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仓促起义

几场寒风一刮,成都进入了深秋季节。清晨多是阴雾茫茫,铅云低垂,难得见到阳光。但在郊外残破的城墙上,仍有不少人在散步,丝毫不惧寒流的袭击。

“这叫游百病,是本地的一个风俗。”乔雪虹对走在她身边的邓兆山说,他们正在并肩散步,看上去就象一对恋人。“据说这样登高望远,不但能大饱眼福,而且使人精神一振,身上的病痛也就不治而愈了!”

“可是蒋家王朝已经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邓兆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极目远眺。这一天的天气还不错,锦江之水碧澄如练,在微风中涟漪阵阵,帆影点点。再往西看,连绵不断的青山也若隐若现。他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不禁心旷神怡。

“不过越到这种时候,敌人也就越疯狂……”乔雪虹却转望城内,把眼光投向那栉比鳞次的纵横街屋,冷静地说,“组织上把策反大计交给了你我,真是责任重大!78师这块硬骨头,恐怕也不大好啃吧?”

“我正要向你汇报。”邓兆山把情况说了一遍,又笑道,“没想到,赵毅然的态度有这么好!我看,他也不是一个说大话,说空话的人,这78师一定能拉走!”

“好!此人很有军人气概,也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乔雪虹高兴地一拍手说,“我看现在要抓这么两条,一条是请赵师长赶紧物色和团结一批进步骨干,光靠他单枪匹马肯定是不行的!第二是选择什么时机起义?我还是觉得,等解放大军打来时,再阵前起义比较妥当一些。”

接着,他们俩又拟定了几点意见,准备让邓兆山在下次约会时带给赵毅然。一、起义前的秘密组织问题;二、起义时的敌对军官处理措施;三、何时发表起义通电的事;四、如遇特殊情况怎么应变;五、如何转移官兵的家属……

“这些计划应该是很周全了!”邓兆山最后说,“我要早点告诉他。”

“总之,要机动灵活,情况有变时,应当机立断!”乔雪虹仍在殷殷嘱咐,“你还要转告他,这次起义的意义特别重大,一定要慎之又慎!”

尽管地下党考虑得如此周密,但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了问题。当然,这也跟局势有关,局势本就是瞬息万变的。这时广州已经解放,解放军二野在进入广西作战的同时,又以大迂回、大包围的动作直出贵州,迅速占领了贵阳,切断了胡宗南部和川康诸敌企图退往云南的道路。而另一支解放大军也由北面越过秦岭,准备会同二野主力聚歼西南国民党军队于川西盆地。这副“关起门来打狗”的架势吓坏了敌军,明眼人都能看出,毛泽东又布下了一个迷魂阵。只有蒋介石还蒙在鼓里,对这一初露端倪的军事布署竟毫觉察,还认为解放军是在“声东击西”,指示其部下应以持久之战,确保西南为目的,并以四川为核心,维持现有兵力,坚持地区作战……

这样的形势对赵毅然很有利,他决定开始行动了。一天晚上,他先把副师长和参谋长请来家里喝酒,酒至半酣,便装作发牢骚地说,共产党已经成了气候,现在居然打到家门口来了。他们大兵压境,势如破竹,这个仗还怎么打呀?打也不打赢!参谋长听了这话意气消沉,说那真是没有活路了!副师长喝得脸通红,激动得一拍桌子说,看来只有揭竿而起了!参谋长也兴奋起来,说眼下只有这一条路了,师长,你就领着我们干吧?三个人越谈越投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准备等解放军打来时,就在阵前起义。现在先把人员情况摸清,看谁是站在这一边的?谁又是心术不正,必须剔除。

他们一直议论到深夜,第二天就依计行事。但赵毅然兴奋得过了头,忘了对部下交待邓兆山定下的那些注意事项,事情很快就沸沸扬扬地在师里闹开了。副师长更是个直率人、急性子,无所顾忌地开始了策反活动,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一个周末的上午,赵毅然刚和邓兆山接过头,获取了解放军前沿部队的电台呼号,就被省主席王陵基叫去开会。来传达指令的副官碰巧跟赵毅然有几分交情,在路上悄悄对他说:“你今天要当心啊,有人把你告下了!说你这里军心不稳……”

赵毅然内心一震,立刻意识到是副师长和参谋长等人太不谨慎,走漏了风声,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会议仍在防卫司令部召开,一连三大间打通的屋子布置成会议室,全套黑色的办公桌和皮沙发,显得肃穆而庄严。最不同寻常的是门边和靠墙居然站满了警卫,弄得戒备森严,好象要发生什么大事?赵毅然心里有些紧张,深怕今天的事就出在他身上,但既然已经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光头瘦小的省主席王陵基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是来宣布委员长的一项命令:任命成都郊外驻军、胡宗南部的第5军军长秦修强,为成都防卫司令部的总司令。这一任命出人意料,秦修强接过命令时得意洋洋,而成都驻军、第96军军长程佩南的脸上却很不好看。赵毅然冷眼看着这一切,知道这又是委员长玩的一个花招,让中央军和地方军互相掣肘。哼,死到临头了还来这一手,真让人心里不痛快!

轮到新任防卫司令讲话时,他很不客气,竟是一副恶声恶气的训话腔调:“……最近我们的军队里充满了悲观主义!有人思想不稳,对反共抗敌丧失信心;还有人意气消沉,整天牢骚不断;更有人居然在军官里散布失败情绪,说什么反正也打不过共党了,不如早些散伙云云……请问你说这话,还算是党国的战士吗?我看这是瓦解军心,是在灭我们的志气,长共党的威风!如果他不愿再为党国效力,就请他脱下这身军装,立刻滚蛋!不要留在我们内部搞鬼!这样的人若被我发现了,也决不轻饶!”

他说时眼睛一直瞪着赵毅然,很有点怒目愤张的样子,赵毅然顿时感觉不妙。果然会后王陵基要他待会儿留下来,说要跟他单独谈一谈。连想到副官的提醒和邓兆山的遭遇,赵毅然心里直犯嘀咕,但也只好先答应下来,再想办法对付。

中午会餐时赵毅然正好跟程佩南一席,程军长毫不掩饰他那沮丧的心情,对在座的众人叹道:“上头任命秦军长,那就是不信任我啊!忠心党国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任命一个外来户当防卫司令,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想不通……”

大家都不便说什么,只得纷纷给他敬酒,都在劝说:

“程军长可别这么想……”

“是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家都要好自为之……”

赵毅然心急火燎,无心用餐。好不容易熬到众人离席,他才跟着王陵基来到一个小房间。房外仍是警备森严,王陵基一进去就关上门,神秘地招呼他坐下,还算客气地对他说:“小老弟,我从来都把你当自己人,你这样做,可有点对不起我啊!”

赵毅然心中已经有底,就故作茫然地问:“王主席何有此话?小弟不解……”

“这是军统转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王陵基叹息一声,递给他一份卷宗。

赵毅然打开卷宗,里面有一份报告:“赵毅然已被共党重金收买,在78师密谋叛变。其副师长和参谋长也在军中散布流言,扰乱军心,企图把队伍拉走投降共军……”

赵毅然起初心乱如麻,继而又镇静下来,觉得王陵基把这报告拿给他看,可能还不相信此事,这说明还有救。于是他冷冷地掷还卷宗,大义凛然地说:“只有他们军统特务,才爱干这种偷鸡摸狗打小报告之事,赵某根本就不屑于看……至于说我被共党收买,须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诬告!”

王陵基见他口气挺硬,反而软了下来,“哼,难道我还冤枉你了?你经常跟部下一起喝酒,醉了就说这仗不能打,打也不会赢……有这事儿吗?”

赵毅然心里挺生气,心想又是副师长那张关不严的嘴!他现在想赖也赖不掉,只好找理由辩解:“那是喝醉了酒,在心腹面前发了几句牢骚,事过之后我也挺后悔……王主席你不知道呀,现在的兵真不好带!有时候真是气得想骂娘!发发牢骚算什么呀?当兵的谁不喝酒发牢骚,可仗还照样打!”

王陵基想了想,脸色也和缓下来,“好吧,就算你有理,但这些事撞到军统手里,他们也得查一查……明天江占庭就要去你们师,你配合一下,他想找谁就找谁,让他调查去吧!你既然没做这些事,心中也无鬼,对不对?”

赵毅然听了头皮直发麻,嘴上还得强硬地说,“当然,谁敢这么说赵某,就请他站出来,赵某不怕跟他对质……”

王陵基也不想跟他多说了,挥挥手就让他退出来。

赵毅然走出防卫司令部,出了一身冷汗。幸亏王陵基是个软刀子,刚才没把他给关起来,否则后果就严重了!他跳上自己的吉普车,吩咐司机快点开。在回双流师部的路上,他一直思考着,看来只能提前起义了!原计划肯定无法实现。真要等到解放军打过来,恐怕他也不在人世了!赵毅然深深了解蒋介石的脾气,他翦除异己的手段十分强硬,从不手软。刚才程佩南的下场,不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吗?

他回到师部,立刻把副师长和参谋长等人召来,把情况说了一番。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气氛显得很凝重。大家本想等解放军来时再阵前起义,那样把握性要大得多。但现在赵毅然身上却出现了状况!他是一师之长,号召力最大,他若不在,一切都要泡汤!商量来商量去,真是无法可想,看来只好提前行动了!

“但是这也有问题呀!”参谋长忧心仲仲,“现在解放军还没打过来,我们起义后往哪里开拔?如今国军的势力还很大,我们孤军作战,肯定会失败!”

“要不,就先拉到乡下去打游击?”副师长冒失地建议,“我们跟地下党商量一下,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赵毅然一时也没了主张,只觉得情况紧急,今晚必须先把队伍拉走再说。等明天那个姓江的军统特务过来,一切就来不及了!可以肯定,他们三个人都没有好果子吃!但参谋长和副师长也说得有理,无论如何,这事儿还得听听地下党的意见啊!他曾跟邓兆山约定过一种紧急联络方式,万不得已时才能启用。一看表,已快下午四点了,赵毅然没功夫多想,便叮嘱副师长和参谋长先去做准备,当晚就以给副师长过生日为名,召集全体团以上军官开会,然后自己又坐着吉普车赶回家。

这段时间,周素芬心里很快活。虽然丈夫没跟她明说,但她知道丈夫有了知音,找到了今后前进的方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那天邓兆山来他们家,也成为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当晚赵毅然还特意出门去,给她买了一束红玫瑰,给两个孩子买了些点心和礼物,又买回一瓶红葡萄酒。吃晚饭时夫妻俩相对小酌,言谈甚欢,丈夫给两个孩子也灌了几口酒,呛得一对儿女直咳嗽……

“哎呀,你干什么呢!”她连忙抢过酒瓶,嗔怪丈夫,“看你今天这么高兴,就象中了头彩一样!”

“比中头彩还要高兴,我见到了梦寐以求的老朋友!”丈夫因为过分激动而热泪盈眶,“今后我的人生之路,就会完全改变了!”

她当然知道丈夫说的是啥,她也对那一天充满了期待。只是没想到在此之前,还要遭遇许多不测。这天下午她正在家里洗衣服,丈夫突然坐车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水红色蜀锦衣料,让她去玉林路的一家裁缝铺做旗袍。

“这料子太鲜亮,我做旗袍不合适吧?”她擦干手,抖开衣料看了看,不大满意。

“哎呀,让你去你就去,还罗嗦啥?”丈夫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又挥挥手说,“快,就让司机小王送你去。你只要说是我的太太,裁缝就会明白怎么回事儿。我还要去另一个地方等着……嗨,又不是真让你去做衣服,这布料只是你送去的一个暗号!”

周素芬这才有些明白了,她顾不上换一件体面的衣服,就坐着吉普车赶到玉林,找到那家丈夫指定的裁缝铺。这家铺子门面不大,正对着一栋豪华的洋楼。周素芬已猜到这家裁缝铺是地下党的交通站,却不知道邓兆山就住在对面洋楼里,随时都会透过窗帘观察这家裁缝铺里的暗号。他一见橱窗里的模特儿身上挂出了这件水红色的绸缎衣料,立刻就知道赵毅然有急事要见他,连忙赶到事先约好的地点——红牌楼的一家照像馆里。在水银灯背后的一间小杂屋里,赵毅然果然在焦急地等候他。

“哎呀,真是十万火急,还好你赶来了……”赵毅然赶快把情况说了一遍,“现在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要宣布起义。你能不能尽快跟地下党联系,告诉我们起义后应该怎么办?去跟解放军的哪个部队接头?”

邓兆山这才觉得事态严重。据他推测,解放大军有可能是从东面入川,离川西还远着呢!78师起义后应该何去何从呀?看来那位副师长说得对,或许只能让他们先跟孟司令员的游击队接头了!幸亏临工委早有预见,让游击队在城里也留下了交通站,那个做饭的肖大妈就是交通员,她能把消息及时地送到游击队里……

“老邓,别再犹豫了,我这也是万不得已啊!”赵毅然看了看表,又在催他,“天快黑了,我必须在六点半之前赶回师部,我们预计在八点钟之前开始行动。九点整,全师就一起开拔……你快说说,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好吧,你先回去,按你们的计划开始行动。”邓兆山果决地说,“我在八点半之前一定会赶到你们师部,再把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通知你们!”

“也只有这样了!”赵毅然紧紧握住他的手,期待地说,“你可一定要赶来呀!我们这支队伍几千号人的前途和性命,可就担在你身上了!”

“你放心!”邓兆山拍拍他的手背,坚定地说,“共产党决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从照相馆里出来,时间还有一点富余,赵毅然又赶回家里想接走妻子和一对儿女。周素芬倒是已经回来了,但今天学校里恰巧有活动,9岁的女儿和7岁的儿子都没能按时回家,周素芬也正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夫妻俩在门口等了很久,一双儿女还是没回来。赵毅然看着夜色将至,街灯已现,真是心急如焚!妻子和他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一向很深,今天如舍弃她而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帮军统特务江占庭之流,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算了,你还是自己先走吧!”眼看时间紧迫,周素芬当机立断对丈夫说,“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就多一份危险!我和孩子不要紧,我们会想办法逃走……”

赵毅然也知道不能再等了,就叮嘱妻子带着儿女先躲到乡下,以后他会去找他们。周素芬泪流满面地把丈夫送上车,不知道就此一别,一家人还能不能再见面?

赵毅然又跳下车,给妻子拭去泪水,将她拥在怀里安慰道:“别担心,成都就要解放了,我们还会打回来的!那时候,我们就永远不分离……”

贤慧的妻子点点头,强忍泪水推开他,“你快走吧,他们还在等你……”

赵毅然上了车就吩咐司机开快点,在师部,还有一场“鸿门宴”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