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阴雨连续几天徘徊在这座江滨城市,把天空、房屋和树木都搞得湿漉漉阴沉沉的。

冯淑慧的心情和这鬼天气一样阴郁。那个河南小丫头终于抢走了扫街的工作,条件是少要工资还多兼管打扫一个公共厕所。冯淑慧憋在家里,呼吸着被卧床不起的病人搞得污浊不堪的空气,感觉到绝望正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

大脸盘子许秀花昨天来找过她。这个倔强的女人还没有和丈夫赵大江和好。她邀了几个小姐妹,准备离开这座让她伤心的城市,到乡下去。“那有很多乡镇办的小纺织厂,正缺咱们这样的熟练工人。”她对冯淑慧说,“你能不能把老太太安顿一下,和我们一起走?”

冯淑慧终于还是拒绝了。她觉得把母亲安顿到哪儿都不放心。而且,她也对那些乡镇小厂的生存表示怀疑:“那么落后的设备、工艺,产品能有销路吗?”

许秀花说:“厂子垮了,咱们再挪地方,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我也看明白了,这个年头,你得学着自己闯。”

冯淑慧无言。类似的话她听过多次了,每一次都在她的内心深处引起一股冲动,一种跃跃欲试的喜悦。然而,这冲动总像潮汐一样很快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迷惘。“我能干什么呢?”她每每这样问自己,把自己逼退到角落里。

许秀花临走时说:“知道我为什么去乡下吗?万一那乡镇厂子不成了,我就留在那儿种地了。反正我家上辈子也是种地的。”

当许秀花撑开雨伞走进那朦胧的雨雾时,冯淑慧突然想追上去,和她一起走,而且再也不回来了。她觉得许秀花的背影很高大,英雄般地有种悲壮。她想象着许秀花扛着锄头走在麦田里的情景,为自己感到十分羞愧。

冯淑慧哭了半夜,眼泪和窗外的雨滴一样孤独。

早晨起来,为母亲料理好一切,她便开始发愣。思维仿佛停滞,情感仿佛枯竭,一切都好像梦游般的不真实。她便在这种不真实中恍恍惚惚地挨过了一天。

在雨天黄昏的黑暗中,若不是母亲提醒,她都忘记了开灯。

灯亮的同时,有人敲门。

冯淑慧凭直觉感到这不是厂里的姐妹,她们彼此熟络,又都直率爽快,她们不会敲得这么轻,这么文质彬彬。是谁呢?她猜度着打开门,不禁愣住了。

门外是王凯。

王凯似乎有一点儿尴尬,但迅即恢复了平静,“你好。我来看看你。”

冯淑慧愣在那,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无数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委屈?失落?愤怒?还是……她只是实实在在地感到一种陌生。

王凯瞥一眼屋里:“能不能……出去走走?我请你喝咖啡。”

咖啡!正是这个极贵族化的字眼赶走了冯淑慧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了憎恨。她冷冷地说:“我们这穷人的家你就不能进吗?”

王凯难堪地笑了一下:“我怕打扰大妈。”

冯淑慧冷静了。母亲刚刚睡着。而且,母亲极其憎恨王凯。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王凯问:“听说你下岗了。”

冯淑慧点点头:“不是我一个,是全厂。”

王凯沉默了一阵:“大概你听说了,厂子倒闭之后要建宾馆。其实,宾馆用地占不了整个厂区,开发商留了一块地,准备将来再说。我正在和他们谈这个事儿。你说,我们把这块地建成超级市场好不好?我想,如果成的话,大概可以解决一百多人就业。”

冯淑慧看看王凯,王凯的眼睛是真诚的。

王凯继续说:“我想这一百多人都用纺织厂的人。”

冯淑慧心里热了一下。她低声问:“这行吗?”

“只要开发商同意就行。”王凯思忖了一下,“有可能吧。”

有可能……冯淑慧的心又冷了:“那就是说,还不一定。”

“什么事情都不会那么容易。开发商也有开发商的考虑。你以为掏台湾人的钱包那么简单?”

冯淑慧被王凯那居高临下的口吻激怒了。一瞬间,仿佛一直存留在内心深处的对王凯的一丝好感都消失了。金钱是可以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毫不留情地拉远的。冯淑慧记不清自己是在哪张报纸上读到这句话的,可这句话此刻刀劈斧刻般地砸在她的心头上,砸出了撕裂般的痛楚。痛楚使冯淑慧反而冷静下来,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剩下的只是隔阂。她直视着王凯,平静地说:“那等你谈妥了,再来和全厂的人说吧。我要休息了。”

王凯一把撑住冯淑慧要关上的门。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情急之下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感觉到了与冯淑慧之间的距离已是无法逾越的,一瞬间,他也从心底涌起一种沉痛。他辩解道:“淑慧!我是真心的……你不要以为……”

“我什么也没以为。”冯淑慧叹了口气。她是个善良的人,她不善于对别人强硬。她看看王凯,说,“你不要为我担心。也许,我会和许大姐她们一起到乡下去种地。”

王凯叹息一声,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益。他深深地看冯淑慧一眼,转身准备离去。冯淑慧从他眼里读出一种空洞的悲哀。而就在他转身的同时,一个满脸慌乱的丫头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了:“冯大姐!是冯大姐吗?”

冯淑慧愣愣地没反应过来,王凯先接过话来:“是她。”他飞快地瞥一眼冯淑慧。

“快!快!”那丫头一把抓住冯淑慧,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小伟不行了!”

冯淑慧的大脑忽悠一下空了,她张了半天嘴,才问出:“袁媛呢?”

“两天没回来了,打手机也不回。”

冯淑慧顾不得再说什么,撒腿就往外跑。王凯见她急白了脸,便追着问:“怎么了?谁病了?”

冯淑慧仿佛根本忘记了他的存在,只顾跑,王凯只好扭脸问那丫头:“谁病了?我有车,可以送他去医院。”

“不用你。”冯淑慧甩下一句话,匆匆跑远了。

王凯站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去。

袁嫒的宝贝儿子小伟得白血病已经一年多,本应该住院的,可袁嫒实在付不出费用,只好雇个小阿姨在家陪着儿子。这小丫头告诉冯淑慧,袁媛叮嘱过多次,万一她不在家时小伟病重,就去找姓冯的大姐。冯淑慧听了这话只想哭。姐妹的信任使她欣慰,可又使她悲哀。面对奄奄一息的孩子,她又有什么办法使他起死回生呢?

“我去找袁媛。”她哽咽着说。

王凯拦住她:“还是先送孩子去医院要紧。看他的样子,不赶紧抢救……”

“抢救还有什么用?”冯淑慧说,“还是让他们母子见最后一面吧。”

“大姐!”小阿姨咧嘴哭了。

王凯急了:“你怎么知道没用?有一分希望咱们也得努力啊!”

冯淑慧一震,她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王凯,在她的印象中温文尔雅的王凯从未这样急切过。王凯不再理她,吩咐小阿姨做好准备,便匆匆地跑出去开车。他的果断使冯淑慧镇定了下来。她想既然有王凯开车送小伟去医院,自己还是去找袁媛的好。孩子看样子是不行了,袁嫒必须得看孩子最后一眼。她叮嘱了小阿姨几句便也跑出门去。小阿姨追着问:“你去哪儿找她呢?”她头也不回地说:“找找看吧。”小阿姨又追出来把一件披肩披到她身上,说下雨天凉。那披肩很柔软,很漂亮,冯淑慧记得那天碰到袁媛时她就披着它,只是冯淑慧说不准它是什么料子。她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香味她是第二次闻到了。

她在巷口远远看见了王凯那雪亮的车灯,忙扭头拐进另一条路。王凯虽然还是好人,可感觉上已经遥远了,她本能地不想和他多说话。

冯淑慧就这样披着一件时髦的披肩冲进漆黑的飘着雨星的,而且是她不熟悉的夜里。她当然不会想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一个恶魔正阴冷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