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无梦生涯(二) 4

贺正荣来看大哥王世才。

分局政治处丰任就是当年那个用电灯泡点烟袋锅的老马,对贺正荣说:“去看看吧,做做工作。你现在是预备党员了,关键时刻要和党站在一起。现在不兴结拜弟兄这一套了,可你要说话他还会听,对不?”

于是贺正荣来了。

王世才仿佛老了许多。见了小老弟,他勉强笑道:“来劝大哥?没用,没用。”

贺正荣叫:“大……哥,你……”

王世才说:“我就是不服气。说实在的,兄弟你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愿当这份差。可现在让我这么走人,我想不通。”

“我怎么了?我今后怎么见人?你大哥我是要脸面的人啊!”贺正荣无话可说。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是的,说大哥有旧警作风,可大哥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说他年纪大了,可他才三十出点儿头。这,这算怎么回事?难道真像二哥赵忠普骂的,卸磨杀驴?

贺正荣想到这儿一哆嗦,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哪能这么想?这么想都是错的!咱是党员了,漫说的,劝劝大哥吧。想开点儿,哪儿都是革命。何况领导也讲了,转业不是有问题,是……

王世才似听非听。

贺正荣说得乏味,便不再说。愣了半晌,告辞。王世才把他送出侦查股的门,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嫂子又有了,往后你们弟兄多照应点儿。”

贺正荣还是年轻,他听得莫名其妙。他更没想到,这竟成了王世才的遗言。

当天晚上,他就听到王世才牺牲的消息。

破获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组织。抓人的时候,有两个家伙伏在房顶女儿墙后面顽抗。王世才说:“我来。”便推开别人上了房。据在场的人说,他太不注意隐蔽了,一按房檐就蹿了上去,于是一颗子弹把他打个正着。他一仰身倒了下来,人落到地上时已经断了气。

贺正荣听了这消息浑身冰凉,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落下两行热泪。他想到了大哥上午说的话,他猜测大哥是早已想死了,只不过他终于选择了一个最光荣的死法。贺正荣隐隐明白了大哥的心思,可想不通大哥何以如此珍惜自己并不想当的这份差,竟不惜以死来避免那令他难堪的转业。贺正荣背着人偷偷地哭着,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在哭泣中长大,觉得自己心头开始有了一种沉重感。

关于王世才的后事处理在分局领导层中有不同看法。有人说:王世才是留用警,而且已经决定转业了。再说,他虽然是主动上房的可明显地动作失当,毛毛躁躁。他的死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按事故处理算了。可宋振兴局长听完这话拍了桌子。他说:“留用警怎么了?转业,可他还没走嘛。既然承认他是主动冲上去的,就得承认他是烈士嘛。战场上,哪个战士从前胸挨了子弹哪个战士就是烈士,谁论过什么从老区参军的还是解放过来的了?”

一锤定音,于是王世才成了烈士。

追悼会不算不隆重。王世才闭了眼,穿一身崭新的制服躺在白皮棺材里。而他的遗像却在纸花丛中严肃地瞪着每一个人。贺正荣觉得大哥似乎从没这么严肃过,从没这般毫不顾忌地盯着人看。他不敢碰大哥的眼睛。老三冯贵也低着头,他一直搀扶着那近乎瘫痪的大嫂。这可怜的女人已三天没进水米,一直痴呆呆地坐着,幽幽的眼睛总盯着躺下的丈夫。

分局政治处主任老马主持会,宋局长准备致悼词。市局政治部也来了人。不管怎么说,王世才是这古城解放后第一个牺牲在对敌斗争中的烈士。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们这两年已渐渐淡忘了血与火的厮杀,王世才胸前的弹孔又使他们蓦然忆起了一切。此刻,他们神情肃穆地站在灵堂里,已经忘了关于王世才是留用警的争论,这些人到底是质朴的。

追悼会准备开始了。老马磕了他从不离嘴的烟袋,掏出准备好的稿子。正在这时一个民警匆匆走了进来,向宋局长报告说王世才的老家来人了。他的话音没落,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已扑了进来,扑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白发苍苍的母亲,挣开人们搀扶的手,直扑向僵直的儿子。这老人脸上混合着汗和泪,在灰尘中冲开一道一道的沟,和密布的皱纹构成了更加复杂的网络,每一道纹理都饱含了一种哀痛的情感。她显然是从一个贫穷的乡下来的,她的黑瘦、她的服饰都说明了这一点。可她却全无乡下人的怯懦,丧子之痛已使她不顾一切,面对数十民警,她直扑向儿子,搂起儿子冰凉的躯体,号淘大哭。

王世才的妻子突然挣脱了冯贵的手,踉跄地跑到婆母身后,扑通跪倒,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那老人颤了一下,仍抱着儿子,缓缓地回过头来。她看着儿媳,声音变得出奇的温柔:“孩子,世才啥时当了警察啊,我咋不知道啊……”

“娘……”女人瘫软在地上,说,“他……不让告诉您老人家,他从解放前就……他不爱当……连邻居都不知道他是……”

“儿哟……你不爱当警察对了,当警察送了你的命哟!”

贺正荣抖了一下。此刻他想起了当年被强拉进国民党警察局时的情景。从这一点上他理解王世才大哥。忽然间他觉得王世才今天已经不是不珍惜人民警察这个称号的,不然他不会宁可去死而不转业。然而他为什么又始终没告诉家人他是警察?这对贺正荣来说将永远是个谜。

王世才的母亲缓缓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一身很普通的、很土气的乡村裤褂。她温柔地呼唤着儿子,仿佛怕惊醒了他的梦:“世才……你不爱当差,咱就不当了,跟娘回家种地……世才,儿啊,娘给你换换衣裳,儿啊,跟娘回家!”

说着,她摘下了王世才头上的大檐帽。会场上起了一阵低低的**。老马想去阻拦老人,却被宋局长拉住。数十民警就那么肃立着,沉着脸看他们死去的战友慢慢恢复了农民本色。

会场上死一般的静,只听见母亲的呼唤。

“儿啊,跟娘回家!儿啊,跟娘回家……”

那声音越温柔,就越显得凄惨。

分局党委会,宋局长沙哑着嗓子讲了如下的话:

“那老太太一张嘴,我就听出是我们家乡人。原来王世才同志和我是老乡……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当年和我一块儿当兵出来的有七八个人,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哪个老乡倒了下来,他的娘就会来,哭着喊:‘儿啊,跟娘回家!’这是我们那块儿的风俗。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一直这么喊,喊到坟地,入土为安。我听多少回这样的喊叫了……今儿又听到了。‘儿啊,跟娘回家!儿啊,跟娘回家’……”

宋局长学着喊,喊得很像,喊得流下眼泪。

在座的无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