海看着妹妹流泪,心里也很痛苦和懊悔。自从妻子牺牲后,他强忍住内心的悲痛,拼命地工作,戒掉的烟又重新抽起来。他每天都觉得很疲惫,浑身的骨头象是散了架,夜里根本睡不着,脑子经常嗡嗡叫。有时竟然会产生一种梦境般的迷离恍惚的感觉,似乎妻子并没离开他,还在城外等着他……他觉得这十几天来经历的事情,似乎比过去十几年来经历的还要多!只有当他点燃一根香烟,又喷出一缕烟雾,任它在头顶上袅袅飘旋时,心情得到了释放和解脱……

当妹妹问他要嫂子的地址,以便转移到游击队时,他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便把孟华的死讯告诉了她,而且叮嘱她一定不能告诉母亲和女儿。雪虹用一种又痛苦又惊讶又佩服的眼光望着哥哥,似乎这才明白了什么。对于跟亲人的生离死别,对于生活中的痛苦和磨难,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应对的魔力,他也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但在这种默默的坚持之中,自有一种宽阔的胸怀和无畏的精神在友撑着他,使他不至于被苦难压倒……是啊,革命者也是人,共产党员也是血肉铸成的,并不是钢铁的身躯。虽然我们意志坚强,但仍然有着普通人的七情六欲!

乔兴海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然后把空空的烟盒扔掉,对欧阳文说,“好吧,这事儿我来安排,就定在今晚……明天她就要转移。”

傍晚七点钟,在华西坝一个牙科医生的私人诊所里,欧阳文见到了乔雪虹。她脸上笑得象一朵绽开的芙蓉,嘴里露出的两排牙齿就象米粒那样洁白和健康。

“真高兴见到你!”他握紧了她的手,轻声说,“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也一样。”她说着拉上了窗帘。这间房子是医生接待高级病人的,布置得很雅致,桌上摆着一盆兰花,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她走到花盆前,又温柔地侃侃而谈,“你看这盆兰花开得多好!我们分手时正值丹桂飘香,然后是芙蓉争艳,红梅傲雪……等我们下一次重逢,应该百花齐放了吧?那时我们也不用藏在屋子里了,就一起去阳光下观赏那些盛开的鲜花,那是多么扬眉吐气,多么心情舒畅!”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抱住她,“我从没见你如此多话……”

“有些喋喋不休,是吧?”她转身甜甜地笑了,深情地望着他,“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呢,可惜时间不够了,我们只能长话短说……”

两人相依相偎,两双热情的眼睛甜蜜地微笑着,两颗赤诚的心同时跳动起来……时间悄悄地过去了很久,或许只是短暂的一瞬?他们什么念头也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只觉得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这种极端的幸福和欢乐之中。直到门外有人轻轻敲门,他们才仿佛清醒过来……

“不好,我们该分手了……”乔雪虹用手理了理纷乱的头发,一颗心仍然跳得很欢,“这诊所的医生属于外围组织,他来提醒我们该走了!”

“糟糕,我想说的话,还一句都没说呢!”欧阳文有些懊丧,仍抓着乔雪虹的手不放,他的心也在欢快地跳动,“有件事要告诉你,为了工作,我只好假装与丽岚订婚……我跟你哥都商量好了,准备在订婚宴上窃取潜伏名单!但我怕你不理解,不高兴,特意来告诉你——我的心永远是属于你的!”

乔雪虹一听,非但没有不高兴,还挺兴奋,“真的?你准备在那时候动手?可桂家是个虎狼窝,没人协助你不成……这样吧,我先不走,留下来帮你。我不是你的表妹吗?出现在你的定婚宴上,应该很正常吧?”

她说着抿唇一笑,打趣地瞟了他一眼。欧阳文却不知怎么应对才好。“不行吧?你哥不是让你转移吗?他说你已经暴露了……”

乔雪虹的心情沉重起来,又低头思索了一下,才坚决地说,“虽然暴露了,但相关的两个人都已……所以我暂时很安全。而你要在桂家庄园窃取名单,没人相助肯定不成,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好将功折罪,为革命多做点贡献!”

这话半是自责半请求,欧阳文也不便再拒绝了。他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但他知道乔雪虹是个坚强而执着的女性,她认定的事就绝不会让步。再说自己的确是孤军奋战,周围都是豺狼虎豹,有人帮一把当然也好。

“这样吧,我们把这事汇报给你哥,让他来做决定。”他让了一步。

“我哥肯定会答应!”乔雪虹嫣然一笑,脸上泛起了红光。

欧阳文望着恋人那生机盎然的模样,自己的神情也随之一振。他走过去挽住了她的手,心里顿时叠起了无数的估量,和无数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