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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普得了癌症。

他挺平静。看着诊断书,又拿出了几分当年的蛮横劲,说:“妈的,这到了该吃吃该喝喝的地步了。”然后背着手走进小酒馆,要了三两白酒和一盘肉皮冻。喝到脸红,却想起了什么,付了账出来,在大街上闲逛了半天,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然后回家。

冯贵常年住办公室。茄儿大了,又当了警察,也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影。赵忠普回了家,倒头便睡,如雷的鼾声起伏着,绝使人想不到是个癌症病人。

茄儿知道他这天去医院看化验结果的,不放心,晚上特意回来看,在窗外听到鼾声,笑笑,对自己说:“看来没事儿。”便没进门,转身去了。

赵忠普其实听见了茄儿的自行车响,却不动,仍打着鼾声,等茄儿走了,坐起来,点起一根烟,呆了半夜。

第二天是个阴沉沉的日子。赵忠普背了包,早早地出了门。正是三九,小冷风像刀子般锐利,又像烈酒似的叫人爽快。他来到城外墓地,在翠宝的坟前坐下来,先喘了一阵气,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只烧鸡,放到坟头前。那鸡挺肥,在冷风中飘散着香气,他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仿佛被香味呛了。咳了一阵,他缓了口气,看着坟头平静地说:“翠宝,我看你来了。给你带了只鸡,挺肥,你尝尝。那年……我拿走了那只鸡,对不起你。你跟了我那么些年,临了连只鸡也没吃上。我赵忠普不够意思……”

他说到这儿,觉得很累,便停下了。墓地里静悄悄的,不是扫墓祭祀的季节,没人上这儿来,只有死人安详地在这儿睡着。赵忠普愣愣地看着坟头,看着几棵枯草在寒风里摇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恍惚中,又像在当年的清云小馆里,年轻漂亮的翠宝打起竹帘,笑吟吟地迎了过来:“赵大爷来啦……”那声音娇滴滴的,像一只画眉岛在低唱,叫人心醉。

“唉,够不够意思,反正我赵忠普就要去找你了,你该骂就骂吧……”

他艰难地站起来,围着坟头转了一圈儿,又看看那只鸡,然后便走了,头也不回。

他没进城,沿一条菜地大棚间的小道走进一个村子,打听一个姓尹的女人。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认真地看了他半天,说:“走了,到她男人部队去了,当官太太去了。”他听了没说什么,扭脸望着村外的旷野。远远地,能看见他当年工作过的仓库,还有那间温馨过的小屋。老太太问他是姓尹的什么人,他说:“亲戚。”然后走了。没到那仓库去,因为那儿已经没有他认识的人了。

中午,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赵忠普终于挣扎到了他这一趟旅行的第三个目的地——火葬场的骨灰存放处。他在一个又一个的骨灰盒间摇摇晃晃地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王世才的妻子在骨灰盒上安宁地望着来访者。她这张照片大概是刚解放时照的,年轻、拘谨,不漂亮。赵忠普跌坐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

一个人的一生,风风雨雨,恩恩怨怨,坎坎坷坷,最后都将凝固在这一只小盒子里,安静得再无一丝波澜,该原谅的似乎已原谅,该憎恨的又似乎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切使赵忠普百感交集。他是个粗人,品味不出更多的人生奥秘,却只觉得苦辣酸甜都在嗓子眼涌着,他软软地坐到地上,开始悄悄地哭泣。这是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之后的第一次哭,这样的哭在他一生之中也并不多见。他为自己的眼泪震惊。他问自己为什么哭,却回答不出。眼泪淌过满脸纵横的皱纹,咸滋滋地流到嘴边,舌尖上觉出一分苦涩,心便颤抖了。

“都他妈怨我……当初干吗干这份臭警察啊,沾一身毛病,惹一身骚……我这一辈子,我都干了些什么?”

赵忠普蜷缩在冰冷的骨灰盒中间,零乱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审视了自己那颗复杂而破碎的心。

在骨灰存放处自杀的老头儿几天后才查清了身份。火葬场的人见惯了死亡,在电话里大咧咧地对茄儿嚷道:“你这个二伯真有意思,跑火葬场来喝敌敌畏,倒是省事啊。”

年轻的分局办公室秘书茄儿哽咽着给想得到的亲友们打电话。贺正荣正从市公安局政治部接受任命出来,他已经是分局长了,刚刚坐进汽车,就接到了电话。新安装的车载电话很清晰的,听得见茄儿的抽泣。他愣了半晌,轻轻地说:“小茄,别哭了……”司机回头看看,见新任分局长不知为什么显得非常疲倦,又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发动了车子。崭新的桑塔纳拐出市公安局大门,在喧闹的古城大街上驶过,像一条在缤纷世界里钻游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