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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贺正荣并没有马上得到立功的机会。老天爷似乎很捉弄人,能随手把机遇抛给凡夫俗子们,使有的人瞬间达到大红大紫,也能使有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在四兄弟之间,倒是老大王世才先露了一手儿。

分局长宋振兴丢了一支派克钢笔。

他去逛小市,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被这从没见过的热闹景象所吸引,以至有人从他的上衣兜里摸去了这支笔而毫无察觉。

一支笔的价值在今天简直不值一提,可在解放初期却是贵重物品。更何况这笔是宋局长的老上级在炮火中倒下时送给他的,意义就更不一般。

还有面子问题。一位共产党的公安局长,刚上任便被人掏了包,他能不恼火么?

他叫来大烟鬼前分局长,忍着火说:“这倒好,偷到我头上来了!老百姓又该怎么办?这治安怎么维持?”

大烟鬼不敢怠慢,立刻叫来警长们,限期三天破案。

警长们回来训斥下级时,话就难听了:“妈的×!这碗饭想不想吃了?你们他妈的都睡死了?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限你们两天,找不回来钢笔我砸了你们的锅!”

小市是王世才的管辖,所以同事们部一眼一眼地看他。警长尽管话难听,可其实心里有谱,虚张声势罢了。王世才这两天缺觉,老婆丢了儿子天天哭,一劝就半宿。可他听不得有案子,一听案子就精神。他等警长骂完了,磕磕烟袋便走了。这案子他心里也有谱。

他来到小市,一屁股坐到卖羊肉汤的案子前,哈欠连天地打着,眼皮都不抬。卖羊肉汤的是个胖子,姓马。马胖子见状知道有事,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您老有事?”

“我问谁瞎了眼?”王世才说。

马胖子一抖,赔着笑脸儿:“您瞅您说的……有您在,谁敢?”

“甭费话!胆子不小啊,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您说,怎么回事儿?”

“甭问。我找一支钢笔,派克的,昨儿得的手。”

“不就一支笔,干吗……”

王世才想说,这笔可不是一般的笔。但他漫说。他有心计,不敢拿上峰丢面子的事四处瞎说。他只哼了一声,抬腿走了。他准知道,那笔明天就送回来。

那时的贼也有规矩,到手的赃物总要搁几天,没人追究才出手。这时追赃,十拿九稳。

而马胖子是个最好的传递消息的人选。

第二天上午,大烟鬼毕恭毕敬地把笔完璧归赵。宋局长很惊异:“这么快就找回来了?谁办的案子?”于是大烟鬼绘声绘色地告诉他,办案的叫王世才,怎么怎么能干,这笔又是怎么怎么找回来的。宋局长听了点点头,没说话,只玩弄着那笔。等大烟鬼走了,他想,这王世才确实能干,看来这批留用警察中藏龙卧虎啊,建立新秩序改造旧社会离了这批人还真不行。可转念一想,不对,这样办案不是等于放纵了坏人么?不是等于和坏人同流合污么?这笔要不是我宋振兴的那还找不找?这正是国民党警察的黑暗之处啊!宋局长想来想去,一忽儿摇头一忽儿点头。对于他这个善于乔装抓舌头、孤胆掏据点的侦察英雄来说,这座城市的一切还是个谜。

至于他最后到底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谁也不知道。

不等宋局长完全解开这座古城的谜底,运动来了。

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

公安局也搞。运动轰轰烈烈的。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问题,留用警察犯错误的多。有人总结说:“奸、懒、曲、滑、坏、吃、喝、赊、借、偷。”

于是,公安局搞“三反”便加了一条:反旧警作风。

领导们坐在一起,纷纷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旧警把新警都带坏了,把大部队下来的战士都带坏了。咱是其产党的公安队伍啊,咱是为人民服务的啊,咱不能看着队伍烂,听着群众骂啊。

于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留用旧警转业。

南城分局的转业名单上有王世才和赵忠普。据说宋局长的那支派克笔掂了半天,才勾了一个圈儿的。

老二赵忠普正巴不得脱下这身制服呢。

赵忠普的父亲当年就是警察。赵家父子当警察如鱼得水。可新社会和旧社会究竟不一样,他们能得到的水越来越少了。

赵家老爷子最早是个要饭的,属于那种“硬丐”。脱光了膀子,锁骨上穿个血肉淋漓的窟窿,挂把大铁锁,往人家店铺门口沉着脸一站,不说话,直到掌柜的颤抖着拿出钱来。这种乞讨实际上与抢劫差不多。可这种“硬丐”也怕警察,怕警察手里那不长眼睛的棍子。于是有一天这位乞丐一跺脚改行当了警察,在他眼里警察的那身制服和锁骨上的大铁锁功能是一样的。

赵忠普从小便吃父亲从小摊上掠来的菜与肉,听父亲讲妓院烟馆里那些花花韵事,自然当警察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赵忠普个子矮小,过早地秃顶,两只不大的眼睛总机灵灵地乱转。他和他的三位盟兄弟其实不是一种人,可却是他提出金兰之交的。他见那两个刚穿第一身制服的年轻人总爱跟着老成持重的王世才,便心血**,凑上去说:“干脆咱们拜把子吧。”不容分说便插香、填金兰帖,认了大哥小弟。他的想法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尽管他经常为了点蝇头小利而得罪了朋友。

王世才是宽容的,知道这位赵爷的毛病却只笑笑不说话。两位年轻人视王世才为靠山,只要有这位大哥别的无所谓。更何况当时时局动乱,人人都有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多个知己也是一种安慰。于是赵忠普顺利地成了二哥。

他是个极自私的人,丝毫不掩饰。比如说朋友一起吃饭,头一条鸡大腿准是他先掰了走。派出所调宿舍,其实也就是大通铺上调调位置,大伙儿知道他的毛病,他不在谁也不敢动他的铺盖。可第二天他来了就骂街,说是就他那块儿热,晒太阳多。其实他压根儿占的就是最好的位置,而且压根儿也不在这儿住。他就是这么个人,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儿,这圈儿向外扩充可以,谁要碰了圈儿内的利益那可不行。不能否认,他结拜兄弟也多多少少有占便宜的打算。兄弟吃喝不分,你的还不就是我的?

在街市上吃拿卡要,在胡同里胡作非为,赵忠普都干过,可解放了,共产党来了,好多事变得难办起来。

小摊上抄了盒烟,挨了一顿臭批,赔了钱,还写下检查。赵忠普从没写过检查,回家跟老爷子诉苦。那须发皆白、佝偻着腰的老警察说,“怎么说?这也算事儿?新鲜!”赵忠普说:“新鲜的还多着呢,天天上大课,讲猴儿变人。您听说过吗?猴是人祖宗!”老警察摇着头:“这差没法当了。”

赵忠普早也隐隐有了危机感,知道自己快穿不得这身制服了。前些日子全市查封妓院,他刚走进那家清云小馆,老鸨子便迎上来,揶揄道:“您来了!今儿让哪位姑娘陪您啊?小红、翠宝可都闲着呢。”身后是举着大枪的公安总队战士,廊下站着叽叽呱呱的婊子,赵忠普不知怎么头一回红了脸,他“啪”地给了老鸨一个耳光,骂道,“你妈×!老子今儿是来解放你们的!”吓得院子里一片惊叫。

妓女们都被集中了,混乱中叫翠宝的偷偷塞过来一个金戒指,是温热的,显然刚从手指上褪下来。赵忠普攥着它浑身便热了起来,他猛地把戒指塞了回去,小声而坚决地说:“甭怕。学习完了你跟我,一夜夫妻还他妈百日恩呢!”直说得翠宝落下泪来。

赵忠普说到做到,集中学习一结束,他便把无家可归的翠宝偷偷接走,远远地租了房,过起了夫妻生活。那翠宝本也是穷人女儿,收了心便是良家女子,对男人百依百顺。赵忠普算捡了个元宝。只是夜深人静,搂着翠宝那柔软的身子,瞅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分局宋局长那刀子般的目光时,禁不住心头打鼓。是的,一个人民警察偷偷收了个前妓女,这算怎么回事呢?

因此,当听说转业的消息,赵忠普如释重负。“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干吗非干这份费力不讨好的警察?”他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就在翠宝身上又使出当年逛窑子时的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