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个将军的对垒

解放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四川挺进,程佩南惴惴不安,似乎自己的末日将要来临。他对共产党殊无好感,也不想看到这座城市被解放,然而历史的洪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他情愿不情愿,仍在按着事物的规律滚滚向前。这时又出现一个新的裂变,使地方军和中央军的矛盾在一件事情上浓缩和凸显出来——秦修强居然被任命为防卫总司令!令程佩南心里非常不痛快,情绪也跌落至冰点。

从那天之后,程佩南就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偶尔翻翻战报,心情更糟:解放军二野三兵团已经向川东南的宋希濂部发起总攻,这个老伙计算是彻底完蛋了!重庆那边呢?到底能不能守住?还有宜宾驻军总司令郭汝瑰,那家伙一直态度暖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程佩南哪里知道,郭司令正在积极策划起义,确切地说,这位号称“黄埔之花”的国民党名将是个老牌特工,他早就是共产党的人了!

程佩南看完战报,心情更是压抑,便披着一件皮毛长大衣踱出了书房。燥动不安的秋天过去了,严寒正在逼近,淅淅漓漓的小雨整天下个不停。庭院里的花草都已枯萎,墙外又刮来了阴森森的朔风,程佩南裹紧大衣,心里塞满了惊慌——真到了兵临城下之际,这仗可怎么打啊?要不就让姓秦的一个人去打吧!反正败局已定,成都也不过是朝夕之保,成败既然与他无关,他又何必如此上心?

这时他收到一个传令兵送来的急件,秦修强请他立刻去防卫司令部面谈。程佩南知道准没好事,但不去又不行,只好换上军装,坐着自己的车赶过去。

秦修强正在司令部的长官办公室里等候,他军容整齐,还戴着白手套,脸上挂着阴险的笑容,热情地站起来招呼程佩南:“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程佩南没去接那只伸过来的手,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微笑着嘲讽开了:“听说你们中央军的几个兵团,在川东打得很激烈呀?肯定又干掉了不少共匪吧?”

秦修强有些发窘,“嗨,真是兵败如山倒呀!重庆就要保不住了!已经有不少惊惶失措的大员,转移逃跑到成都来了,这里也快人满为患了……”

“是吗?当初委员长不是说,山城是抗战八年的陪都,就是在那儿打垮了小日本吗?”程佩南圆滑地笑道,“如今的重庆,也要担负戡乱救国的重任嘛!”

“嗨,那还不是吹的……”秦修强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连忙挥挥手,又改了口,“不过小弟认为,一场战争打起来,谁有钱谁就能获胜!共党有几个钱?老美那才叫富有呢!小日本在亚洲的失败,不就是因为有钱的老美投了几颗原子弹吗?等着吧,只要实力雄厚的老美一参战,咱们肯定能扭转危局,转败为胜!”

“是吗?”程佩南越发讥讽地笑起来,“美国人虽没参战,这几年给咱的钱也不少啊?为啥咱还是在节节败退,而穷光蛋共产党反倒节节胜利呢?”

“这……”秦修强张口结舌,顿了顿才想到一个过硬的理由,“都是因为咱们太民主了!若是地方军和中央军都只服从委座一人,肯定不会出现当前的局面!”

“哼!”程佩南干脆嗤之以鼻。

“你不相信吗?”秦修强慷慨激昂地说,“我就完全相信委座!听说美国人也确实答应了他,只要能在大陆坚持上半年,白宫就会大规摸援华,甚至不惜动用美国武装力量,对中国局势进行军事干预……至于我们能不能坚持这半年?我想委座手上还有百万雄兵,情况并不象某些人想的那么糟糕。何况我们都是党国的栋梁,即使局面再坏,也应抱破釜沉舟之勇气,与这成都共存亡!你说是吧?

程佩南冷笑道:“那是自然。”

他心里却在想,这可未必!

秦修强知道他心里不满,就掏出一份密件交给他,“老兄,自己看看吧!”

程佩南连忙接过来阅读:“佩南,多日未见,甚念。不意共党为一党之私利,竟发动了全面叛乱,造成举国维艰。值此多难时节,特派修强与你共同坐镇成都,承担起反共戡乱的重责。成都乃人文荟萃、物殷民丰的宝地,更有望成为政府赖以反攻的大好基地,不日我还将亲临视察。切望你与修强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只要你们坚守成都半年之久,美国就会发兵,扭转大局,那时则胜利有期。中正。”

他看完密件,久久没吭声。老蒋显然想安抚自己,他却不会感激涕零。这姓秦的当了防卫司令,还有什么新打算?会不会趁机搞掉自己的队伍?或派人取而代之?程佩南猜得没错。驻军头领都在纷纷酝酿哗变,弄得蒋介石胆战心惊,他便命令秦修强,一定要严格防备程佩南,为此必须把他的队伍都调到城外去……

秦修强察言观色,又笑道:“承蒙委座看得起兄弟,让我来成都当这个防卫总司令……老兄,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支不支持我啊?”

“当然支持。”程佩南敷衍地强笑道,“只是委曲老弟你了!驰骋疆场的一个正规的中央军军长,肯来当这个地方官,真是大材小用了!”

秦修强谦虚地笑起来:“为党国效忠,兄弟什么都不计较……”

两人的神情都很冷淡,完全是在打官腔。秦修强的真实目的还没端出来,程佩南就不想跟他谈下去了,便冷冷地问:他是不是可以走了?

“别忙呀!”秦修强居高临下地笑道,“小弟我这里还有一些防务之事,要与兄长商量,尤其是一些换防和接管方面的布置……”

程佩南立刻高度警惕。不出所料,这个新任防卫总司令端出的防务大餐耸人听闻!所有成都市区的防卫任务,包括凤凰山机场、新津机场与各个交通要道、桥梁的防务,都由秦修强手下的第五军接管,而除“防总”所属部队外,其他部队则一律撤出城区。此外,这些部队非“防总”许可,也不准进入市区,而且一律不准携带武器。“防总”还会同警察署和稽查部门成立了治安执法大队,并拟出了十条“戒杀令”,包括无故鸣枪、抢劫强奸、甚至聚众赌博等,都要执行就地枪决……

“真是岂有此理!”程佩南听了大怒,忍不住拍案而起,质问面前这位防卫总司令,“以后岂不是我这个中将带枪上街,也都不可以了吗?”

“这个嘛,又当别论……”秦修强有些难堪,但觉得问题揭开也有好处,这样今后也有个缓冲与退步的余地。他又强调说,“不过兄长的96军,也必须撤出成都,驻防在……嗯,北门新繁一带,那里距共军最远,应该最保险嘛!”

程佩南心里明镜一般。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他对国民党内部互相倾轧的伎俩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想到大军压境时,有人竟还想搞这一套!他又瞪了秦修强一眼,冷笑道,“这就是秦司令的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吗?程某我领教了!”

秦修强看着此人大步走出去,没有阻拦。他早已指示其下属,对这些从前驻守成都的部队,一律采取监视的态度。胡长官也曾在电话中指示,他这个防卫总司令的任务一是负责成都的治安,防止共产党及其外围组织策应共军;二是控制成都的地方势力,尤其是一贯与中央对立的各党团势力,包括什么“民革”呀“民盟”的……第三就是防备原川军的老将领,除了这个程佩南,还有原西康省主席刘文辉、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邓锡侯和潘文华等人,他们的势力更大,要防止他们倒戈相向。为此,他才不怕与程佩南结怨呢,到时候说不定谁会吃了谁……

程佩南出了防卫司令部,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断定秦修强此举是想夺取军权,说不定还想暗害他,置他于死地!看来这秦修强当防卫总司令,就是老蒋有意派来与自己为敌……妈的,就算姓秦的没有立下那十条“戒杀令”,也肯定会把这成都搅个乌七八糟!怎么办?别说自己管不了,就是想管,也无处下手啊!难道真要把老子逼上梁山不可?去投诚共产党?可那也不行,也是死路一条啊!但若听从命令,把部队先撤出成都,那就等于交出军权,只能任人宰割了!

程佩南心情灰暗地来到大街上,遇见一个颇具当地民风的“城隍出游”,在鼓乐吹奏、鞭炮齐鸣中,活象一场化装大游行:人们用敞篷大轿抬着城隍木像,后面是怪模怪样的“三神”,身边簇拥着无数彩旗和各色幡伞,好似戏台上官府出巡的仪仗一般,迎风招展徐徐而行。后面又紧跟着一群狰狞的牛头马面,还有阴间地府的种种可怕刑具,以及两眼圆睁、身背算盘的判官……

程佩南看了心寒胆颤。他是本地人,知道“城隍出游”应该在清明前后,怎么竟在这岁末年尾就上演了?难道其中有人在精心策划?或者是全城人民在向统治者进行抗议示威?他呆在车后座上一动也不动,目送着那些缓缓离去的神轿神像,脸上慢慢渗出了汗珠……谁是主宰人间善恶祸福的神明?难道这世上真有地狱存在,真有因果报应?那些曾经在他手上屈死的冤魂,今后会不会也来找他复仇?

程佩南心乱如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侄儿。程浩德年青果敢,聪明机智,本该留在身边好好培养。值此危难时刻用人之际,他多么需要这样一个年轻人能对自己忠心耿耿,一直追随在身边,为党国效力,也为他分忧啊!程佩南向来就很器重程浩德,他决定找个机会跟侄儿好好谈谈,希望他能担当起这份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