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悔追踪(三) 13

我仍要讲过去的故事。

当我的爸爸忍受着丧妻失子的痛苦和断腿上的疼痛躺在农村卫生院之日,也是我们家被厄运所笼罩之时。没有人理我和我的奶奶,我和奶奶像一老一小的两棵树,在风风雨雨中苦苦挣扎。

这一阶段只有两个人来偷偷地看望我们。

一个是过去的洋车夫,当时的公共汽车司机。

洋车夫是每年都来一趟的,那是他院里那棵大红枣熟了的时候。这次他来时仍带了枣,却很少,他叹着气说:“没心思拾掇,今年就没怎么挂果……”我奶奶接过那枣,落了泪。洋车夫说:“我没什么怕的,工人阶级,您有什么事就找我。”

另一个来看我们的是冯静波。

关于他的到来我印象深刻。其实当时是深夜我已经睡觉——因此我至今没见过这个家伙,我的印象是从奶奶和爸爸的多次讲述中得来的,我和他们一样对这家伙的到来有一种疑惑与耻辱、气愤交织的感觉。

他进门时并没报姓名,他只说他是爸爸原来管界的居民。奶奶自然而然地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为他端来茶水。

“老肖好么?”他问。

“好什么啊,腿坏了……”奶奶红了眼圈儿。

“他……怎么弄成这样?”这明明是探风。

“去查个什么人……他这人呀,就知道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干了,你可还干个什么劲儿呢!”

冯静波不再说话,捧着那一杯温热的茶水出神。奶奶后来说当时觉得这人挺怪,他不多说话,光想事。

这很引起我的兴趣。这个神秘的人在我家里触景生情想到了什么呢?

许久,他放下茶杯,缓缓摸出五元钱钞票,塞到我的枕头下面。

“哎呀,这可……”奶奶忙去推辞。

“没什么,应该的。”说完他飘然而去,还是不说姓名。

“您贵姓?”是奶奶追出门去问。

“冯。”门外扔来一个字。

爸爸管界只有一个姓冯的。

当问题“基本查清”的爸爸拄着双拐回到家里,奶奶向他讲这件事时,他脸上泛起了愤怒的潮红。他没说话,径直去了小芝麻巷15号。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

望着爸爸拍到桌上的五元钱,冯静波淡淡地笑了:“老肖,这是干吗?我是给孩子的。”

“谢谢。”爸爸的话显然是从牙缝间咬出来的。

冯静波垂下头,手里摆弄着一个纸匣子——他一直靠给街道工厂糊纸匣为生,半晌才说:“老肖,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可我真不是坏人。”

我的老爸爸当时可能没想到对手会这样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而且也确实无法说什么,他没有证据可以打倒对面这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扭脸要走。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坏事么?”姓冯的又把话逼上来。

“……”爸爸咬着牙。

“我拥护共产党啊。”

我爸爸在一瞬间动摇了么?我猜他会动摇那么一下的。是啊,断断续续查了这姓冯的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可……他历史上可能会有污点,可他一定会是特务么?

“**”前夕,上级通报说国民党特务机关呼叫潜伏在本市的特务5182号,已是行政科长的爸爸把冯静波作为嫌疑线索反映给了政保科。可惜,工作还没开展,政治风暴降临了……

“难道真是命里注定查不清他么?”爸爸扼腕而叹。

人是有一种逆反心理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干不利索的事越想去干。难道爸爸对冯静波的追查也是如此?

那天他们面对面时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可怜的老爸爸后来一定会想起我的妈妈和哥哥,他的悲愤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觉悟和纪律的约束,他一定会把拐砸到冯静波头上。

他在那小院里一定感到无法再待下去,他愤而离去。

他一定在那时下定了决心,那瞬间的动摇一扫而光。

当一切都结束所有问题都平了反之后,架着双拐的爸爸坚决要求回公安局工作。

可是他终于还是倒下了,终于无可奈何地坐上了轮椅……我那可怜的老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