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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愈下愈大。

河面,愈来愈宽。

流水简直是一匹野马,雨是它的饲料,河面是它的跑道。

现在需要缰绳。

三百多人的六百多根绑带都集中了,集中在几只木筏上面。巨大的树木是用马刀劈断的。一刀可以劈落一个人头,劈断一根树木,需要花杀死几千个日军的力气!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是第一只木筏下水的时候了。

杜聿明又来到岸边。他在心里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然后与五名士兵握了手,指着浊浪滔滔的洪水说:“勇士们,骑到它的背上去,勒住它的头!”

木筏在“吱吱嘎嘎”的声音中离岸了。这是捆扎结实的声音。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偷偷袭来,立即被木筏迎头击退,退到与另一个漩涡相遇的地方,猛一掉头,反而把木筏推出老远。士兵们站在木筏一端,有节奏地摇动着舵木,顺着水势,缓缓驶向河心去了。

杜聿明松了口气。他让罗又伦给他披上雨衣,避着水,从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

正欲点燃,突然间,木筏上传来阵阵呼救的惨叫!杜聿明扔掉香烟,抬头处,只见几名士兵抱成一团,用胸膛和额头去撞击舵木,而被激流死死顶住的舵木,竟像钉子钉在木筏上一样,再也摇不动了。失去控制的木筏则像一页薄薄的白纸,几经沉浮,瞬时便消失在茫茫洪水的尽头。

罗又伦叹息道:“木筏上的人太少了!”

杜聿明命令说:“第二只木筏下水,上去十个人!”

几分钟以后,传到岸边来的,却是更凄凉更刺耳的惨叫。而那凭借木筏推波助澜的洪水,分明流得更急了。

缰绳变成马鞭!

杜聿明心乱如麻,半晌才理出一根头绪来:“邓团长那边桥架好了吗?”

“昨日已扎稳木桩,今天铺设桥面了。”罗又伦仿佛刚刚想起这回事,“那边河面窄小,估计问题不大,我们去看看吧。”

罗又伦领着杜聿明去了,可是那里的情景使杜聿明怀疑他的参谋长带错了地方:依然是滚滚洪水,依然是湍湍激流,莫说是飞架两岸的大桥,就是连昨日深埋的木桩,此间也不翼而飞,**然无存!

唯有那负责架桥的团长邓军林,一个人伫立在齐膝的水中,望着河面呆呆地发愣。

“你架的桥呢!”杜聿明在邓军林身后一声怒吼。

邓军林转过身哆嗦着说:“洪水冲走了!”

“怎么不把你冲走呵!”杜聿明咬着牙齿,也哆嗦起来,“你应该自杀!”

邓军林流着泪,点点头,默默无声地从腰间掏出手枪,上好子弹,对准自己的脑穴。

“枪放下!”杜聿明突然想起了戴安澜的纸条,“洪水退掉以后,你要率部努力开路,将功赎罪。”

大雨在三十天以后停下来。

六月间的太阳,虽然没有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露面,但是透过枝叶和树干而不损其棱角的光柱,却像那刚刚出炉的钢锭,向这支已经不到两百人的队伍发起新的挑战。

水气蒸腾,结成锅盖似的森林的云。

树干上爬下了蚂蝗,树洞里飞出了蚊虫,树根下钻上来蚂蚁,以及不知道来自何方又不知道如何称谓的其他虫类,比比皆是。

破伤风、疟疾和别的瘟疫接踵而来。

一个发高烧的士兵一经昏迷,蚂蝗吸血,蚂蚁食肉,数小时内就变成白骨……

杜聿明也倒下了。

他患了回归热,两天两夜不省人事之后,现在刚刚苏醒过来。

“我躺在什么地方?不是昆明吧。”杜聿明望着周围几张蜡黄的脸,微弱而缓慢地问,“罗参谋长呢?”

“我在你身边,杜军长!”罗又伦前倾着身子,“我们仍然在野人山,这里是缅北大路地区,进入国境还早呢。”

“嗯。你们不应该为我耽搁路程。”杜聿明闭着眼睛说,“你去把张军医叫来,让他给我打针,打完针我好走路。”

“药水已经没有了,张军医也牺牲了。”罗又伦看了看担架侧旁不远的一具尸体说,“杜军长醒来的时候,他刚刚死去。”

杜聿明睁开眼睛,隔了许久才问:“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一百,伤病员也算在内了。”

“他们在哪里?”

“挖野菜去了。”

“发报!给重庆发报!”杜聿明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边说边坐起来。

罗又伦又扶他躺下去,说:“报务员不知在什么地方牺牲的,电台遗失了。”

杜聿明的眼光顿时黯淡下去,在那张灰白的脸上,颧骨愈见突出了。他开始呻吟,在痛苦的呻吟中喃喃作语:“我们怎么办呵,我们怎么办呵?”

罗又伦弯下腰说:“杜军长,事到如今,我意还是先退出野人山,然后顺着简易公路经英普哈尔进入印度……”

“我不到印度去,我不到印度去!”杜聿明一下子坐起来,挥动双拳朝罗又伦吼叫着,“我不见史迪威!我不见罗卓英!”

杜聿明的吼叫声在山谷间回**,但是很快就被回**在森林里的引擎声淹没了。

一架美国空军志愿队飞机在大洛地区上空盘旋。

几个土兵躲在密林深处烧蛇吃,从而使飞机找到了空投的目标。

一切都掉落在树上。

杜聿明派人从树上取下了食物、药物、衣物,甚至取下了电池、电台、信号!

罗又伦睁大眼睛发愣:“这是谁派来的飞机?谁知道我们丢了电台?”

杜聿明眯着眼睛笑了:“我们是谁身上的肉,谁的心就连着我们。委员长见我两个月没有一个电报,不是电台丢了又是什么呢!”

说完,杜聿明将双腿伸出担架,慢慢站起身,捶了捶背。他的病已经好了,他可以在“委员长”的怀抱里蹦跳了,莫说返回国境只有一个月的路程,哪怕就是再进一座野人山,在他看来,也是一条洒满雨露和阳光的康庄大道啊!

电台可以通话了。

杜聿明按捺不住又听到了“委员长”的声音的激动,慌忙拿起话筒,可是与他等待着的热烈与动听相反,他得到的是低沉和愤怨:

“你没有执行史迪威将军的命令,给我造成了很大的被动,亚历山大将军已经有正式抗议来了。英国现在急需军队守卫印度,哪怕一个连一个营都好。所以正是孙立人师长退入了印度,我才能够向他们提出派飞机寻找你的要求。史迪威将军提出了条件,要你和廖耀湘率部经新平阳入印,并愿意派人与沿途部落酋长接洽,为中国军队修桥开路,这样我就同意了他们。”

“校长,高吉人、余韶和黄强所部呢?”

“他们已经到达中缅边境,不用去印度了。”

“校长,就让廖耀湘率部去吧,反正我这里也没有几个人!”

“你必须去,因为你是中国远征军副长官兼第五军军长!史迪威现在在耍精神胜利的把戏,因为这样可以表明盟军指挥权在他的手里。”

杜聿明没有说话。

蒋介石的声音却缓和下来:“我们是讲究实际效果的。我不能因小失大,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我为什么不愿为史迪威一个人而开罪美国,我为什么要俯首帖耳与他们虚与委蛇就是这个道理嘛……”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没有了,杜聿明已经懂得“个中三昧”了!

他命令罗又伦迅速把士兵集合起来。他要在森林中钢锭般光柱的照耀下,不,在他的灯塔的万丈光芒照耀下,亲率着队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