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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坐过的“自由”号飞机,于午餐前由重庆飞抵兴安。机场上,杜聿明弯曲着身腰,握了握白崇禧冷冰冰的手,把他迎进自己简陋的演习指挥所里。没有什么寒暄,杜聿明像副官那样,默默无声地站在一旁,待白崇禧擦脸、洗手、饮茶、更衣诸事就绪,便上前一步,把他送到方形餐桌的席首,然后请徐庭瑶坐在他的侧旁,自己寻了个对面的位置。

杜聿明在察言观色。趁着刚刚端上来的菜肴冒着薄雾般的热气,他睁大双眼,把白崇禧看了一个仔仔细细。印象却是模糊的、茫然的。杜聿明不大看得起南方人的个子,但十分敬畏南方人的眼睛,就像白崇禧那样。不靠他笔挺的戎装不靠他上将的领章,却靠他那对深邃的闪亮的眼睛,显示着宰相出朝的威风,以及衣锦还乡的神气。

白崇禧朝杜聿明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举起筷子:“我走南闯北,踏遍天涯,总还是觉得广西地方好。陪都大雾沉迷,难见天日,哪里有这里水秀山青,人杰地灵!只可叹战祸连年,外侮不断,我们广西人为了国家民族,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不知留下多少孤儿寡妇……杜军长,现在第五军驻扎广西,得助于地方当局,受惠于千里沃土,你可得替我为庶民百姓着想啊!”

第五军结集全州、兴安一带练兵,已有数月之久,可是直到现在,杜聿明仍像不能适应这里潮湿的空气那样,适应不了这里的政治气候。去年年初的台儿庄之捷,竟得到广西各界节日般的欢呼,今年春季的演习大评比,第五军名列前茅,却得不到社会人士客套性的问候。杜聿明深知,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树,这里的叶,统统都是属于李宗仁和白崇禧的,只有他的第五军,才是属于蒋介石和何应钦的。于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如同桂系部队筑起的守卫本土的碉堡,而那弯弯曲曲的河流,就像是套在第五军脖子上的绳索。

然而,杜聿明善于将危机作为动力。为了让他的银白色的领章,在这里的山光水色之中显露出惹人眼目的光泽,他毫不吝惜地付出用以收买人心的钱财,连同与治军本身等量齐观的心力。所以,尽管白崇禧的开场白里,饱含着派系之间的敌意,但是杜聿明以为,他的第五军业已开始了在广西境内的步、炮、车联合大演习,而且通过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将白崇禧如愿以偿地请到了这里,这就是他的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杜聿明举起了筷子,不卑不亢地说:“本军是民众的军队,民众是本军的父老。‘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聿明再笨,也不会不悟出点道理来的。白部长光临本军,若是察知有骚扰地方之举,尽可将我军法从事!”

白崇禧笑了笑:“对于杜军长,我还是很放心的。听何部长说过几回了……”

徐庭瑶打断白崇禧的话,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兴致勃勃地扭过头去:“白部长,去年秋天长沙‘焦土抗战’,湘潭遥炽,大有风声鹤唳、稍纵即逝之势,结果是杜军长当机立断,出动战车,密布街头巷尾,震慑纵火抢劫暴徒,致使湘潭全城生灵免遭涂炭之灾,当地人士筑‘聿明路’以示不忘哩!”

白崇禧眼睛仍然对着餐桌对面:“杜军长,你在湘潭担任什么职务?”

杜聿明不解其意地回答说:“第二百师师长,同时兼任湘潭警备司令。”

白崇禧又笑了笑:“嗯,很好,很好。关于军人的晋升,我个人历来主张:战时靠战功,平时靠练兵。可是现在全国军队在人事上的漏洞太多了,我是看不下去的。听说第五军的人事还比较公开,所以我就来了……”

随着笑容在白崇禧的眼角消失,杜聿明的眉梢升起了如释重负的笑意:军训部长不是为吃肉来的,是为挑刺来的,虽然不能放松“来者不善”的警惕,但是比起先前的忧虑来,又无须“如临大敌”。餐桌上的鱼,条条都有刺,现在就看他的筷子伸向哪一条了。

“杜军长,”白崇禧停止了咀嚼,眯着眼睛问,“你当第二百师师长的时候,副师长是谁?”

“邱清泉。”

“这个人我知道。浙江人,黄埔二期学生,带兵打仗都是不错的。现在第二百师师长是谁?”

“戴安澜。”

“黄埔学生吗?”

“三期的。”

“哪里人?”

“安徽人。”

白崇禧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发问。他的眼珠慢慢地滑动到眼角,目光像探照灯那样掠过徐庭瑶的面部。隔了一阵,他才望着杜聿明,懒洋洋地问:“那么邱清泉呢?”

“出任第二十二师师长。”

白崇禧没有作声。他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摸着下巴望着壁头上的地图出神。

徐庭瑶面带愠色,起身离开座位,绕着身后的沙盘走了一圈,然后直端端地走到白崇禧面前,不无激动地说:

“人事方面的事情,不错,很难做到半斤八两,但是总还得有一把秤。拿秤来称什么呢?我同意白部长刚才说的,要称一称爱民之心。邱师长和戴师长,各有所短,各有所长。邱师长资历深些,又留过洋,却因此而骄横。蒋委员长亲口对我说过,对邱清泉要从严磨炼;戴师长资历稍浅,但因此而虚心。抗战以来,他著有三本小册子,一曰《自讼》,一曰《磨励集》,一曰《痛苦的回忆》,满纸血泪,一腔忧国忧民之心,读起来真叫人撕心裂肺……”

白崇禧待徐庭瑶把话全部说完,看了看对方通红的眼圈,像拍着惊堂木似的大叫起来:“第五军竟有这样的人才!快请他来这里见见面!”

戴安澜进来了。他的室内军礼竟促使军训部长就地起立。入座自然是更不敢的,他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白崇禧笑容可掬地说:“刚才听徐教育长说,前几天第五军京剧团在全州、兴安两地为老百姓公演,戴师长,你是不是演过《空城计》里的孔明?”

戴安澜涨红着脸说:“我是在瞎凑热闹。”

“怎么会是瞎凑热闹?”白崇禧看了一眼徐庭瑶,又看了一眼杜聿明,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都知道的,有人称我为小诸葛。其实呀,依我看,谁懂得爱护老百姓,谁就是大诸葛!”

杜聿明站起身,猛烈地鼓起掌来。上午在校阅台上,他没有鼓掌,因为那不是自己为自己庆贺的时刻。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杜聿明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借着白崇禧起身向他点头致意的机会,大踏步朝前迈去,紧靠在白崇禧身旁,让他的随军记者拍下这美好的一瞬。

镜头里面,他看见火红的阳光透过淡蓝的窗帘,抚摸般地照射在他的银白色的领章上,那领章上面的两颗金星,一颗像太阳,一颗像月亮恒久地镶嵌在他的晴朗的上空,静悄悄地发亮发光……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

就在这个时候,来自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那幢深灰色大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对杜聿明说:“委员长已任命俞济时为第五军军长,公文两日内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