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救赎

天黑尽了,军统的小院格外荒败,江占庭的心情也比平时更焦急。他在等待着曲忠清回来复命,等待着整个成都漆黑一片,即使为此损兵折将,他也心甘情愿。可是一等二等,城市仍然一片光明,办公室的电灯也照样光芒四射,把他气得不行!江占庭此时恼怒异常,而且痛恨光明,他要的是黑暗!黑暗!只要电灯一灭,就说明电厂落入了他的手中,但巴望归巴望,电灯始终闪闪发亮,他气得拔出手枪,一枪打灭了头顶上的这盏灯!这样他那灰暗的心里,才能稍感安慰……

当曲忠清狼狈地跑回来报告说,这次又没能冲进厂去,他气得手脚冰凉。等那批攻打后门的军统特务也丢盔卸甲地逃回来,他简直杀气腾腾,想大开杀戒了!

“混蛋!一帮废物!”他上前两步,对准来汇报的部下就是两耳光。

特务吓得脚肚子打闪,语调哆嗦,“他们、他们真的人很多,火力也很硬啊!”

“是呀!”曲忠清连忙随声附和,“原以为护厂队不过是棍棍棒棒,没想到人家是真刀真枪,恍眼一看,厂里还修了工事,黑洞洞的枪口数都数不清!”

这也是江占庭没想通的地方:在他眼皮子底下,在军、警、特严密控制的成都,发电厂居然搞起个护厂队,而且武器如此强大,说不定有共产党的正规军先遣部队秘密潜入,在电厂里应外合……怎么办?再派人去,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他这人阴谋诡计虽多,但两股力量对峙时却不免怯阵,毕竟自己是个干特工的嘛!就这样去给王老头复命?他又很不甘心;请中统来帮忙吗?姓桂的只会嘲笑自己无能;去找防总那个姓秦的,听说人家也在往脚板底抹油,准备开溜!是啊,老蒋飞了,胡长官跑了,政府部门人心涣散,纷纷都在各找门路,自己还有什么能耐?江占庭冷静下来,思谋了一阵,也觉得三十六策,走为上策了!

其实这大逃亡的准备工作早已开始:焚毁文件、处决犯人……想到这里,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俏丽的人影。对了,这是件棘手的事,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处理!方雨晴,那个漂亮单纯的小妞儿,戏子谢庭芳的女儿,没想到她进了这虎狼窝,却格外强硬!似乎她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就是不会屈服!当然,她也受尽了凌辱,手下那帮人岂是吃素的?但她就象一支长满刺的玫瑰花,绝不能任人拿在手里把玩!江占庭经常在这个姑娘面前气得直哼哼,就象一只饿狼要捕捉一只小动物而不能那样,集愤怒、羞恼、疯狂各种情绪于一身……现在他想,谢庭芳虽然死了,程佩南对我肯定有深仇大恨。对付一个姑娘固然很容易,但万一今后天不长眼,让自己落到姓程的手里,那可就是一报还一报了……何必呢,还是借他人之手,除掉这个方雨晴吧,这个作法也更聪明一点。

江占庭抬头看看曲忠清,此人正在点头哈腰,可能怕自己怪罪,又递眼色又赔笑,一副哈巴狗的小样儿。他就拿手一招,“你过来,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曲忠清领取了这个任务,打心眼儿里乐开花。一个有共党嫌疑的小妞,未婚夫是竟敢暗杀老蒋的地下党,未来的大伯公就是那个起义的川军将领,这不是白送了一条通天的大道给自己吗?但表面上他却满脸杀气,眼露凶光,狠叨叨地说,“江大哥放心,我一定把这个女人干掉……哎,是绑到大街上去公开枪毙吗?”

江占庭气得跳起来,又想骂人,顿了顿才用地沙哑的嗓子说,“放屁!这点脑筋都不会动吗?我是让你偷偷地除掉她,但是必须遮人耳目,明白吗?”

曲忠清当然明白,这是江站长的借刀杀人计啊!他有些惶惑不安,心里发毛了,嘴上却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收拾她,从肉体上消灭……”

他在地下室里见到方雨晴,这个姑娘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头发披散,浑身血迹,似乎只剩下一口气。曲忠清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枯瘦如柴,轻得只有二两重,心想在这魔窟里,姑娘不知受了多少罪!他不由得泛起了侧隐之心,赶快让手下人把她扶上了警车……

方雨晴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她受了刑,还拒绝吃东西,把自己饿成了皮包骨。听见有响动,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抬出了地下室,居然望见了黑暗的天空中那无比晶莹而闪亮的星星!难道是有人来救她了?或者是要把拉出去枪毙?无论怎么样,一直被秘密幽禁的她,总算是见到头上这片天了!她眼里流出了几滴清澈的泪水,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但明知不会在身边得到一点儿同情;她也想高声呼喊,让亲人们来救她,又觉得自己处境不明,似乎没有这个权利……

被秘密关押的这些天,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未婚夫肯定是牺牲了,她连他的尸骨都无法见到!母亲似乎又被威逼利用了,想起来也让她肝肠寸断!父亲在乔家一定揪着心,因为她的生死不明……这帮坏蛋到底想干什么?无论他们要在自己身上打什么坏主意,她都不会让他们得逞!浩德,我决不会背叛你!我要象你一样坚强,一样勇敢,去对付这个黑暗的社会,去迎接光明的到来!于是她又恢复了信心和勇气。直到今天,她被移交给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或许这也是一帮丑恶的家伙?但她决不能让他们随便侮辱自己!她想到这里,心又绷紧了……

曲忠清吩咐手下把这个姑娘送进办公室,心里也在不断地转着念头。江占庭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翻云覆雨……跟着这个所谓的大哥,时刻都有灭顶之灾!比如说今晚吧,爆炸电厂未遂,他完全可能当个替罪羊,想起这点就不寒而粟。所以他时常怀着卑污的灵魂和忐忑的心情去敷衍对方,暗底里在打另外的主意……他当然有投机的倾向和赌徒的心理,看来共产党肯定会赢了,倘若成都被攻破,他的下场又会怎样呢?跟着江占庭逃走?或者是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过去拿不定的主意,现在一下子就看清了——他当然要弃暗投明,投向共产党!这样成功的把握也挺大,如果他拿这个女共产党去当晋见礼,地下党还能不接纳他吗?那时别说能掩盖自己所犯过的罪行,就是将功折罪,再捞个官帽子戴戴,也是不无可能呀!

曲忠清打好了如意算盘,就把人都支开,独自去办公室跟方雨晴密谈。

他先拐弯抹角地问,“姑娘,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我看你被他们整得很惨……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马上放了你,或者把你送到哪个地方?”

方雨晴在魔窟里身陷囹圄,对于一些审讯的方式,也多多少少领教过了,就闭上眼睛不想理他。殊不知,曲忠清又压低了嗓门,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你跟他们的地下组织有联系吗?”

方雨晴想了想,就鄙视地笑道,“别在我身上费功夫了,我若真是共产党,还能告诉你吗?我若不是共产党,弄了个假的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曲忠清却高兴起来,便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你听好了,我不是要来套你的话,好去抓共产党……我是想,想跟共产党搞点合作!如果你能帮我去给他们传个话,那么一切都好商量!”

“你说什么?”方雨晴警惕地瞪着他,“我还在你们手里,怎么去传话?”

“那好办呀,我可以立刻放了你!”曲忠清读懂了姑娘眼里那由愤怒而转惊讶的神情,更加寄以期望,“说实话,我跟你们一样明白,共产党就要胜利了,成都也快要解放了!我们已经抵挡不住……姑娘,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解放军真要打进来,象我这样的人很惨呀,或许只能吃一颗花生米了!那真是太悲惨,我不愿意这样……战争好比赌钱,我们已经快输了,只剩下这最后一个翻本的机会,那就是赶快投诚起义,跟着共产党走!或许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了……”

一种轻快的情绪掠过全身,方雨晴的眼里也闪过一丝笑意。看来这黑狗子是在说真话,态度也还算恳切……哎,或许他是在演戏?那么就让他演下去,看他如何收场?于是她眨了眨眼睛,假装不明白,“你在说啥呀?我咋听不懂呢?”

曲忠清一面真诚剖白,一面观察着姑娘的表情,希望能发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方雨晴不善掩饰,他也看到了需要的东西,就更加放心大胆。“说句实话,我今天就是想放了你,然后再通过你去找共产党……哦,我是想借助你向他们传个话:我愿意带着整个警察局投诚起义,只要他们肯接受,我们就来做个交易,不,应该是合作!希望我们能携起手来,共同为成都的解放出把力!”

“你真够慷慨大方的!”方雨晴嘲笑地说,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是真心的!”曲忠清又抢着说,“你去告诉他们,我这人很讲信义,说到做到……待会儿我就放了你,决不派人跟踪,还给你找辆黄包车,让车夫送你回家。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不会跟去,但你知道我在这儿,我就在警察局等你消息!你还要跟共产党说,从今天起,我再不与他们为敌。我在发电厂的表现,他们去问问就知道了,我完全是站在他们那一方!如果他们肯信任我,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做许多事,我可以保护他们,保护你的朋友和你的亲人,也保护共产党的活动,只要他们肯接纳我,让我也参加这些秘密工作,让我曲忠清能为解放事业出点力!”

他说到最后,已经放大了声音,并且把拳头高高举起,眼里也透出一线光芒,仿佛充满了热切的希望。方雨晴看着他想,或许他是真心的!

过了几分钟,方雨晴便独自出现在街头,坐进一辆给了钱的黄包车,随时可以去向何方。她如同做梦一般,简直被弄糊涂了,傻傻地发了一阵呆,又抬头望着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不禁喃喃自语,“真是这样吗?我可以回家了……”

“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儿?”车夫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方雨晴连忙看了看四周,没发现特务跟踪,才小声说出地名。一路上她心跳激烈,全身发颤,头晕目眩,真怕自己还没捱到那里就体力不支,突然昏倒在大街上。她很谨慎,决定先回自己家,反正特务也知道她是谁了,不比乔家,去了可能会暴露,把灾祸引过去。她一边思考,一边望着初升的太阳,今天是少见的风和日丽,浣花溪边游人如织,杜甫草堂门外有几束寒梅凌霜,开得份外娇艳。过了一道小桥,绕过几枝枯柳,自家的灰瓦粉墙就一步步逼近了。“离家那么久,今天正好回去看看……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她感到斗志昂扬,身上也有劲儿多了。

来开门的是吴嫂,她看着憔悴消瘦的方雨晴,眼睛瞪得老大,似乎都不认识她了,接着就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打发走了黄包车夫,把小姐扶回房间,给她擦洗了一阵,喂了点蛋花汤,又听说了方雨晴的遭遇,吴嫂心里象针扎一样疼痛。听说姑爷可能也死了,她又产生了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几乎到了要爆炸的地步。方雨晴让她去乔家给老爷送信,她连忙说,“不用吩咐,我一定会小心,决不让那些龟儿子发觉!”

她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回来又买了一只老母鸡,说要给小姐沌汤喝。香喷喷的鸡汤在屋子里飘香,方雨晴这才觉得饿了。她喝了一大碗鸡汤,又吃了几块鸡肉,精力恢复了许多,便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回来。听吴嫂说,老爷知道她安全回家,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或许他们都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人间了!

天黑尽时,凌之轩才回来,一道来的还有乔雪虹,听说方雨晴有重要情报,她奉哥哥之命陪凌教授回来。凌之轩见女儿被折磨成那样,难受得老泪纵横,方雨晴听说母亲被逼死了,眼泪也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父女俩抱头痛哭……

乔雪虹强忍住内心的悲痛,劝慰他们说,“别伤心了,这些都过去了!雨晴能安全回来,真让人高兴……哎,快给我们说说,他们怎么会放了你?”

“我也不明白,难道是这帮坏蛋发了善心?”方雨晴把事情讲了一遍。

乔雪虹一边听,一边用梳子轻轻地给方雨晴梳头,同时也在心中梳理着她的话。地下党原本想营救方雨晴,但通过许多关系都没查明她的下落。如今敌人反而主动放了她,事情肯定不简单。那个姓曲的警察局长也有些古怪,或许他是真心想跟共产党合作?毕竟很多人都被局势所迫,选择了投诚起义……乔雪虹觉得这个消息的确很重要,必须马上回去向哥哥汇报。

她抚爱地摸了摸方雨晴的头,微笑着说,“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看那吴嫂挺靠得住,如果有什么事,你就让她来找我们……”

她站起身来,方雨晴却拉住她的手,恳求说,“洪雪姐,我身体已经养好了,你让我跟你一道走……我要参加共产党,跟那帮坏蛋们斗到底!”

“是啊,还有我呢!”凌之轩斩钉截铁地说,“我也跟定共产党了!但我先不回去,就在这儿守着女儿,看他们还想干什么?”

“不过……”乔雪虹有些为难,又追问了一句,“他们若是又来逼你去台湾呢?”

“不会的,这么长时间,那帮龟儿子再没来过!”端茶进来的吴嫂爽快地说,“老蒋都跑了,谁还顾得上咱呀!”

乔雪虹被这老百姓的智慧逗笑了,凌之轩和方雨晴又说,他们一定会小心。

“我完全相信你们。”乔雪虹想了想,严肃而亲切地说,“这次雨晴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凌教授也承受住了许多考验……不过你们还是要谨慎,要时刻保持警惕,天都快亮了,不要再作无谓的牺牲。如果有什么异样的情况出现,立刻派人来通知我们,或者你们就当机立断,赶快转移!”

她回去向哥哥做了汇报,乔兴海也觉得方雨晴提供的线索很宝贵,决定临工委立刻召集一个会议,研究警察局长曲忠清想投诚起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