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倒在黎明前

曲忠清隐瞒了自己参加军统的历史,见地下党没觉察,不禁扬扬得意,就换身便装去了一家歌舞厅,想跟老情人快活一晚。歌舞厅装饰得五颜六色,俗不可耐。在闪烁不停的霓虹灯下,一对对男女搂抱着旋转,沉醉在令人肉麻的歌声里。曲忠清看了浑身酥痒,在执行共党交给的那些任务之前,轻松一下也不为过!

姜丽丽在这家歌舞厅很有名气,她身材婀娜,美丽妖冶,时常穿着一身开衩很高的旗袍,露出的那双美腿就是最诱人的风景线。她正跟一个大把抛钱的富家子弟跳舞,见曲忠清来了,就飞快地旋转到他跟前打招呼,“哎,今天怎么有空来?”

富家子弟认出了曲忠清,就识趣地告辞,把乐子留给这对老相好。曲忠清望着情人那一身薄如蝉翼的真丝旗袍,还有那张涂脂抹粉风情万种的脸,浑身的热血都涌上来,冲动地抓住舞女,就把她拖进了昏暗的走廊上拥吻起来……

台上换了一支欢快的曲子,曲忠清又把姜丽丽搂在怀里,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姜丽丽在霓虹灯下斜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啦?好象特别高兴?”

曲忠清的心潮汹涌激**,很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但想了想,又忍住了,另找了个借口:“最近太忙了,没心情享受,今天难得放松嘛!”

舞女似乎看出他心里有事,便挑逗地瞟着他,有意盘问,“哎,共军就要打来了,你说这成都,到底守不守得住啊?”

“你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还关心这个?”曲忠清抽出手来,拍拍她的脸颊,“就算共军打进来了,你依然吃这碗饭,谁还能把你们怎么了?”

“那可不一样,据说共产党来了,要共产共妻哦!” 姜丽丽冷冷地推开他,“到时候你再来,我就说先生,我不认识你,要找我跳舞吗?请买舞票吧!”

曲忠清却不放她走,一把抓住她的手,嘲笑地说,“一听你就对共产党不了解!他们要是打进来了,我还能有立椎之地吗?还能象现在这样,花着军统的特务活动经费,搂着你跳个痛快?可能早就去见阎王了!”

“哎呀,死鬼!”姜丽丽用尖尖的指甲掐了他一把,“那你还不赶快找个门路?还在这儿等着吃枪子儿啊!”

“放心吧!我还能想不到这一招?鸟有鸟路,鼠有鼠道……”曲忠清坏笑着朝她眨眨眼,“哎,我就是属鼠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英明地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到时候解放军攻下了成都,共产党也得给我一碗饭吃!”

姜丽丽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来了精神。她眼珠子一转,就拉着曲忠清说,“这会儿你也该尽兴了吧?走,我们再去喝杯酒,你给我讲讲这个故事——你是怎么给自己留后路的?难不成你跟共产党还有联系?”

或许因为身在欢场,红男绿女都在放浪形骸,举止轻佻,曲忠清完全丧失了警惕性,把自己的使命和任务也忘得精光,就高兴地跟着姜丽丽去了餐厅。他们点了一桌子菜,还有红酒和白酒,姜丽丽喝红酒,曲忠清喝白酒。曲忠清很是兴奋,再也把持不住,几杯酒下肚,便开始拐弯抹角地自我吹嘘。姜丽丽似乎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脸上轮番变幻着喜怒哀乐,心里却在牢牢记着他讲过的话……

最后曲忠清慷慨激昂地说,“我要想做的这种事,虽然表面上很危险,实际上却是轻而易举。城外已是大兵压境,共产党虎视眈眈,国民党却人心涣散,各谋出路,如何能坐稳这江山?只等时候一到啊……丽丽,你就看着吧,我这警察局长摇身一变,头上又是另外一片天!”

“好啊!”姜丽丽把他的话全都套了出来,就敷衍道,“只怕你到时候啊,美的都不认识我了!”

等到曲忠清酩酊大醉,伏在餐桌上昏睡不醒,姜丽丽立刻采取行动,她扔下几张钞票,就果断地去找江占庭。原来这个舞女是军统的眼线,专门负责监视曲忠清。江占庭正在实施他的撤退计划,听说曲忠清已经找好了自己的后路,也怀疑他跟共产党接上了关系,一张脸阴沉得能绞出水来。他没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有通共嫌疑!这都什么时候了?四面楚歌,无心交战,这个情报甚至勾不起他的兴趣,哪怕是通过这个曲忠清,还能钓到更大的鱼,他也不在乎了!可他丢不起这个人啊!若是台湾方面知道了,他今后还怎么做事?对了,考虑到台湾方面的要求,以及今后的潜伏计划,还是要把这个曲忠清抓起来,至少是杀鸡给猴看看!倘若能通过他,再抓住几个共产党,自己撤离成都时,也好给上锋一个交待……

姜丽丽刚拿着两根金条走开,江占庭就制订了抓捕计划,为了杀一儆百,还是确定在警察局里抓他。当天晚上曲忠清摇摇摆摆地回到自己宿舍,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第二天去警察局上班,刚进办公室就被埋伏在那里的特务们抓获。他的部下看见这一幕,全都惊呆了。这时江占庭才扬扬得意地现身,对那些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的警察说,“你们都看好了,这就是通共的下场!”

曲忠清坐上囚车才醒过神来,事情比预想得还要麻烦,他无论如何没料到,自己还会面临死亡和刑具的考验!他心里紧张地翻腾着,早知道这样,怎能赔上性命地去走这条路?看来要当共产党,还真得提着脑袋干革命呢!他心里立刻落下了共产党的那面红旗,又升起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

江占庭不但懂得许多阴险毒辣的手段,还知道一点人的心理,他清楚凡是心眼儿活门路多的都是些软骨头,象曲忠清这样的人,肯定有办法让他吐实情。只吊了十分钟,曲副局长就象杀猪一般嚎叫起来,很快供出了肖汉。他还想供出那个女共党,可惜他不知道去哪儿找她?反正抓住了肖汉,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偏偏肖汉今天去警察局晚了一步,他昨晚坐着警察局的车,出城去给“川保”送一封密件,天快亮才回来,就在宿舍里眯了一会儿。他到了警察局门外的马路,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好几个特务在门前晃悠。他正想转身离开,一个相熟的警察就叫住了他,“肖汉,有人找你……”

肖汉拿眼一瞟,一辆黑色的警车已经飞快地驶过来,停在他身边,又有几个特务跳下车来,一把扭住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上车吧!”

这样强行被带走,肖汉当然明白是曲忠清出了问题。幸亏地下党跟他单线联系,只要他坚不吐实,乔雪虹等人就不会有危险。肖汉决不会在解放前夕背叛自己的组织,在游击队那么多年,他也是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什么考验都能承受住的!

肖汉对曲忠清的叛变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他满脸浑身缠着绷带,似乎伤得很重一般被抬到自己的牢房里,肖汉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但很快就明白了——曲忠清若能熬住这么重的刑,那他也不会叛变!

于是他冷笑一声,“曲忠清,你戏演得不错啊!在这些绷带下面,可能你连一块皮都没破损吧?这么快就被拿下了?你的骨头就那么软吗?还有你发下的誓言呢?也全都忘了?”

曲忠清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识破,看来共产党真不好糊弄!他不禁垂头丧气,只能按想好的话劝说他,“肖汉,看来我对形势的估计还是有错误,这会儿你们共产党还是占下风,解放军也还没进城呢!再说第三次世界大战要是打起来,国军也不是没希望……嗨,我就跟你这么说吧,人毕竟不是飞蛾,不能盲目地投向光明,结果傻乎乎地被烧死!就算我们不在乎别的,总要在乎自己的性命吧?咱不能太死心眼儿,进了这地方,也得想办法出去……”

“你放屁!”肖汉鄙视地看着这个叛徒,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解放军兵临城下,我们即将取得最后胜利,光明就要取代黑暗,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番话?”

曲忠清连忙截断他,“哎,就算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是只有保住了这颈上的脑袋,才能看到你们的胜利呀?这也不算贪生怕死,无非是给他们点好处吧!到时候成都真要被攻下了,咱能活着看到解放,不也是一件美事儿吗?”

肖汉的目光又变得象利剑一样,刺得曲忠清低下头来,再也不敢正视他。

“我也想看到胜利,想看到大军进城,欢庆解放的那一刻!”肖汉平静地说,“太想看到了……但我不能因此而把危险引向自己的组织!我也这么跟你说吧,和伟大的解放事业比起来,我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不值得珍惜!”

曲忠清终于忍不住,撕开绷带就去拍门,让特务把自己领出去。江占庭也按捺不住,亲自审讯了这个顽固不化的共产党。对这样人的就无法用酷刑,轻了他扛得住,重了会灭口,再说江占庭也没那个耐心了,干脆用生死来定夺吧!

“你我都知道,共军就要打过来了,可你的时间也不多了!”他从喉咙里挤出一道沙哑的声音,“挑明了说,我们也要撤离了,你再坚持下去,对我们就没什么用了!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活着总比死了强!否则,别怪我对你下狠手……”

肖汉望了一眼审问自己的人,轻松地笑起来,“遇到你这样的主儿,我就放心了,都是明白人,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程序。你也知道,上刑对我没什么用处,还是干脆点儿,拿出你的杀手锏吧!我要是皱一下眉,就不算好汉!”

这份干脆俐落把江占庭也搞懵了,不料死到临头,居然还有这样强硬的人!一层失意揉进了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不禁说了几句真话,“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不象那个曲忠清……其实,我们眼下都在牢笼里,只不过大点小点儿罢了!人啊,真的很渺小,但蚂蚁尚且偷生呢!难道你就不想给自己留条活路?”

“留条活路干什么?好配合你的人头落地吗?”肖汉爽快地笑道,“来吧,干脆点,完事了你也好赶快逃走,再晚一步,你的下场就会更惨!”

“你不觉得这样视死如归,干脆就是找死吗?”江占庭气得拍桌子,“胜利固然美好,但你却看不到那一天了!“

“是啊,我并不想死,我想活着看到胜利,活着去建设新中国,建设这座成都,也许有一天我们共产党,还能和你们国民党相逢一笑泯恩仇……”肖汉微笑着,那侃侃而谈的样子就象一个学者,“人生有两大幸福,一是死里逃生,一是柳暗花明。但若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毫不遗憾,我会和已经倒下的战友和兄弟们一起安息!人生的意义便在于此,而且充满了唯物主义的辩证法。”

江占庭只好摇头悲叹,仰天长啸:“共产党真他妈的不是人啊,都是神!”

肖汉已经做好了在黎明前牺牲的准备,当天晚上他被带出牢房时,显得格外镇定。但一路同行的曲忠清就没有那么镇定了,他的腿肚子不停地在抖动,后来干脆就走不动了,被特务们拖到小院。那里已经挖好了两个深坑,旁边的泥土新鲜而湿润,洒满了银白色的月光……

肖汉没想到,冬夜的月光也会这么明亮!这温柔的月色给他带来了美好的回忆,带来了遥远的田园气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还有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母亲……母亲也跟他一同参加了革命,母亲正盼望着胜利后与他重逢!肖汉望着美丽的月亮,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底突然涌起一道淡淡的感伤:今后不能再和亲人们一起赏月了!他们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在这么美好的月色中死去……

曲忠清心里的感觉却很不美妙,直到最后一分钟,他还在巴望着奇迹出现——江占庭会让人放了自己……江占庭的办公室一直亮着灯,他却没现身!曲忠清嘴里发苦,大脑一片空白,这才明白自己死定了!到了这般田地,再没有任何幻想了,他才后悔起来。特务们来绑他的手,塞他的嘴时,他使劲儿挣脱了,流着眼泪对肖汉说,“好兄弟,原谅我吧!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会说出你……”

肖汉冷笑着不理他,又抬头望向东边,临近拂晓的天空,隐隐透出了一丝光亮。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那红日初升光芒万丈的景象了,肖汉抿了一下嘴,但只说出来一句:“今晚我们在这里洒下了热血,明天这里一定会开出胜利的花朵!”

然而特务活埋了他们,没有热血,没有枪声,甚至没留下一点点痕迹。土坑被填平后,月光又依然洒上去,仍是那么美好,那么温柔。风动树摇,草叶萋萋,一只小鸟平静地从天空中划过,一切都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