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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州城里,土墙瓦房、麦秆草房,以及那将就山崖石壁搭成的小棚子,围成了几条破烂的小街。街上铺着零乱的碎石。冬雨缓落,无声无息,这里却到处都能听见屋檐下的有气无力的雨滴声。东倒西歪的电线杆下,连前时昏黄黯淡的灯光也没有了,反而靠着朦胧的月色,连同月色在湿漉漉的地面的反光,去照见电线杆上那几圈系着两截木桩的铁丝。

杜聿明惴惴不安地回到家中。

他的寓所设在县城北郊,一个老式庄园格局的院落里,那里古柏参天,竹林婆娑,本是一个宁谧的所在,只可惜主人癖好打牌,那为着防避空袭面高高挂起的窗帘里,竟也整夜整夜地传出来麻将桌上的声音。

“今晚打牌么?我去叫人来。”曹秀清见杜聿明放下碗筷,条件反射地说。

“不打,不打!”杜聿明用着牙签,摆摆手说,“我今晚要早些睡,我马上就得睡!”

“那可不成!你要先去洗澡,不洗澡不许上床!”曹秀清注意到了杜聿明的情绪,努着红红的小嘴,有些撒娇又有些忧虑地说,“他们都说你到柳州戴勋章去了,结果不知道又挨了谁的暗箭,回家找我出气来了!”

杜聿明心烦意乱,跺了跺脚说:“你少唠叨几句好不好!有很多事情莫说你们女人不懂,就是像我这样当了军长的人,也在稀里糊涂过日子呢?你以为我打了胜仗,第五军军长就保得住么?徐教育长的功劳多了,再多怎么样?委员长今天一句话就给撤了!你别看现在‘杜军长’前‘杜军长’后的,明天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曹秀清吸着香烟,扭着身腰说:“你懂、你懂,你懂个屁!我看你只有稀里糊涂一辈子!你说怪你投胎投错了,没有找到一个浙江人当老子,那我问你,黄杰是怎么上去的?宋希濂是怎么上去的?李默庵是怎么上去的?他们都是湖南人嘛!还有我们那个陕西老乡关麟征,他是你看着上去的嘛!你就不能学着点?”

杜聿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怕老婆,原因之一是她比他大两岁,原因之二是她的父亲曹万枝,与他的父亲杜良奎深交多年,前者是米脂工商巨头,后者是米脂民团领袖。

“我这么说,李诚义也这么说呢!”杜聿明正准备站起来,曹秀清扭身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努着小嘴说,“他说你太老实了,是天字第一号老实人!你过去还有心思钻在坦克底下爬来爬去哩,他说这哪是当官人的事呀?当官人的事多着呢,要是连当官的学问都不懂,那种官就成不了大气候。他说你为人厚道,气候肯定比黄杰他们大多啦!”

“李诚义是谁?”杜聿明冷冷地问。

“哦,我倒忘了告诉你了。”曹秀清舒展着细长的眉毛,“李诚义是重庆《中央日报》的记者,今天上午专程来采访你的。你不在,他明天还要来。他过去在上海、南京当过报馆编辑,是个有学问的人呢!”

“你请他现在来一趟。”杜聿明想了想说,“我想见见这方面的人。”

约莫二十分钟光景,西装革履、矮胖矮胖的李诚义,腋下挟着一个皮夹,跟在曹秀清的后面进了客房。他大腹便便地走到茶几跟前,向坐在沙发上正在揉太阳穴的杜聿明,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未待主人欠身,自己先退了一步,落落大方地坐在杜聿明对面。

杜聿明递给他一支烟,他递给杜聿明一封信。信是主任校阅委员杨劲支写来的,这位军事委员会的高级参谋,在这样两段文字下面,使用着米达尺和红铅笔,画上了整整齐齐的线条:

“昆仑关捷报传来,顿扫山城浓雾愁云,百姓奔走相告,各界争相邀宴。《中央日报》对大捷虽有报道,然寥寥数语,一笔带过,毫无有声有色场景。尤其对杜军长汗马之功,竟无一句褒奖之辞,实令人愤愤不平!想必是《中央日报》有鉴桂南全役之失利,不便以喜代忧,但窥委员长之心,却有大肆渲染之意。”

“‘英雄造时势’,此话一点不假。但何谓‘英雄’,杜军长就未必真知了。以我之见,今古圣贤,没有一个不是吹出来的,只要能够看准机会,投社会心理之所好,便可一举成名,立于不倒之地,所以又有了‘时势造英雄’这句话。话虽简单,办起来却很复杂,好在我的好友李诚义愿意前往全州,助杜军长一臂之力。”

杜聿明看完信,信纸还没有放下,忽然觉得拿信的那只手臂,果然比先前增添了不少力气。其实,他对报馆方面的事情懂得很少,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把那个天天都有好几大张的玩意儿,当成了无比神秘甚至无比神圣的东西。就像洋人制造的俨同庞然大物的战车一样,在他尚未到手之前,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力量,躲藏在他的手臂里。

“不知李先生有何见教?”杜聿明谨慎惯了,这样露骨的试探,平日里是不多见的。

李诚义笑而无语,低头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手稿,双手搁在杜聿明跟前的茶几上,这才抬起头,眯着眼,所答非所问地说:“我为杜军长写好了一篇文章,现在请杜军长过目。”

杜聿明双手拿过手稿,轻轻地在茶几上齐了齐,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我的钢笔字不大好认,”李诚义站起来,边走边说,“还是让我念给你听吧。”

“那好,那好!”杜聿明抬起臀部,移动了位置,让李诚义挨着自己坐下,双手把手稿递给对方以后,便微微闭上眼睛,靠着沙发洗耳静听。

“文章的题目是《记杜聿明将军》。”李诚义理了理嗓音,开始念起来:

“我国之有机械化部队,自徐教育长庭瑶创办始,而机械化部队开始歼敌,则自杜将军聿明督率始。在昆仑关大捷之后,敌人始认识我国军队,踏入世界近代军队行列,愈战愈强,实不可侮也。

“杜将军秉性谦和,宅心仁厚,对袍泽部属,均能推心置腹,相见以诚,延揽人才,优礼相遇,大有古儒将风度。尤其办事富有条理,精干迥异寻常,举重若轻,人莫能及。至其临阵督战,雍容镇静,料敌如神,在任何艰苦危险场合,决不张惶失措,可见智深勇沆,不愧为一代良将也。

“杜将军掌握机械化部队有年,由团长、而师长、而军长,一手缔造,百般辛劳。虽非机械专科出身,而研讨机械科学,极有心得,治军之暇,仍手不释卷,将来学问之造诣,兴事之成功,无可限量者矣!”

随着李诚义语调的抑扬顿挫,杜聿明空悬着的脚尖也在一起一伏的,仿佛在为一副甜润的歌喉伴奏。待李诚义放下手稿,杜聿明立即挺直腰杆,让胸脯贴着李诚义的臂膊,再把自己的手臂绕过对方的后脑勺,笑呵呵地拍打着李诚义的肩头:

“李先生的文笔真是好得很呢!”

“再好有什么用?”李诚义耸着肩头,两手一摊,扮着苦脸说,“《中央日报》登不出来呀!莫说不给头版二版,就是报屁股也不给呢!”

“其他报纸也不行么?”杜聿明涨红着脸,显露出乞求的眼光。

“其他报纸?”李诚义扭过头,盯着杜聿明的眼睛,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杜军长为什么只想到其他报纸呢?其他报纸也是别人的呀!我不明白,第五军买得起几千辆战车,为什么就开不起一个报馆?一个报馆一年的开支,充其量能够买回一辆坦克,可是它的战斗力,完全能够超过一百辆坦克!”

杜聿明没有作声,隔了半晌,直到眼光里出现了严肃的神情,才缓缓启口道:

“据李先生所知,胡宗南、宋希濂、关麟征他们都有自己办的报纸么?”

“有的有,有的没有。李诚义一把抓过茶几上的那叠手稿,赌气地使劲往皮夹里塞,然后再一次盯着杜聿明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办不办报纸不是我的事情。我是受老友杨劲支的委托来这里的。杜军长虽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军人,但是我的这篇文章迟早还是要见报的。见不了报纸就见传单,反正不见铅锌我死不瞑目!”

杜聿明慌忙拉住李诚义的手,诺诺连声道:“请李先生不要介意!只要他们有报纸,我也应当有报纸,哪怕少买十辆坦克我也愿意!有李先生这样的朋友替我主持报馆,我真是三生有幸!听李先生口音,是山西人吧?”

“我是江西人。”

“不管山西、江西,还是我们陕西,反正都有一个‘西’字,看在这个字的份上,我俩今后就以兄弟相称吧!”

李诚义紧紧地捏住杜聿明的手,使出全身力气,像杜鹃啼血那样惨叫了一声:“光亭兄!”

杜聿明也很激动。带着惨痛的回忆,他要向过去告别了。他不再在襁褓之中了,而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今后的报纸就叫《新生报》吧。你在发表写我的这篇文章的时候,请把第一句话删去,也就是把徐教育长的名字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