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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戴着中将军阶领章的杨劲支,乃是军事委员会的一个高级参谋,和杜聿明此时一样,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然而,他来自重庆曾家岩那幢深灰色大楼,是蒋介石派往第五军的钦差大臣,单凭这个,杜聿明虽然与他尚无一面之缘,也不得不把他视为贵宾,捧作神明。

兴安机场上,一字形排列着五十多辆吉普车;五公里长的新筑的公路路面,铺着细细的润湿的黄土;校阅台上,飞舞着迎风作响的彩旗;指挥所前,高悬着红底白字的标语……

杜聿明之所以决定安排这样盛大的欢迎场面,那是因为他在黎明时分赶回兴安的时候,得到了“自由号”飞机刚刚从这里起飞的消息。

但是,在杨劲支洋洋得意的神情中,杜聿明深感既有所得,又有所失:白崇禧何以不辞而别、突然离去呢?莫非是昨夜去全州的事情,被邱清泉侦知以后,又传进白崇禧的耳朵?假若真是那样,岂不是鸡飞蛋打,白费了昨日鼓掌的力气!

笼罩在杜聿明心头的阴云,是在他与杨劲支见面时的那一瞬间里浮现的。随后,机场上的朝霞,公路上的灰尘,校阅台上的阳光,指挥所餐桌上的热气,以及此间卧室里的灯火,都无法将它遮去。

然而,杜聿明不得不满脸堆笑,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望着对面的杨劲支。这位个子很高,架子很大的主任校阅委员,是他在夜色降临的时候,特地请到自己的卧室里来的,刚刚坐下,还不到二十分钟。

“比上当然不足,比下自然有余。对第五军的印象嘛,总的来说就是这些了。”杨劲支伸了一个懒腰,看了一下手表,拿腔作调地说,“怎么样,今天晚上就谈到这里吧。”

趁着杨劲支起身的机会,杜聿明也站起来,顺手从床角的军毯里,取出两个公文袋毕恭毕敬地捧送到杨劲支面前。

“杨主任,这是兄弟的一点意思。款项虽然不大,却是我平日节省下来的,请笑纳。”杜聿明满脸绯红地拍了拍一个袋子,然后拿起另一个袋子说,“这是贱内的一点心意。这段料子是年初法国军事顾问带来的,据说还是巴黎的上等货呢。贱内说,大热天气,正好让杨主任带回去给太太做件旗袍。”

杨劲支接过袋子,随即推了过去,连连摇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杜军长把我当外人看待啦!”

杜聿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收下,请收下!另外,另外新近从南宁运到一批吉普车,有几辆是美国的,吉普车当然是美国的好,过几天,我叫人开一辆送到府上去!”

杨劲支愣了一下,随即睁大眼睛,久久地望着杜聿明,然后一把接过公文袋,双手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哎呀呀,真想不到杜军长如此看重兄弟!豪爽、豪爽!侠义、侠义!来来来,今晚上我俩好生叙谈叙谈!”

杨劲支一屁股坐回原处,伸出双臂,生拉活扯地让杜聿明和他坐在一起。杜聿明闻着杨劲支军服上面散发出来的香气,望着他那摇头晃脑的涂有发油的脑袋,在灯光之下泛出一道道光波,心里不觉轻快起来。

“杜军长,”杨劲支眯着眼睛,拍了拍杜聿明的大腿,开门见山地说:“你知不知道,委员长为什么要我来兴安?”

杜聿明慌忙摇了摇头。

“其实你是可以想到的。”杨劲支笑了笑,“徐教育长真是老糊涂了!你想想看,他又要在委员长面前说白部长的坏话,又要拿出白部长为你说好话的信,结果落在你的头上,委员长怎么能够不起疑心!好在何部长急匆匆赶去南岸,向委员长建议说,现在不管谁人担任第五军军长,先派一个与第五军不相干的人,去那里摸摸究竟再说。委员长同意了,这样他就把我叫来,把白部长叫去了。”

“白部长是委员长叫回去的么?”杜聿明扭头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说是回去出席军事委员会什么会议不就行了?”杨劲支看了杜聿明一眼,惑然不解地说,“怎么?杜军长对白部长有兴趣?”

杜聿明搓着手:“不,不,随便问问。”

杨劲支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出几声讪笑:“人人都想往上爬,可惜不一定都找得到梯子。就说邱清泉吧,在重庆我听别人议论说,他自以为在委员长那边立稳了脚跟,为了打开局面,现在把心思扑在白部长这边。这怎么能行呢?宁汉分裂时期,白部长‘逼宫’委员长下野那阵,邱清泉大概在为留洋收拾书包吧!中国不比外国,中国从来不作兴轮流执政!也不搞什么君主立宪,像他那样脚踏两只船,到头来只有掉在水里面!杜军长,你相不相信?”

杜聿明闭着嘴唇,含着笑意,点了点头。杨劲支的嘴角冒着泡沫的时候,口里像嚼着一片口香糖。先前笼罩在心头的阴云,被杨劲支头顶上的光波一扫而空,杜聿明像从云雾山中走到百里平川那样,不觉耳聪目明,茅塞顿开。

杜聿明敬杨劲支一支香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杜军长,再说说你吧。”杨劲支吞云吐雾,谈兴颇浓,干脆侧过身体,面对杜聿明,表示进入了正题,“刚才说了,邱清泉脚踏两只船,不是办法;现在我要说,杜军长背靠一座山,也不是办法!什么道理呢?矛盾的对象不同,处理的方法也就应当两样,这就是共产党所说的辩证法!”

杨劲支故弄玄虚地稍做停顿,慢慢抽了一口烟,翘着食指,轻轻弹了弹烟灰。忽然间,他像在烟头上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笑眯眯地高举着右手:“杜军长,你来看看这个!”

杜聿明伸长脖子,顺着杨劲支左手的指点看去,竟使他差一点笑出了鼻涕。那是他平均每隔二十分钟,就要看见一次的美国“骆驼”牌香烟的商标:一只用金黄色油墨印成的高大而傲慢的骆驼。

杨劲支显然受到了这个商标的启示,为了闪现自己的灵感,便迫不及待地接过话题。

“这只骆驼就是我们的中央军,按照地方部队的说法,也就是嫡系部队。你已经看到了,它的背上,有两座驼峰。一座是何部长,另一座是陈次长。何部长与委员长是日本士官学校同学,又在上海沪军都督陈英士部下共过事;陈次长呢?虽然当年只不过是邓演达带进黄埔军校的一个连长,但是他是浙江人,而且自从和前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之女谭祥结婚之后,便成了委员长的干女婿。所以这两座驼峰,没有高低之分,也没有大小之别……”

“杨主任的意思……”杜聿明有话想说。

“我的意思已经出来了!”杨劲支摆动着双臂,不愿意中断自己的思路,“对于杜军长来说,既不能倒在何部长一边,也不能倒在陈次长一边,你应该端端正正地坐在两座驼峰的中间!”

“那怎么办得到呢?”杜聿明哭丧着脸说“去年,陈次长担任湖北省主席时,指名点姓地要调我去武汉,到他的珞珈山军官训练团任职。我没有去。我怎么能够去呢?我不能把何部长、徐教育长的家当扔下不管呀,结果就把陈次长得罪了!”

“老实人,老实人!”杨劲支咧嘴笑道,“这么厚的嘴唇,这么粗的皮肤,我一看见杜军长,就晓得你是一个老实人。要换成我呀,一边答应陈次长,一边禀告何部长,下来就给重庆拍个电报去,表示何去何从,完全听命于委员长,这岂不是左右逢源、上下一气!”

杨劲支在说后面八个字的时候,用拇指指了指相应的方向,然后扮了一个鬼脸。杜聿明被他这种耍把戏的动作和神情懵住了。转念思之,他把杨劲支请到卧室里来的本意,无外乎是请这位主任校阅委员,在委员长那里为他美言几句;至于更多的东西,他是不可能寄望在这个人身上的。

杜聿明叹了一口气:“我有我的难处啊!”

杨劲支熄了烟头,迅速追问说:“杜军长的难处究竟在哪里,你自己晓不晓得呵?你以为陈次长为了那件事情就说你坏么?你以为何部长说你好,白部长说你好,再加上我说你好,委员长就会说你好么?”

杜聿明张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杨劲支压低嗓门,阴沉着脸,显露着几丝审判官的神色,“今年开春,杜斌丞到这里来找过你,是不是?你和他彻夜长谈,凌晨三点钟才睡,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杜聿明跳了起来。

“这个你不要问我,就像你们谈了些什么,我也不来问你。”杨劲支淡淡一笑,招手示意杜聿明坐下,“老实说吧,只要你愿意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委员长,我明天早上就可以鸣锣收兵、班师回朝啦!”

晚风忽地把房门推开,一股凉意袭来,夹着一丝恐惧。杜聿明呆呆地站在那里,沉默良久,声音微弱得像是“嗡嗡”的蚊子:“我愿意面见委员长。”

杨劲支站起身来,凑过脸去,对准杜聿明的耳朵说:“你要警惕那帮专门吃政治饭的家伙呵,谨防当了人家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