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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讲的第一个故事主角是我家老爷子。

故事发生的年代是遥远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那年代是激动人心的,革命领袖的手指在军用地图上戳点着,每点到一处那里便很快会飘起留着弹洞的红旗。

命运在这时和我的老爸爸开了第一次玩笑。

怀着一腔革命热情的地下学生党员想投笔从戒,可组织上的一纸介绍信却把他送进了刚刚组建的公安局。

准确地说这在当时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那年代的人纯朴。老爸爸庄重地穿上了带着“公安”臂章的制服,从此走上了一条漫长、痛苦、坎坷、光荣……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道路。

我要讲的故事便发生了。

那是一个热得人流油的夏日,连蝉的呜叫都显出了倦怠。老爸爸匆匆忙忙地赶回派出所,他心里蹦跳着一个紧张的欣喜。

他管界一个洋车夫告诉他,恶霸“四阎王”悄悄溜回家来了。那洋车夫曾有个不甘受凌辱的妹妹就死在“四阎王”手上,洋车夫苦大仇深爱憎分明。

缉捕“四阎王”归案是上边早就下了的命令。年轻的老爸爸仿佛看到一枚立功奖章在他面前闪光。他匆匆地赶回派出所叫人,边走边想象着把“四阎王”堵在被窝里的那种愉快。

派出所门口,他和一个瘦子撞个满怀。

此人叫毛四林,留用的前国民党警察。冷不防的相撞使此人的猴儿脸上撞出些笑纹来,搭讪一句:“回来啦?”

“嗯……”我爸爸无心回话,径直走进门去。

“我要包烟去。”毛四林对着他的背影说。其实这话说不说两可,可这留用警察还是说了,而且说的不太自然。

我爸爸冲进派出所的院子,直奔所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他鼻子前面拉开了,长着大络腮胡的所长也正扎着武装带冲出门来。

“小肖,你来得正好!快招呼人,抓‘四阎王’去。”

我爸爸一愣,奇怪所长怎么已经知道了?正疑惑间,办公室里又走出个人来,我爸爸一下子便明白了。

这是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我的老爸爸在向我回忆这故事时曾反反复复地强调了这一刹那间的感觉。那不是被人抢了先的恼怒,也不是对此人来报告的感谢,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疑惑,一种隐隐约约的被戏弄感。我笑老爷子多疑,他却瞪我一眼,断言我麻木不仁。

当时那种情况当然不容老爸爸多想。一行人等匆匆准备了一下就拥出派出所。临行,大胡子所长对那瘦高的家伙说:“您也跟着去一趟吧。”

那家伙弓一弓腰,轻声答了个“是”。

这个细节我爸爸也记得很清楚,他说那家伙当时分明做了个标准的立正动作。一个普通的小市民会做这地道的军事动作么?应该不会。

这就是疑点。老爷子说。

“值班的毛四林呢?”在走下派出所的台阶时,大胡子所长突然问道。

“他说他买烟……”我爸爸说。

大胡子的脸沉了一下,挥手叫大家快走。

那天的行动应该说是快速的,可“四阎王”还是溜掉了。他那布置豪华的卧室里一支大烟枪还是温热的。那年代人们还不大讲法制,尽管没有搜查证可大胡子还是叫人把里里外外提了个遍,连院里倒扣的金鱼缸都掀了起来。“四阎王”的眷属哆哆嗦嗦地挤在大槐树下,虽是夏天却摆出一副惧寒的苦相。

大胡子铁青着脸,站到“四阎王”的大老婆面前:“说,谁给他送了信?”

那婆子垂了头不作声。

这时,那瘦高的家伙轻轻松松地插了一句:“说吧,政府的同志是讲宽大的。”

婆子侧脸,向他射去两道阴冷、仇恨的目光,却仍不说。

大胡子冷笑一声:“不说我就不知道么……走!”

人们走出“四阎王”家那黑漆大门,心里却别别扭扭不是滋味。恰在这时那毛四林却从哪儿钻了出来,猴儿脸上满是真诚的急切:“抓住了?……没抓着?”

大胡子所长的青脸白了,又红了,红得发紫。人们预感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这预感还没来得及清晰起来,大胡子已闪电般地抽出了腰间的驳壳枪!

大胡子几个月前还是侦察连长,他的枪下死过多少人已无法统计……一瞬间我爸爸的脑子里闪过“糟糕”两个字,他的胳膊几乎下意识地往上一抬!

“呼”的一声枪响,子弹狞笑着飞上天空。

毛四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哭出一声哀求:“饶命……我说……”

旁边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个故事就这样完结了。

“四阎王”半年之后落入法网,送了性命。大胡子所长因滥用枪械挨了处分。倒霉的毛四林供认他是临解放时加入特务组织的,任务就是掩护“四阎王”。这莫名其妙的任务使他糊里糊涂地露了马脚,判了大刑去青海劳改,再回到这城市时已是老态龙钟…

可我的老爸爸不认为这故事结束了,他为这故事设计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他认为毛四林和“四阎王”都不过是这出戏中的配角,他们真正的任务只不过是被抛出来,以掩护另外一个真正的潜伏者。

不容置疑,他指的是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

此人叫冯静波,男性,当年三十二岁,孤身一人……

他从此和我的老爸爸结下了四十年的恩恩怨怨……

这就是命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