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穿布衣的宁承忠一身汗透,他快步走进王家大院下院的大晒坝时,见那棵黄桷老树还在换叶,六月天了,葱郁的新叶间还夹杂有黄叶。其他树子换叶步调一致,黄桷树却怪,一棵树上会有不同的叶色,即便是挨临的黄桷树,亦可是有的郁绿有的泛黄。他喜爱家乡这有独特个性的黄桷树,看见这树他便欣慰,就有归家的亲切感。

自前年九月离渝去京后,两年多了,他一直奔波于各地忙商会之事。这次回渝办案亦是先公后私,有得闲暇这才抽空回家。邹胜要跟随他来王家大院,他笑说:“你不是说想死你婆娘娃儿了么,快回家去吧。”护士姜霞为邹胜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邹胜挠头笑:“那,要得嘛。”乐颠颠回宽仁医院临江那岩坡上的吊脚楼瓦屋去。邹胜住那瓦屋依山临水,屋前的小院坝里也有棵黄桷树。

呵呵,家乡这黄桷树,大街小巷、山坡垭口、房前屋后,随处都可见呢。

宁承忠走到巨大树冠的黄桷老树下,一阵凉爽,不由想起与雪瑶和晚辈们在树下乘凉摆龙门阵的情景,摆谈到儿孙们的字辈时,他眉飞色舞:“我宁家儿辈名字末尾的字是‘富国强兵’,孙辈就该是‘兴盛华夏’。”雪瑶说:“还缺个‘夏’。”他说:“会有的。”期盼再有个孙娃。雪瑶说:“这‘夏’留给老四的娃儿。”他说:“我还念着老三……”呵呵,老四继兵跟晓梅有后了呢,是雪瑶在信上给他说的,去年底,二儿媳妇贝拉陪晓梅在宽仁医院做了检查,晓梅怀孕已三个多月了,现在怕是已经生了,我家有宁道夏了啰!抬步朝“松鹤居”走,脚步下得重,没有人迎出来,不由想起杏儿,可怜这女子跳江了,再也听不到她那脆悠悠的声音了。大门紧闭。他敲门,好一阵,赵管家才来开门,哭丧脸:“啊,老爷,您可回来了……”他心跳:“啷个,家里出事了?”赵管家的眼泪顺沟壑纵横的老脸流淌:“老爷呃……”领他去了继兵住的那侧屋。

继兵这一向布置得鲜亮洋气的侧屋里只黑白二色,一派肃杀哀凉。一应的家具罩了黑布、白单,悬垂的黑、白色幡帐一动不动。镶了黑框的宁继兵的相片放在铺有白绸的书桌上,幺儿子偏着张狼脸看他,桀骜不驯的眼里流露出对人世的眷恋。宁承忠的心被重锤狠砸,痛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啊,我的幺儿,你咋就先为父去了……”一泓泪水盈眶。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两眼发黑,立足不稳。进来的雪瑶扶住他:“承忠,兵儿走了,你可要挺住……”她没有号啕,泪水早已哭干,担心夫君承受不住,一直没敢将这噩耗告诉他,“我们的宁道夏也没了……”

去年末,宁继兵、范晓梅夫妇在涪州搭乘一艘歪屁股木船从乌江逆水上行,经彭水县辗转到达黔江县酸枣乡。这里群山卓立,奇峰灵秀。其中一山名凤池山,形似展翅的凤凰,头尾翅爪惟妙惟肖,可见“公公背媳妇”“神仙背背篓采药”“孩童背书包上学堂”等山势奇观。上山仅一条人工开凿的小道“挂壁路”,似挂在崖壁上的一道门帘。途中荆棘丛生,巨石阻拦,有的地段需要爬行方能通过。“贴耳岩”尤其险峻,岩下是万丈深渊,只能手抠岩缝,身贴断壁,踩在一脚宽的石道上慢步移动。宁继兵好担心有身孕的晓梅,一路紧护,提心吊胆。

终于上山,眼前一汪池水清澈幽绿。气喘吁吁的范晓梅笑道:“继兵,这是天生池了,呃,你看!”宁继兵顺她手指的方向看,但见古柏参天,寿岩高耸,一座飞檐寺庙隐藏其间。范晓梅拍手说:“那是观音寺……”话音未落,几个头缠白帕的壮汉围来。宁继兵一悸,拧眉攥拳。范晓梅察言观色,镇定抱拳:“焚香三柱。”其中一个汉子抱拳回道:“保国保种。”双方就都热情。这汉子自我介绍说他叫谭建邦,飞步朝观音寺跑去。其他几个汉子陪了他俩跟去。

观音寺内清静,有小和尚持帚清扫庭院。早有个穿长衫的年轻汉子抱拳迎来:“哦,范晓梅来了,一路辛苦!”看宁继兵笑,“您也辛苦!我是温朝钟,就盼你们来!”抚短须笑。范晓梅抱拳说:“他是我丈夫,叫宁继兵,也是同盟会会员。温先生,您是声名远播啊……”在同盟会的一次秘密会议上,范晓梅与温朝钟有过一面之交,这次来前,主盟杨沧白又给她详细说过温朝钟。温朝钟是黔江县后坝土家族人,求学时就博览群书,胸怀大志,四年前加入同盟会。回家乡后,探山川之要隘,访草泽之英雄,散发邹容的《革命军》,聚集革命力量,在蜀鄂交界的小南海成立了“铁血英雄会”,邻近利川、酉阳、彭水等县的土家族、苗族、汉族上万人入会。在咸丰、彭水等处设有秘密联络点,这高山丛林中的观音寺是这次起义的秘密指挥部。

当晚,寺内红鱼青灯,香烟缥缈,金罄玉笛,清音低扬。温朝钟在素食斋内用淡饭老酒招待范晓梅和宁继兵,在跳跃的油灯火下密谈起义事宜。谭建邦匆匆来报,说地主老倌温百川探知了起义之事,狗日的报官去了。宁继兵劈掌:“宰了他龟儿子!”范晓梅拧眉:“事不宜迟,起义得要提前。”温朝钟点头:“箭在弦,必发。”找来王克明、黄玉山等人议定,于庚戌年腊月初七提前起义。范晓梅心想,是新历跨年的元月了。

起义日,义军在观音寺歃血誓师,发布反清檄文,树起“奉天承命,扫清灭洋”的大旗。温朝钟为义军总司令,王克明为副总司令,黄玉山为后勤总长。范晓梅、宁继兵坚决要参加战斗,温总司令同意,让他俩随司令部行动。寒风呼啸,义旗飘摆。戎装在身的温朝钟总司令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手持剪刀,声如洪钟:“剪--发--铭--志!”毅然剪去发辫。站在他身边的宁继兵接过他手中的剪刀,也毅然剪去发辫。他身边的范晓梅目露赞叹。众人纷纷剪去发辫。范晓梅振臂高呼:“保国保种!”大家举臂高呼:“除暴安良……”

歃血誓师后,执火枪、大刀、长矛,抬土炮的义军兵分两路,一路经八面山佯攻黔江县城西门,一路直捣县城,顺利攻城。义军入城后,开监放人,开仓济粮,宣传革命。两日后,撤至两会坝休整,扩充了人员和装备,更名为“铁血英雄革命军”。整编后的革命军群情激奋、斗志昂扬,再次攻打黔江县城,以图攻彭水占涪州,向重庆、全川以至外省扩展。腊月十二日黄昏,温朝钟率部抵达黔江城郊,从上沙坝涉水过河,突遭埋伏在万柳堤的协防军猛烈射击,时清军援军赶来。温朝钟奋勇当先,仗剑指挥还击,激战至三更,终因众寡悬殊,革命军伤亡惨重,被迫退至湖北咸丰县破水坪据险固守。

清廷急调的川鄂湘黔四省的援军接踵而至。腊月二十七日,革命军退驻飞龙寺,被追敌重重围死。宁继兵劝说:“总司令,您赶快化装走,我们掩护您。”范晓梅说:“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图再举。”温朝钟感激:“谢谢,谢谢你们!首其事者当其难,我不能逃,我得保护大家。”谭建邦等人苦苦相劝亦无果。微曦初透,温朝钟在寺内殿堂烧了会友名册和文件,命令所有人立即分散撤离。他整理戎装,独自走出殿堂,挺立飞龙寺楼门上。宁继兵感动,总司令豪杰也!温朝钟叉腰怒视清军,朗声说:“我就是温朝钟,一切皆我所为,不与他人相干,要杀就杀我,来嘛,朝我开枪!”清军就拉动枪栓,举枪。穿灰呢大衣的宁继兵狼眼血红:“总司令……”冲出殿堂,用力好猛,门槛绊落他穿的一只翻毛黄皮鞋,他奋不顾身护到温朝钟总司令身前,“总司令,快走,快……”“叭叭叭!”射来的子弹击中宁继兵,鲜血喷射。温朝钟抱住宁继兵,悲怆呼喊:“宁继兵,您,不该啊……”“继兵,我的继兵……”范晓梅嘶声呼叫,往殿堂外冲,被飞弹击中左臂,谭建邦冒死将她拽回。

清军持枪朝温朝钟围来,温朝钟面无惧色,抚须冷笑,慨然就擒。

酉阳州牧杨兆溶厉声喝问:“温朝钟,你乃大清子民,为何造反?”温朝钟怒目道:“官逼民反,腐败透顶的清廷早该灭了!你们都是汉人,不知洗雪祖宗耻辱,反为仇人卖力,还滥杀无辜,真无天理良心!问我做啥,要杀就杀!”杨兆溶恼怒挥手。清军举枪射击,温朝钟身中数弹倒地。清军分裂其尸,蜀军得其头,鄂军得两足,湘军黔军各得一手,各自向上邀功。

时温朝钟年仅三十三岁。

是革命军的谭建邦赶来向王雪瑶说了宁继兵牺牲、范晓梅受伤之事的。说他当晚去了飞龙寺,想偷运回宁继兵的遗体,没有寻到。说范晓梅被义军救出后,送去彭水县的秘密联络点治伤,她怀的娃儿流产了。说宁继兵、范晓梅夫妇冒死到黔江参加义举,流血牺牲,与温朝钟总司令一样,都是革命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王雪瑶向宁承忠哭诉了谭建邦来说的这些事。说着,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是亲眼看见了宁继兵遗体的。谭建邦走后的第三天,知府霍柏明让她去朝天门码头一艘官船上辨认一具尸体。官兵打开包裹尸体的麻袋,是具穿灰呢大衣的血糊的无头男尸,一只脚上的翻毛黄皮鞋布满血迹,另一只脚的皮鞋没了,**的脚乌黑。王雪瑶悬心凑拢细看,从肩看到脚,掀开大衣裤腿看,眼冒金星,我的天呃,我的儿……立足不稳。继兵是她身上掉下的肉!那弹孔累累的灰呢大衣是她给继兵买的,里面穿的褐色毛衣是她给继兵织的,那左腿膝盖上的伤痕是日本鬼子的子弹留下的,是继兵,是流淌有妈妈血液的幺儿子!泪水涌眶:“造孽啊,作孽啊……”霍柏明盯无头男尸,看王雪瑶,说:“宁夫人,你要节哀。咳,这个宁继兵,好的不学,竟然……”“霍知府,你说啥子哦,我咋听不懂哦,你咋扯到我家继兵来?”王雪瑶喊叫说,心如刀剜。继兵这遗体不能认,居心叵测的霍柏明是要拿宁承忠开刀,“霍大人,我是看这尸体哀伤,好惨啊,连头都没有了。”霍柏明说:“宁夫人,你可要仔细辨认,你不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吧?听说宁继兵也参与了黔江暴乱。”王雪瑶拂去泪水,瞪眼如盘:“霍大人,听说,听说的就能算数?你以为这是我幺儿的遗体?不可能的!我幺儿宁继兵奉公守法,活得好好的。他跟我幺儿媳妇早就去香港雪梅她姨夫姨妈家了,两人非要在那里定居,说是那里好做生意。”霍柏明眉头锁拢:“是不是啊?”王雪瑶说:“当然是!”霍柏明就拉长脸,对身边官兵说:“这反贼死有余辜,扔进江里去喂鱼!”两个官兵就用麻袋包裹了无头男尸,欲往江里扔。“慢!”霍柏明喊,盯王雪瑶,“宁夫人,你要看清楚哦,莫要后悔哦,倘若真是宁继兵的尸体,扔进江里就……”王雪瑶心里哀叫,我的儿,妈妈是不能认啊,说:“霍大人,按说呢,你还是应该找到他的家人为好。”霍柏明渡步,叹曰:“唉,到哪里去找?即便是找到了他的家人,人家也是可以不认的,造反的逆贼嘛。”王雪瑶强忍悲痛:“我不过说说,你是知府,还不是你说了算。”“扔!”霍柏明说。两个官兵就将尸体扔进江里,浪花飞溅,尸体被激流卷走。王雪瑶大股的泪水往肚子里咽,径直往跳板走,极力镇定下船。登上码头后,她要了乘轿子回家。她没有回家,让轿夫绕道抬她去了另外的码头,雇了艘快船顺流而下,直驶到唐家沱那人称鬼门关的回水沱,祈盼能找到继兵的遗体打捞上船,却发现有官船在江里巡弋,只好忍痛忍恨叫船夫划船离开,对了江水号啕:“我的幺儿呃,你莫怪妈妈心狠啊,妈妈是不得已啊,我的儿,你一路走好……”哭声凄厉,大江呜咽,那船夫也热了眼。“承忠哇,好惨,好惨啊!我们的继兵……”王雪瑶泪水如注,说了见到继兵遗体、眼见霍柏明令其扔进江里、未能找到幺儿遗体之事,说这事只能是你知我知。泣不成声。宁承忠端坐,胸脯起落:“雪瑶,你也只能是那么做。不过呢,也不一定就是继兵的遗体,即便是,继兵在大江里拼搏过,他喜欢大江,有大江与他做伴也算是不幸中之幸事。”他此时不能大悲,雪瑶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巨大刺激,她的哀痛和压力大,她需要的是宽慰。王雪瑶目露希冀,切齿骂:“个挨千刀的,个千刀万剐的,竟黑心砍了我幺儿的……”宁承忠的心锯拉般痛,是官兵取了继兵的人头去领赏?可霍柏明咋还让雪瑶去船上认尸?是革命军不得已而为之,想保护继兵和其家人?可革命军的谭建邦说了,他们没有找到继兵的遗体……“继兵,我可怜的儿,你的丧事妈妈也只能偷偷在家里办啊……”王雪瑶泣诉,见宁承忠不说话,面色铁青,止住抽噎,“老头子,你不会还埋怨继兵和晓梅吧?他们是没得错的,错的是这个腐烂透顶早就该灭了的朝廷!”宁承忠长长一声叹:“有晓梅的下落没得?”王雪瑶抹泪说:“笑霜妹去找过晓梅,是通过同盟会的关系去彭水县那秘密联络点找的,没有见到,说是她转道去香港她姨父姨妈家养伤去了……”

宁承忠双目泪闪,不埋怨继兵,并非是人死为大他已经去了且遗体也没了,是他和晓梅做的事情确实没有错,是我宁家的种,有我宁家人的骨气。去年夏天,在大晒坝那黄桷老树下,继兵曾问他:“爸,我国人和洋人都是人,为啥我泱泱大国的国人却总是受洋人的欺负?”他说:“我国是礼仪之邦,是讲道理的,而洋人蛮不讲理,贪婪霸道。”继兵说:“洋人是霸道是不讲理,可我们国家如是强大富强,他们敢么?”他激动:“所以呀,一定要富国强兵,我跟你们四兄弟取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继兵说:“爸,您的愿望是好,可我问您,如何才能富国强兵?”他语塞,哀叹:“老子都努力过了,咳……”继兵指黄桷老树,说:“爸,打个比方说,倘若这棵黄桷树的树根病了,全都腐烂了,这树子莫说茂盛了,活都是不能活的,是不是?”狠劈掌,“只有将其砍了,将树根彻底挖了,再重新栽棵新树……”他就斥责继兵不该这么乱打比方,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还责怨继兵不该拿这棵大树打比方,大晒坝这黄桷老树可是根深叶茂的,是活得长久的。心里觉得继兵说的也是。范晓梅就跟雪瑶说个这样的话。想到晓梅,就想,她怕是去香港找那个金先生了,继兵给他说过此人,祈盼晓梅平安。咳,儿子儿媳参与了对抗朝廷之事,难说官府不会查出来蛛丝马迹,自己的前程堪忧。哼,妈的,要这为虎作伥的前程又有何用?朝廷命官的他是空有一腔抱负了,却总是一事无成,哀然茫然愤然。啊,我那本该出生的孙娃也没了,用手掌抹泪:“苍天呃,你咋不开眼,咋这么惩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