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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安局的党委会上,围绕关于刑警队长赵大江的处理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争执本在王德亮局长的意料之中,可他没想到的是,挑起争执的不是一直在暗示处分赵大江的田昭副局长,而是党委委员、政治处主任肖仁昌。他说:赵大江身为中层领导干部,在公安机关“三项教育”活动进行当中动手打人,问题性质是严重的,不仅该离岗去参加培训,而且应该处分,甚至可以考虑辞退。

主抓刑警队的张副局长一听就火了:“老肖,你也太狠了。赵大江这会儿正没日没夜地带着弟兄们干活儿,可你,竟然要让他下岗!”

肖仁昌推推眼镜,反驳道:“可他的错误在那儿摆着,你说怎么办?咱们谁都知道,处理群众集体上访是最敏感的事儿,哪回民警不是哄着劝着,磨烂了嘴皮子?他可好,动手就打!他怎么——”老张拍桌子:“他打的是他老婆!”

“可他老婆那时候站在市政府门口,站在一大群上访人员之问!赵大江打老婆我不管,可你回家打去啊!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打她,老张你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张副局长哑口无言。他涨红着脸,盯着政治处主任,半晌,气哼哼地倒在沙发上,赌气道:“我不管!他赵大江再有错误,可他是咱们局的一把刀!没他,你去破案?”

肖仁昌冷笑一声:“谁还没破过案子?”

“你!”张副局长又蹦起来,“老肖你还别不服,要不然你去刑警队试试?”

见肖仁昌还要说话,王德亮一挥手:“讨论问题,都别意气用事。”

他把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田、陈两位副局长。

陈副局长已年近六旬,属于棱角早已磨平的那种人,大多的心思都已放在了养生方面。他见王德亮看他,慢吞吞地说:“赵大江是个好同志。”

张点头。肖撇撇嘴。

“可他这次错误确实严重。”

肖点头。张要开口说话。

陈副局长看看他们两个,又说:“还真的难办啊。”

“废话!”张副局长瞪他一眼。

陈副局长好像没听见,眼皮都没眨一下。

张副局长只好又把矛头指向肖仁昌:“老肖,你不会是公报私仇吧?”

肖仁昌立刻变了脸色:“老张,你这是污蔑我的人格!再怎么样,我肖仁昌是共产党员!”

王德亮局长想起来了,一年前,肖仁昌的妻弟在赌博中被抓,他仗着有肖仁昌这么一个姐夫,与民警大打出手。那天正好赵大江在,他冲上去两脚把这家伙踢翻,戴上了手铐。王德亮听说,事后赵大江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还特意给肖仁昌道了个歉。这年头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明明做对了,你却会觉得内疚,有时是错事,可大家都不觉得如何。赵大江尽管出生入死都不皱眉,可也不能免俗。王局长还听说,当时肖仁昌主任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妻弟自然是蹲满了十五天出去的,可也有人说冲他拒捕那凶劲该再多蹲几天。传说总归是传说,证据自然没有证据,可人们就是认准了赵、肖二人从此心存芥蒂。

张副局长当然是针对这件事而言。

王德亮自然了解老张,他是刑警队的元老,是赵大江的师傅,连大脸盘子许秀花都是他介绍给赵大江的。那是一种浓得说不明白的情谊,一种只有刑警与刑警之间才会有的感情。他可能有些强词夺理,但王德亮本能地从感情上倾向于他。赵大江也是王局长的爱将啊。

可王德亮现在不能表态,他也没法表态。

市委市政府对这次纺织厂女工集体上访事件非常重视,对赵大江打人引起的骚乱十分恼火。尽管这件事当时看后果并不严重,女工们和民警双方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但,市长还是尖锐地指出:这不仅仅是一个纺织厂倒闭不倒闭的问题,这已影响了社会的稳定,破坏了党群关系,干扰了改革的顺利进行。对这件事,公安局必须要有交代。

王德亮局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制止了张副局长和肖仁昌主任越来越冲动的争吵。他抬头,发现年轻的田昭副局长正在看他,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是平静而又意味深长的。

“你看怎么办?”王局长问。

“挥泪斩马谡。”田昭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唉,”陈副局长感叹,“现在这事,是越来越复杂喽。就像是走路,越走越难走了还!刚才还是柏油路呢,一会儿变了土路了。再下点儿雨,全是泥啊……”

谁也没搭理老陈这不伦不类的比喻。田副局长喝了一口水,开始用一种平和的口气说话。他说了很多,也说得很缜密,很无懈可击。他讲了目前队伍状况是如何地需要整治,讲了群众对公安机关的意见和希望,讲了公安部抓队伍建设、抓“三项教育”的决心。王局长听着这些自己已听过多次而且也会讲得很熟练的话,突然觉得这些看起来有点形式主义的话这次竟然字字句句都撞动着自己的心。他看着田副局长,忽然意识到这个田昭有些地方竟很像自己的儿子王凯。他们都年轻,都有着年轻的思维方式和活力,而且,都在沉稳、平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某种锋芒。自己确实老了,这个世界该是他们的了,该是他们这些熟练使用计算机而自己也像计算机一样冷静、精确的年轻人的了。也许,赵大江也真是该下岗了,不然,这个靠冲冲杀杀而威名远震的刑警队长的后果恐怕更惨。

举手表决。田、肖二人自然是同意让赵大江离岗,陈副局长犹豫了一下,也举了手。这样一来,王德亮怎样表态也无碍大局了。他叹了口气,举了手,然后把目光投向张副局长。老张愣着,半天不吭声。大家也不催他,党委会上出现了少有的沉默。终于,他把手举起来了,同时,两行热泪也流了下来。

这个老刑警的眼泪竟然止不住了,他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