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监班002

说着笑着,两个人向球场深处走去了。

张仁再次走进公安大学校门时,已是隔一天的下午。在天津待了一整天,和区委书记谈得很是融洽,晚上还一起吃了“狗不理”包子,两个人甚至有了相知恨晚的感觉。第二天早晨,一鼓作气,再去市局,这回主管局长在了,听了他的汇报,还作了些指示。张仁临出门的时候,局长还拍拍他的肩,叮嘱他好好干,协助分局长做好工作。张仁一再琢磨局长话里的意思,觉得很有意思,心情立刻好转。又去拜见了他想拜见的、该拜见的各种人,说也奇怪,他们这天都在了。张仁觉得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仿佛政委的位子就在向他招手了。一高兴第二天上午就休息了一下,把朱珍珍叫来泡了关天。下午是“宗教问题及处理方法”课,他觉得有点兴趣,和自己分管工作也贴边,就来了。

中午,操场上又是那么热闹。张仁下了车一眼看到操场南边的栅栏旁又趴着一群民工,而民工中又有一件灰衬衣,却是窈窕的吴虹梅。吴虹梅正和一个老民工聊着什么,很认真的样子。张仁暗笑,这都是怎么了,你一个高级警官,还是女的,和民工凑个什么劲儿。

集合的哨声已响了。张仁脚步轻快地向集合地点走去,还哼了两句没腔没调的曲子。远远的,他看到刘海了,刘海正掐灭一支烟,沉着脸往队列里走。张仁忽地一惊,想起了刘海委托他办的事。忘了,真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张仁刷地出了一身汗,脸红心跳地站住,慌忙拿手机给分局打电话,拨通了才想起,刘海给他的地址,丢在他和朱珍珍幽会的小屋了。

哨子又响了,叶老师也在高声叫了,张仁不得不去排队了,可是,他如何面对刘海啊。张仁一辈子大概也没走过这么难以抬腿的路,只有几十步,却像翻山越岭那么难……“稍息!立正!”叶老师偏偏这个时候扭脸看见他了,叫道:“张局,跑几步吧,集合了。”张仁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脸红得自己都觉得烫。刚要装个笑脸出来,却听得一声大喝“张仁!”

是刘海。这个眼睛喷着火的汉子,像见到仇人似的向张仁冲来。张仁知道不妙,却心虚地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刘海扑到面前。刘海却也说不出话,显然是气得噎住了。两个人就面对面地这么站着,而所有学员都莫明其妙地注视着他们。

“刘……”张仁抖抖地张嘴,刘海却一下子爆发了:“你好意思叫我?!你……你干的好事!好事啊!”张仁急忙拦阻:“刘海!刘海!咱们回头再说好吗?先上课,先上课……”“上什么课?!因为你我牺牲了一个民警啊,张仁同志!”

刘海的眼泪和话一起喷射出来,张仁头嗡地一下,傻了。

刘海像农民似的一下子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学员们拢来,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的这两个同学。张仁看到吴虹梅俯身安慰刘海,心像掉进冰窟窿一样冰凉。刘海甩开吴虹梅,冲向张仁,说那民警才二十三岁啊,去年才结婚呀,你让我怎么和人家父母交代?!我明明让你把人控制住你为什么不办?!我的人去你们分局问谁谁也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我……我和区委书记……”张仁差点把话说脱了口。刘海大叫你倒是把人安排好啊,他们跑了,一起跑了!回去就作案啊,抢商店!幸亏我们安排了人。遭遇了,开枪了,就……”

“张仁啊,‘三个代表’不是只抄在黑板上,说在嘴皮子上,你得心口一致呀。咱是啥呀,咱是警察!咱穿着老百姓给咱的警服,在这儿晋监,当高级警官,可你对得起老百姓吗?我们县穷,我们警察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信用社、商店,那都是动老百姓心的地方,咱不能不动心啊。我那帮弟兄,没黑没白地干,可他们的家里,老婆下岗,父母有病,乡下那几亩地也没人管,谁不是勒着腰带工作?为什么,不就为老百姓吗?不就为老百姓的性命和那点血汗钱的安全吗?咱这穷警察,再不给老百姓一点安全咱还活着干嘛?!你说,活着干嘛呀?!”

没人说话。和那天听田伟讲话一样,大家都被一种最真诚的、最朴素的东西给打动了。这种朴素的真诚是流动在人民警察的血管里的,是一种不会冷却的热情;也许,像张仁这样的人给世俗浸染得太久了,血管里的热度巳经不高,但是,大概还不能说他就已经死亡,因为他此时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

张仁已经多年没流泪了,心硬了,泪腺也就不发达,善良、诚恳、宽容就都像泉水一样地干涸了。此时,他感到了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这回的事是实在太不像话了,他真想脱下这身曾经让他很得意的警服转身跑掉,他不配和大家站在一起。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朱珍珍那得意洋洋的模样,那嘴脸此时丑陋得不堪人目。

叶老师轻轻地说:“时间到了,先上课吧。”

所有的学员们都一声不吭地走了。张仁始终没敢抬起头来。他就那么垂着头,愣愣地站着。他只看见一双双藏蓝色的裤角,一双双黑色或棕色的皮鞋,从他身边无声地移动过去。有一双女鞋略停了一下,只一下,然后也走了。张仁凭感觉知道,那一定是吴虹梅。

没有人了。

一个人也没有了。

张仁缓缓地蹲了下来。他的手从衣袋里慢慢拔出,手心里是一张搓皱了的纸条。不用看,他也记得那上面画的那个笑脸,和那简短亲切的话到底是老同学,亲!”他攥着那纸条,像一只挨过打的狼似的嚎啕起来。

这天晚上,张仁回家了。吃过晚饭,妻子王羽说:“你开车了吧,咱俩去学校看看儿子吧。”儿子上大学,住校,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张仁懒懒地答应,两口子下楼,开车,谁也不说话。到了学校,打电话进去,儿子却冷淡地说:“谢了,我在图书馆哪,太忙,你们回去吧。”张仁气得说混小子,连他妈的父母都不认了。”王羽冷笑说谁又喜欢整天吵嘴的父母呢?”张仁无话可说。回去的路上,他说要不咱们离了吧,何必这么受罪。”王羽半天没说话,到家门口了,她说:“你不是最在乎你的名声吗?你想多一个在官场上被人攻击的把柄?”

张仁想,我还怕什么,我已经在天南地北的人面前丢尽了脸,再多个把柄算什么。这几天,他总觉得班上大家都不太爱和他说话,就连老林见面也只是冲他点点头而已。第二阶段测验又结束了,全体学员只有刘海不及格,这在历届晋监班都很少见。张仁知道,刘海是把整个身心都扑到案子上了。现在,他们见了面很生疏,倒不是刘海如何,而是张仁不好意思,他尽量躲开刘海。

中午,张仁没回宿舍,因为他不想碰见老林的客人。天已有些凉了,他独自徜徉,心情黯淡无光。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快五十岁的人反而不知道为啥活着了呢?自己也曾像刘海那样玩过命呀,记得十二年前那起强奸案,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被强奸后遭到杀害,面对悲痛欲绝的亲属,张仁命令他的侦查员,把女孩的照片永远放在身上,不抓获罪犯不许拿掉。那时,那种感情绝对是真实的。口是后来呢?女孩的照片还在吗?那种真实还在吗?他张仁面对群众还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吗?今天,他张仁是否应该去寻找那张丢失的照片呢?

张仁茫然。

“啊,张局,我正要找你。”身后的声音惊醒了他。回头,是吴虹梅,平静而坦然地看着他。张仁忙说吴噢委,你说你说。”吴虹梅笑着指指操场:“你看看那些民工,那个老的,他整天趴在那儿,是看他的儿子呢。”张仁恍然:“啊,原来……他儿子是……”“是的呀,”吴虹梅的语调仍然那么软软的:“老人有一对双胞胎,这两个孩子都很争气的,都在北京上大学,在公大的是哥哥……”吴虹梅的笑容收敛了,“他们是老人的所有希望。”张仁忙说:“吴政委你说,需要我做什么?”吴虹梅告诉张仁,在农业大学读书的弟弟突然得了白血病,这个农村家庭供两个大学生已经很困难。张仁不等吴虹梅说完,立刻掏出钱包:“这是一千,我只带了这么多,不够我去刷卡。”吴虹梅接过钱,笑笑谢谢啊。”张仁脸一红:“你看你……”吴虹梅说:“老人太可怜了,他对小儿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只怕大儿子也……他晚上去医院看护小儿子,白天在这里打工,每天就这么看啊看的,一边看一边流泪。”张仁看到吴虹梅的眼圈红了,低声说吴政委……你的小孩也在北京读书吧?”吴虹梅摇头:“没有呀,我没有小孩的。”张仁惊异那……”吴虹梅想起来了,淡淡一笑那是我和我老公参加希望工程,捐资帮助的一个孩子,她是山西的。我老公……牺牲了,他也是警察。”说完,她转身走了,仍然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在张仁复杂的目光里走远了。

第二天早晨集合的时候,学校培训部的领导把一个怯生生的穿警服的学生带到队列前面。他还没张口,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大家就都亲切地看着他。他肯定从来也没有在这么多人,而且还是领导面前说过话,一张嘴声音就颤颤的,“谢谢,谢谢各位领导!我……”他开始哭出来,在一群一级警督面前哭得说不出话。在队列里,张仁低下头,他不敢听那动情的哭声。

今天的课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一位副总队长来讲的,内容是“突发事件的处置”。张仁和这位副总是老熟人了,课间休息时自然要聊几句。副总说老张,你是老刑警了,别在分局窝着了,去你们省上总队吧。”张仁心里一动去那儿?让我干啥?”副总说干啥不行,也干副总呗,比分局业务面要宽多了。”张仁笑平调啊,那我可不干。”话一出口,心里忽悠一下子,不禁骂自己,你他妈的又来了,官迷。红着脸把话题岔开了。坐到座位上时心里还懊悔不巳。课后,走出教室时,有人拦住了他,是刘海。张仁心咚咚乱跳,不知说什么才好。刘海却严肃地说我听见你和他的话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老张这家伙怎么了,现在我明白了,你呀,太想当官了。”张仁一下子恼羞成怒了刘海,你别得理不让人!我是错了,我对不起你,可你也一一”刘海认真地说:“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见周围人多,一把拉住张仁,把他拖走了。

两个老同学终于又面对面了。秋风紧了,张仁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刘海沉默半晌,说当官是坏事,我也想。”张仁摆摆手我求求你,别给我上课。”刘海说这不是上课,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要不当这个局长,我咋干事?我开拖拉机翻进大山沟里,当时只想死口是一群老乡把我给抬出来了。五十里山路啊,他们抬我到县医院,给我输血……我这身体里有三分之二的血是他们输给我的!我当时就告诉自己,你要不给他们办事你就不是人。所以,我也想当个官。”张仁冷笑那你为什么离开延安?”刘海看他因为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比延安还穷。”张仁不做声了。半天,刘海问:“你不信?”张仁叹口气:“我信……”

“我也想回北京,我也想在大城市工作,可张仁啊,乡下没人干也不行啊。乡下人苦,哪怕丢口猪也是大事。”刘海又农民似的蹲下,慢慢点上一支烟:“昨晚上,我在国贸桥上趴了半宿,看不够,真看不够。咱北京,真美……这是我的家呀。”刘海的眼睛里是一种深深的深深的眷恋,这种眷恋里满是一个人对家乡的深情,它让张仁不能不感动。

“刘海,我……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那个牺牲的……刘海呀!”

终于盼到授警衔的这天了。

从三天前开始,大家便认真地一遍遍地练习授衔的程序和姿势。没有人嘻嘻哈哈,更没有人吊儿郎当。大家都真切地感到人生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一个个不禁都严肃了许多。昨天晚上,三级警监的肩章就发到了大家手里,张仁看着这肩章不禁感慨万分,又和那天来晋监时一样,想起了许多如意不如意的事情。老林很高兴地把肩章戴好,昂首挺胸地在楼道里走了好几圈儿,挺着肚子喊同志们,明天仪式完了我请客!你们随便挑地儿!“就盼着明天是个好天呢。”吴虹梅笑眯眯地说。

今天,果然就是个好天气。

都说秋高气爽,果然如此。天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只有几只白鸽悠闲地飞旋在空中。站在公安大学门口,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起伏的西山。集体合影的架子搭好了,各班也开始带队了,所有人的表情渐渐凝重,张仁看表,再有一个小时,大家就都是高级警官了!

叶老师匆匆走来,脸色不大好。李大陆迎上去,两个人小声说着什么。张仁看出问题,走过去问怎么了,叶老师说田伟昏倒了。”

张仁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他急切地问:“那,授衔……”叶老师也不知说什么,一个劲搓手。李大陆叹口气道这孩子,真急人啊!”张仁愣着,心想田伟啊田伟,你可不能倒下,这么多的兄弟,都要和你一起走进礼堂啊。”他顾不得再想什么,撒腿向宿舍楼跑去。在他身后,紧跟着刘海。刘海一边跑一边说张仁,你等等我,我们乡下人,没你跑得快。你这个家伙呀……”他只顾说,没想到前面的张仁突然站住,他一下子撞到张仁的后背上:“哎”他的话突然停住了,他们看到田伟正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田伟的脸是苍白的,他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身上的警服非常平整,他的脚步却十分稳重。他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动作就像天安门前的礼仪战上。看到来接他的战友,他慢慢地露出笑容俺没事。俺不能不参加……”张仁一把扶住他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俩来接你。”刘海也过来说:“别着急,慢慢走,大家都在等你,连部长也……”他的声音有点涩,“田伟,我告诉你一件喜事,我们那个案子他瞟了一眼张仁——破了,终于破了。最后一个案犯,击毙了,我们终于可以安心了。”田伟笑了:“刘局,祝贺你。”张仁却低声说:“刘海,谢了。”刘海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之间太了解了,他也低声说说啥呢。”

三个人走向正门:“场。那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包括来授衔的公安部领导。田伟推开两个战友,挺起胸,一步步郑重地走过去,登上合影的架子。大家都沉默不语,都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田伟。没有掌声,却更显出深沉的力量。田伟立正,大声说:“报告!云南省公安厅,田伟报到!”

部领导微笑点头,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同志们,祝贺你们!在共和国的警官名录上,今天又多了四百一十二名高级警官!”

掌声!如雷的掌声!张仁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他拍着手,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流下脸颊。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天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