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言寻找(一)

血,血,血……

你没有见过那惨不忍睹的现场,人们不让你去,尽管你撕心裂肺地哭泣,尽管你苦苦地哀求。人们不忍让柔弱的你看见残忍的杀戮,人们不忍让你在你丈夫的血泊、碎肉、断骨……之间崩溃。人们总是善良的。

但你依然在梦里看到那现场,而且非常清晰。清晰得你可以呼吸到血的鲜腥,可以触摸到死人的冰冷和滑腻……你反复地梦见那现场,仿佛录像机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录像。你记得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包括汽车前盖上落有几片树叶。五片,没错。其中有一片是残缺的,枯黄的。

那总被丈夫擦拭得很亮洁的汽车前盖在猛烈的撞击后扭曲了,扭曲的亮洁便显得怪诞而恐怖。电镀的前保险杠撞成不规则的弧度,吻抱着那棵粗壮但冷漠的树。挡风玻璃碎得那么均匀而细小,它们浸泡在血液和机油里变得如红、黄宝石那么绚丽,一粒宝石就嵌在丈夫那裂开的头颅上。

你又看到了丈夫的手,那曾是双灵巧强悍的手,当这双手在你身上轻轻抚过时你便会**勃发。而这双手此刻已不像是手,只是卡在方向盘上的两团血肉与碎骨混合成的东西,一根白生生的肌腱垂挂着,仿佛仍在微微地颤抖。法医说这手是在和劫车人搏斗时弄成这种惨状的。你却依稀看到丈夫在垂死时用这双手摸索着抓住方向盘,像抓住你的双臂把你拉到怀中那样的温柔……丈夫在生命弥留之际一定在想你,你相信。

丈夫那暗淡的眼珠突兀在血肉模糊的脸上,那曾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很含情很柔和而且很深邃,望着你时便给你一种安宁的感觉……你伸手去摸那眼珠,于是那眼珠便缓慢地从血肉中滚落下来,你接住了,发现那眼球依然柔和深邃,依然含情脉脉地盯着你,只是那样冰凉,像一块冰……

每逢这时,你便从梦中惊醒。

你又醒了。

周围漆黑一团,寂静无声,正是人们睡梦最沉的那一刻。没有血,没有死亡,只有儿子的细微鼾声似有似无地飘动。于是你哀伤地记起,丈夫被害的那天正是儿子的生日。警察敲开你的房门时你正在往蛋糕上插蜡烛,儿子拍着小手在一旁喊:

“一、二、三、四……”

你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烟。你从丈夫死后便开始抽烟,什么烟都抽,从进口女士香烟“摩尔”到三轮车夫爱抽的黑“天坛”。你摸着,没有烟,却有一块冰冷的金属体。你再摸一下,是枪。

昨晚你是直接从现场回家的,刑警队那辆标致505从你家楼前拐了一下,把你放下了。刑警队长肖劲从车窗探出头说了一句“休息吧”,便把车子发动了。你望着战友们远去,下意识地摸到腰间的枪。

按规定你该把枪送回队上的保险柜里,应该让肖劲代劳一下。可你忘了,肖劲也没说。

你这一生从没想过自己会与枪共眠。

昨天的现场又是一起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的案件。出租车停在河堤上,而司机马小波泡在水里,肖劲揉着太阳穴疲惫不堪地说:“这是咱们市第三起这类案子了,妈的……”说着,他瞥了你一眼,走开了。

你丈夫的惨死是第一起,在这个城市有出租车以来你丈夫是第一个惨死在抢劫杀人犯刀下的司机,尽管以肖劲为首的刑警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尽管你擦干眼泪后坚决要求调到刑警队当了一名女刑警,然而那疯狂的杀人者至今仍逍遥法外。

你已经见过不止一个杀人案件现场,你已经学会了冷漠学会了坚强,可梦魇中那个血淋淋的场景仍然令你战栗,令你哭泣。此刻,你把枪捧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着丈夫宽厚的胸膛。那枪由冰冷而渐渐变暖了,金属的温暖更有一种男子汉的味道。你抚摸着枪身那光滑的感觉,抚摸着枪柄那花纹的精密;你抚摸枪机,那弧度和你的手指吻合了,使你感到枪蕴含的某种力量;你又抚摸枪口,那圆圆的孔洞不能不使你想到死亡……

你落泪了,泪水滑过你的脸颊,滴落在你的睡衣胸襟上,使你那女性的胸脯感到沉重的震**,仿佛那落下的不是泪而是石头,是子弹,是一颗破碎的心的残片。

你常常在这夜静时落泪。你把眼泪视为个人隐私的一部分,严密地封存在夜的保险柜中。

你缓缓地举起枪。枪融进夜色,像一条一往无前的鲨鱼刺破大海。枪的激动和愤怒通过手臂涌进你的心房,撞击着你的神经。你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沉沉的黑夜,仿佛和杀害丈夫的凶手对峙。枪就瞄着那家伙的眉间,你感觉到了,那家伙害怕了,喋喋地哀求着,你只是冷笑、冷笑、冷笑……突然扣动了枪机!

砰!砰!砰!砰!砰……

枪声在这套四室一厅的单元房里回**,火药味弥漫开来。

儿子从小**一跃而起:“什么摔了?妈!”

“没什么,孩子。”你说,审视着余烟袅袅的枪口,“是枪。”

“枪?”儿子摸索着打开台灯,“哇噻,妈你真棒!”

你淡淡地笑,望着对面墙上。洁白的墙添了五个洞,均匀整齐,似一朵梅花。

“睡吧,孩子。”你说。

“妈,你真棒……”儿子重新睡下,喃喃着。

悄悄地,窗外的天空转成亮蓝,预示着宁静的再一次完结。你把枪放回床头柜上,抱着自己的膝坐着,哀哀地哭。

当年你进公安局办公室做了一名秘书时,曾使局里许多小伙子心旌摇曳。当你第一次动手打刑警队送来的那份发案报告时,修长纤细的手指曾被惊心动魄的词句吓得发抖:尸僵,锐器伤,精斑,腐烂……你终于掉下了眼泪,你那梨花带雨的娇柔使小伙子们的心都软软的。尽管你在公安学校读了两年,可你仍然是个娇弱的女孩儿。

警察都是硬汉,可也有怜花惜玉的心;警察总面对黑暗,便更渴求一种清新、美好、娇嫩、纯洁……

局长从办公室门前走过,叹道:人事部门干的好事,让这么个娇小姐进了公安局!

从此你生活在一个相对宽容相对舒适的环境里,办公室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停泊着你的纯洁和天真。你渐渐习惯了那些词句,你把它们仅仅看作词句而不再产生什么联想。你愉快地工作着,窗外不时响起的凄厉警笛也似乎显出几分柔和。你对每一个有事无事来办公室转转的小伙子都一视同仁地绽开微笑,那微笑是公安局大院里一朵不凋谢的鲜花。

可很快小伙子们便知道了你有一份爱情,而且知道了那是一份很炽热的爱情。正是因为有爱情才有那么可爱的你,你像一棵青藤般依偎在恋人——后来是丈夫那大树一样的身躯上。尤其让小伙子们羡慕和嫉妒的,是那男人有钱,他开出租车,同时还做点买卖。钱对于人民警察来说永远是一个羞于提起的话题,他们对有钱者有一种羡慕、嫉妒、憎恨、鄙夷、向往……极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感情。

据说,有一晚局长走进值班室,对小伙子们说:“你们好笨,居然让肥水流了外人田。”一个小伙子苦笑着反驳:“局长,你的话不公平,那是一场起点就相差悬殊的竞争。”

据悉,说这话的是现任刑警队长肖劲。

你的丈夫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丈夫。他英俊潇洒,热情活泼;他精明能干,心灵手巧。他继承了家族的企业股份,每年都有红利。他却不愿就这样闲散着,承包了一辆保养得极好的出租车,月月超额完成承包指标、节油指标,乘客的表扬信雪片似的飞到车队领导的手中。他把一部分钱投资到一个朋友开的饭馆里,也是每月坐吃分红。他还和几个朋友办了个皮包公司推销电子产品,据说生意日益兴旺。他仿佛是个干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他居然还有时间把你们那个小家整理得非常舒适非常温馨。即使晚上需要加班,冰箱里也总会给你留下洗净切好的蔬菜,而书桌上则会有一杯温度适中的茶和一张措词缠绵的字条。你常常奇怪丈夫为什么会有如此充沛的精力,当然你也由衷地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有这样的丈夫你当然越发的柔弱,你只想依偎在丈夫那强有力的臂膀中。

日子就那样甜蜜地渐渐逝去,岁月悄悄地打开自己那朦胧的面纱。你永远也不会想到在甜美的生活中会突然出现一张死神狰狞的脸。

那一瞬间,你崩溃了……

“子弹?”

“丢了,这是检查。”

你把一页纸拍在肖劲面前,连同那支枪。

你扭头就走,全不管刑警队长会说什么。

肖劲什么也没说。

把丈夫送进精致、肃穆的骨灰盒中,你开始了一种茫然的寻找。

你寻找什么呢?你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可你总有一种寻找的感觉。第一次从孤独的睡眠中醒来,你伸手摸到的是那一只不再温暖的枕头,仓皇四顾,仿佛丈夫就藏在哪一个角落里。第一次去买菜,恍惚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唤你,可你只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你知道丈夫永远去了,可你仍旧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从火葬场出来,你红着眼圈追上刑警队长肖劲,说:“我要到刑警队来。”

肖劲盯着你:“欢迎,可刑警队不是办公室,刑警面对的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你,行吗?”

你惨笑:“难道我丈夫的死对我来说还不残酷吗?”

刑警队长不再说话,他的眼睛里闪过怜悯和悲痛。你不愿意看这样的眼睛,你把视线移向正喷吐黑烟的烟囱,那每一团烟便有一个超脱的灵魂,而哪一团烟是丈夫呢?你悲愤地想着,从牙缝间吐出一句话:“我要报仇。”

“报仇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刑警队长说,“你好好想想吧。”

他深深地看你一眼,往山下走。

你冲着他的背影大叫:“我就是要参加破案!”

那背影停了一下,消失在松林里。你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哀哀地哭。起风了,黑烟漫过山顶,悄悄地包围了你。是丈夫听见你的哭声来安慰你,还是他的冤魂来向你倾诉?山顶松林被阴沉的悲哀压抑着,哭泣的风在松针间留下它破碎的呜咽。

一个黑影从浓烟中悄悄出现了,是丈夫的生前好友小韩。“嫂子,回去吧……”他轻轻地说。

“我以为这第三起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案件和前两起不是一伙人所为。理由很简单,作案手法不同。前两起都是用刀,手段残忍,可这回司机是被勒死的。”

“可我觉得不排除同一伙人作案的可能,因为三案之间的共同点也不少,时间都选择将近半夜,地点都选择荒郊野外……杀人手法不同也可以理解,也许觉得用刀太不干净利索?犯罪分子也会总结经验不断提高作案手段。”

“可这起案子里明显牵扯女人,而前两起没有……”

“女人?何以见得?”

“有长头发为证嘛……”

“出租车就不拉女客啦?女客就都不掉头发啦?”

“可经检验发现这都是一个女人的头发啊!”

“同一个女人?”

“也许这是司机的‘蜜’吧?俩人在车里……出租司机可常干这种事哟!”

“哈哈哈……”

“别打岔!笑什么……你继续往下说。”

“如果是自然脱落的头发,应该是杂乱无章东一根西一根的,而十根长发基本整齐地出现在座子上,说明了什么呢?”

“有意思……你是说是有人一把把它们从脑袋上扯下来的?”

“恰恰说明问题的,是司机手里还攥着几根同样的长发,”“……”

“可光凭一个女人就断言这三起案子不是一伙人干的也还有些武断。”

“其实咱们讨论是不是一伙人本身就没什么意义。是案子就得破,不破案要咱们刑警干什么?破了案是一伙是两伙都抓了了事……”

“你这看法我不同意,我认为——”“同志们同志们!听我说几句。咱们前一段工作还是有成绩的,不管怎么说——”咣当!你把椅子踢到桌子下面,扭身向外走。

会议室里突然沉寂了,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在了喉咙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后背上,所有的心都颤动了一下。

“那平!”肖劲叫了一声。

“磨破了嘴皮子有什么用!不如去干!去跑!”你恶狠狠地说,走出门去,从门外又扔进来一句:“三天之后我给你那女人。”

凝神定意,默对长空,目光远望,扫除万虑。什么都不要想,意念高度集中,所谓内念不外游,外缘不内侵……呼——吸——呼一吸……

那女人和司机是什么关系呢?是素不相识?还是早有瓜葛?

丈夫,丈夫会和女人有瓜葛么?

不要想,不要想,怎么冒出这么个怪念头……站桩时,要气静神怡,思想集中,而双手下垂,自然直立,足眼并齐,足尖外分约成四十五度……平,稳,全身挺拔,用意不用力,我为什么认准了那女人和司机是认识的?是直觉?

女人喜笑颜开地上车,说小马你好,这是我弟弟,我们上郊外……车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奔驰,车灯雪亮但透出几分阴森,那是司机自己为自己点燃的通向鬼门关自,引路灯……没有这女人他不会半夜拉客去郊外的,自从两个同行被砍咸肉酱之后已经没人敢应这路活儿……

师傅说,“如杂念纷至摆脱不得,可任思想驰骋,想到一定时间自然也就不想了,也就静下来了……”呼——吸——呼——吸——师傅说,这是家传秘功。反观内视,必心胸宽广。

我干吗要来练气功?我不是练这个的料……我要在三天之内找出那女人,我是说大话么?

丈夫,你就这么去了,含着许多的冤许多的苦。我寻找你,却那么渺茫,闭目,似笑非笑。如杂念丛生可听之任之。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高空见明月,心静自然清,仿佛看见眼前的美景……

丈夫的头颅,破裂的,红的血和白的脑浆缓缓地流淌,流下前额,从鼻梁处分流,流向嘴角……那嘴角正似笑非笑,仿佛入境,仿佛心静自然清,仿佛看透一切…

不能再练,不能再练……

我是刑警,我该去追踪去寻找,内外放松,放松……即使有人或物在身边走过或移动,也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呼——吸——呼——吸——

你为什么哭了?

有人敲门,从门镜里看见一张夸张变形却仍不失刚毅的脸,肖劲。

“有事么?”你问。

“司机的全部材料在我书包里。”门镜一黑,是肖劲那只破旧的公文包。

你打开门。

肖劲走进来,仍然像以前一样四处浏览着,只是没有说“到底还是有钱好啊”那句话。丈夫惨死后他来过两次,都没说这句话,可以前他来时总是说的,充满了一种调侃的味道。

以前他来总是在值班的时候,有紧急文件要上报或是什么,他便开摩托车来接你,你曾想过为什么他一值班便总有文件紧急起来,但你知道刑警队长是个工作极认真的人。

肖劲看到了卧室墙上那五个弹孔,微微一笑。

“这是女人的卧室,你请出去。”你板着面孔说。

他定定地看你一眼。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定。然后拉开公文包,把一本卷宗放在你面前。

“你以为那女人和司机马小波认识,这是对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认为那女人和司机认识?”

“你没说过吗?我怎么记得你说过?”

你盯住刑警队长,你发现那双黑亮的眸子后而有隐隐的笑意。你心里忽然暖了一下,忍不住想笑一下,却低下头去。

“不过查起来恐怕也很困难。马小波有了正式工作之后唯一的爱好就是女人,和他有瓜葛的女人不计其数,仅以谈恋爱为名交往过的就有十来个。好在这小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回车队就在哥们儿之间乱吹,嫖娼也不瞒人,所以……”

“你都调查过了?”

“做了点调查。”

“我说过,这是我的事!”

沉默。你心里泛起一股内疚,可你不愿表露,你翻看卷宗。

屋里是一片寂静,只有你偶然翻动纸张的声音。窗外隐约有孩子们的喧闹,是你儿子和他的伙伴在嬉耍。声音飘上这十五层的窗口,有一种遥远而轻柔的感觉。夕阳照射在阳台玻璃上,把柔软美丽的光折照进房间里,在墙壁和家具上悠悠地爬。

“那平……”肖劲打破了沉默,刑警队长的嗓音低沉而恳切,“那平,你的痛苦我理解,可是……你记得你在办公室时的样子吗?一个挺可爱的大女孩儿。是的,我们都这么说……活泼,爱笑,纯洁。你——”“我现在是刑警不是秘书。我整天看见的是尸首!各式各样的死人!烧死的缩成一截黑炭,淹死的泡成团臭肉,让人碎了尸的和猪肉店里案板上面的没什么区别……活泼,爱笑,纯洁……哈!你说谁呢?是说我么?”

“那平!”

“队长!”

又是沉默。你继续翻那卷宗,竭力把大脑塞满那些花花绿绿的女人名字。夕阳仿佛觉出屋里的气氛不对,懒懒地暗淡下来,把最后的能量放到西山峰顶烧成一抹绯红的晚霞。房间里光线朦胧了,精致的猫头鹰图案挂毯也渐渐变得诡秘。刑警队长暗暗叹一口气,啪地打亮了电灯。

你拾起头,勉强笑笑:“麻烦你替我把厨房的火关掉。”

刑警队长无可奈何地起身去了。他听见背后的女部下义说:“实在对不起,只做了我和儿子的饭,就不留你了。”

你在做梦……

浓重的雾,像水一样淹没了一切,却不像水那样流动。雾呆滞地沉积着,凝固般地沉默,仿佛把声音也吞噬掉了,你就那样站在雾里,前后左右上下都是湿润的乳白。那乳白正从你每一处骨节的缝隙处悄悄地渗入,仿佛一条条阴冷的小蛇在山石间游动。你感到冷,抱紧了身体;你感到孤独,却喊不出声音。你慌乱地四顾寻找,却不敢迈出一步,你本能地感觉到四周都是悬崖深谷,而自己只站在一块突兀的巨石上。

你想哭,可又不敢哭,你怕哭声惊醒了浓雾,怕雾在吞掉一切之后再来吞掉你。你无声地抽泣,泪珠一颗一颗地落进雾中,雾便更浓起来,竟像一团有质感的什么东西,软而重地附在你的肩上。

“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

“不为什么。”有人回答,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是谁,有点像肖劲。这声音和雾一起撞击你的耳膜。你四处张望,却见不到人影,心却奇怪地镇静下来。

“什么叫做不为什么?这个不为什么怎么解释?天底下难道有没有理由的事么?”

“不是没有理由,而是……”那声音低下去,仿佛在叹息。

“而是什么?是命?是鬼?是神?”

“我也不知道!”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变得极不耐烦,“我让人用刀砍成肉酱,我抛下你抛下儿子成了孤魂野鬼,我又问谁呢?”

“是你?是你!是你吗?”

“生活本身就是残酷的,我在残酷中挣扎着生存,可惜你以前不知道……现在我倒可以安息了。再见……”“喂——”“再见……再见……”丈夫的声音越发弱下去,融化在浓重的雾气中。你不再顾及别的,你纵身扑向浓雾,企图抓住那飘浮的声音,于是你坠落下去。你像子弹一样穿透了雾,笔直地向下坠落。雾扑到你的脸颊上,有一种湿漉漉的尖刻。你茫然地伸开双手,指缝间流动着雾那柔软的感觉……终于,你看到东西了,你从雾的缝隙中看到越来越清晰的景象,于是你绝望,你痛苦地闭上双眼,因为你看到那辆撞吻在树干上的汽车。

丈夫的脸仰着,毫无生气的眼睛离你越来越近。他额头上的伤口仍然开裂着,血和脑浆有规律地交替往外涌动,那颗红宝石般的碎玻璃便在红与白中活泼地跳跃……

你束手无策,你向死亡的狰狞坠去……

为了解出租车司机马小波,你找到丈夫的生前好友小韩。小韩和马小波是中学同学,现在又都开出租车,虽不在一个车队却时有来往。

“我知道那小子常和那些‘鸡’有来往,可……”小韩脸上是一副为难的神色,“谁知道哪个‘鸡’打了他的闷棍?”

“那我们就一个一个查。”你扔支烟给小韩,冷冷地说。

“这……嫂子,干我们这行车来车去,什么人都见,什么客都拉,我真说不清。”你点着烟,从淡淡的烟雾里审视小韩。你敏锐地察觉这小子在吞吞吐吐。你突然又冒出那个念头:丈夫活着时候,也干那些拈花惹草的事吗?

“嫂子,家里有什么事您就招呼一声。大哥不在了,可我们——”“我知道,你帮我破了这案子,就是帮我了。”

“嫂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你突然觉得好累,怎么生活竟然这样沉重而复杂?你想起办公室那永远擦得明亮的窗户,那就像是一场梦。

“嫂子,大哥入股的那家馆子买卖不错,还有那个公司……哪天我陪您去看看,把红利收了。”

“哦,小韩,我正想告诉你,我要把股收了,不干了。”

“收了,为什么?”

“公安人员是不准经商的。那会儿是他干,可现在……”

“嫂子,那可是一大笔钱呀!”

“钱有什么用?钱能让你大哥活过来吗?好了,咱们少扯闲篇,说你知道的情况。”

“唉……好吧……”

根据各方面提供的情况,疑点很快集中到一个叫李印花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