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93年7月底的这个夜晚,夜幕把许多诡秘的活动都遮盖起来了。

卜行兆赵光突然失踪!

这回是真的失踪,因为上次出走前他还和女儿打了招呼,而这次纯粹是不辞而别。潇潇半夜醒来,敏感地觉出外间屋没有动静,到爸爸**一摸发现是空的。枕头毛巾被放得整整齐齐,屋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烟的味道。显然卜行兆并没睡过觉,他抽着烟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然后便悄然离去。

他从来不吸烟,这次吸烟是潇潇印象中的第一次。因此,潇潇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潇潇沉住气坐到天亮,爸爸没回来。在潇潇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希望破灭了。她流着泪,摸索着去找金翌。在这个盲姑娘心中,直觉地认为翌子哥是她最可靠的人。

金家老两口和他们的老疙瘩儿子金翌正在吃早饭,油条加棒,子面粥。大学生金翌还沉浸在激动里,因此当潇潇把卜行兆失踪的消息哭诉之后马上陷入了一种茫然,他端着粥碗嘴里噙着一块油条变成一尊泥塑,神态完全是一副冰水浇头的感觉。还是治保会主任徐大妈处乱不惊,严肃地说道:这得乌上报告派出所,这是个大事儿。金大叔是机床厂的人事科长,凡事总爱摆出点儿派头儿可又常常说出些不那么合适的话。这会儿,他放下碗筷,对老伴儿的意见表示反对:不要急嘛,据我知道一个人24小时不见了之后才可以报失踪,在这之前是不能认定失踪的,因为他也许还会回来嘛。徐大妈根本不听丈夫的,斩钉截铁地说:治安工作你哪儿比我懂的多?兵贵神速,早报案就会争取时间。说着,饭也不吃了,匆匆地往外走。金大叔摇头,对老伴儿的专横表示了不满和无可奈何,便出门上班走了。金翌直到此时才缓过气来,傻愣愣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潇潇的眼泪淌下来:金翌哥,我不会骗人。金翌叹口气:我知道,我只是一时糊涂了。好吧,你先别难过,我去找民警小王,这回我们一定认真对待了。

民警小王不在。他被刑警队叫去了,说是要了解那个被杀死后又扔到北护城河里的小子的情况。徐大妈和金翌先后脚赶到派出所,只好一起向所长老高报告情况。老高是老派出所出身了,极其敏感而又喜欢刨根问底。一句一句地追问下来,金翌只好前前后后地把一切都说了,最后声明:小王说向您汇报的,大概还没来得及。老高向徐主任笑笑:您这个儿子,调我们分局刑警队去吧,蛮够格儿的。徐主任却很严肃地批评儿子:这么大的事怎不早汇报?你以为公安工作是个人就能干?你这豆芽儿似的德性还当侦探哪,别给人添乱了。把金翌说了个大红脸,争辩道:我和小王并没想瞒谁,只是觉得这事儿你说有问题吧好象又不那么确切,所以想先摸摸再说。老高便摆摆手:没什么,你们也是好心。威后便去打电话向分局汇报。

金翌把老妈打发走,自己一个人坐在派出所门外那棵老槐树下浮想联翩。卜行兆又去找B了么?那么他这次去找8是为了什么?因为卜行健在耳垂胡同公开露面而惊恐?还是那个至今无任何蛛丝马迹的C又做了什么手脚?而这个C,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存在的话他又是何许人也?然而,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说还有一个D?

可能的,完全可能的。卜行兆与卜行健今年都是43岁,那么倒退20年他们都是23岁,“文革”开始时他们16岁,正是聚众造反的时候。聚众,这个字眼儿不就表明他们绝不会只是一两个人?还有一个0参与当年的事情是合乎情理的。那么,很可能卜行兆在B处碰了钉子遭了风险,于是又去找0。找0就不会有风险么?会有,可他顾不得了,这说明当年的事很严重。

卜行兆,赵光,你当年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

金翌决定,马上去找潇潇,一定得从卜家的历史入手,揭开昨天的谜底。不了解昨天就无法明白今天的故事,不知道因就不知道果,不洞悉历史就无法把握未来。

大学生匆匆地往家走。晌晴的天气,太阳热情奔放地把酷热投向大地,把树叶晒蔫,把马路烤软,把急匆匆的金翌逼出一身汗。当他迈进院门时,先碰上捧本厚书的张老师。

翌子,张老师和老街坊们一样称呼金翌,干嘛去了,这么热呼呼的?

咳,瞎忙呗。金翌含糊地应道。他不喜欢把潇潇的事儿张扬得满城风雨。

是因为老卜又跑了的事儿吧?张老师神秘兮兮地问。金翌一愣:您怎么知道?张老师一笑:全院都知道了,大伙儿关心嘛。金翌瞥一眼小西屋的门,心想北京人真是耳尖嘴快。正想躲开这位总作学究状的历史教员,可张老师却拉住他的胳賻不让他走:甭着急,咱爷俩再聊聊。这位其实是陕西大荔人,听说是“文革”初那会儿来北京打小工,因为好学而慢慢熬到今天的。可他酷爱北京方言,总把那些连真正北京人都不再常说的词挂在嘴边,例如吃过饭了说成先偏您了,又例如严格地把摊鸡蛋叫做摊黄菜。他的亲热让金翌有点无可奈何的厌烦,可又不好意思甩下对方就走。张老师推推眼镜,把厚书抱在胸前,严肃地说:这个老卜,城府很深啊,他上回冷不丁跑外地,到底干什么,一点儿口风都不露。只是可怜了潇潇这孩子,你听说点什么吗?你妈是治保主任啊。

金翌摇头:我妈什么也没说。那老太太,嘴紧着呢,牢记我党当年地卡斗争的信条,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

那你和民警小王是“磁器”啊,也没听说点什么?那脸砸的稀巴烂的死尸查清了么?是谁?

金翌心里打个转,这老师平时总是一副书呆子样,今天怎么了?还挺关心卜家的事,也学会北京人爱管闲事的臭毛病了。哼,越关心我越不说。没查清吧?我是个学生,人家公安局哪能什么都跟我说?

也是。这也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哎,翌子那天下雨我看见你跟个华侨在副食店避雨,怎么着,你们家还有海外关系哪?

嗨!路遇,避雨嘛。金翌极有耐心地说,绕过张老师,往西屋走。他不能再陪好奇心极重的中学教师往下聊了,那真是瞎耽误功夫。刚走两步,葡萄架下站起个刘小丽:金翌哥你可回来了,我这道数学题箅俩礼拜了,你一定得帮帮我。金翌刚要说话,身后又响起一个甜甜的声音:金翌,陪我游泳去好吗?今天我休息。金翌回头一看,是西餐厅服务员马沛沛,正双目含情地望着他。金翌心说:今天咋这么急人?我他妈成大众情人儿了。

这天晚上又下了雨,是那种淅淅沥沥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雨。伴随着雨水的是难捱的闷热,电风扇的风力根本不足以驱赶人身上雨和汗混合成的**。马沛沛家装了一台窗式空调,可一启动就会烧断全院的保险丝,使耳垂胡同135号陷入那种北京人称之为“黑热”的境况之中。于是太家都骂,西餐厅服务员吓得不敢再开空调,脱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躲进小屋骂天咒地,捎带着幽幽怨怨地思念一会儿金翌哥哥。而金翌,这时正悄悄溜进潇潇的小屋,和潇潇一起琢磨怎么打开木箱上的那把锁。

没开灯,只打着手电。那锁在手电光里更显得硕大无朋,令两个年轻人一筹莫展。

撬吧?金翌问。别,回头我爸回来我怎么说呢?潇潇可怜巴巴地说。那怎么办?钥匙又在你爸手里……金翌叹口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潇潇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没完没了的雨声。金翌看到潇潇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知道她又在思念父亲,心里也有些难过,闷闷地说:你爸去的地方,不一定也厂雨,不见得会淋到他……潇潇摇头,说:可那儿一定会有比雨更可怕的事情。金翌一下子又想到硒得稀烂的脸,不禁打个寒战。

撬了吧。潇潇悠悠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回过头来想,这也是,了爸爸呀。金翌感动地握一下潇潇的小手,抄起把大号改锥去撬那把锁。锁仍然结实无比而木箱却显然糟朽了,三撬两撬,锁完好无损而钌铞和木箱却分了家。

金翌抹了一把汗,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卜行兆的过去是否就在这箱子里?他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可他希望这木箱会告诉他些什么,在马上就要见分晓的时候他由不得自己不激动。他看看潇潇,潇潇也用手在额头上擦汗。

金翌屏住呼吸,掀开了箱盖……

先是一股呛鼻子的樟脑味,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极普通的衣物。

潇潇在一旁急切地说:快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告诉我!等会儿,我告诉你。金翌也很想尽快看到结果。衣物被一件一件地捡出来,金翌先发现一本书,一本名叫《老北京的生活》的书。六成新,书角有些翻卷,仿佛经常有人看它……可这书名为什么这么熟悉?仿佛在哪儿听说过?

金翌随手翻了一下,书里尽是些关于老北京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的回忆。要放在平常金翌会对此非常感兴趣,可现在,他满脑子只想着一个问题:我在哪儿听说过这本书?

我确实对这本书有某种印象,而且这印象还并不太远,似乎就是最近才得到的。可是……越着急越想不起来,哎,我怎么这么健必?

金翌哥,你在看什么?潇潇忍不住地问。

书,一本老北京的书。

书?潇潇仰脸想想,我爸从没看书的习惯。那么这书还是有点蹊跷的。一个不看书的人却藏了一本书。而旦……我还是想不起来我在什么时候听谁说起过这本书。金翌哥,除了这本书,还有什么?

还……潇潇的问话提醒了金翌,他放下书继续俯身到木箱里去探寻。他盼望已久的东西便在此刻出现了,一只小木匣子从几件旧毛衣下面露了出来。

潇潇!有只木匣子!金翌低声叫道。是么?快,快看看有什么?潇潇急急地说,身子向前倾着,淡淡的姑娘特有的香气就在金翌脸前飘散。金翌的心**漾一下,忙把注意力集中到木匣子上去。手电光里的木匣不动声色地卧在箱底象是等待着人们来打开它。然而木匣也有锁。一把精巧的老式铜锁。木匣,铜锁,《老北京的生活》,还有窗外缠绵的夏雨,一下子在金翌和潇潇的周围造就了一种仿佛昨日的气氛,他们好象回到了三十年代甚至更久远的北京,在残破的城墙间听见悠扬的驼铃声。许久,金翌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撬动那把锁。锁终于撬开之后,他翻捡着木匣里的物件儿,一边向潇潇念叨着。

一个小纸盒儿,里面有个小风筝,真没见过这么小的风筝,你摸,只有5分钱钢蹦儿那么大……红色的。一本旧线装书,不,是一本图谱,画的也是风筝,各式各样的,很漂亮,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风筝样子,真是太美了!哟,这儿还有两件小孩儿的小棉衣,一模一样的,哎,这小棉衣上一件上面绣个湘字一件绣个潇字,潇大概是你,可湘是谁?

潇潇茫然地摇头,把小棉衣从金翌手里要过来,摸索着小衣服,睑上充满了疑问。

别是你还有一个妹妹吧,因为这两件小衣服一件新一件旧,会不会那个小孩还没来得及穿就……金翌意识到什么赶紧打住话题,不过潇湘合起来是湖南的意思,可也象征了仙女,女孩儿。你会不会和湖南有什么关系呢?

不可能,都不可能。我从小就一个人的,这你知道。湖南,我家是北京人啊。

金翌突然灵机一动,是不是潇潇的母亲是湖南人呢?潇潇和她爸都从未提过这位神秘的母亲,可是人就会有母亲,这位母亲是必然存在的客观事实。

但金翌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怕引起潇潇伤心和胡思乱想。他重新把目光移向木匣,木匣已经空空,用旧报纸糊过的匣底上只剩下一个小铜疙瘩,不,应该是个小铜秤砣吧?还系着长长的绳子……

这是干什么用的?金翌自语,把那已生了绿锈的小东西拿出来。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窗户那边儿砰的一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们俩吓出一身冷汗。

有人!潇潇几乎在同时叫道。

金翌抬头,正好看见窗外一张紧贴在玻璃上的脸,手电筒的光已经很微弱了,他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却从那人的姿式中看出某种激动和急切。金翌极力镇定住自己,起身大喝一声:谁?干什么?那人悚然一惊,只见一颗硕大的脑袋黑影一闪,不见了。

金翌追出房门的时候,只听见院门咣当一响,说明那人动作是很敏捷的。他顾不上什么,三脚两步窜到院门外,胡同里却空无一人。

只有雨丝,在昏黄的路灯里飘浮。

不可能,他不可能跑这么快!他一定藏在胡同里什么地方!金翌向前跑去,在每一个院门处窥视,可一无所获。那个神秘的人仿佛钻进了地底。

民繁小王的屋里有一个绷着脸的漂亮女孩儿。小王无精打采地向金翌介绍:这是刑警队的,叫肖重。

嗬,女刑警,真棒,跟电影上演的似的。金翌很钦佩地伸出手。肖重犹豫了一下,出于礼貌勉强伸出手但很快抽了回去,接着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金翌,使金翌浑身不自在,他还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女人的眼光。肖重开口道:你就是金翌?话语显得平淡乏味,有些象审问。金翌勉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表现出一种男人的大度和不在乎:对,我就是金翌。

可女刑警却没接他的茬儿,扭脸问小王:前一段就是你们俩在瞎忙活?

小王点头,挺驯服的样子。

真是无组织无纪律,和外人一起搞侦察。女刑瞀有些高高在上地说。

怎一一金翌这才明白自己正处在一个特尴尬的地位,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运了半天气,他对小王说:你忙吧,我先走了。回头见,不送啦。小王偷着向他挤了一下眼睛,给金翌一个暗示。

半小时后,小王在派出所门外的槐树卩找到金翌:我说我撒尿,就溜出来了……什么事?

金翌蹦起来:那女的有什么了不起,怎么那德性?不看你的面子我就跟她急,告诉你吧,象我这么主动帮你们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你怎么着?你能怎么着?咱俩不服不行,人家是刑警学院刚毕业的高材生,在校学习成绩射击第一散打第二,咱俩绑一块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那又怎么样,她学这个本行就应该比咱们强,我要学了,还有她摆谱的份儿吗?

行了,行了,这是气话,咱现在还得听人家的!你很崇拜她嘛。

崇拜倒谈不上,可我一点儿自信心没了……算了,赶紧说,找我有什么事?

金翌这才想起来要办的正事基点儿让这个骄傲的女刑警给搅了。他把昨天夜里的事说了一遍。

小王聚精会神地听了,问:你说那人会不会是卜行健?没看清。金翌说。

你说那人很激动的样子,特别是看见那小秤砣之后?他一没留神脑袋差点儿把玻璃撞碎了,所以我才看见了他。那小玩意儿呢?

在这儿。金翌张开手,小铜疙瘩在他手心里已磨得有些发亮真有意思……小王掂着那玩意儿:哎注意了么?这下面有印号叫什么……

玉赏斋。金翌指着说:这是大篆,你能认识吗?我没你文化高……可你文化高刚才也让人家给撅了。你再他妈说!我和你掰了。

得得,别逗了。小王从金翌的撕扯中挣扎出来,说:我得赶紧回去,我们正商量出差的事呢。去查梅有明?

摸摸情况吧,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好哇,有美女作伴,就忘了我啦,这叫,重色轻友啊!胡说八道。我是民警,我能不按领导指示办事?你要是……偷偷跟着嘛。

金翌听了,郑重起来:那,我得琢磨琢磨。你慢慢琢磨吧。小王扔下他走了。

金翌把那只小铜秤砣塞进兜里,慢慢地沿着大街边走边想。大街上弥漫着热腾腾的热气,昨夜下的雨今天在太阳的催促下又在向天空蒸发。夏季的自然循环就是这样快。路上的人在蒸气中扭曲着,象一幅怪诞的可以移动的现代主义油画。金翌也走在这油画之中,浑身也如涂了油彩般的腻歪。那只小秤砣在裤兜里凸出一个包,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腿。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呢?真是秤砣么?可为什么系着一根两米多长的绳子?而且那绳子断头处很凌乱,象是扯断的,那么是不是说这绳子原来还要长?

秤砣,秤砣,那个神秘来客为什么见了它会那么激动?还有小棉衣,风筝……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它们之间有什么内在的不为人所知的联系?这联系是肯定有的,不然卜行兆何必把它们珍藏在一起?可正因为如此,这秘密就只有卜行兆一个人知道了。也许谜底在那本《老北京的生活》里?

金翌站住了。抬头,真巧,想到书的地方自己居然就正走到书店门口。

进去转转。

师傅,有没有关于风筝的书?

风筝?你自己找吧,我们这儿开架售书。

谢谢。

先看看《汉语词典》。在风的注释中有:风筝,一种玩具,在竹篾做的骨架上糊纸或绢,拉着系在上面的长线,趁着风势可以放上天空。

太简单了,这连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金翌悻悻地把书放回原处,突然想到在那木匣里风筝上没有长线而秤砣上却有……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有真他妈逗。

金翌觉得很好笑,人世间也有许多这样错综复杂的反常的事情,可年轻的大学生此刻还体验不深。

他又想到那个南方的小城市了。去不去呢?悄悄地尾随民警小王和女刑警走一趟,无疑是极具**力的事情,可鸯,扔下潇潇这头不顾,又有些放心不下。那个神秘的深夜来客还会不会再现?而他半夜造访的目的乂是什么?他与那小铜秤砣有什么瓜葛?一切都还是谜。我走了,他来伤害潇潇怎么办?

金翌的脚步慢下来,两眼茫然地注视着书架上的书籍。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正浮现于他的脑海:那个深夜来客是否就是外籍华人卜行健先生呢?

应该是他。金翌告诉自己。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很奇妙的主意。匆匆地,他在书店门外找到处公用电话。

燕京饭店吗?接1015房间……请问卜先生在吗?什么,没有卜先生?您是今天上午才住进来的。对不起……请接服务台……

请问1015房间的卜先生什么时间搬走的……早晨?

是他!神秘的深夜来客就是他!不然,他没必要匆匆搬走!可他搬到哪儿去了呢?

金翌回家管老太太借钱,说是和同学一起搞社会调查去。老太太撩起床褥子拿出钱包,刚打开手却停住了,狐疑地盯着儿子:社会调查?调查什么?旅游去吧?金翌心里一跳,可马上又镇定了,反正真的不是去旅游。于是和老妈磨牙:您当治保主任当出毛病了吧?怎不相信人?老太太骄傲地说:这叫职业敏感,懂吗?我告诉你,假如咱这胡同走过一小偷,老娘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当坏人做坏事都挂相儿一一金翌真不耐烦了:妈!你儿子是坏人吗?得了得了,我不去了,成吗?

说完怒气冲冲地回自己小屋。老太太倒不落忍了,追过来把壹佰元的票子往桌上一拍:得,小子,你爱干嘛干嘛吧。我没功夫和你斗气儿,我得巡逻去呢。这夏季治安是最让人揪心的了。

老太太唠唠叨叨地前脚走了,后脚金翌的爸爸机床厂的人保干部就进来了,问儿子:你们要去哪儿啊?南边。金翌懒懒地说。

老子坐到儿子对面,点上烟,慢条斯理地问:为卜家的事儿吧?儿子瞪大眼睛:您一一老子笑笑:你妈有话,这叫职业敏感。不过我觉得,卜家那点事儿最关键的扣儿还在这儿,在老北京的那点故事里。去外地,弄清楚也是皮毛而已。

金翌想反驳老爸,可想老爸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便没吭声。老头儿慢悠悠地喷云吐雾,也不再言语。儿子了解父亲,在当治保主任的老伴儿**下养成了一种悠忽悠哉的习惯,特别会在雷霆闪电面前进入充耳不闻的状态。此刻虽无雷雨也无闪电,但他又象老僧入定地沉入自己的思维了。

金翌想走,想去找朋友订火车票,可见老爸那样,没敢动窝儿。老头儿抽了一阵烟,眼珠动了动,说:咱家呀,是穷旗人。你爷爷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靠给人家刻竹活儿挣钱糊口……

金翌心说怎么又忆苦思甜了?这些陈年往事已经听老头子说过多次,背都背得下来了。所谓竹活儿,就是竹制的“老头儿乐”痒痒挠。所谓刻,就是在竹活儿的把上雕刻出镂空的各式花样来。应该说金家那位祖辈是个工艺美术家,他雕刻的竹活儿精巧细致美观大方,非常招人喜爱。至今金家还有这样一把痒痒挠,把上两道深槽里是两只可以来回滑动的鸽子,中间有一颗可以活动的地球。这构思已经脱离了传统的思维,挺有点儿新意了,显然那位穷旗人雕刻家还挺爱创新。

那竹活儿一天只能雕一把,老头儿继续说,送到东安市场换出一天的嚼谷。这,就是老北京。

大学生看着父亲,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老头儿说:你明白吗?老北京甭管多穷,但知书达理,有文化,有毒的不吃犯罪的不为。日久天长,北京人就有了一股劲儿,一股儿外地人没有的劲。我看卜行兆这人有这股劲儿,说他去外地杀了个人?悬。

金翌想说其实我也是这么看,可证据呢?再说,就是从北京这儿刨地三尺,目前也不敢说卜行兆一一赵光清白无瑕。父子俩都不说话了,各想各的心事。

金翌又想到远方的那小城广,在那儿真的可以解开谜底吗?真的可以揭开每个人一一包括卜行兆、卜行健和梅有光脸上的假面具吗?

老爷又打破了沉寂:儿子,你真的想当警察?金翌一愣,说:也……不好说,我只是喜欢推理,有意思。

老头儿摇摇头:瞀察可不是好干的,我干了这么些年保卫,可是有沐会。就说推理吧,你以为都象书上说的推来推去准有个结果?不见得。我们厂里那年澡堂子发现条反动标语,我也推理来着,推了半天剩仨可疑人,可哪个也落实不了。一午一年地拖下来,事也不了了之了。前儿,三车间老王和我喝酒喝多了,说那年的事儿是他干的,因为长工资的事儿。你说,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当年嫌疑人里没老王啊,我作梦也梦不到他啊,这事儿,别扭吧?

金翌点头,在心里琢磨老爸的意思。老头儿有思想,这思想常常绕着弯出现在他的语言里,让人回味无穷。

好啦,我也不多说什么了。钱够不够?我再一金翌忙打断老爸的话,谢了谢了,爸,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不管会不会劳而无功,这堪儿总得干下去。老头儿眨眨眼:重在参与?金翌笑:您以为是奥运会?

老头儿又点上一支烟:那好,我就把我想过的跟你说了吧,不把话说到这儿,我是不会说的。我总怀疑——这怀疑也许太大胆,可是……我琢磨卜行兆不是潇潇的亲父亲。金翌吓一跳:您说什么呀?

老头儿说:先声明啊,没证据,只是凭感觉,那老卜——哦,他姓赵。那老赵,不象结过婚的人。我说北京人有一股劲儿,结过婚的人也会有一股劲儿,和没结婚的人不一样,真不一样。金翌笑起来:我不信,这也太玄了。老头儿看看他,没说话。

火车刚一开出北京站,小王便对肖重说一句:我上厕所,然后就溜到另一节车厢找金翌去了。

金翌在硬座车厢里挤坐在一群旁若无人地打着扑克的农村小伙子身旁,一只脚高高地搁在两只大编织袋上。替人看的。他苦笑着说。谁的?小王四下巡视着问。下边呢。金翌说。小王低头,才瞧见座椅下露着两只除了黑泥看不出本色的赤脚。

票真他妈难弄。金翌感叹道,有个座我真知足了。小王侧身让过列车员和他的大水壶,说:哥们儿难为你了,要不你上我那儿坐着去?金翌急忙摇头:得了吧,那女刑警还不把我扔窗户外头去?告诉你吧,我打见了那丫头就开始不顺。车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说看看那本《老北京的生活》吧,潇潇给借了我们院那张老师了,说那老学究非想看看不可。

你看他干嘛?小王插话问。

废话!金翌白他一眼:我不是想知道潇潇他爸干嘛收藏这本书吗?再说,风筝,秤砣,玉赏斋,这些玩意儿也许书上有呢。我去找老学究了,他倒二话不说把书给我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书上没有咱们想要的答案。那书也够破的了,其中还少好几页呢。

同志让让。一位胖大嫂举个光屁股孩子火车头似的冲过来,小王躲闪不及,脸颊结结实实地和小孩儿屁股接触了一下。那孩子大概受了刺激,小鸡儿一撅,尿液呈弧形掠过人们的头顶,无拘无束地洒落在所有不该洒落的地方。车厢里便炸了锅,喝斥、叫嚷、道歉、哭嚎响成一片,直把铁青脸的乘瞀也引了来。小王和金翌的谈话无法再继续下去,只好一边擦着头上身上的童子尿一边挤到车厢联结处去抽烟。刚才的话题一时想不起来,三扯两扯便又说到女刑警肖重身上。

怎么给你派这么个母老虎来?漂亮是漂亮,可也忒厉害了。金翌笑道。

人家刚毕业嘛,属于实习性质。咱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派老刑警吧,大材小用了。让咱自己办吧,人又不放心。就把她拨拉来了。

她可是踌躇满志呢。大学毕业嘛,浪漫点儿正常。

哎,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偷裤衩乳罩的小子,怎么样?弄清了吗?

没呢。有点线索吧。都说这么大的人儿不应该这么堕落,有人引诱吧,于是正追查教唆犯呢。还有人说,准是教唆犯见这小子玩太火了,怕他露馅儿,先掐死他箅了。

这社会真是无奇不有。收藏点儿什么不好,收藏乳罩裤衩。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有一公校同学,分公共交通分局了,专管在公共汽车上抓贼。有一回碰上个小子,在车上揪人女的头发,就揪一根儿。那天被一个女的发现了,不依不饶的,他们也是管闲事儿,就把他抓了。那小子交代,他就好干这个,每次都揪一根儿,回家后存起来。最奇的是到这小子家一搜,炕褥子下都是一团一团的长头发,更稀奇的是他愣能一根儿一根儿说出是从什么样的女人身上揪下来的;在哪辆车上,什么时间揪的,说的倍清楚。特异功能用这儿了,你说神不神。

神,真够神的。可这都属于心理变态范畴了,与正常的收藏不可相提并论……哎,小王,那铜秤砣上“玉赏斋”三个字是不是就与收藏有关呢?看这个名儿象,八成斋主是个收藏家。是吗?可他收藏秤砣干嘛使?这玩意儿也没价值。这秤砣不是他收集来的。那“玉赏斋”的印迹只有铸造的时候能盖上,也就是说,这玩意儿是他自己订做的。小王你不是北京人吧?老北京人可爱收藏点儿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呢。有个养鸟的,养了12只红子。知道什么叫红子么?……其实我也不明白,反正是一种鸟。他这12只红子让他训练得会一起叫出一种声音,跟齐唱似的。他为了这12只鸟,专门收藏了12只特精致的竹鸟笼,又特制了12份铁顶棚盖布……什么叫顶棚盖布?就是鸟笼子顶上那一块圆板儿,明白吧?他请了名家在这12块铁板上雕刻了12个月的花神图,还配了诗,弄得特漂亮,外行人一看也知道是好东西。这样的收藏怎么样?又奇特又有文化气息吧?有点意思。可这故事你哪儿听来的?

就那本《老北京的生活》上写的呀。这本书是挺有意思的。吃喝玩乐,北京人过去那点磕儿都有。可有没有关于风筝的内容?

金翌一下子不吭声了。他望着小王,一脸被问住了的困惑。火车就在两个人的沉默中轰轰隆隆地前进,华北平原那阳光灿烂的原野从窗外飞速地向后退去。

这不合理是吧?金翌低声说,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少那几页是有人故意撕去了有关的章节。

小王又点上一支烟,拍拍金翌的肩膀:算了哥们儿,别钻牛角尖了。破一个案子不见得只有一条思路,你那本书和你那堆老北京的典故儿是一条线儿,小城市这个被砸烂了脸的梅有明和他哥也是一条线儿。我看,这条线儿比你那条更直接,更一一话说到这儿小王肩上挨了重重一拳,生生把到了嘴边儿的话给捶回去了。小王惊诧回头,顿时矮了一头似的泄了气。肖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在两个伙伴儿面前晃动着,石头子儿似的话叫他们心惊胆战:

我以为你这泡尿回北京撒去了呢,敢情跑这儿策划阴谋诡计来了。说!怎么回事?

来火车站接小王一行的是个胖胖的老刑警,上次小王和金翌陪潇潇来认尸时已见过他,他是当地公安局刑警队的副队长,一个唠唠叨叨的但很精明的人。

一见面他就说:哎小金,我记得你不是穿我们这身皮的,这回怎么你又来了?

金翌红着脸说不出话。肖重冷笑了一声。小王敷衍道:啊,他调来了,也当民警了。

在火车上三个年轻人经过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金翌几乎是声泪俱下地阐述了他对公安工作的热爱和对这件事所负的义不容辞的责任。肖重却只是冷着脸听,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却眨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小王先是不说话,后来终于涨红了脸替金翌求了几句情,那女刑赘才吐了活口说:好吧,去了再说吧。

两个小伙子又到车厢联结处抽烟时金翌埋怨小王:你怎不早说话,害得我唾沫都干了。小王竟有几分羞涩,说:我见了她舌头就短。金翌摇头叹息:这就是问题了,有问题了。小王勉强笑笑,没吭声。

胖警察开辆破吉普,把三个年轻人送到长江边上的一个小招待所。一路上他不停地夸北京好,说北京就是首都,什么都比外地强,连人都能干,你看你们这么年轻就这么干练了,不象我们这儿,这么大岁数还熬着呢。又问三位都是什么警衔,小王说二级瞀司,他就拍着方向盘大叫:亏了亏了,我比你们大这么多才一级警司。小地方就是不行。

招待所的房间面向长江,推开窗子就可以闻见长江水的鲜腥。只是热,比北京更甚的闷热。蚊子跟飞机似的在屋里盘旋。它们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自然厉害。胖警察乐呵呵地说。

安顿下来坐定,胖警察收了笑容,向三位年轻人介绍情况。查明死者就是梅有明没费什么劲。你们认尸之后证实了不是那个卜什么兆,我们就向全市发了寻人启事,还登了报。三天之后来个女的,说对启事上臀部有伤疤这句感兴趣,说她男朋友梅有明失踪好几天了,他屁股上就有疤是小时候让驴啃的。结果这女的看了尸体还真认定就是梅有明,她对那伤疤有深刻印象因为她和梅有明睡觉时特爱摸它。最有意思的是这女的走了之后又来了俩女的,都说是梅有明的女朋友都认识这小子的疤瘌屁股。再后来血型、指纹啥的就都对上了,我们就认定这是梅有明那个全市闻名的花花公子。

其实梅有明严格说不是本市人,他户口在你们北京呢。对,你们还真猜着了,他哥梅副市长是北京知青出身,当兵之后转业来此。也箅入赘,因为他老婆是本地人,一块儿当兵的战友。这梅有明父母双亡,就投奔了他哥,可没迁户口。这小子也没多大罪过,就是花,乱搞男女关系。在本地开个小饭馆,都他妈快成卖**窝点了。不过你们别误会梅副市长包庇纵容。梅有光还真是个好干部,廉洁,肯干,老百姓反映不错。对他这个弟弟他也真管,批过两次示查处,还亲自带民警堵着饭馆门掏了一回窝,后来封了门。当然过了一段时间又开了。这年头拍马屁的人多,手段也高明,好多事不见得被拍的人知道,可是悄悄地鬼子就进了庄了。梅有明就让这些人给惯坏了。

肖重插话:你对你们梅副市长很有感情啊。胖警察一脸严肃:姑娘,我一家五口一直住公共厕所隔壁的一间小平房,墙上的尿碱都有铜钱厚。梅副市长到公安局现场办公,亲自批示给我一套两居室。

大家都没说话。远远地,长江上有轮船的汽笛声传来,悠悠扬扬的。

咱还说梅有明吧,胖警察打破沉默,并且掏出张照片放到桌上:他今年35岁,未婚。据调查失踪前正和一个女朋友睡觉。那女的说他老看表,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事,具体的没说。当晚9点半他离开女朋友家,从此就没人见过活着的他了。他死亡时间法医认定是当晚12点左右,从他女朋友家到死亡现场坐出租车约1小时,那已经是郊外了。现场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痕迹,可以认定的只是现场还曾经有过一个人。

金翌和小王对视一眼,他们都认定,这个人一定是卜行&。胖筲察好象看情了他们的眼神,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们那个姓卜的,他是杀死梅有明的最大嫌疑人。怎么,听说这人又失踪了?小王和金翌点点头。心里有鬼呵。胖警察感叹一句。

照片上的梅有明挺帅,还真看不出他已是三十大几的人。肖重端洋了一阵照片之后突然问:你们梅副市长长什么样?和他弟弟象么?

于是便开电视。招待所的黑白电视机大概给客人们乱捅的次数太多,别别扭扭地总不愿出图像。胖赘察呼呼拍了两掌,图像有了,可电线杆拧得象一根麻花,驶过的汽车轮子拉长变得和油饼似的。

胖警察换了个频道,于是大家便真的看到了梅有光副市长。尽管脸扭曲得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痛苦,可依然可以看出这位副市长派头不错。

肖重只看了两眼,起身往外走。小王问一句:你干嘛去?

转转。女刑警说。深更半夜的?小王惊异地问,眼睛瞪得老大。我是本地人。女刑警难得地勉强一笑。

肖重确实是本地人,可自从考上刑警学院后却再没回过家乡。她觉得家乡没什么可留恋的,这块被长江水浸泡的土地有一种粘粘乎乎的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总让她想起“文革”中惨死的父亲和改嫁他人的母亲。她甚至连家乡话都不喜欢再说,严格要求自己连思维都用普通话进行。肖重恨这座城市。

可叫她自己也奇怪的是她没有拒绝这一次公差,她神使鬼差般地又踏上了这片土地。走出火车站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呼吸也变得不那么舒畅,她突然意识到家乡永远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为自己的软弱而气愤,却终于忍不住跑出招待所来到长江岸边的码头上。江水就在她眼前流去,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年轻的女刑警有一副强悍冷漠的外表,其实有一颗和其他女孩儿毫无区别的柔弱内心。她扒在堤墙上俯视直通到江边的几十级石阶,坑坑挂洼的石阶仿佛浸透了历史的汁液,一种冰冷而沉重的感觉便慢慢渗入她的心灵。

然而职业和使命不允许女刑警作太多的浮想联翩,胖瞀察和小王深一脚浅一脚找了来,说梅副市长派了一辆车,来接他们夜宴。肖重浑身一振,缠绵的情怀顿时变回到刑警式的冷静:你们梅副市长这么好客?每个出公差来的小兵卒子他都请么?

当然不。胖警察说,第一你们是为他弟弟而来;第二你们是从北京来。这就不一样了。

可我觉得太给面子,他毕竟是副市长啊。你是当地人你知道,这个副市长也不过是个副处级。咱们这小地方……可是怎么说呢,该去还得去吧。见见他也没什么坏处。

胖警察在一瞬间流露出他的精明。话很平淡,却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告诉年轻人我知道你们此行的真实目的,哈,你们能骗了我?

肖重看看小王,小王不动声色。三个人便往招待所走。走着,肖重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码头?

胖警察说:乍回家乡的人谁不往码头跑?谁不想闻闻长江的水气?

女刑警不再说话。

欢迎各位。我是梅有光。

梅副市长,肖重捤住那只手,您的口音一听就是北京人。是吗?我这还很注意呢。其实我最爱讲北京土话来啦您呐,我这儿给您作揖啦。

气氛一下子便活跃了。梅副市长接着宣布:今天在座者不谈官职也不谈工作,纯是老乡见老乡。于是落座,喝酒。来来,今天太晚了,算夜宵吧,回头再正式请各位。梅副市长把一只虾夹给肖重:女士优先。大伙儿随便点儿。

小王笑眯眯地说:刚看了您在抗洪救灾表彰会上的讲话,这么会儿就见着您本人了。

肖重说:您比电视上精神。

梅副市长笑道:精神什么呀,累得很。胖队长知道,小地方,事无巨细,什么都得过问。

深入群众嘛。胖警察奉承一句。

这就又要说到官职了,没劲没劲,胖队长,罚酒一杯。

胖筲察于是憨笑着灌自己。

你常回北京么?肖重转了话题。小王暗暗瞥她一眼,心想:这丫头是鬼,开始旁敲侧击了。

不常回。梅副市长回答,父母都不在了,就连探亲假的权利都没了。

哦,难怪您弟弟跟您在这儿。

这话很有些刺激。胖警察的筷子停了一下。梅副市长半天没吭声,许久才叹道:那孩子,不学好。

您别难过。肖重说,我们一定会全力破案……哦,不对,这话该胖队长说,我这是越俎代疱了。

你说也没错。胖警察说,嫌疑人是你们北京的啊。咱们得通力合作。

没错。哎梅副市长,您汄识那个卜行兆吗?不认识。梅副市长嚼着牛肉回答。

小王突兀地冒出一句:那人过去的名字也就是真名叫赵光。梅副市长似乎一愣:谁?赵光?

对。肖重流利地汇报,赵光,男,43岁,机械厂钳工,原北京274中学毕业,在陕西插过队。、梅有光副市长的目光游离起来,仿佛在回忆:对,赵光我认识,我们是中学同学。他当然也认识我弟弟……可他们有什么瓜葛?他为什么杀我弟弟?

大家一时都没什么话说。半晌,肖重慢慢地说道:梅副市长,您别生气,莪想问在您弟弟被害那天晚上您在哪儿……别误会,我只想知道您那天是不是见到您弟弟了,他说过什么没有?

对。小王站起来:肖重你怎么回事?来,敬咱们老乡一杯。大家便都站起来,热情地笑着碰杯。梅副市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两位年轻人说:我和姓卜的从插队分手就没再联系过,彼此音信皆无。

夜宴之后胖警察醉了,大声唱着长江号子一溜歪斜地回家去了。桑塔纳把两个年轻警察送回招待所。在走上台阶的时候,小王站住,郑重地说:这个副市长没说实话,你信么?

肖重问:你为什么这么判断?

是直觉。小王说。你可以当个刑警了。肖重重新抬起脚走进招待所的门,因为你的直觉和我一样。

躺在难捱的闷热里,听着长江上的汽笛声,民警小王把夜宴上的交锋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金翌。大学生由衷地称赞了女刑警的犀利,也同意伙伴的判断,认为梅副市长确有隐瞒之处。他一定是卜行兆来找的那个八,说卜行兆来找他弟弟梅有明,不合理嘛。

可是怎么让梅副市长的谎言露焰呢?他们一时还束手无策。说到这个问题他们便沉默。金翌不由得想起了潇潇,他想这个盲姑娘一定在望眼欲穿地盼着父亲归来,她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里一定会盈满了泪水……正想到这儿小王从对面**扔过一条毛巾来,说:哎,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愣?……你说什么了?我没听见。

肖重那丫头其实心挺软的。我去找她时你猜她怎么了?在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光。

哦?那说明她心里一定有什么苦事儿,一到家乡便让她想起一些不榆快的事儿了。

哎,你说这人怎么不能一辈子都是快快乐乐的呢!总得弄出点什么痛苦、灾难、坎坷之类的。

是啊……你看潇潇,眼睛不好就够倒霉了,还摊上这么个老爸。

金翌,我发现你确实很关心潇潇,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看出来了,你还真是喜欢潇潇。

是吗?唉……我不否认有点喜欢潇潇,可我也要问问你,你是不是有点对肖重一见钟情了?

什么?胡说八道,这不没影的事吗,你说话小心点,我倒没什么那位听见了有你好瞧的……睡吧,别瞎侃了,明天再和肖重碰碰,下一步怎么办。

睡,可睡得着吗?天这么热……

于是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他们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来到楼下餐厅,发现女刑警肖重已经在那儿等他们了。喝着大米粥,他们开始商量工作。于是产生了一点儿小分歧。

三个人走出餐厅时肖重说:有一点我提醒你们俩,别在胖队长面前谈论那位副市长。他的住房是副市长特批的,他一小王一捅她,她这才发现胖警察已悄然站到了他们面前:说什么呢?没说什么,闲聊。小王笑着说。胖警察哈哈一笑:闲聊?别蒙我了,我再进步慢也好歹是个刑警队副队长,我耳朵也不聋。

肖重便反问:那你说我们说什么呢?胖警察正色道:人都会说谎话,可任……[谎言也瞒不过刑警这双眼睛,不论说诡话的人地位高低。

三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沉默不说话。胖警察便又说:

刑赘还有一个特长,那就是不放过一个谎言。

可这个人不同。肖重说。

没有不同。不然干刑瞀干嘛?胖子说,眉间闪过凜然的一丝威武,又随即变成嘻嘻哈哈的老顽童的模样了:可事儿得你们去办。今天我的酒还没醒呢,我得回去睡觉。我这人只要一睡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停了片刻,三个年轻人爆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笑声惊动了餐厅内外的人,不少人惊诧地探头看着他们。胖筲察也陪着笑,边笑边故意歪歪斜斜地往外走,还回头向青年人们说声拜拜。

我今天真正认识你们警察了。笑了一阵之后金翌感慨地说。他的话引得肖重第一次亲切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女刑警果敢地一挥手:走吧,咱们去拜见一下这个大人物。人家请咱喝了酒,咱也该去谢谢人家。

就在三个年轻人在长江岸边与那个英俊潇洒的梅有光副市长周旋的时候,在陕西延安地区一个偏僻的小山庄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这天小学校便没上勗。

村长当晚知道了这,其儿可没往心里去。因为乡里通知说有个北京知青的什么团明天要来村里,据说其中有两个已经是国外都有名儿的大款了,乡里指示一定要接待好,争取让大款给他的第二故乡投点儿资,要不这老区啥时候能富呢。村长便忙着叫人杀猪宰羊,让婆姨预备下小米子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平日吴启林老师也少言寡语,所以在村长心里也不占个地方。

直到第二天晌午招待北京知青返延安参观团的酒席上,当年偷过队上山药蛋被绑过一绳子而今已是大款的嘎子问到村里还有知青不,村长才恍然想起吴老师。忙派个娃去叫,娃说打昨起就没见吴老师哩,村长才觉得有点怪了,想了想说:是不是知道你们今儿来,不好意思见老乡,躲了?

嘎子问清这吴启林并不是当年一块儿偷山药蛋的战友,而是后来从外县转来的,便也淡了情绪。这事儿就又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