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两代人

程浩德确实精明能干,无论在哪里工作,都颇得上级欢心。八年前大伯送他去读军校,毕业后又去一个军里任作战参谋,他编制的作战计划一向很得军长赏识。军长把他推荐给老朋友、中央军校的副校长陆跃民,陆又把他调回军校训导处,他也干得很出色。两年前军校成立特别训练科,他被升任为科长。在军校同仁眼里,他是个前途远大、志向颇高的年青才俊,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是什么人……

这一天,他也在科里看到了几份战报,解放军的节节胜利使他窃喜不已,暗暗盼望大军早日兵临成都。联想起大伯对战局还认识不清,对老蒋也有一份愚忠,他决定再跟老人谈一次。恰好下午有空,便告了个假要回家。他走出军教大楼,心里一阵高兴,连着下了十几天的小雨居然停了,天空虽然还是雾气沉沉,但头顶上却隐隐射出一缕明丽的光线——藏匿多日的太阳就要出来了!

他走到校区宽阔的大路上,见有不少勤务兵和学生兵在一起打扫卫生,他们手忙脚乱地除草、浇花、洗马路,擦电线杆,个个忙得头冒热汗。更稀奇的是一向足不出户的校长陆跃民,居然也亲临指挥。程浩德马上就判断出,肯定将有国民党大员来校视察,说不定就是老蒋本人!他立刻兴奋起来。两个月前就秘密开始策划的暗杀计划,看来就要排上用场了!

为确认这一点,程浩德特意上前跟陆跃民打招呼,“校长!中午好!”

陆跃民刚刚升任校长,处事很低调,下属的一句普通称呼,竟把他吓得魂灵出窍,双手直摇,“哎,你可不能这么叫我,真正的校长还在重庆呢!”

程浩德平时颇得他赏识,说话比较随便一点,就笑道,“看你亲自挂帅,指挥打扫卫生,是不是那位真正的校长要大驾光临了?”

“有这可能吧?”陆跃民叹了口气,悄声说,“局势糟成这样,我猜没多久啊,重庆就得,就得放弃了!那时候校长不来这成都,又能去哪儿呀?”

程浩德当然明白他的心思,这军校的校长也不好当呀!上一任的倒霉蛋就是因为老蒋来时旗杆断了,没能升起“青天白日”,便被免职处理掉,现一任怎能不从目前这兵败如山倒的形势中,嗅出那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呢?

“难道眼下这局势,真的就不可为了吗?”程浩德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倘若,倘若真是那样,校长都无处可去了,我们这军校还能存在吗?”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陆跃民也不禁叹道,“是啊,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程浩德正想沿着这条思路跟他谈下去,谨小慎微的校长突然清醒过来,连忙看了看四周,又严厉地瞪了下属一眼,“军校之内,莫谈国事!”

他转身走开了。前任校长把自己与老蒋的合照放大后悬挂在墙上,逢人便说,“这是我的骄傲!”而此人的类似照片却从不在公开场合挂出来,也不在人前炫耀,真是夹着尾巴做人!原本想策反他的程浩德,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

他开着自己那辆破吉普上了街,又碰见一件意外的事:几百个市民正在一家米店前哄抢大米!此时城中早已粮食短缺,奇货可居,米店却在囤积,不肯出售。程浩德停下车赶过去一看,围在米店门前的人都是老百姓,大多是老弱病残,还有妇女儿童。这些人个个瘦得皮包骨,脸上脏兮兮的,有人还在往嘴里直塞大米,显然是饿坏了,让人看了于心不忍。见他这个当兵的来了,人们便一哄而散……

众人正要四散离去,程浩德也正要走开,突然驶来了几辆警车,警察局的副局长曲忠清又带着一帮黑狗子下车赶过来,大声喝令把这些抢米者抓起来,一个都不准放!黑狗子们便拿着枪,四处驱赶抓人,撵得小孩哭大人叫……

程浩德连忙上前跟曲忠清交涉,他挥挥手说:“这些都是平民老百姓,你快放他们走,只要他们以后不再干这种事儿就行了……”

曲忠清见对方身穿美式军服,英气勃勃,不同凡响,话就说得阴阳怪气很难听:“哟,你是谁啊?在这儿乱指挥呈英豪?你肯定是个大人物,要干大事的,还来管这刁民闹事的鸡毛蒜皮?那我们警察署不是闲死了?谁还给我们发饷啊?”

程浩德逼视着对方,一双眼睛透出锐利:“你们还没人发饷?我看你们个个都吃饱了撑着了,可老百姓还饿着肚皮呢!他们不是刁民,只是想给自己和家人弄点吃儿,以免饿死人你明白吗?快放了他们,我跟你们去作证,去警察署……”

曲忠清打断他的话,大声吼道:“不行,维护治安是我的责任,你说放就放呀?就是你亲娘老子来了也不行,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把人都给带走!”

黑狗子们狗仗人势,也呦五喝六地要这把这群哭哭啼啼的老百姓带走……

程浩德看了火从心头起,拔出腰间的手枪也大声喊道:“不行!不能让你们带走,立刻放人……你们维持治安,就是要保一方太平,怎能这样欺压老百姓?!”

黑狗子们见他拔枪相向,全都楞住了,顷刻之间又清醒过来,也都端起枪齐齐指向他。虽然程浩德态度强硬,警察头子不敢下令开枪,但也不肯放人。他心里很清楚,程浩德也不可能向他和部下们开枪,两边就僵在那里了……

此时又开来一辆大卡车,跳下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宪兵,一个佩服上尉军衔的连长模样的人,匆匆跑到曲忠清身边说:“你还在这儿耽误什么?我们防总秦司令有指令,发生这种事要坚决镇压,一律就地正法!”

曲忠清指了指身边的程浩德,苦笑道,“这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宪兵上尉回头看了看程浩德手里的枪,不禁大怒,喝道:“你是哪个部队的?我们防总秦司令不是有令吗?除了我们防总,谁也不准带枪上街!”

程浩德只好收起枪,但仍是义愤难平,“防总也该体恤一下民情吧?城中物价飞涨,粮食短缺,眼看就要饿死了人了!你们管不管呀?就知道抓人……”

早已围上来许多旁观者,都在议论纷纷,说这个军官才是个好人,替我们老百姓说话!又说是啊,成都的粮食早就不够吃了,防总还不去想办法,就知道抓人!还有人说:抢米者都是老百姓,饿慌了才出此下策,最好能开恩放人……

宪兵上尉对众人的议论听也不听,反而瞪着眼睛大吼一声:“上峰有令:在这非常时期,无论谁扰乱治安,都要杀一儆百、决不姑息!”

他又转对程浩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在这成都,究竟是谁说了算!”

程浩德预感到要出大事。就在这个瞬间,上尉已经下达了开枪的命令,而宪兵们也端起了手里的枪,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瞄准那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通射击后,顿时有几个人倒在血泊中,程浩德惊呆了……

围观的人群也愤怒了,大街上山呼海啸,市民们拥来挤去,人山人海,骂声一片!人群虽被枪杆子挡住,但情绪愤怒而激烈,纷纷指责杀人者,黑狗子们吓得枪都端不稳了。宪兵上尉见势不妙,又喝令赶快开枪,枪声大作这才震住了市民百姓。枪声过后,无辜的人们又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街头……

程浩德从震惊中醒来,连忙飞跑上前,似乎要替人们挡住子弹。然而一个老大爷就在他跟前中弹倒地,接着倒下的还有两个围观的学生。程浩德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扶起老大爷,对方已是双眼紧闭,气息奄奄,他胸前有一个弹孔在泊泊流血,鲜血染红了程浩德的双手和军装……

程浩德悲痛地抬眼望天,发现天空中又是细雨纷纷,似乎老天爷也在流泪!血水被雨水冲刷着,血水、雨水混合在一起奔流,整条街血红一片……

尽管下达格杀令的是“防总”,执行者又是那个宪兵上尉,程浩德还是很愤怒很失落。他恨自己身上穿的国民党军服,恨自己不能制止这场杀戮!头上飘着小雨,耳畔响着枪声,眼前是血雨腥风,他的心无比凄凉,忍不住流出了热泪……

傍晚时分,程浩德才回到大伯的家。身着便衣在书房喝茶的程佩南见侄儿全身是血,一脸悲伤与愤怒,不觉也惊呆了,脱口而出地问:“你这是……”

程浩德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便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程佩南一听就明白,“防总”如此雷厉风行地捕人杀人,固然是为了防止共产党和弹压地方势力,但也是做给他看的,想反证出他的软弱无力。程佩南对这事也不感兴趣,眼看江山就要易主了,自己的军队还不知会调往何方?他哪有心情去管这些鸡鸣狗盗!

见侄儿愤世嫉俗,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姓秦的也确实不高明,只知道杀人……身为城防司令,城里发生了这样严重的粮食匮缺,他至少都是个失职!”

城中缺米少粮,程佩南早就知道了,也及时地报告了省主席。不料王陵基却向他传达了蒋介石的命令,说守城要紧,其它莫问。程佩南听了立刻质问:总裁难道不曾想过,全城老百姓也要吃喝要生存?王陵基却不以为然,反让他今后遇事要小心,决不能站在刁民一边。他还说,你老兄若想当上防卫总司令,就得事事听总裁的!程佩南又和省主席发生了争执,他说我们应该站到民心一边,若总裁再不运粮食来,老百姓就会逼上梁山了!无论谁来当这个防卫总司令,他都是束手无策!王主席也恼了,没好气地斥责他说:你懂什么?眼下委员长心情不好,我们说话都得处处小心,再去拿这些鸡毛小事烦他,你我的脑袋也会搬家!

程佩南不再顶撞,心里却很不服气,至于今天的事,他也相信绝非偶然。

“可是现在,那批抢米者居然被公开处决了!”程浩德听大伯说了详情,仍是难抑满腔的气愤,“他们可是手无寸敌的老百姓啊,又不是那些抢枪的土匪袍哥、地皮流氓、黑道白道、青红帮大舵爷!”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事好不好?”程佩南端起自己的茶杯递给侄儿,“你快喝一口吧,浇浇心头的火!大伯也正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程浩德接过茶杯又狠狠地墩在桌上,茶水四浅,他也不管,继续怒目喷火地吼道,“大伯,你是没有亲眼见到那恐怖的杀人场面……可我看了,心里真是不好受啊!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但共军还没攻进来,我们自己倒先大开杀戒了,对方却是手无寸铁的饥民!”

面对血气方刚、嫉恶如仇的侄儿,程佩南只好虚以委蛇:“虽然杀人时我没看见,但听你说杀了那么多人,我心里也不好受……唉,现在城中老百姓的日子真不好过呀,你让他们怎么有心思去守城?”

“哼,守城,那是你和姓秦的事,老百姓根本就不想守城,他们也不相信国军还能守住这座城市!”程浩德气咻咻地说,“他们心里正盼着共军打过来呢!”

程佩南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侄儿说这话时的腔调,就咂着嘴说,“浩德呀浩德,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军人不能太心软,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成天老百姓长老百姓短的,忘了自己是个当兵的……”

“正因为我们不替老百姓着想,老百姓才不拥戴我们,我们也才总是打败仗!”程浩德冷冷地说,“这就是为什么共产党能夺取江山的道理——他们可是时刻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

程佩南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瞪了程浩德一眼,“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跟共产党没什么两样?哎,是不是在军校教书,把你弄成个书呆子了?你呀你,有时候我真是认不出你来了!”

程浩德也气伯父不辩是非,便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你认为,我们还能打败共产党吗?你和你手下的人马,还能守住这座城市吗?”

“目前的局势当然是对我们不利。”程佩南无可奈何地回答,“但细想起来,有些仗根本就不是他们打赢了,而是还没打,我们就自己认输了!”

程浩德紧追不放地问道:“那么依你看来,我们又输在哪里呢?”

“输在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嘛!”程佩南说完这话又是一凛,发现自己竟然在重复侄儿说过的话!似乎不愿认输,他心里又烦燥起来,竟起身想走……

“哎,别走啊!”程浩德连忙拦住他,“我还想听听伯父的真知灼见!”

“还有什么好说的?”程佩南的耐烦心似乎到了尽头,对侄儿也恶狠狠得毫不客气,“好吧,就算共军步步进逼节节胜利,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那也是中央军不争气,地方军不得力……在我看来,胜败都是兵家常事!只要上面调整过来了,我们坚持下来了,胜利也是指日可待。别忘了,委座手上仍有百万雄兵,而我们也是偏占一隅,不管在战略上战术上,军事上和政治上,仍然有着东山再起的可能!这点我甚至坚信不疑!我也看不起共党共军,他们算什么?有没有一个进过世界上著名的军事院校?读懂过任何一本最有价值的军事书藉?他们目前的胜利不过是暂时的,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古话说得好,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程浩德气得不行,难道大伯还对老蒋抱有幻想?对眼前的局面还没看清?他回来原本是想劝说伯父投诚起义,现在却不想再开口,就打算离去……

突然程佩南话锋一转,又冷冷地问,“你这军校的高才生,在国家危难兵临城下,人人都该报效党国之际,还不赶快亮出一招一式来,让你大伯开开眼?”

虽然这话说得很冷淡,程浩德还是从中听出了对自己所抱的希望。他心中一热,抬起眼睛看着伯父,发现有一段日子不见,伯父头上的须发都已花白,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一刻,程浩德深深理解了伯父,知道他一定是备受煎熬!伯侄间不该再有介蒂,一切都应畅开来谈,他要争取把伯父引上正确的道路。

“伯父,我还是那个态度,我也只能为你老人家做这件事,尽这点责!”程浩德尽量委婉地说,“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伯父还是应该顺应潮流,站在人民这一边,也就是跟共产党站在一起。起义也好,投诚也好……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明智之举,我想共产党解放军都会欢迎……”

“你别说了!”程佩南突然打断他,举起右手厉声斥责,“古人还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种危难时刻,我又怎能背叛党国?”

“你那是愚忠!”程浩德怒发冲冠,口不择言。

程佩南指着他,也气得浑身发抖,“你想让我戴上一顶红帽子?亏你还是委座培养的学生呢!我看呀,你早就背叛党国了!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或者就是他们派来的?要不你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去劝我投诚起义?”

程浩德见伯父脸色难看,表情严肃,想必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自己既不能告之实话,又不愿欺骗他,也不知再跟他说什么好。伯侄二人默默相峙,竟都无言以对,只听得一台座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屋里的空气很紧张。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程佩南才颓然叹了一口气,“今天本想跟你谈谈,让你回来帮我……唉,算了,我们伯侄俩的感情向来很好,最近却总说不到一起,看来日后也走不到一起了!不过人各有志,我也不怪你,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程浩德点点头,又向门外走去,“既然劝不转你,我就回军校了……”

“你回来!”程佩南突然抓过一张纸,又提起钢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叠成细条塞给侄儿,“你拿回去看吧……别以为老子是个糊涂虫!”

程浩德接过纸条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坚持等到回军校了,走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才打开来看。纸条上写着几个大字:“我决不和共军为敌!”他长吐了一口气,又感激地抬头望天,只见阴暗的天空中,沉甸甸的乌云正在渐渐散开,而在乌云的缝隙里,又隐隐透出了一缕启明星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