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饕餮饱餐

不几天,靶场官兵把驻地周围的沙枣全部采摘一光。作为第一个煮沙枣充饥的发射中队长王来喜,找来第一个提出吃沙枣建议的郗祁生,商量如何进一步扩大战果。郗祁生记得在新西庙以北一带还有成片的沙枣林,便提出到更远地方采摘的意见。

第二天,发射中队副指导员白翠冠带着郗祁生、莫慈均、易浩妙和周扒皮,直奔三道河。过了河,五人分头四处搜索。不一会,易浩妙大喊大叫,白翠冠过去一看,几棵沙枣树上结的沙枣又大又多,十分诱人。周扒皮高兴得把帽子一摔,噌地爬上一棵最大的树,手摇脚晃,片刻工夫,黄澄澄的沙枣哗啦啦掉满一地。就在得意之时,脚下的树枝叭地断了,他也结结实实地被摔了下来,顿时划出了几道血口。他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沙土,一边大骂:“日他姐,老子才轻轻一晃,就鸡巴断了。”

莫慈均过来把他拉起来,大声喊:“副指导员,不好了!”

白翠冠跑过来问:“摔着哪儿了。”

莫慈均故作惊讶地说:“周扒皮的鸡巴摔断了。”

周扒皮踢了莫慈均一脚说:“你的鸡巴才断了呢。”

大家哄笑了一阵子,又分头采摘去了。郗祁生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用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打着树上的沙枣。白翠冠用力摇晃,树上的沙枣像下雨似的,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易浩妙抡起一根木棍横扫一气,树枝枯叶和沙枣一齐刷刷落下,而被他扫过的沙枣树,也顿时伤残累累。爱动脑筋的莫慈均,拿着一个布袋,专挑那些矮小的树,摘完直接放到布袋,不一会儿,他已经装了小半袋。周扒皮用的方法最为残忍,一会儿爬到树上摇晃,一会儿又跳到地上把树枝硬掰下来,凡是经他处理过的树木,枝残叶败,惨不忍睹。

正当他们兴高采烈地采摘沙枣时,一团烈火从树林深处飞奔而来。不一会,一位蒙古族姑娘骑着一匹枣红马到了跟前。郗祁生一看,原来是哈德林娜,立即上前打招呼,随后把白翠冠介绍给她。

哈德林娜握着白翠冠的手,笑着说:“我们早就认识。”1958年初靶场勘察时,白翠冠作为勘察组成员,就和担任旗团委书记的哈德林娜认识,后来他陪同凌副司令第二次进场划定军事禁区和组织牧民搬迁时,又一次和哈德林娜打过交道。

随后郗祁生把莫慈均、易浩妙一一做了介绍,正要介绍周扒皮时,白翠冠抢着说:“他叫周扒皮。”

哈德林娜一听,朝周扒皮定睛一看,当即被他那张生动而有特色的面孔吸引住了,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半夜鸡叫》中那个老地主三更半夜趴到鸡窝里学鸡叫的形象,禁不住扑哧一笑。

周扒皮望着哈德林娜说:“我早就认识你了。”哈德林娜笑着问他什么时候认识的。周扒皮说是三年前新西庙搬迁的时候,还说幸亏你的母亲,否则当时的局面真是难以收拾。

郗祁生一看他们仨早就认识,又听说与新西庙搬迁有关,故事中还涉及到哈德林娜的母亲,就非让周扒皮讲出来不可。

周扒皮嘿嘿一笑,对郗祁生说:“要讲让小白和哈书记讲。他俩是主角,自始至终都在场。”

白翠冠对新西庙搬迁的事一辈子都记忆犹新,对自己挨打一直耿耿于怀。今天周扒皮提起,他心中怒火骤然升起。他望了哈德林娜一眼,对莫慈均、易浩妙等人招呼一声,让他们过来休息一会儿,然后就开口讲了起来……

那是1958年3月份的事。白翠冠、王来喜随凌副司令进场组织移民搬迁,第一步搬迁旗政府和第一苏木的牧民进展顺利,但搬迁新西庙的喇嘛和佛像时,住持不愿搬迁,说搬动了会恼怒佛祖,灾难就会降临额济纳旗草原和弱水两岸。白翠冠主动请缨,和哈德林娜一起去做住持的工作。但当他俩到达新西庙后,只见庙门紧闭,任凭叫喊,就是不开。白翠冠情急之下,翻墙而入。这时,庙中喇嘛一拥而出,围着白翠冠,哇啦哇啦地大喊大叫。孤立无援的白翠冠纵然有三头六臂,怎经得住围攻,最终被喇嘛连推带搡推出门外,接着又窜出三条大汉,把白翠冠毒打了一顿。

正当无计可施的时候,哈德林娜的阿妈连夜赶到新西庙,做通了住持工作,同意把喇嘛和佛像搬迁到老君庙。

凑副司令带领王来喜、白翠冠等人拟定出详细的搬迁方案,预先组织了搬运线路的踏勘,最后动用了大小13辆汽车,装载着新西庙的佛像和喇嘛物品,开始了搬迁。

驾驶第一辆卡车的司机正是周扒皮。从新西庙开出不到10公里,突然,前面10米以外出现了一道深沟。他熟练地紧急刹车,最终把车停在距离那道沟前半米的地方。好险啊!沟有半米多宽,一米多深,要是栽下去非出事不可。昨天踏勘时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出来个大坑?周扒皮把坑填平后又继续前进。走了不到10公里,突然“咔嚓”一声,周扒皮的车又陷进了一个经过伪装的坑里。就在这时,住持大叫大喊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阿弥陀佛!出事了。”原来一辆装运佛像的车子紧急刹车时,佛像一下子碰到车帮上,佛脑袋碰掉了。

只见从围观的牧民中,走出一位身材瘦小的蒙古族老太太,对住持说:“佛祖慈悲!既然出事,必有缘由。现在不是深究之时,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佛祖安全护送到新庙新莲台。阿弥陀佛!”

协助组织转运的旗长和旗委书记也上前劝慰,并说到了老君庙要重塑佛像金身,费用由旗里奉赠。在众人劝说下,住持哭丧着脸,才勉强同意继续转运。

白翠冠对郗祁生几个说:“那个干巴瘦小的老阿妈就是哈德林娜的母亲。”

郗祁生听了哈德林娜母亲的故事,又一次回想起上次她对自己的教育。要不是那次遇到她老人家,听了她那刻骨铭心的故事,说不定他真的当了逃兵……想到这,他说:“哈德林娜的母亲的确了不起,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听到白翠冠、郗祁生赞扬自己的母亲,哈德林娜从里到外放射出一股兴奋剂。她望着郗祁生,不禁又想起几个月前的相会……

郗祁生在哈德林娜的蒙古包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要用枣红马送他归队,但郗祁生执意走路回去,哈德林娜哪能让他一个人走回去呢。争论了一阵,最后一人一骑,扬鞭策马,穿胡杨,过小溪,出沙包,走戈壁,不一会儿就到了弱水河边。哈德林娜想把郗祁生送进营区,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再往前送了。她知道,男人有男人的自尊,只好勒马下鞍,小心地拢住郗祁生的马。虽然她看出来郗祁生的骑术相当高明,也知道她这一动作是多余的,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待郗祁生下马后,她和他相对而立,四目相视,好似有许多话要诉说,但最终谁也没有说一句。就这样对视了三分钟,他把马鞭递给了她的左手,把缰绳送到了她的右手,正了正军帽,向她行了个长长的军礼。就在他敬礼之时,她已经把缰绳交给了自己的左手,伸出右手,准备和他握手道别。然而,郗祁生早已转身跑步离她而去。她看见他在转身离开的瞬间,使劲地眨着眼睛,紧紧地抿住嘴唇,像忍受着极大痛苦似的。她伸出的右手也定格了,一直定格到他走下弱水,仍然僵直在刚才那个位置。看着郗祁生渐渐走远,哈德林娜的眼泪像开了闸似的,哗哗地流了出来。她看着他走上对岸,走过平坡,朝军营快步走去,一直到看不见踪影才上马回家。回家后的好几天,郗祁生的身影仍时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梦中也会过三次面。有一天,她竟然鬼使神差地骑马来到昔日分别的弱水边,久久地遥望着远方那时隐时现的军营……

哈德林娜又一次望着郗祁生,他比以前消瘦多了,其他几个也个个面黄肌瘦。何不邀请郗祁生、白翠冠他们到家里去解解馋呢?对,得创造一个和郗祁生接触的机会,她多么想单独和他再说说话呀!想到此,哈德林娜对白翠冠说:“副指导员,此地离我家不远,请到寒舍一坐。我父母一直惦念着你们。”

此时此刻的郗祁生更是渴望和哈德林娜多呆一会,也想念着那位用故事把自己引回正道的老阿妈。白翠冠也想去看看哈德林娜的双亲。说真的,那次他自告奋勇去做喇嘛的工作,本想露一手,不想反而遭到围攻。要不是哈德林娜父母亲为他解围,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哈德林娜带着白翠冠、郗祁生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她家。蒙格丽娅、巴特图鲁一眼就认出了郗祁生。当得知他们还没有吃饭时,蒙格丽娅吩咐巴特图鲁和哈德林娜宰羊做饭。白翠冠婉言谢绝,但蒙格丽娅哪里依他,说话间巴特图鲁已经操刀进了羊圈。

恭敬不如从命。白翠冠以领导身份,吩咐周扒皮和易浩妙帮老阿爸宰羊,让郗祁生帮哈德林娜烧水做饭,他自己和爱听故事的莫慈均陪老阿妈聊天,听老阿妈讲故事。

哈德林娜拉着郗祁生亲亲热热地走了出去,又是抬水,又是涮锅,又是烧水。蒙格丽娅专门交待哈德林娜,一定要做一锅面片汤。在哈德林娜的指挥下,郗祁生干得特别起劲,不一会,水已烧开,面片也擀好,就等着羊肉了。

巴特图鲁已经把一只羊杀好剖净剁开,一大半切成羊肉块,羊尾巴、羊大腿切成半寸见方的长条条。他叫易浩妙把羊肉块端给哈德林娜,然后和周扒皮一起去烤羊肉。

哈德林娜把羊肉块放到锅里,撒上盐,盖好盖,让易浩妙看着锅,然后拿出一本书,拉着郗祁生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易浩妙在蒙古包里煮着羊肉,从锅里飘出来的羊肉分子朝他的鼻子直钻,把他的味觉细胞搅得一刻也不得安宁,进而把肚子也搅得咕咕乱叫,搅得唾液不住地往外流。自今年元旦以来,他没吃过一顿饱饭。炊事班使用了增量做饭法,把窝窝头蒸上两次,体积比原来的大了一倍还多,但不经锇,吃下去一会肚子就咕咕叫。后来吃煮熟的沙枣,每顿吃一碗,可以顶上一个馒头。但吃了两天,拉屎却成了大问题,每次都要蹲上二三十分钟。有一次屎实在拉不下来,他咬牙用手抠出来。然而,他感到饿中有情,饿中有爱,官兵一致,人人平等。就连大块头大饭量的中队长王来喜,也和大家一样吃定量,炊事班也不比别人多吃一丁点。易浩妙在这样的集体中生活,真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想着想着,诱人的香味又钻进了他的鼻子。他把锅盖揭开,加了一勺水。熟了没有呢?他捞起一块羊肉,用嘴吹了吹,放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囫囵地吞了下去,也不知熟了没有。他又尝了一块,还是没有尝出味道,如此反反复复地品尝了七块,才尝出来羊肉已经熟烂了。

饭好了,热情好客的两位老人,按照蒙古族的风俗,不依不饶地让每人喝了奶酒,而后劝他们敞开肚子吃。白翠冠用手撕扯着大块的羊肉,不停地往嘴里送。周扒皮特别钟情于烤羊腿,一口气吃了13块。莫慈均一手扯着羊排,一手拿着烤羊尾巴,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弃。易浩妙毫不示弱,大口大口地吃着烤羊腿,发出了吧嗒吧嗒的响声。郗祁生的饭量比他们少,吃得也比他们文明得多。看见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饕餮贪食的模样,心细的蒙格丽娅首先放下筷子,接着哈德林娜和巴特图鲁也放下碗筷。郗祁生喝了碗面片汤后,第四个放下碗筷。接着,莫慈均、周扒皮、白翠冠也先后放下了筷子。易浩妙看到大家吃完了,赶忙夹了一块烤肉塞到嘴里,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白翠冠看了看手表,说:“阿爸阿妈,我们已经酒足饭饱,该归队了。”说着,大家站起来,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往外走。

白翠冠走出蒙古包,只听得易浩妙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只见他脸色发黄,口吐白沫,眼珠上翻,腹部鼓起,两腿乱蹬。蒙格丽娜上来使劲掐他的人中,又取出一粒药丸,翘开易浩妙嘴巴,灌了进去。白翠冠、莫慈均和周扒皮此时也捂着肚子直喊难受。蒙格丽娅一看不妙,吩咐立即备马,送部队医院抢救。

说时迟那时快。哈德林娜把易浩妙背起来,放到她的枣红马背上,第一个跃身上马。郗祁生扶白翠冠上马后,翻身一跃,骑到马背,鞭子一甩,很快追上哈德林娜。蒙格丽娅和巴特图鲁扶住莫慈均和周扒皮,随后也追赶上来。得得的马蹄声冲出胡杨林,在戈壁滩上狂奔,扬起了阵阵尘土,四匹马像脱弦的箭,朝西南方向狂奔而去。

到了513医院,郗祁生一个箭步冲进医院大门,恰好和从里面出来的护士长司马婉茹撞了个满怀。郗祁生拉住她,大声喊叫:“快抢救病人。”

院长冯芯霞闻讯赶到,问明情况后,她果断下达命令,迅即在急诊室的病**展开了对易浩妙、白翠冠、周扒皮、莫慈均进行抢救。欧阳瑛诚右手摸着易浩妙脉搏,左手放到他的鼻孔,已经感觉不到心跳和呼吸了。医院立即动用人工呼吸机,采取人工电击心脏起搏措施,抢救了近一个小时,终究回天无力,易浩妙不幸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