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监班

警司晋升警督、警督晋升警监,经相应的人民警察院校培训合格后,方可晋升。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警街条例》

江城市南城公安分局副分局长张仁,在去北京公安大学晋监学习班报到之前办了三件事:交代工作自不必说,总有些啰啰唆唆的要叮嘱一下;之后给区委宣传部打了个熟门熟路的电话:“喂,是我。”“知道是你,还没去报到?”“就走,我……再联系?”“好吧,我下午也会去北京,再见。”“再见,北京见。”话虽平平,却有一些苦苦的涩味在里头,让张仁发了半天的呆。第三件事,去分局理发室理发。女理发员听说张局要去学习,幽幽地说要四十天啊?四十天见不着您啊?”张仁心里正烦,一冲动,想说几句不那么什么的话,又忍住了。张仁是明白人,不想产生误会。他半闭着眼睛,以局长的口气哼了一声。

张仁的心情不太好。近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当副分局长巳经四年了,他自己认为该是提拔一下的时候了。可是,这盼望中的提拔还只是盼望,没有一点儿实质进展。官职变化的前提是要有位置,有空缺,分局政委这个位置目前正好空着,像一块诱人的肥肉似的在那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是最令人难受的,是有了位置有了空缺,却没有上边要填补这位置的任何动静。张仁曾四处打听过,得到的消息都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他的心情就在这样的重重迷雾中败坏了下来。其实晋监学习班是一个警察职业生涯中很重要的门槛,过了这一关,丑小鸭变天鹅,灰衬衣改白衬衣,张仁就是高级警官了。而驱车驶出城市的张副局长,却是一副阴沉沉的样子。

正是入秋的好天气,车行三百里,拐上长安街,迎面西山峰峦叠翠,云淡风清,张仁不禁想,人呀,这一辈子他妈的奔什么?望山跑死马,永远是莫明其妙的被动。倒不如及时行乐,高级警官,也该知足了。一时间,如意的不如意的纷纷涌上心头,张副局长一路把自己的从警经历回顾了一遍,车拐进公大校门时他仍然阴着脸,因为觉得不如意总比如意多。

张仁时常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每每想到这点,他便多少会有些别扭,会有些自责。但是,那么些不如意的往事,总是如芒在背,痒痒的让他心里难受,想了想还不是因为曾经伤害了自己的利益?也许自己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可宽容是有条件的,猫猫狗狗的还知道护食哪。张仁一想起升职时的艰难,想起感情上的不如意,想起官场上的人情冷暧,对自己的自私便有了一种谅解。渐渐地,他有了新的认识,他认为,利益就是晃**在驴眼前的胡萝卜,而自己就是那头驴。蝇头小利的不值钱是一种必然,但对利益的追逐也是一种必然,人不会因为眼前是陷阱而不往里跳的,也不会因为知道胡萝卜淡而无味就不追着跑了。就像今天,晋监已不能引起多大喜悦,可他能不来吗?想到这儿,张副局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报到接待处设在高级警官俱乐部。其实就是间临时建筑,摆了些健身器材,也有课桌椅,看起来有时也用来上课。张仁进门的时候,一群穿警服的男女正忙着填表贴照片,看上去有的是教工,而大多是报到的学员。学员们有个明显的标志,那就是警衔一律是一级警督,谁不比谁高也不比谁低。一群年近半百的老家伙来大学上课,又忽然没了上下级的差别,大家似乎都挺高兴,说说笑笑的。张仁挤进人群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见个女警官正趴着填表,白皙的脖颈间细细的金链一闪一闪。虽是初秋,天已渐凉,她却仍穿着警裙,上衣扎在裙子里,显出窈窕的身材。张仁挨近看,那表格上已填了苏州字样,便笑着问了一句:“苏州的?”女警官抬头,一张娃娃脸上舒展开细细的皱纹儿,张口便是纯粹的吴侬软语:“是的呀,你是”张仁忙介绍了自己:“张仁,江城的,南城公安分局副局长。”女警官笑笑:“原来是张局长。”口气却是不冷不热的。

张仁喜欢和女同志闲聊,尤其是漂亮女同志。倒不是有什么邪念,只是一种愉悦。正要说话,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提着四个暖壶进来,高声叫道:“沏茶吧同志们。公大的老师忙不过来了,我替他们招待大伙儿。”看大家纷纷拿杯子,他又笑呵呵地说:“我是咱部里装财局的,叫李大陆。我晋监纯粹是熬日子熬上来的。大伙儿不信看登记,我准是咱们这班儿岁数最大的。我看得开,一个看库房的老粗儿,高级警官?做梦也梦不见呀。”他的话引起一阵笑声。在笑声里,张仁的心情渐渐有点儿好转了。也许,脱离一段时间工作对调节心情确实有益。他彬彬有礼地问女警官姓名,女警官笑眯眯地回答我姓吴,我叫吴虹梅。”

张仁知道了吴虹梅竟然是苏州市公安局某分局的政委,瞪大眼睛表示了自己的敬慕不得了,不得了,真是女中豪杰呀。”吴虹梅显然也是听惯了这些的,只笑,不置可否。张仁便暗想,这女人表面柔弱,其实人不可貌相,心里有数着呢,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不知不觉便庄重了几分。正准备多聊几句,突然,肩上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掌。接着,有人大声地叫道:“张仁!你是张仁!好小子!”

张仁愣了一愣,回头看,见是个黝黑的汉子,精瘦,皮肤粗糙,一身警服已洗得蓝不蓝白不白,褶皱处积聚着洗不掉的泥沙,一副山区农村警察的模样。张仁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那人见他发呆,大笑老同学啊,不至于忙成这样吧?还是老了?我是刘海呀。”刘海!张仁恍然,仿佛记忆一下子从大脑深处醒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刘海的胳膊,叫道:“好你个刘海,你还活着!”刘海笑:“活着,活得好好的。”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李大陆在一旁笑道真不错,老同学重逢,是个好兆头。咱们这个班儿啊,保证人人及格,个个当上高级警官。”

刘海是张仁中学时的同学,他们当年一起在北京读中学。

他们很熟,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同学,还曾经一起挖过两个月的防空洞。挖防空洞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学生的一项艰苦而又必须的作业。在张仁的记忆里,那活儿简直是一种噩梦。在几米深的地下,阴冷,潮湿,闷热,肮脏,还要干着他们稚嫩的肩膀难以承受的强体力劳动。这样的共同经历当然让他们彼此印象深刻。刘海属于热情洋溢的那种人,一天到晚风风火火,劳累仿佛带给他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狂热的快乐。张仁应该很感激刘海,防空洞塌方,他被冰凉沉重的黄胶泥压住,汗和泪混成的泥粥直往他的胃里灌,心一下子就死了。是刘海,拼了命把他挖出来。当时的情景他张仁一辈子也忘不了。刘海一边大叫他的名字一边使劲搓他的胸膛。他喘过一口气,说别搓了,我没事了。”可刘海仍然没完没了地搓,一边呀呀地大叫。他使劲叫出来:“我没事!”刘海愣住,汗滴答滴答地落着,问:“你活了?”张仁浑身酸软,有一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刘海一把抱住他,竟大哭起来。哭过,认真地说:“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准会天天做噩梦,梦见你管我要窝头吃。”说得张仁哭笑不得。但是,张仁从此真是把刘海当生死之交了,经过那一回,他们也真是算换过命了。

他们高中毕业那会儿,上山下乡巳不是唯一的出路,可刘海却主动选择去了延安,当时成了很轰动的新闻,刘海也成了北京各中学的风云人物。张仁责问他是不是疯了,他说我其实就想去看看。都说那儿苦,到底有多苦呢?”张仁看着他苦笑,无言。他觉得这个老同学的脑子有问题。后来,刘海下乡半年之后回家探亲,他们又见了一面。当时他笑着问刘海你现在后悔下乡了吧?”刘海却只笑笑,没说话。张仁发现这个老同学半年的时间有了很大变化,热情虽然热情,可热情里多了点儿深沉。刘海那次在家只待了五天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从那儿起,他们失去了联系。

再后来,张仁上大学,毕业后分到江城。他听说刘海出车祸死在了陕北的大山沟里,难受了很长时间。但是,岁月的风尘总会把情感打磨得圆滑迟钝起来的,在世俗的河流里漂泊久了,张仁渐渐已经淡忘了那个救过自己一命的老同学了。今天,这家伙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张仁的眼前,而且是一起参加学习的同学加战友。张仁真是又惊又喜。

“你不是……”“是,又活了。胳膊断了,腿断了,还断了五根肋骨。是乡亲们把我从沟里弄出来了。”“那,你怎么又当了……”“我不在延安了。大家返城的时候,我不想回北京,就跟老婆去河北了。对了,我老婆是河北人,现在是我们县公路局的干部。我嘛,混来混去就当警察了。”张仁看着刘海,连连摇头:“你呀,怎么能不回北京了呢,家在这儿呀。你这半辈子,还疯不够哇?”刘海大笑你咋跟个老婆儿似的婆婆妈妈?我你还不了解?我就想给老百姓干点事。”他收起笑容,又说:“记得那会儿挖防空洞,天天跟黄土泡,真泡出感情了。我这人,就是土啊,大城市不适合我。”张仁哭笑不得:“当年我就说你脑子有问题。”刘海捋捋农民式的短发,笑笑你不也离开北京了?”张仁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他觉得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就停住了话头。

“今晚我请你喝酒?”张仁是真心的,可刘海说:“酒就免了吧,我也不能喝,你要想聊聊天,我和老师说说,咱俩调一宿舍,想怎么聊就怎么聊。”张仁看着刘海那仍然热情的眼睛,含糊应了一句。心里想你真是的,我家在北京,哪个北京人住宿舍?”

“我晚上不在这儿住。”他只好含混地说。

“为什么?”刘海瞪大眼睛,“那么忙?你在你们分局抓什么?刑侦?那是忙。我也是,一说有案子哪顾得上别的事。不过,既然来学习了,你就踏踏实实住下吧,家里的事儿还能没人干?”

张仁笑而不答,心想:看来,你真是离大城市太远了。

张仁心里涌起一种莫明的优越感。

确实,北京市公安机关来晋监的人,包括部机关的干部,基本上不会在学校宿舍住,学校的床铺被子毕竟不如家里舒服。而且,谁晚上没点儿事情?校方对此也没严格要求。都是一级负责任的领导干部,都整天忙忙碌碌地工作,怎么可能要求他们住校?再说,他们不来住,分配和他们住一个宿舍的外地学员还乐得一个人清静。四十天之后,大家都是高级警官,相信谁也不能因小失大,在这个时候吊儿郎当,因迟到早退的小事影响大事。这,已经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张仁虽不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可他的家安在北京,他妻子王羽也在北京工作,北京他常来常往。

张仁和刘海分手之后当晚参加了一个饭局。有个在江城地面儿上办企业的商人,早就托了很多人来想见他一面,无非是拉个关系,现在竟追到北京来了。饭局结束时已是半夜。他站在街头犹豫不决,想不好是回家看老婆的黄脸,还是打电话把……叫出来。想来想去,想到人家是度假来的,说不定老公还陪着,自己算什么东西。一赌气,回公大睡吧。他摸到自己的宿舍,一开门,如雷的鼾声就把他吓了一跳。他看看门上贴的名条:“林一城,河南省”,心想这河南人够厉害,这一晚恐怕自己要倒霉。正犹豫是不是走,**的人醒了,一醒还就很清醒的样子:“张局吧?”张仁只好应道:“是我,吵醒你了吧?”说着,灯亮了,他看见**爬起个胖子,笑嘻嘻地说:“俺没事儿。不过,你早点儿回来就好了,俺让你先睡,你睡着了俺再睡,不然,俺这呼噜,你就算倒了霉了。”张仁只好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抗干扰能力比较强。”林胖子闻听此言如释重负,一下子就把自己放倒了:“那太好了,那你赶快洗洗睡吧,明早还要出操呢。你说都半百的人了,出啥操……”话音没落,鼾声又如雷般地响起来了。

张副局长愣了半天,只好躺下了。他忽然就想到刘海了,要不,找他去?可是,这夜深人静的,也不知他住哪屋,不好乱敲门的。

他顾不上闷气,也顾不上学校的被子是否干净,用棉被把头紧紧地包了起来。可是,鼾声仍然钻进来,毫无顾虑地轰击着他的耳膜。他骂着娘,心想: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第二天,张仁早早起来,到校园里散步。他当然没睡好,昨晚酒有点多,宿舍的床也没家里的舒服,再加上同屋河南老林的呼噜。头隐隐地疼,心情仍然沮丧。他做了两个深呼吸,边走边四下打量,见宿舍西边是大操场,年轻学生们正在清晨的阳光下生龙活虎地出操,踢球。操场南侧,是一处建筑工地,昨天他就听说那是将来的晋监班宿舍。李大陆当时说:“公大这帮人,就是会说便宜话,将来晋监班就住好房了?我们反正没赶上。”李大陆是部里人,说话随随便便,在场的教工们也只好笑笑。张仁见工地和操场之间是一道栅栏,一群民工正趴在栅栏上看热闹。他突然发现,在民工们中间有一件很显眼的灰衬衣,那是刘海。

刘海和民工们一样地咧着嘴,两只眼睛放射着傻呵呵的幸福光芒。他的黑,他的瘦,他手里那支烟,都和民工无异。张仁暗自撇嘴,很轻视自己这位老同学,他扭头向东走,越来越强烈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在学生食堂吃早饭。看着身边那么多小牛犊似的男孩儿女孩儿,张仁心里挺不是滋味。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你听,他们谈的是什么?是周杰伦,是网恋,是这些,他张仁一概不懂。这还不是老了吗?由这个可怕的老,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升迁。越想,心情越灰暗。昨天晚上,在酒桌上,喝得半醉的商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张局长啊,这年头儿,人不能太正经。太正经了你就会没饭吃。我们商场如此,你们官场就更如此。你想当你们分局的政委,你就得去活动啊!”张仁当时一惊,绷起脸说:“你喝多了。”那商人说我不多呀,我心里很明白。张局长,别怕碰钉子,别怕人家把你骂出来,也别怕有人背后说你是跑官要官。一切的目的在于当上那个官儿,然后再说别的。当上了,咱再为人民服务不就完了吗?”当时,有人见张仁脸色不对了,就嘻嘻哈哈地把话岔开了,可是,张仁却把商人的话听进去了。

那混蛋的话真是**裸啊,可是,也真是戳着张仁的软肋呀。

真的,自己的事自己不着急谁替你着急呢?别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食堂的另一角忽然响起一阵笑声,他转身看看,是林胖子在指手画脚地说什么,一群人正围着他笑。胖子浓重的河南口音有着一种天然的幽默,可在张仁听来,却实在是刺耳。他皱皱眉,起身走了。

八点整,随着响亮的哨声,四百多名晋监班学员分四个班集合了。张仁分在一班,这个班的人员主要是指挥系统的干部。张仁探头向隔壁二班看,见吴虹梅正在队列里和人说笑,便知道二班是政工干部班。一班的班主任是叶老师,他指定来自云南的田伟当班长,主要是负责整队。矮矮胖胖的田伟往队前一站,一张嘴竟是浓重的山东口音,招惹得大家一阵乱笑。田伟说俺就是山东人儿,当兵留在云南做了云南姑爷。俺就这点儿不好,总学不好个话儿。让大伙见笑了。”他越张嘴大家就越笑,他的脸便红了,憨憨地也陪着笑起来,惹得旁边的二班也扭脸来看。叶老师便笑着说:“好了好了,走吧。”田伟便大声喊起来:“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在张仁的记忆里,这样列队行进大概已是十几年前自己当小民警时的事了。一样的步伐,一样的着装,左手摆动,右手提着一样的公文包,还要喊一二三四的口号。他便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忸怩,当对面走来一队学生的时候,当这群生瓜蛋子向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时候,他竟然有点脸红了!而且他发现队列里不止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有许多人在偷偷地笑,还有人在小声地嘀咕什么。田伟大声说:“别说话,把队走齐了!”大家忙调整自己的脚步,一个个都很笨拙的样子,但都渐渐认真起来。叶老师在队尾喊要到校领导办公楼了,大家把口号喊起来,让领导听听咱们的气势。”有人在队列里说:“难道我们就是喊给头儿听的?”话虽这么说,全体学员还是拉开嗓子喊起来: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努力学习!天天向上!”

最后一句口号突然让大家感到了滑稽,一起笑起来。叶老师连连制止,可笑声仍然不断。一群一级警督就在笑声里走向他们的学习生活了。

突然有手机响,张仁回头,竟是刘海在接电话,一脸严肃。

大阶梯教室坐四百人,很拥挤,看上去灰蒙蒙一大片。

“起立!老师好!”“坐下!”老师缓缓地环视一周,用很有磁性的语音说道:“同志们,我们今天一一”他的话刚说这么半句,突然,一部手机刺耳地响了起来。老师脸一沉:“没告诉你们关手机吗?”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手机响的方向看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刘海慌忙地起身向外跑,边跑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张仁想,这家伙,有什么急事忙成这样?

幵始讲课了。刘海再没回来。张仁开始还想着他,渐渐听课人了神,就忘了刘海的事。四十天里的第一堂课,讲“三个代表的重要意义”,内容重要自不必说,一种新鲜感也油然而生。上课和走队列一样,对张仁来说已是记忆里的恍惚片断,重新走进课堂对他来说仿佛是突然走回了年轻时代,仿佛是重又感到了青春带给他的躁动和烦恼。说实话,这几天心情不佳,他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是来上课的,是来当学生的。当年上学时没觉得有什么愉快,日复一日的计算和背诵,还有挖防空洞的劳苦,给张仁的学生时代留下的似乎只有苦闷。可是今天,当他一打开笔记本,当他一拧开钢笔帽,他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一种久违了的快乐便从思想深处慢慢地出现了。接着,是一片宁静,一片仿佛过滤后的清纯。张仁感到惊喜交集,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静谧在心里了。他早已认为自己的心是一颗被妒忌、刻薄、阴郁和锱铢必较腌透了的咸菜疙瘩,他没想到这颗疙瘩也会有不那么招人嫌的瞬间。

张副局长陶醉在自己的短暂快乐里了,他忘了刘海,连身边老林的微微鼾声都没听见。

课间休息,张仁伸着懒腰走出教室,忽见刘海沉着脸蹲在楼跟下,脚前是七八个烟蒂。他恍然想起这家伙就没上课,忙走过去问:“你干什么,课也不上了?”刘海抬头,闷闷地说我们县出大案子了。妈的,我刚刚离开家!”张仁一惊,他毕竟也是干了十几年警察的人,对案子有一种敏感,他问道:“什么案子?麻烦吗?”刘海又点上一支烟,告诉张仁,县里的信用社被抢了,还打死了一个人。

张仁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这案子的份量,他同情老同学刘海。在分局他一直抓刑侦,前年侦破的抢劫银行运钞车案,他是亲身参与的,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年,也是累得要死的一年。他在那一年差点儿累吐了血!他从刘海的烟盒里抻出一支烟,问有线索吗?”刘海摇头:“我得请假回去。”张仁还没说话,身后有人搭茬了:“案子什么时候都有,你晋监可这辈子只有一次。”说话的是李大陆。张仁回头,原来身后已围了一堆人了,老林的大肚子正顶着他的后腰。刘海站起来,说:“可信用社那点钱是老百姓的命呀,我们县穷,老百姓存点钱不容易。这消息要是传开了,老百姓得炸,弄不好又是群体性事件。”他说着说着自己更急了,直跺脚,唉声叹气的。老林一直在打电话,这会儿关了手机慢条斯理地说:“你家里还有其他领导班子成员嘛,他们肯定和你一样急。他们能不千事?刘局你得相信群众呵。”话刚说完,手机又响了,他急忙打开手机走开,边走边说:“是俺……俺是林胖子,呵呵,你哪位?”

张仁问:“真的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刘海直着眼睛,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完全沉浸在他的案子中。张仁耐心地蹲在刘海面前,小声问:“有指纹吗?足迹呢?枪弹痕迹验了吗?”

刘海的目光动了一下,缓缓地定在张仁脸上,说:“咱那儿穷,设备不行,验不了,上省里验了。”他低头拾了根草棍,在地下乱画,画个狰狞的人脸儿,又用脚划了,又画了个警察,横眉立目的。

张仁知道他心里烦,也不好说什么。

上课铃响了。李大陆同情地搂住刘海的肩膀,一边拖着他往教室走一边劝着:“林胖子说的有道理,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可你第一天就请假学校会怎么看你?”张仁跟着,说你可以电话遥控嘛。”刘海回头看他一眼:“电话……”说着,大家已进了教室。刘海抬头看到黑板上“三个代表”的字样,叹口气:“唉,三个代表,咱们看着不脸红?”张仁把脸一沉:“就你革命?”刘海不作声了。

隔着走道的吴虹梅扭过脸问:“出什么事了?”张仁忙笑笑说没事,闲话。”吴虹梅也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林胖子急匆匆地进来,显然刚关了电话。坐下,他小声对张仁说:“忙活惯了,坐这儿就想睡觉。”张仁忍俊不禁,说:“你可得注意,你的呼噜可是超一流的。”老林很正经地说别看我打呼噜,我的脑子清醒极了。我们厅长在台上讲话,我睡着了,他点我的名骂我,我说我没睡着,他哪信呀,我把他讲的哗哗一背,他”叶老师过来一捅他,胖子忙“骚瑞骚瑞”地道歉,把硕大的脑袋埋到笔记本里。张仁回头看刘海,见刘海咬牙切齿,正发狠地在本子上乱画。他知道,这老同学是真的着急,不禁有几分同情,碰碰他,把茶杯推过去。刘海看他一眼,低声而坚决地说下午,我必须要回去。”

张仁没吭声,叹了一口气。

林胖子回头,小声说刘局,你可小心着,明文规定,事假三个半天以上就不能授衔,你可就白学了。”

刘海气哼哼地说我宁可不晋监了,也不能不破案子!”林胖子摇头,不再说什么。前面,老师已经开始刷刷地在黑板上写字了。张仁也只好从刘海身上收回目光,转身坐好,打开本子想专心记笔记。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精神却集中不起来了,他的后背上好像多了一只眼睛,看着刘海的一举一动。刘海在发短信,大拇指笨拙而用力地按着,呼吸也跟着用劲儿,粗而急促。张仁无奈地笑笑,他了解刘海,他知道,不管谁说什么,刘海肯定是要逃课了。

想了想,他写了个条子递给刘海:“实在着急,你就走吧,有事我盯着。”他听见刘海在看条子时笑了一声,接着,就听见身后刘海哗哗地写。片刻,一张纸条递过来,他一看,上面画了个笑脸儿,写着到底是老同学,亲!”

张仁忍不住笑了,把这条子叠了叠放进衣袋里,又撕了张纸写道刘海啊刘海,你小子要记住。下不为例!”

刘海又回了个条子遵命。”

中午下课后,刘海果然不见了。

这天傍晚下课的时候,司机小王开车来接张副局长。张仁晋监,这小子跟着享福了,张仁把他留在北京,说是用车方便。张仁没上车,先站在宿舍楼外的台阶上打了好几个电话。下午,叶老师找他,说是外地同志在北京一住四十天,太寂寞了,尤其是周末,得给他们组织点活动。早就听说张局在北京熟人多,有办法,所以就找张局来了。再说,这也是晋监班的惯例了,每期都是这么办。张仁听了心里高兴:原来你们也知道我张仁能干,那我就责无旁贷了。可嘴上却幵玩笑说,“他们闷?我看他们来了北京比我还忙。”他连打了两个电话给熟悉的两个派出所长,连打哈哈带强迫,让一个安排饭一个安排玩,时间定在本周末。第三个电话打回局里,问了问有没有事;最后,按了一个最熟的电话号码,开口便说今晚,老时间,老地方,不见不散。”说完便挂掉,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

张副局长很矜持很庄重地拉开车门,拍拍司机的肩:“你回吧,我自己来。”司机忙说我没事……张仁瞪眼:“你没事我有事!笨。”司机咧嘴巴傻笑,忙不迭地下车走了。张仁开车拐出公安大学校门,上了长安街,忽然看到吴虹梅在路边,正和一个女孩子说话,搂着女孩子的肩,很亲热的样子。他放慢车速,细看那女孩儿,傻大黑粗,是个北方丫头的样子,便有点儿奇怪,吴虹梅那么个南国水乡女子,不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吧?想着,还要再看,后边的车按喇叭催了,只好加速走了。

天渐渐黑下来,路灯亮了,北京又跌进了一个热热闹闹的、绚丽多彩的夜晚。张副局长开着车,渐渐进人了一个悠然自得的境地。他喜欢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喜欢大城市对他视觉的冲击和带给他的享受。他不愿再想起挖防空洞,不愿再想起官场竞争,不愿再想起老婆的冷漠和争吵,他宁愿想一些花花草草的闲事,甚至想分局女理发员的殷勤。他也想到了刘海,刘海下午真的走了,回他的县公安局去忙他的案子了。但是,此刻在张仁的脑子里,刘海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影子,他马上又想到别的事情了。张仁想到的,是他的情人朱珍珍。

是的,张副局长有个情人。有情人现在已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甚至在很多人眼里,是有地位、有权势的象征。但是张仁的这段婚外情实在是他妈的莫明其妙,他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现在,他心情不错,想到的朱珍珍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很多时候他又烦她烦得要命。也许,这正像是朱珍珍带给他的,有时是温柔,而有时是粗鄙。张仁当年大学毕业是可以留在北京的,可他选择了江城。一是他记住了一句中国老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基层干起如今也是一种资本。二是他和妻子王羽关系一直不好,分手又怕带来不利影响,索性离远点儿。就在这种两地分居的状态中,他认识了朱珍珍。

张仁认识朱珍珍时,朱珍珍是一个街道办事处主任老袁的情人。老袁是张仁的酒肉朋友,吃吃喝喝中也就认识了朱珍珍。老袁是个大大咧咧的主儿,天生的厚颜无耻。张仁记得当时他见到朱珍珍倚在老袁胳膊上时自己还不好意思,倒是老袁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儿3人学好难,学坏很容易,张仁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再不好意思,何况他和老婆关系一直不好,对老袁反而有了同情。后来就是有一天,朱珍珍跑来找他,见面就哭,说是老袁犯了经济错误,进了检察院。

今晚,夜色如水,张仁开着车,在无尽头的车河里慢慢走着,心里翻腾着种种的往事,甜酸苦辣五味俱全。是因为同情朱珍珍?是因为真的爱上她了?还是就是一种苟且?按说一个昨天还是另一个男人的情人的女子,他张仁怎么就能钻进她的被窝呢?朱珍珍并不漂亮,人也俗气,一个区委宣传部的干部,姘上老袁就是图那家伙有点儿腐败钱。老袁问题败露,检察院从朱珍珍家还抄走了电视、冰箱,那是老袁的赃物。可是,那时张仁正烦透了老婆的假正经,朱珍珍的某种真实也许正打动了他……

想着想着,车已拐进一条小街,喧闹已渐渐远去了,一栋普通居民楼就在眼前。张仁下车,抬头,见三楼一个窗门巳透出灯光,知道朱珍珍已经在了。

他却突然没了兴趣上去。这一路,他把这段感情喱吧得没了味道。

他突然感到羞愧。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蹦出了刘海。

张副局长可以说很久没有过羞愧的感觉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打开手机,拨了朱珍珍的号码。“喂……张仁?”“是我,对不起,我有急事,去不了了,你回去吧。”“哦……是这样……,你有什么事吧?”“我能有什么事,学习,太忙,不适应。”张仁突然生起气来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嘛,回去!”

张副局长再次拐上大街的时候,气哼哼地对自己说:“你看看人家刘海,人家是怎么工作的,人家一天到晚想什么,这几年你都干什么了你!”

张仁在一刹那间觉悟了。他也知道自己这觉悟不见得有多高,也不见得能持久,他是个在世俗中浸染太深的人,他烦朱珍珍的俗气,可他自己又好到哪去?张仁一向自诩聪明文雅,虽是个刑侦干部却喜欢琴棋书画,可他不也和朱珍珍混在一起吗?朱珍珍下去跑基层吃拿卡要,他不也一起享用了吗。他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该怨谁。他的脑子里是一盆浆糊。

张副局长气哼哼地回家了。妻子王羽正在泡方便面,见他进门有点惊异你怎么回来了?”张仁哼了一声,把公文包扔到桌上,把自己扔进沙发。王羽看他一眼,说你不是住校吗?回来也不说一句,没给你准备饭。”张仁说刘海和我一个班。”王羽想了想:“哪个刘海?”“你还认识多少刘海,咱们中学同学,和我一起挖过防空洞。”“啊,救过你命的那个刘海?”张仁奇怪这女人怎么偏偏记得这个,他觉得老婆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戳他的短处,他们在一起上学时如此,谈恋爱时如此,从结婚到现在更是如此。老婆是做外贸的,和外国人打交道多,也许,从骨子里就看不上自己这个穷警察。张仁从心底涌起一种怨怼:“你还要我怎样?你以为你可以永远对我居高临下?”他一声不吭地拿起包,转身走出家门,王羽在身后也没说话。

张仁觉得自己真是丧家之犬。王羽,朱珍珍,两个女人,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仿佛就是今天这个社会人群两极的代表,一个高雅而冷漠,一个粗俗而世侩。张副局长徜徉街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渺小得仿佛大海里的一粒沙,仿佛天空中的一只鸟,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张仁伫立街头,感到要把自己压垮的寂寞。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人们开始渐渐习惯学习生活。课也一天天紧了,上午是“我国经济状况及发展”,下午就是“警察礼仪”。老林不再打瞌睡,只是不停地往太阳穴上擦清凉油。刘海坚持上课没再请假,可心思明显不在课堂,他对张仁说:“这人要能分成两半就好了,一半在这上课,一半回家办案子。”张仁不知为什么,一听刘海的案子就有点儿心跳,吱唔着不知说什么。倒是李大陆,常在课间拉着刘海分析案情,他说自己穿了一辈子警服。却没办过案,死了也合不上眼。刘海的案子渐渐成了全体学员课间一个重要话题,人人都关心,人人都过问,人人都在关心过问中表现出了一个已干了多年警察的人所具有的素质。就这个案子,大家还常常发生争论,争论得激烈时竟会忘了上课,要叶老师来催。张仁隐约听到,刘海的案子确实棘手,抢劫作案人已认定是三个,他们蒙面持枪作案,信用社保安反抗被杀,抢走现款却只有两万多。那地方是真穷。人们为了这么点钱也会铤而走险。三个案犯已抓获一个,两个在逃,而这两个都是穷凶极恶的,一人一支枪,声称一旦被抓就鱼死网破。刘海的部下马不停蹄地忙碌,刘局长在北京坐镇指挥,几天已花了上百的手机话费。刘海心疼得不得了。张仁看到他那神不守舍的样子,同情而又觉得帮不上忙。议论就是议论,能帮刘海抓获罪犯吗?他对刘海说:“你那俩小子要跑江城去,他们绝逃不脱我的手。”刘海听了,笑笑,拍拍他的肩:“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咱们是啥关系。”

转眼到了周末,一班学员聚会的日子到了。刘海早早找张仁请假,张仁说难得的机会,你就牺牲一下你的案子吧。刘海不干,说这案子拿不下来他吃不下任何好东西。张仁说:“那你和大伙儿说吧。”刘海捅他一拳:“别闹事了,我真没心思。”

找了两辆大轿车,八十多人换了便服,说说笑笑地出发。本应是102人,有十几个来不了请假的。派出所把晚饭安排在一家东北菜馆,不奢侈,又挺气派。张仁很满意。派出所长见张局满意,自己也很得意,前前后后地紧张罗。张仁发现,都是一级警督,平等,不拘束,这顿饭一开始就气氛热烈。又都是指挥系统的人,平时都冲锋陷阵地破案子,豪爽,凉菜没上完各桌都干了一瓶子二锅头了。张仁一看这架式,忙把派出所长拉出来,问酒够不够,所长刚刚被围攻过,脚下有点儿站不稳,说您……放心,不过这帮哥哥可够厉害的。”张仁忍着笑,嘱咐道你给我警醒着点儿,别现眼。”所长连连答应。张仁还要再说什么,李大陆冲出来把他拉进去了:“你是召集人,你得跟大家说几句啊。”

张仁站到大家面前,大家鼓掌。张仁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很热烈,没有面对上级的逢迎,也没有面对下级的倨傲,张仁面对这样的目光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搓搓手,说:“我没什么说的,大家吃好喝好;我们呢,服务好。常说天下警察是一家,这话不是白说的。我算是北京人,大家到北京了,没吃好饭,我有啥脸今后去你们那儿吃啊。”哄堂大笑。在笑声里,张副局长被灌了三杯。放下杯子,他觉着浑身发热,脑子活泛起来,他大声说:“同志们,我有个倡议,有三个人今天得说几句。首先,是咱们叶老师大家欢呼之后,咱们班年纪最大的和最小的,得说说。大家同意不同意啊?”“同意!”李大陆的声音最响,喊完又补一句:“因为我就是那最大的。”

叶老师站起来,慢慢地说:“我也没什么说的,给大家服务。大家都戴上警监的肩章了,我最高兴。”他的话太朴素,大家反而愣了,半天才拼命鼓掌。派出所长已经喝高,连连说:“这老师一真棒,真棒。”

李大陆急不可待地站起来:“我老李说几句。”大家静下来,他却没词儿了,想了半天,下边已吃吃笑了,他才吭吭吃吃地说:“年纪大,没好处,啥全记不住。快考试了,各位兄弟多帮我点儿。我谢大家了。”说着,冲大家一鞠躬,坐下了。大家都纷纷笑,并向老李保证帮他的忙。乱哄哄的,谁也没看见田伟慢慢地走到了前面,拿起了话筒。

话筒质量太差,发出剌耳的声音,把大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投向田伟,喧闹的厅堂渐渐静下来。

田伟脸红了,他低下头,半天才抬起来,两只眼睛里亮闪闪的,语气却平静了:“英模,那是组织培养。可我这次特批来晋监,是因为……癌症。”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刚才热热闹闹的气氛刷的一下冷了。仿佛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连角落里站着的服务员都瞪大了眼睛。张仁喝多了点酒,耳朵里嗡嗡作响,没听清田伟的话,但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氛围。他低声问李大陆田伟说什么?”李大陆想说话,张了张嘴,话却在嗓子里噎住了。

田伟看看大家,微笑:“怎么了?俺不害怕,真的,这回晋了监,俺这辈子知足了。今儿,这么多战友聚在一起,俺心里高兴,就想多说几句。”

所有的一级警督都肃穆地沉默不语。酒香缓缓地飘散着,和着田伟的话一起,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怕过死,真怕。俺是山东农村长大的,当兵在云南,武警边防,缉毒的事干得多,就立功了。在省上的表彰会,认识了俺那对象,后来转业,俺就留云南了。那会儿,俺俩心情都好极了……”“去年查出癌症,说真话,真跟天塌了一样。俺媳妇哭啊。俺们还没孩子呢,俺就完了?完了?真不甘心呀。领导、战友、同事,都来劝俺,俺咬牙说,你们走吧,甭管俺们的事,俺自己管自己。连俺媳妇俺都吆喝住了。爬上山。俺坐了三天三夜,头发都坐白了,才想明白一点,咱是警察啊,咱这么软了不给人家看笑话吗?警察能怕啥呀,警察要怕了啥那老百姓咋办?俺刚当兵那会儿,指导员告诉俺们,穿这身官衣就得刀头舔血!不然,国家就完了,百姓就完了,都完了,你还算个球!我操!想到这儿一身冷汗。”

“俺回家对媳妇说,怕啥呀,怕也死,干脆不怕。治。好了算咱俩命好,不好,俺死了你再嫁人就是了。只有一条,活一个小时,俺是一个小时的警察,穿一个小时的警服,俺得利利落落地活,痛痛快快地活,不能让人看了咱警察的笑话。”

田伟越发地激动起来了,田伟不再是那个怯怯的农村小伙了,他神采飞扬,他口若悬河,他挺立在大家面前,完全是一个英俊的、威武的人民警察。他说得那么畅快,那么轻松,那么视死如归,他的山东腔显得那么铿锵有力,那么掷地有声。

全体起立!为田伟鼓掌!然后,喝酒!酒醉的派出所长抱着田伟哇哇大哭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张仁眼腈发涩,他一点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经意的提议竟引出这样一幕感人的场景。他悄悄走出厅堂,却见叶老师一个人站在门外吸烟。他走过去,见叶老师的手在发抖。“您……。”“啊,张局,我没事。”“叶老师,我知道您为什么让田伟带队了。”“是啊,”叶老师的声音颤抖着,“他才38岁,他在的那个小分局才四十几个人,那是边陲啊。他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其实,他连北京都没来过……”

张仁说应该祝贺你啊,终于抓到人了。”刘海不悦,说抓获一个,还跑着一个呢。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多待一天都是祸害。”张仁说你和我唱什么高调,你说的这些我比你会说,我是我们分局新闻发言人。”刘海冲他翻翻眼睛这不是高调啊兄弟,这是实情,人、枪,都在社会上呢。”张仁摇头我不和你磨舌头,你记住,缺课三个半天,你算白学了。这是纪律。”

第一次测验顺利通过,大家皆大欢喜。李大陆也抖擞精神,要邀请大伙儿去他的仓库转转,仓库在郊区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李大陆说我这一辈子,尽守着库房转了,公安部这点家底,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那地方,美啊,再过些日子,满山的红叶红了,比香山还漂亮。”他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你一句我一句地谋划周末真的跑一趟。老李大叫啥叫真的呀,难道我老李说的是假的?看红叶,完了我请大伙儿进山吃野鸡去。”河南老林说:“野鸡好啊,香!”说着,要流口水的样子。大家笑他这么肥了还这么馋,林胖子一本正经地说馋,是美食家的基本素质。”还要再说啥,手机响了,忙接着电话走开。大家笑道,“这家伙,比谁都忙。”

张仁觉得老林确确实实有意思,除了上课,他会一直接电话,要不就是接待众多的来访者。他似乎在来北京之前通知了所有想得到的在京关系,从河南省驻京办事处的头儿,到八杆子不着的什么亲朋好友;从神情傲慢的开宝马车的大款,到灰头土脸的建筑包工头儿。他们的宿舍每天人流穿梭络绎不绝。昨天晚上,张仁离开学校时,河南某县政协的一个副主席正在宿舍里谈笑风声;今天中午,张仁吃了饭想回屋睡会儿午觉,却见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毕恭毕敬地坐在老林面前。小姑娘一张嘴,张仁就觉得跟听豫剧《花木兰》似的,一个劲想笑。送走小姑娘,老林问你笑啥?嫌俺们河南人怯?”张仁说不敢,就是听着好玩。”林胖子叹口气,竟难得地正经起来,说:“咱们那儿,法制基础差呀,我这个法制处长,愁啊。趁来学习这个机会,多物色几个学法律的大学生。哎,你老弟有没有合适人选,给推荐几个?别以为河南穷,河南这几年发展可不错呢。”

张仁心里暗想:“物色大学生,可那大款、包工头又是干嘛的?”林胖子很聪明,他看出张仁的心思,笑道:“我这人好交朋友。再说,河南人,乡土观念重,亲不亲,河南人啊。”说着,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堆河南土产,非让张仁尝尝不可。

他从宿舍出来,在校园里闲逛。午睡被河南小姑娘搅了,他的头有点沉。操场上,不知疲倦的大学生们仍在运动,这里永远是热火朝天的。张仁无聊地看着,心想年轻真是幸福,头脑可以简单到啥也不想,什么官场、情场、商场,统统是遥不可及的事,一瓶啤酒下肚,可以强说愁,也可以穷欢乐。唉,人啊,何必长大,何必变老,又何必有七情六欲。

想来想去,又想到了朱珍珍。这个女人够可以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自从那天之后张仁还没再理过她。现在想来还真有点过份。她的假也结束了吧?她回江城了没有?很多时候张仁嫌她下贱,嫌她头脑简单,可细想想,她的简单,她的直白,也许正是吸引他张仁的地方。起码,和她在一起不累……

给她打个电话?张仁摸出手机,活动一下站麻了的腿,却又犹豫了。这种关系还要继续下去吗?十几天的学习,脱离了紧张的工作和世俗的生活,张仁突然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新的认识。这认识还很模糊,很浮浅,却让张副局长心上的一层硬壳有了软化的迹象,有了比过去强烈得多的自责和羞惭。是课程的影响?是战友的感染?应该说是整个一种氛围的熏陶吧。一种冷静的、清新的感觉,正从张仁的心灵深处慢慢地钻出来,像棵稚嫩的幼苗,在那摇摇晃晃。

手机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接通电话,原来是分局政治处主任。主任是个老滑头,一向和张仁不远不近,但张仁知道这家伙的份量,所以一直主动和他搞好关系,甚至逢年过节还要去家里看看。今天,这家伙主动打电话来,看来一定有事。主任上来习惯性地问了学习情况,问了张局身体如何,寒暄几句之后,才很神秘很郑重地透露给他一个消息:市政法委和市局要派工作组,近期内来分局考核领导班子。主任意味深长地说:“张局啊,咱局政委的位子可一直空着呢,这回也该解决了吧。”

关了电话,张仁想,这回,我也得请假了。

在张仁副局长胡思乱想的时候,刘海正坐上来接他的旧捷达,回他的县城。他没请假。这天下午的课是考查课,内容是“警察公共关系”,不考试,再说讲这门课的女老师看上去挺好说话,被发现也好糊弄。他不能再请假了,再请假学校就该真不准他毕业晋监了。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全是案子,案子,案子,别的什么东西也装不下,他只好逃课了。

做一个县公安局长,做一个穷县的公安局长,做一个优秀的县公安局长,刘海这些年感受颇深。最大的感受是这个局长甭想有任何的实惠,有的只是劳累,只是穷苦,只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和家人的埋怨。这些,刘海都认了。他就是喜欢当警察,喜欢追捕和思索,喜欢面对老百姓的倾诉和赞扬。他最大的幸福是破案,是破案后的那种成就感。现在这个案子很棘手,棘手就是破不了案,棘手就是失败,成就感化为乌有,刘海就受不了这个。

从北京到他们县得四个多小时车程。从一上车,他就开始不停地打电话,给他的副局长,给他的刑警队长,给县里的领导。询问、指示、批评、请求……他是个脾气急躁的家伙,说着说着就火了,喊叫,咒骂,在座位上一窜一窜地怒吼。司机早已司空见惯,一门心思开自己的车。只在刘海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时,司机才慢腾腾地说了一句别跟县长喊。”刘海愣一愣,说我喊了?我喊了吗?”

车拐进县公安局大门吋天已黑下来,刘海跳下车,司机探头问:“先吃饭?”刘海瞪眼:“吃什么饭,开会!”说完一溜烟地奔后院了。他了解他的部下,这会儿他们准都在会议室候着他呢。

这次抢劫信用社的三个人是一对亲兄弟加一个表弟。农村犯罪分子就舍这个特点,往往是亲属关系结成犯罪团伙。目前,哥哥和表弟已被抓获,而弟弟在逃。这个家伙是亡命徒,前后在监狱里待过十七年,反侦查经验丰富。刘海大手一挥说:“甭给我提反侦查,抓不住人只说明你笨蛋。反侦查,他反你正,你这个正的还弄不过他这反的?”说得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刘海见大家不说话了,反而笑:“怎么样,我没白去晋监吧,会辩证法啦。你们呀,把脑子好好动动,别死钻一个眼儿。”大家都笑起来,气氛活跃多了。刘海说提那哥哥,我亲自问,我还就不信这邪。”副局长说:“先吃饭吧?”刘海说:“吃什么饭,提审!”

刘海精力旺盛,曾经创下连续三天三夜审讯不睡觉的记录。局里人都说,扛得住刘局审的人,只有死人。刘海自己说不知道为啥,面对嫌疑人的时候我心态最好,一点不着急。”

这回也是,那哥哥进了审讯室就装蒜,一声不吭。刘海看着他笑拖着?行,拖吧,看谁拖过谁。”他早看到那小子手指是熏黄的,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把小屋搞得乌烟瘴气。到后半夜时,他自己都受不了了,起身去开窗子,那哥哥突然说别开。”刘海说怎么,你喜欢闻烟味?你抽烟?”说着递给那小子一支烟。那哥哥接了,气氛就和缓多了。两个人抽着烟,刘海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平时抽啥烟?”对方说江城牌的,焦油含量零点三的。语气里还有点骄傲。刘海点头:“啊,点三的,咱这儿没得卖。”扭头出来,叫把那小子进监时没收的东西提出来,认认真真地翻腾一遍。然后,对办案人说:“去监狱,查和他们哥俩一起坐监的,重点是江城人。快!”见对方没明白,他火了:“真傻假傻?我不骂你,你长不大?这他指着一张车票江城的,这他拍着一张钞票,那上面潦草地记个电话号码,手机的也是江城的,你们眼睛是出气的?”

后半夜,调査人员陆续回来了。有了方向,调查就很顺利,那哥俩同监有三个江城人,排除两个之后有一个曾和哥俩关系密切,此人巳在去年出狱。钞票上的手机号也查了,关机,但是,它正是那江城人的。而且,有线索表明,作案前那哥俩去过江城;那在逃的弟弟目前也有迹象要向江城逃窜。刘海渐渐兴奋起来,他仿佛是一条警犬,已嗅到了破案的气味。他目光炯炯地问:“那江城人叫啥?干什么的?”办案人说是叫什么什么,住哪哪;他便叫起来好办了!”马上翻出晋监同学录,打电话给张仁。“这是我老同学,搞半辈子刑侦了,他就在南城分局,交给他咱睡觉都踏实了。”

张仁这一晚和朱珍珍住在一起。他一回江城,就立即找到这女人。俩人商量了半夜关于活动官职的事情。朱珍珍显得比张仁还兴奋,女人就是女人,一脑袋都是关于享受的幻想,只重结果不管过程。张仁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憧憬,问她能不能给区委书记打个招呼,朱珍珍愣了,吱唔着,张仁冷笑道:“你不是什么人都能说上话吗?”朱珍珍却也不好惹,说那你当了多年的局长,区委书记还没拿下来?我以为你们早成亲兄弟了。”张仁气得要死,起身要走,又被朱珍珍拉住了。朱珍珍换了一脸媚笑,百般逢迎,把张仁又给安慰得没了脾气。

张仁斜了一眼睡着的朱珍珍,问:“你有事?”刘海说:“当然有事了。”便把案子的事说了,要求张仁一定派人把那小子盯死了,力争连那在逃的一起抓获归案。张仁听着,渐渐醒明白了,找笔记下姓名地址,告诉刘海,天一亮,马上布置人监控,保证跑不了人。刘海那边长出了一口气行啦,这回我踏实了。我马上上车,回北京。”张仁看看表,说你疯了?现在是凌晨三点。”刘海说赶回去,不耽误课,不然,我毕不了业了。”

张仁关了手机,再也睡不着了。他悄悄爬起来,到厨房点上一支烟,把明天不,今天的安排又盘算了一遍。要去市局,见主管局长,装着汇报工作,探探口气,表达一下意思;如果顺利,市局政治部的主任和组织处长在,顺带也拜访一下,摸摸底。对了,装汇报,可也得跟真的似的,主管局长不好糊弄的,要准备好,要说出新意,有观点……烟烧手了,他一机灵,把烟蒂扔出去,又想到刘海了,从市局回来,一定想着给他安排人……

还是那句话:人要是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张仁今天早晨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这句民谚的准确无误。主管局长不在,政治部主任不在,他最熟的组织处长也不在。问谁,谁都不冷不热的,仿佛是故意和他较劲。张仁觉得一阵心灰意懒,冲动地想一跺脚走人,想自己真是有点下贱,下贱得与为了享受和人睡觉的朱珍珍没什么区别。他走出市公安局的大楼,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发愣。唉,到底不死心啊,他决定到区里碰碰运气。

堵车。心里也一样堵。好不容易到了区委办公楼下,正看到区委书记的秘书匆匆地向外走。张仁急忙连喊带跑地追上去。秘书站下,很不耐烦地看着他,张仁只好陪着笑脸」匕问书记在不在,秘书似笑非笑地答不在,张仁便问去哪儿了,秘书说不知道,要走,张仁拉住他。张仁渐渐镇静下来了,心想妈的你牛什么,冲你我也得争上这个副局,天天让你小子看我脸色。”脸上可是一片灿烂,说丁秘书,上次你指示我办的事,我办好了。还真不大好办呢,不过总还算顺利。”秘书脸色有点儿缓和:“啥事儿?我都不记得了。”张仁哈哈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办事不利落了。你也是,跟着领导整天跑,太忙啊。你爱人那个表妹,已经到我们保安公司上班了。你还不知道?”秘书有点不好意思了哟,我还真……”张仁连忙岔开话题老丁你忙啥去?”秘书想起张仁是找书记的,忙告诉他书记去天津了。见张仁脸上泛起失望,心里明白几分,四下看看,小声说你要有急事,就跑一趟。你知道咱书记,高尔夫迷,和天津搞了个领导班干部友谊赛。你呀,上这儿找他去。”说话间,龙飞凤舞地给张仁抄了个地址。张仁喜出望外,心咚咚直跳,脸上却总装出一副为难样子:

张仁坐进车里的时候,想起了另一句民谚:不怕来得早,只怕来得巧。他心情好起来了,拍拍司机小王的肩,他命令加速,十点前必须赶到天津。小王本来就喜欢开快车,有局长的话就更把车开得像颗炮弹……

刘海的司机也是喜欢开快车的,凌晨三点半从县里出发,不到七点他已把车拐进公安大学的校门了。刘海一直在后座上打瞌睡,车停下了他仍然没醒,头歪在肩膀上,口水流出老长,傻呵呵的样子。司机就有点心酸,跳在方向盘上发愣。秋天的清晨天空昏暗,雾气弥漫,湿漉漉的落叶一片一片地砸在地面上,像司机的心情。他想:“刘局那个老同学肯定把人安排好了,但愿这回不会落空。案子破了,大伙儿都能好好歇歇了。”

正想着,刘海一下子醒了,呼地坐起来,两只血红的眼睛瞪着,发愣。司机说再睡会儿吧,早呢。”刘海却问你说那张局长会把咱的事忘了吧?”司机说你咋这么想?那不是你老同学吗?再说,人家也是老公安了。”刘海搓搓脸:“我感觉不好。”两个人跳下车,踩着落叶往食堂走,刘海说:“吃点东西,你上我宿舍眯会儿。”说着,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命令立刻派一个精干的小组赶来北京,到公大找他报到。

关了电话的时候,天正慢慢亮起来,是个阴天,要下雨的样子。他抬头看天,自语道张仁啊,你小子可千万别在这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刘海不知道,按时间计算,张仁这会儿正在去江城市公安局的路上。这会儿,还不能说张副局长就已经把刘海的事儿忘了,只是张仁正心烦意乱着,张仁却是在走进高尔夫球场时才恍然想起刘海的事来,那时已是十点过五分的样子。他拿出手机刚要拨号,区委书记巳笑眯眯地向他走来了张仁?你怎么来了?”张仁忙装起手机,堆起笑容迎上去我来向您汇报工作呀,丁秘书说……”书记说这个老丁,我嘱咐过他,一个玩的事儿,不要扩散嘛。”张仁忙说:“丁秘书很称职,我都快跟他动枪了。”说完,两个人一起哈哈笑了。

“你来了也好,工作回去再说,委屈你帮我做个球童吧。”张仁惊喜:“好好,就怕我不合格呢。我早说跟您学学打球,太忙。”他想:“这会儿是没法打电话了,找机会再说吧。”正想着,书记说:“听说市里要来分局考核干部?”张仁心里一沉,摇头:“没听说啊。”书记看他脸上没什么变化,笑笑,不说这个话题了。张仁想:“别弄这个,我明白,套我的话?我还不定想套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