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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诚义是个聪明人。在全州稍住些时日,他不仅弄清楚了杜聿明为什么害怕与徐庭瑶沾边,而且由此弄清楚了杜聿明为什么慢慢疏远了戴安澜。

当然,杜聿明是迫不得已的,甚至忍受着痛苦,这李诚义看得出来。不过,这与他的报馆有什么相干呢?有疏就有密,报纸的排版就讲究密。“见缝插针嘛!”李诚义暗笑道。自然,他不愿意在杜聿明面前留下“见风使舵”的印象,该请示的还得请示一下才好。

“杜军长,邱师长很能作战吧?”

“嗯。”杜聿明望着李诚义西服下摆的纽扣,眨了眨眼睛说,“你可以去采访他。”

于是,李诚义在《新生报》创刊号的头版头条位置,登载了那篇《记杜聿明将军》之后,便把他那双油亮的皮鞋鞋尖,对准了邱清泉的门坎。

邱清泉接待了李诚义,但是不允许他为自己写什么文章。邱清泉信奉“八娼九儒”之说,不过话到了嘴边就婉转多了:“军人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话音刚落,却不料李诚义竟鼓起腮帮,努着小嘴,贴着拱在胸前的拳头缝隙,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

“敝人在江西老家时学过口技。”李诚义松开湿漉漉的双手,“刚才是 ‘归鸟啼’,我还会‘赶集闹’哩!”

“那么,欢迎你再来。”邱清泉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说。

自此,李诚义成为邱府深宅的常客。每当茶余饭后,邱清泉便带着老婆女儿进了客房,让她们在那母猪一般公羊一般的嚎叫声中,笑得前仰后合、死去活来。

李诚义自然懂得口水和力气的珍贵,但是他更懂得,要想在第五军的营房之中为自己占领一席之地,除了杜大哥而外,还得有个邱老俵才行。奈何他的口技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两套,所以终于有一个黄昏,当邱清泉带着一个戴有眼镜的陌生人走进客房以后,李诚义便眼睁睁地望着邱清泉溜之大吉了。

“我叫王坚,在邱师长手下当团长。”陌生人挺着身腰,风度潇洒地与李诚义握了手。“听说李先生主持《新生报》,早就想登门求教,只是因为忙于写作,半个月没有步出家门。今日不期而遇,真是幸会!”

李诚义不愿意冷淡出现在邱清泉客房里的任何人,可是没有想到一个团长也可以到这里来。他皱了皱眉头道:“你写了一个什么东西呢?”

“一部书稿。”王坚的眼镜聚集着得意的神光,“是专门评述西欧各国最新战术的,定名为《当代新战术》。”

“王团长的资料是从哪里搞来的呢?”李诚义上下打量着对方,眉头下面流露出明显的怀疑的目光。

“哪里搞来的?”王坚淡淡一笑,不无矜持地说,“我陆军大学毕业,而后留学德国军事学院,专攻西欧战术,四年寒窗,总是有些心得的啊!”

“德国军事学院?”李诚义赶紧追问道,“你是邱师长的同学?”

王坚微微昂起头:“他是老大哥,我是桂南战役前夕才回国的。要不是邱师长电邀函请,我早就留在重庆了。”

李诚义慌忙拱手道:“唉呀呀,你就是那个文武双全的王团长呀!邱师长常在我面前提到你,你的耳朵不会不发烧吧?哈哈哈。真想不到你是这样年轻,又是这样英俊!快请坐,快请坐……”

李诚义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个不甘寂寞的王团长,正是他可以用来联络邱清泉的“通讯兵”。在朝邱清泉方向的移动中,有了这个人,就可以为自己的立足点,提供更多的移动的余地。这样想时,他不仅满口答应先在《新生报》上连载《当代新战术》,而且擅作主张地请王坚为他所编著的《昆仑关血战记》书稿写个序言。

为写序言的事,李诚义正在伤脑筋。他本想多挖一条联络第五军上层集团的渠道,可是到了后来,竟到了一个求爹爹告奶奶的地步:杜聿明不便“王婆卖瓜”,婉言谢绝了;郑洞国不做非分之事,作揖告退了;邱清泉讨厌舞文弄墨,拂袖而去了;戴安澜虽然工于文字,却因为受到徐庭瑶的株连,平日里连话都懒得说。

现在好了,“邱师长的同学”王坚,痛痛快快地领了差事,“渠道”虽然稍稍弯曲了一点,挖浅了一点,但只要顺畅就行。李诚义乐得伸出双臂,拥抱了王坚。

王坚第二天早上就交卷了。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嗓门却没有沙哑,站在报馆一张案头前面,开始朗读他的序言:

“昆仑关的歼灭战,是历史上歼灭异族入侵兽军的伟绩,是现在世界上被压迫民族消灭帝国主义武力的壮举。从这里奠定了国军‘攻必克,守必固’的信念,从这里开创了第二期抗战转败为胜的途径!”

“‘开创’改为‘开拓’更好。嗯,不错,请王团长读下去。”李诚义插话说。

“在昆仑关前,以数万国军的铁血,构筑了敌人的坟场,使敌人弃甲曳兵地写下了‘璧还九塘’的服辩状,使敌人垂头丧气地打消了对大西南继续进攻的念头。如果不是当时给敌人一个硬的教训,那抗战史上又不知会写下怎样的一页!”

王坚读完了,抬头望着坐在藤椅上的主编大人。

“顺畅,顺畅。文理顺畅。事理也顺畅!”李诚义拍击着桌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末句奇峰突起,可谓点睛之笔。不过,依兄弟之见,既是序言,有必要点明作序人的身份和印书的目的。”

“还望李先生不吝赐教!”王坚欠欠身。

“你看加上这几句行不行?”李诚义沉思片刻,站起来说“笔者当时拿着枪杆,参加了这次会战,只缘身在战火中,不识全场真面目。直到血战告捷之时,才确信是振奋了我全体国民之精神,刷新了全世界人士之耳目。为了使这种作用在空间上扩大,在时间上延长,就得用文字作翔实的记载和忠实的宣扬。”

“行,行!”王坚钦佩地说,“李先生才思如此敏捷,足够我学一辈子的了!”

“小意思,小意思!”李诚义打着哈哈说,“你就等着看书好啦。有了你的序言,我的书才有看头哩!”

《昆仑关血战记》果然很快出版了,是由《新生报》馆赶印出来的。李诚义将装订成册的第一本书,裹了几尺红绸,像送大礼那样给杜聿明送去了。

“我这个人一点不上像。”杜聿明翻开书壳,看着他的照片,笑呵呵地说。

“真的呢,太严肃了。”李诚义凑过脸,用指头沾沾口唇,翻开另一页,“邱师长也不上像。你们军人像随时都在打仗似的!”

“指挥打仗倒用不着板着面孔。”杜聿明淡淡一笑,突然发问说,“照片能不能重新印一下?”

李诚义稍有迟顿:“能够,能够。我亲自给杜军长拍张照片,包你满意!”

“我的照片不用换了。”杜聿明扭过头,“我的意思是把邱师长的照片放大一点。”

“放多大?”

“可以和我的一样大。”

“那怎么行?”李诚义困惑不解地说,“庙里的金刚都是一般高的嘛!邱师长的照片大,戴师长的照片小,杜军长这里能行,第五军五万将士那里能行吗?”

“你放心好啦!”杜聿明站起身,伸手取过挂在壁头上的军帽,在李诚义眼皮底下晃了晃,不无神秘地说“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我现在要去军部召集会议,宣布军令部的命令——重大人事变动的命令。哦,对了,变动情况明天要在《新生报》上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