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霍大姐可能是太激动了,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不得不中断了说话。姚秀芝认真地听着,霍大姐所讲的每一句话,她部曾思索过上千遍、上万遍,但始终找不到答案。因此,这些话又在她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震。她为了寻求这个答案,又缓缓地仰起了泪脸,看着霍大姐,小声地问:

“霍大姐!你爱人又是怎么说的呢?”“他也没有说淸楚。但他曾愤怒地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的党要立个规矩,错捕党的儿女的人要判刑,错杀无辜的人要偿命”姚秀芝在受迫害的漫长经历中,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件事,“一旦我们共产党执政了,如果滥捕滥杀无辜,并且不受到任何法律制裁,这还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吗?人民还会爱戴我们的党吗?如果象我这样挨整的人,继续在革命队伍中受苦役、受迫害,而那些决定审査我的人,依然扶遥直上,还有谁会跟着我们的党革命呢?”因此,她举双手赞成霍大姐话。她沉吟了片刻,坚定地说:

“霍大姐!放心吧,有一天,我们的党会立这样的规矩的。”

霍大姐离去之后,姚秀芝又陷了痛苦的沉思。首先,她又想到了自己身在右路军中,又是一个尚未定性的托派嫌疑分子,不可能回到党中央的身边,跟着红军继续长征北上其次,一提起回师南下,她再次想到了必经之路草地,对一个革命者而言,死是无所畏惧的,但明知道错了,却又要去做无谓的牺牲,那真是又可悲、又可怜了她又想到了“彤儿”,小小的年纪爬过了雪山,走过了草地,由于苦妹子的栖牲,精神受到刺激,至今还未能康复”做为母亲,虽然不是生身之母,她认为不应当再让彤儿重吃雪山、草地之苦了!怎么办呢?她又想到了霍大姐,希望她,或由她托一个可靠的同志担起养母之责,把彤儿领到亲人的抱里健康成长。最后,她又想到了丈夫李奇伟,他南下的命运是注定了的,是死是活,却难以预卜,如果一对近在咫尺的囚徒夫妻,死前都不准见上一面,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姚老师!姚老师!”远方大声的呼唤,惊醒了姚秀芝的沉思,她匆忙用衣袖管擦去满面冰凉的泪痕,循声望去,只见龙海快步跑到了近前,她爱责地说:

“看你跑的这满头大汗,有什么事呀?”

“有啊有啊!”龙海伸手撩起衣襟擦了擦满面的汗水。”

“准是部队找到了渡江的办法,对吧?”

“对对”龙海上气不接下气地答说。”

“还有其它的好消息吗”“有!有”龙海依然长喘短吁地说:

我们的张首长”要我向你报告”请你做好准备,明天清早,赶到江边和你另一个丈夫见面”姚秀芝听后面色骤变,忙说:

“龙海同志!莫急,喘口气,详细地给我说说事情的经过,行吗?”龙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大口地吐出来,接着才又述说张华男请李奇伟建桥的事。姚秀芝紧紧握住龙海的双手,激动地说:

“龙海同志”谢谢你,我真诚地谢谢你!”

“不用谢!我还得赶到江边,帮助他们架桥去,再见!”龙海说罢跑出去了。

姚秀芝失眠了,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夫妻相见就要实现了!真有着他人难以理解的幸福感。她躺在铺上,隔窗望着悬挂夜空的明月,默默地吟诵起一首千古绝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时,李奇伟的形象渐渐地遁去了,随之,张华男的形象叉出现在她的心底,她不知为什么,往昔那种痛恨张华男的情感淡漠了,尤其当她想到张华男主动地寻找李奇伟,并经常向她通报有关李奇伟的消息后,她常自问:“他这是赎罪?还是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是,当她想到张华男亲自请李奇伟出山架桥,并安排他们夫妻相会的时候,她又不能不敬佩张华男的勇气。所以,她心中所剩不多的痛恨之情也七为乌有了。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已对张华男太过分了。”翌日清晨,霍大姐和姚秀芝率领十多名队员离开驻地,向江边走来。他们走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仰首望山,高云端路,是在峭崖崖壁上凿出来的栈道;俯瞰山下,江水象是一条银带,盘桓在数丈深的峡谷里,射着寒光,令人眩目。循着这条江水望去,只见一条笔直的黑色缎带横跨在江面上。姚秀芝用心地看着,暗自惊叹地说:

“这就是奇伟一夜之间架起来的桥吗”对这桥正是李奇伟一夜之间架起来的。昨天,他策马赶到江边,测试了江水的流速,考察了江岸岩石的构造认为在这样的江面上赶架木桥是没有可能的。他依据建造铁索桥的原理,在龙海的协助下,驾一木筏划到对岸,将两根粗粗的牦牛皮绳贴着水面,固定在两岸的巨石上,然后命令部队连夜赶造木筏,运用三国庞统献的连环计的原理,把一张张木筏联结起来,分别系在两根牦牛皮绳之间。就这样,浮桥赶在天亮之前建成了,李奇伟却累得昏倒在桥头。张华男望着这位被折磨得弱不禁风的人,一阵酸楚打心底浦起,他声调低沉地下达命令:

“龙海同志!快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用最好的药为他治病。”“不!不!”李奇俥醒来了,急忙制止龙海,有些虚弱地说:“没关系,给我弄点吃的、喝的就行了。”张华男命令龙海弄来了早餐,他陪着李奇伟香甜地吃着干粮,喝着开水,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望着恶浪滔滔、浓雾升腾、满峡谷都是雪浪花的江面,听着江水滚滚、不停地冲击礁石所发出的雷鸣般的巨响,心里的矛盾也达到了顶点!浮桥建成了,再过一会儿,红军就要踏着这座浮桥脱离险境了,姚秀芝就要到来的消息,该告诉李奇讳了。当他想到这对都被打成托派、长年分居的患难夫妻桥头相会的情景,他又生出了一种苦涩的感情,当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做了那么多愧对他们夫妻的事情,又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辱感。他于痛苦中,竟然生出了这样一种念头:“待到他们夫妻在桥头相逢的时候,我纵身跳这汹浦澎湃的江水中,洗掉我心灵上的污点吧!”天亮了,五彩缤纷的朝晖涂着蓝天,也抹着山川。张华男几经斗争,终于开了口:

“奇伟同志,我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过一会儿,姚秀芝同志就要到”

“什么?”李奇伟就象是触了电似的,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他惊愕了,又冷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大概是在做梦吧。”

“不是在做梦!”张华男打断李奇伟的自语,扼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十分郑重地说:“她很思念你,希望你能珍重她这种思念之情。

张华男讲不下去了,缓慢地低下了头。”李奇伟是敏感的,他从张华男的语气中,意识到了在他们夫妻分别之后,一定发生过重大的波折。由于他曾经神经错乱过,一直担心自己的疯话,会给妻子带来政治上的不幸,所以惶恐不安地问”“华男同志,这些年来,秀芝她……很好!很好!”张华男急忙打断李奇伟的问话,但又觉得以“很好”二字来搪塞,是心虚的一种表现。当然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和李奇伟剖腹长谈的时候,故又补充说:奇伟同志,你受的磨难太多了,我相信你会在磨难中悟出这样就说我们这共产种因,可更坏故奎来。

这些年来,李奇伟身受其苦,自然懂得这句话的深远含意。但令他不解的是,张华男说话的语调是那样的低沉,给人一种愧对他人、真诚反省的感觉。仅仅是一夜的接触,而且是忙于指挥架桥的一夜,他觉得面前的张华男已经不是在苏联学习的张华男了,也不是在上海有意打击他的张华男了,他朦胧地觉得眼前的张华男,已经变成了一个心胸豁达、意志坚毅的红军指挥员了。他暗自感慨地说:

“犯过错误的同志一旦醒悟之后,对历史,对同志,将承受着更大的痛苦。”远方传来了时紧时缓的枪炮声,张华男立即站起身来,传令待命的红军准备过江。顷刻之间,一队队红军战士踏着漂浮不定的浮桥,飞快地跑向对岸。这时,也只有这时,张华男才看到李奇伟的脸上绽出了胜利的笑颜。突然,姚秀芝的形象出现了,张华男几乎是下达命令地说:

“奇伟同志”请你站在桥头,欢迎姚秀芝同志的到来吧。”这时,隐隐传来了隆隆的飞机马达声,李奇伟侧耳细听,严肃地说:““眼下军情紧急,不是夫妻相见的时候,我必须坚守在桥头,负责全体红军战士安全地渡过江去!”

“我负责指挥过江!”张华男指着桥头上方的空地”我再说一遍,你的任务就是欢迎姚秀芝同志的到来!“胡闹”李奇伟发怒了,他伸手指着天空:“你听听这隆隆的马达声,说明飞机就要到了。一旦敌机发现红军过江,炸断了浮桥怎么办?”张华男被李奇伟的冻然正气镇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华男同志”李奇伟似乎有意缓和了一下口气:“你是红军的指挥员,红军的安危,耍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张华男一向是高傲自恃的,但今天却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渺小,象是一个听话的战士走到对面,和李奇伟共同把守着这座浮桥的桥头,看着红军战士快步通过颤颤悠悠的浮桥。”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响了,张华男的两只眼暗喷着怒火,一眨术眨地望着两山之间的天空。敌人的飞机终于越过了山头,出现在江面的上空,一架、两架,整整六架。张华男命令坚守桥头的部队对空射击。刹时之间,万弹齐发,打得敌人的轰炸机不敢俯冲扫射,只好翘起头,又结队飞向山后边。”

“奇伟!奇伟一一”声声动情的呼叫,把李奇伟注视桥身和江面的两只眼睛唤回,他一看姚秀芝从山道上冲了过来,他惊喜地喊了一声秀芝”“便迎面跑了过去。他们几乎是同时伸开了臂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张华男望着这戏剧性的相见,不由激起他一串联想:什么是真正爱情的象征?是亲吻吗?是追求异性美的幸福吗”全然不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的表现形式,姚秀芝曾被迫给予了他,然而真正的爱情大门,从未向他打开过看,他们二人那疯狂的拥抱,不就是对强行分别的抗议吗?不就是对自己强行得到爱情的嘲弄吗?望着这对患难夫妻在弹雨中的忘情拥抱,张华男终于明白了,只有两颗火热的心熔为一体的时候,才是人世间真正的爱情。

红军剧团的同志们惊呆了。只有霍大姐不忍再看这囚徒夫妻的相逢,她把头扭过去望着高山,似乎在默默地祝福:“愿革命能保护真正的爱情。”

彤儿跟着姚秀芝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这样热情。她无法理解,吓得不知所措。她看见了站在桥头、神态悲音的张华男,惊呼了一声”爸爸”飞身跑到了桥头,紧紧抱着张华男,哭诉着:

“爸爸!爸爸!你看看吧,妈妈她”准是疯了!”张华男紧紧地抱住彤儿,亲吻着她那黑黑的发丝,泪水扑扑簌簌地淌了下来。他能对孩子说什么呢?又怎样安抚孩子那纯洁的心灵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给孩子更多的爱,只知道怨恨为什么要造成这人间的悲剧。

突然,又传来了隆隆的飞机马达声,张华男知道敌人的轰炸机又返回了,他匆忙推开啼哭不止的彤儿,下达了防空命令。”飞机的马达声,也在李奇伟的心中敲响了警钟,他明白自己应当结束这来之不易的夫妻相会,投身到护桥的战斗中去了。他痛苦地推开姚秀芝,严肃地说:

“快带领同志们过桥!”

“你呢?”

“我自有自己的战斗岗位!”李奇伟看了一眼饱含泪水的姚秀芝,快步跑回桥头,全神贯注地望着桥身和江面。

很快,姚秀芝走到桥头的另一面,望着彤儿那惊疑的目光,深情地说:““彤儿!快踉着妈妈过桥,不然,敌人的飞机就来炸挢了。

“不!不!”彤儿边说达往张华男的身后躲岁:“我跟着爸爸,哪儿也不去。”姚秀芝明白了,方才那悲喜相交的拥抱,深深地刺激彤儿那纯洁无瑕的心灵。为此,只有伤心地叹气而已。霍大姐一把抓住了彤儿的手,有些哀伤地说:

“彤儿,快跟着霍阿姨走吧,你爸爸还要指挥部队防空过江。”

霍大姐领着彤儿,和姚秀芝一块走过了令人心颤的浮桥以后,敌人的飞机又开始轰炸了。姚秀芝急忙背起有点惊怕的彤儿,走到一棵粗大的松树下边,紧贴着陡峭的石壁防空。一声巨响,只见敌机投下了一枚枚炸弹,相继在江中爆炸,激起了一丈多高的水柱。她又看见江对面的桥头,张华男镇定自若地指挥部队对空射击,李奇伟严峻地注视着桥身的安全,催促着红军战士冒着弹火过桥。忽然,一发炮弹落在了浮桥的旁边,把一名红军战士震下了桥去。李奇伟担心拴着木筏的牦牛皮绳被炸断,慌忙跑到桥身中间,以身护卫着桥大声地指挥着红军战士飞渡浮桥。

张华男转身一看,桥头对面不见了李奇伟,他四处搜寻,发现李奇伟站在桥身中间,他急忙命令龙海催他返回桥头。龙海奉命赶到跟前,无论他怎样哀求,李奇伟却决不离开一步。”敌人的轰炸机开始轮番轰炸了,一时间爆炸声、喊声、飞机的马达声、对空射击的枪炮声,汇成了一首战争交响曲,在两山对峙的峡谷中回响。一架敌机沿着江面俯冲过来,张华男飞身跑到浮桥的中间,大呼一声”卧倒”他扑在了李奇伟的身上。

“啪啪啪”阵扫射过后,只见张华男从李奇伟的身上滚到了一边。”姚秀芝惊呼一声“华男!”扔下彤儿,飞身扑向浮桥的中间,紧紧抱住张华男受伤的身体,哭喊着“华男,华男”

敌机远去了。张华男渐渐地醒了过来,他望着扑在自己身上啼哭不止的姚秀芝,内心中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微微地笑了,但依然是歉疚地说着:

“秀芝同志”请你原谅我”也请奇伟同志”原谅,我”张华男说罢昏迷过去。”姚秀芝的心碎了,她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了张华男。姚秀芝大声地说:“华男!我原谅了你,我真的原谅了你!她俯身想抱起张华男,可她怎么也抱不起来。

李奇伟伫立在一边,昕到了救命恩人说的那些话,也猜到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但在此时,他没有一点妒忌,也没有一点怨恨,他也重复着姚秀芝的话:“华男!我原谅了你,我真的原谅了你!“突然,又传来了敌机隆隆的马达声”他命令:

“龙海同志!快把张华男同志背到对岸去。”龙海俯身抱起自己的首长,一边小声呼唤着“首长!你醒醒!一边和姚秀芝踏着浮桥向对岸走去。刚刚走到桥头,彤儿急急跑过来,抓住张华男的手,嚎啕着:

“爸爸,爸爸!”霍大姐慌忙赶过来,一边为张华男包扎伤口,边严厉地命令:

“龙海同志”你把李奇伟同志怏拖过”龙海快步向桥身跑去。”这时,敌人的飞机又开始俯冲扫射了。姚秀芝向桥身中间望去,但是泪眼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淸李奇伟那镇定自若的表情,只看见龙海快速地奔跑。随着一架敌机掠过桥身的扫射,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晃,倒在了奔腾咆哮的江水中。

姚秀芝惊呼着“奇伟”拚命地向桥身飞跑。忽然,她看到龙海纵身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中”江水咆哮奔腾着,敌人的飞机轰炸着,红军战士继续踏着浮桥前进”为了服从战争的全局,不久,一、四方面军的文艺队伍也合并了。但这支混编的文艺队伍貌合心离,分成了两派,窃窃议论着中央上层的分歧,并发表各自的见解。一天早晨,驻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起因是简单的,原四方面军的一位基层干部,悄悄地对本派的同志说:“我们的张主席来电,命令我们挥师南下。”这话恰好被一方面军的同志听到了,当即向他们说:

这是张国焘有意分裂红军,希望四方面军的同志要擦亮眼睛,不要上当,坚定地跟着我们北上!这么一说,就刺激了四方面军的同志们的自尊心,双方就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烈,把原来私下议论的事都亮出来了。最后,四方面军的同志指责一方面军犯了政治错误,长征是逃跑,是被敌人的飞机、大炮吓破了胆,对革命丧失了信心,继续北上,就是继续逃跑;一方面军的同志大声疾呼,北上是党中央决定的,批评四方面军是军阀土匪,南下才是真正的逃跑路线。

姚秀芝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她是没有权利发言的。她又独自到了那座横跨小溪的竹桥旁边,陷了沉思。她明白这种争吵,反映出的是上层意见的分歧,也说明了北上和南下之争,已经到了有结果的时候了。”“秀芝!”姚秀芝闻声转过身来,看见霍大姐领着彤儿走到了跟前,她焦急地问:

“霍大姐那场争吵结束了吗?”

“结束了!”霍大姐驻步叹了口气,惆怅地说“上面的争吵也快结束了!”姚秀芝吃了一惊,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四方面军分道扬镳的场面,而她自己却被甩在了中间,望着背向而去的红军,顿感孤寂、窒息。稍顷,她又试探地问:

“张国焘真的电令右路军中的四方面军挥师南下吗?”霍大姐悲愤地点了点头。

“那我死活也不跟着他们南下。”霍大姐深情地点了点头,答应一旦出现了那种局面,她一定把姚秀芝带走。”姚秀芝总算得到了最大的慰籍。但是,当她想到李奇伟万一幸留人间,再当作囚徒押着南下,重新涉草地、翻雪时,她心中的苦水又掀起了狂澜,搅得她苦涩难言!”她又想起了身负重伤,一直昏迷不醒,住在原红四方面军医院中的张华男。如果真的出现了一、四方面军分裂的局面,他无疑将随医院南下,象他这样的伤情,能重涉草地吗?她惶恐地问:

“那”华男同志怎么办?,““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霍大姐告诉姚秀芝,医院通知,为了轻装南下,决定把一批重伤员留在老百姓家养伤。她希望姚秀芝去看看张华男,最好能知道他养伤的地方,便于将来联系。姚秀芝抓住霍大姐的手说,

“你陪我一块去吧?”

“我不能陪你去。”霍大姐望着姚秀芝,说明自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能离开大部队,要和丈夫保持密切的联系。她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

告诉华男同志,红军弟兄要分家,我不能去看望他了。”姚秀芝听了“红军弟兄要分家”这句话,泪水几乎要流出,她”嗯”了一声,沉痛地点了点头。

“彤儿!跟着妈妈看爸爸去吧。”

“不不!”一直抓住霍大姐衣襟不放的彤儿,狠狠地瞪了姚秀芝一眼,十分坚定地说:“我要跟着霍阿姨去看爸爸。”那天,姚秀芝和李奇伟在桥头相见之后,彤儿便和她成了仇人。在彤儿不长的人生道路上,认为好的母亲只有一个丈夫。可是她最亲爱的母亲,竟然当着她和爸爸的面,并在同志们的众目睽睽下,和一个自己不相识的男人拥抱,她当时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理这个母亲了。”同时她还决定跟着霍阿姨和爸爸张华男闹革命。所以,她比谁都关心爸爸的伤势,她哭着说:

“霍阿姨!快陪着我去看爸爸!”姚秀芝望着视自己为敌人的彤儿,就象是吞食了一把五味子,又苦又涩。这些年来,彤儿是她的希望,也是维系她和张华男的关系的一条纽带。现在呢,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过去,她不愿增加彤儿心灵上的创伤,没有把历史的真实情况讲出来,可眼下又该怎么办呢?她没有了主意。

“彤儿,阿姨事多,实在挤不出时间陪你,还是跟着妈妈去吧?”

“不!不!”彤儿抓住霍大姐的衣襟哭着说。

姚秀芝虽说决心给彤儿讲清事情的真相,可眼下又不是说这狴事的场合,只好含着泪水说:

“彤儿,你可以不理妈妈,可你得去看爸爸啊!他现在最想的人,一定是你。”

“这不用你管,有霍阿姨跟着我去呢”“可你霍阿姨”

“不怕!明天,我自己去。”彤儿说罢,头也不回地朝驻地走去了。”姚秀芝望着彤儿的背影,眼泪扑扑簌簌地下洒落。霍大姐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明白此刻不是宽慰姚秀芝的时候,仰起头望了望已经转到中天的太阳,取出一只赤金的手镯,感伤地说:

“秀芝,你带上它去看华男同志吧。”

“你从嘟儿弄来的这只金镯子?“这是我那个地主老子留给我的。从念中学的时候我就带着它。结婚以后,把其中的一只送给了丈夫,我就保存着这一只。”

“那怎么好送给华男呢?”没什么!这一带的百姓很穷,送给华男同志,变些钱,好治病。

“姚秀芝很不情愿地接过了这只金手镯,但她清楚地看见霍大姐的手在发抖。”医院设在一座小小的山村里,距离姚秀芝的驻地有二十九月的大山里金风送爽,各种树木开始变色,有的变成白色,有的变成黄色,有的眼见着就要变成了红色。连绵起伏的苍山好似戴上了一现五颜六色的学盖,披上了一件斑斓多姿的彩衣。姚秀芝心急如焚,思绪如麻,她无意欣赏这初秧的山色,只是闷着头地向前走着,希望快些走完这;十余里山路。她翻过了一座山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微合上双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算是爬山途中的休息。稍顷,她蓦、地睁开双眼,俯瞰脚下的山梁,“只见各种颜色的山**正含苞待放,真是美极了!她身不由己地冲下山去,挑着裂嘴欲开的山**拔了一棵又一棵,很快就接了一大把。她双手把山**捧在面前,闻着山**那特有的清香。

太阳平西,就要沉到大山的背后,这座驻着红军医院的小小山村,便失去了阳光的青睐。姚秀芝捧着山**走进村里,那一座座茅屋草舍,却变成了青冷的色调,再望望街上军民那惶恐的神态,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快步走进送彘,看见一位负责同志正在收拾医疗设备,一种不样的预兆扑进她的心中,她焦虑不安地问:

“华男同志住在什么地方?”这位负责同志住手抬头,打量着姚秀芝那惶然的神色,误以为是调来帮忙的,顿把眉头一皱,训斥地说:

“这运用问我吗?眼下不是开庆功会,快去准备行装,待命出发!”

“同志,你”搞错了,我是一方面军的,是专程来看望张华男同志的。”这位负责同”看了看姚秀芝的着装,点了点头,不紧不辍地说真”

“华男同志一早就转移了”

“啊”姚秀芝惊得手中的那把**失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用山草捆的腰子断了,这束整整齐齐的山**撒了一地,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完全失去了它那绚丽夺目的花色,只有淡淡的清香缓缓地溢**开来,沁人心腑。

这位负责同志告诉姚秀芝,昨天夜里接到上级的命令:重伤员一律就地安排,中高级指挥员要分散安置,以防被白军搜出,惨遭杀害。今天清晨,第一个就把张华男送到隐蔽的山民家里了。片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问: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秀芝。”

“真巧!”这位负责同志转身取来一封信,“你是这位张首长的妻子吧?昨天上午,张首长的神志清醒了,把我的笔要了过去,很是吃力地给你写了这封信。”姚秀芝顾不得解释她和张华男的关系,急忙接过了这封信,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姚秀芝同志亲启”,眼睛渐渐地模糊了,捧信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她极力地平息这骤起的感情巨澜,一边暗自祝福:

愿你给我带来福音”一边抖瑟着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三张信纸,她擦了一把溢满眼眶的得水,顺次看了去

秀芝同志:

我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或者说我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不要,把我又推回到人间。不管怎么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啦,觉得死并不可怕。但我清醒地知道,第二次死”或者说去马克思那里报到的日期不会太远,在此余生之时,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一)我的人生长征就要结束了,但是革命”或说是追求理想之光的长征刚刚开始,我希望你能从黑暗中走出,看见我们的胜利。为此,请你这位继续长征的人能宽恕我的过错,因为人到死前记恨的只有敌人,希冀的是战友能记住共同创建的丰功伟业;

二)彤儿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但她却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当你和李奇伟同志重建幸福家庭的时候,给彤儿的应当是温暖和幸楫,我在地下也会感激你们的

三)你和李奇伟同志长期遭到不公正的审查,我有义务为你们说话。我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中央写了两封信,务请你代我转到。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战友张华男

姚秀芝的眼前豁然亮堂了许多,她双手把信紧紧贴在胸前微微地合着眼,稍顷,她又赶忙打开了另外两封信:

中共中央:

姚秀芝同志的托派案存疑多年,她经受住了一切考验,如果说长征是最好的试金石的话,姚秀芝同志是一块永远闪光的金子!我可能不久就离开革命队伍了,我愿用最后的生命证明她是一位好同志!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张华男(画押的红是我的热血)

姚秀芝的心颤抖了,她努力平静着这激动的心情,又读下去:

中共中央:

李奇伟同志被审査多年了,一直没有结论。但从他忘我修桥,不顾个人安危掩护同志们过桥,不幸坠江这件事情来看,他不是托派,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请予以平反昭雪,如果他不幸牺牲了,请追认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

致以共产主义的敬礼

张华男”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

姚秀芝痴痴地望着那红色的手纹,默默地念着“化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这句话,渐渐地感到这红色的手纹扩张开,来。长江瘦红了,黄河变红了,长城也变红了。她似乎看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河山都变成了红色,她不禁脱口而出“啊!这就是革命”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姚秀芝收好张华男留下的信,决心去査访他的下落,结果十分失望。为了明天能去较远的山村查访,她住在了医院中。她怎么也不能睡,辗转反侧中,依稀看到长空闪出了一片银光,只见张华男驾着传说中的祥云姗姗飞至,伫立在这片银光的中央,继续朗诵着他用热血化押的书文。她激动地大声哭喊:

“华男!你下来看看我啊!”军号声响了。姚秀芝从幻梦中醒来,她仔细地听辨这号声,惊得脱口而出,“怎么是紧急集合?

她慌忙冲出房中,只见那位医院的负责人站在発子上,十分严肃地讲着话:

“同志们上级指示我们,今夜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右路军中的一方面军的同志不告而辞了,要求我们集结待命!”这消息犹如惊天的霹雷,把姚秀芝完全地击昏了!她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连知觉都没有了。大家散去之后,她急忙把那只金手镯交给那位负责人,说了一句“请务必把它交到张华男同志的手里”转身离开医院,沿着原路飞快地跑着。”

姚秀芝回到驻地以后,霍大姐不见了,彤儿不见了,一方面军的所有同志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空空的营房,听到的只是四方面军的同志咒骂一方面军逃跑的话声。她望着那一张张很不友好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着:

“都走了,就把我留下了”片刻,她想起了自己视为第二生命的小提琴,又急忙四处查找着,可连个影儿也没有。忽然,发现了霍大姐留给她的一封短信:

秀芝:

我们走了,望你安心地留下来,坚持北上的路线,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彤儿就交给我吧,千万不要责怪孩子。她有音乐天赋,把你的小提琴带走了,你不会生气吧?姚秀芝捧着霍大姐的信沉思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感包围着她。李奇伟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他就象是一颗夜明珠,在她面前闪着光亮。她为他祝福:

“保佑他还活在人世吧,有了他,我甘愿再过一千次草地,再爬一万次雪山”右路军中的一方面军独自北上了,剩下的四方面军可乱了营。广大指战员犹如坠五里雾中,不知事情的原委,有人骂一方面军闹分裂,有人骂中央是右倾机会主义”、“逃跑主义”。面对这亲人骂亲人的局面,姚秀芝心如刀绞,她真想对着能理解她的同志大哭一场,可又去哪儿找这样的同志呢?她明白自己此时的特殊处境,她是没有随一、三军团北上的一方面军的人。向这些同志们做解释工作吗?自己还闷在葫芦里,又怎样去说服人家呢!”她在痛苦中想到了张华男,又从他给中共中央写的信中想到了李奇伟,她禁不住地再次自问:“他还活着吗”万一他真的被江涛吞食了,我又该怎么办呢?做为一个生者,虽然是一名囚徒,又该对他做些什么呢?”最后,她决定找有关领导,呈上张华男的信,希望能尽快地为李奇伟平反昭雪,即使他已经魂游四方,对生者而言,也不失为一种最大的慰”最怕的事情出现了

姚秀芝走进领导的办公室,发现墙上贴着用白纸写成的横幅,上书“追悼李奇伟同志大会”。她愕然了,几乎失去了知觉,脑中呈现出一片空白”她呼唤了一声”奇伟”,便嚎啕大哭起来。”负责安排简易治丧的同志们惊呆了,他们问清姚秀芝的身份后说,自从李奇伟坠江涛以后,很多指战员纷纷来信,赞扬李奇伟临危受任架桥,不顾个人生死指挥红军过桥的壮举,并指出这一壮举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材料”他不是托派,他是一个执着追求革命的忠诚战士,请求领导为他平反昭雪,追悼他的英雄业绩,激励红军指战员继往开来,革命不息。领导经过缜密地研究,决定今天上午为李奇伟同志召开追悼会。

姚秀芝在悲痛中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党,终于认识了自己最忠诚的儿子,而姚秀芝这位常年受株连的囚徒,转瞬之间也变成了烈士的妻子,当即披戴上白花和黑纱,伫立在只有灵位,无而遗体的臬旁守灵,给这追悼会增添了悲哀的色彩。”追悼会开始了,参加追悼会的人也象是抽掉灵魂似的谁也不问死者为什么常年受害,只是随着司仪那低沉的声音,做着应该做的动作,因为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样一点:整人,或整死人是应该的;能为挨整的人平反,为被整死的人开追悼会,是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要为之感恩戴德。

这时,一位中年干部走到灵桌前,他就是红四方面军保卫局的主要负责人,名叫常浩,多年以来,专门负责审査李奇伟的托派案子。他无比沉痛地握了握姚秀芝的双手,随之发表了一篇千古绝妙的悼文:

“李奇伟同志为革命英勇献身了,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怀念他。奇伟同志不能死而复生了,我们每一个生者都扪心自问一下,应该向他学些什么呢?我以为是他能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在最困难的时候继续革命,永远和党一条心

“眼下,我们的中央突然带着一、三军团逃跑了,继续坚持他们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如果我们把李奇伟同志当做一面镜子,很好地照一照这些机会主义者的嘴脸,我们不就从中得到很多革命的启示吗?”姚秀芝听着这篇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悼文,内心巨大的悲痛淡化了,渐渐地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愤慨!她禁不住地暗自责问:““你是真的颂扬奇伟吗?不,你是在盗用美好的词句,掩饰你们迫害同志的罪行。一个自称为革命领导的人物,怎么能如此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面对奇伟同志的灵牌,你们怎么没有一点歉疚呢?你怎么不扪心自问一下,在共产党人的道德法庭上,在马克思、列宁这两位执法官面前,自己应当承当什么样的罪责呢?

“如果说奇伟同志是一面镜子的话,不首先应当照一照你们吗?迫害同志,排斥异已,党同伐异的丑行,靠谎言能遮盖得住吗?你念这篇悼文的目的,无非是借颂扬死者的功业,达到让生者继续赞美你的目的,这是何等的无耻啊!”啊!你终于道出了开追悼会的目的:咒骂中央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借用李奇伟甘愿挨整的事例,鼓动不明真相的指战员赞成你们的路线,支持你们南下的主张,如奇伟同志真有在天之灵,他会做何感想呢?我悲苦的心灵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利用死者来为你们的争斗服务了吧。

常浩继续念着悼词,

“我们追悼奇伟同志,就是要学习他忍辱负重的优良品质,无条件地服从我们张主席的领导,坚决和中央的逃跑主义路线斗争到底!为了完成奇伟同志的未竟事业,我们坚决挥师南下,再过草地,在张主席的领导下,开创新的革命根据地!”天哪!红军彻底分裂了,中国革命又将经受多少磨难呵!又有多少好同志将葬身在茫茫草地之中啊”奇伟,你离去了,你的英灵得到了超脱,再也不会为这些人为的争斗、无谓的牺牲而痛苦了!

“不,我们的灵魂将更加不安。”突然,姚秀芝被这合唱似的齐声回答带了幻景,她看到了老马、苦妹子、十岁红,还有那匹死在夕阳残照下的骏马,也从天边飘然飞来。从他们那严肃的神态可以猜出似乎都想说这些话:

姚秀芝望着这些死难的战友,悲凄之感越来越凝重了。她反思着这些空灵的肺腑之语,恍惚觉得不无道理,可精神上又似缠上了一道铁链。她为了能得到某种解脱,或者说是得到一种欲望的需求,她真想在这些亡灵中找到李奇伟,希冀他那热情的服神能驱散顿生的寒流,给她就”要结冰的心以温煦;希冀他能对着这些自诩为革命者的领导人,发表一大篇人生演讲,使得正在为祖国奋斗的后死者振聋发聩,重新扬帆于苦海之中!但,她就是找不到那个期望的身影

幻觉消逝了,战友的亡灵也结伴离去了,她没有看见李奇伟。她蓦地抬起头,奇迹出现了,李奇伟和龙海正站在追悼会场的门外。她以为这又是幻觉。但这不是幻梦,是现实。李奇伟没有沉江底,龙海也真的战胜了汹浦的江涛。

那天,李奇伟坠江以后,他以顽强的毅力和江涛拚搏,虽说他生在江南,自幼爱在大风大浪中游泳,但他自从接受审查以来,已有好多年没有在江河中搏击了,再加上营养不良,体质下降,他无论如何用力,也难以敌住江水的冲击,他忽而被盖顶的江涛淹没,忽而被湍急的漩涡卷水下,待到他被冲到江湾急转处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被恶浪吞食到江心了。”龙海跳江水以后,分不出哪是江涛击起的浪花,哪是敌机俯冲扫射娥起的水柱,他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这位架桥的红军工程师。他冲出交战的江面之后,凭借江涛把他推向峰巅的时刻四处寻觅,仍旧没有看见李奇伟的踪影。他猜测,可能人已被冲到下游去了。所以他一面大声疾呼:“李首长!”一面展臂击水,顺流而下,待他游过江流急转处的险隘之后,发现有一具”尸体”随流漂下,他飞快地游到近前,抱起“尸体”一看,惊得叫了一声“李首长!”遂又朝着一块平缓的江滩游去。”李奇伟得救了!他醒来的时候,看见龙海正双腿跪在他的身边,流着热泪呼喊着”李首长”。他无力地伸出双手,抱着龙海那粗壮的大腿,凄楚地说着:

“谢谢你救了我!”龙海在山里长大,有着常人没有的适应山地生活的能力。他搀着李奇伟,沿着江岸奔走在山林中。饿了,采摘就要成熟的桔子、柿子、核桃等山果充饥;累了,就找个安全的山洞休息。当他们沿江走到那座浮桥前,这里早已人去地空,只有迫岸的江涛发出的嗡嗡响声。龙海望着浮桥的遗迹,不见了相联的竹筏,只有两条粗粗的牦牛皮绳依然如故,就象是两条黑黑的水蛇,浮游在江面上。他俯身抓起一条牦牛皮绳,用力拽了拽,高兴地说:

就靠抓住这根牦牛皮绳子过江?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龙海一向寡言,他看着李奇伟疑惑的表情没说什么,从挢头的地上拣了一把丢下的刺刀,很快就砍来了一抱竹子和藤条,不声不响地劈啊编啊,不到半天功夫,就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竹筐,小心地放到江水里,自己抓住牦牛皮绳子跳到竹筐里,转过身来笑着说:

“首长!请上浮船吧。”

李奇伟纵身跳到竹筐里,一只手紧紧抓住牦牛皮绳,一只手用力一挥,象首长发布命令那样,说了一句”开船!”竹筐便平平稳稳、慢慢悠悠地向对岸漂去。李奇伟望着龙海那憨厚而又聪明的样儿,会心地笑了。”李奇伟和龙海赶到新的驻地,正遇上为他开追悼会,他真是百感交集啊!他制止了憨笑不止的龙海,默默地伫立在门外,看着追悼会将如何进行。”当他听到常浩念到:“李奇伟同志为革命英勇献身了,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怀念他的时候,他暗自激动地说:

“党啊!我亲爱的母亲,你终于认识了自己的儿子”子不嫌母丑,孩子不记恨父母的打骂,我只要活着一天,就要为着你的光辉未来奋斗不息”当他听”应该向他学些什么呢”我以为是他能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在最困难的逆境中继续革命,永远和党一条心的时候,他认为这就是组织上给他做的盖棺定论,他更感动了:

“感谢党组织,我要继续不懈地奋斗到底”往下,他却越听越糊涂了,“为了完成奇伟同志的未竟事业,我们坚决挥师南下,再过草地,在张主席的领导下,开创新的革命根据地”这时,突然他被一声”奇伟”的哭喊惊醒了,只见姚秀芝热泪纵横、踉踉跄跄地向他扑来”追悼会终止了。”参加追悼会的人惊呆了”常浩停止了念悼文,神色木然。”姚秀芝扑到李奇伟的面前。李奇伟目光清冷,一言未发。姚秀芝暗想:““难道他真的不原谅我和张华男的过失?”还是这位主祭人常浩有着异乎寻常的应变能力,未等姚秀芝和李奇伟说一句话,他就抢先宣布了下面的三条

一,追悼会到此结束,参加追悼会的人立即回到单位,做好重过草地的准备;

二,李奇伟依然是我们的英雄,随我去办公室谈今后的工作;

三,明天就要过草地了,龙海把我的住房安排一下,让李奇伟和姚秀芝这对患难夫妻,过一个幸福的夜晚。”姚秀芝完全沉缅于蜜的海洋中了秀芝随龙海走进一座喇嘛庙一间铺陈华贵的厢房”,她望着憨厚的龙海,劝他去休息,准备过草地的用品。龙海不能理解姚秀芝此刻的心情,说什么也不离去,要求帮助收拾屋子。姚秀芝只好笑着说:

“结束战斗龙海,你看还需要收拾那些地方?”龙海仅仅是奉命行事,只要主人说声满意了,他还巴不得早些离去呢!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了句”那”你就等李首长吧!”遂转身走出了房门。”姚秀芝伫立在屋中,又仔细地打量这间卧室,她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可一时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喇嘛住房了。噢,想起来了,和当年苦妹子与欧阳琼雪山下相会的卧室差不多。不知何因,她一想到苦妹子亲手处决欧阳琼的往事,她又觉得在这间卧室里和李奇伟过夜是很不吉利的,但一想到和李奇伟桥头相会的情景,又自我嘲弄似地笑了。”夫妻相聚,是人间极平常的事情,对姚秀芝来说,却是非常艰难的了。她和李奇伟分别八年,每人都做着囚徒的美梦,然而大梦醒来,又是严酷的审讯。她望着这宽宽的才床,厚厚的被褥,渐渐地又想起了巴黎的新婚之夜,武汉阑的分别情景,那时也有这样的床褥,但仔细想来,没有哪”张床褥,会给她带来象今夜的幸福和心酸!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那句谚语吧

“得来容易的忘却的快,苦尽换得甘甜来。”幸福是什么?是心湖中**起的涟漪。可是今天的姚秀芝,虽说结婚已经十年了,她却生平第一次尝到这种幸福的滋味,她于这种欲醉欲仙的感受中,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也忘却这些年所经历的各种艰苦,她只有一个想法:

“奇伟快回到我的身边来吧!”

天完全黑了,龙海给她和奇伟送来了过草地用的炒面,可李奇讳还是没有回来。她独自伫立在房中,望着那盏摇曳的酥油灯,心里又掠过一片疑云:“他为什么还不回到我的身旁来呢?难道他不愿这样的相会吗?”有顷,她又理智的自我安慰说:

“瞎想些什么,领导一定把最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正和领导研究如何挑这付重担呢等吧,迟来的夫妻相会,将是更加的幸福。”姚秀芝完全猜对了,又完全猜错了。”革命的策略和政客手段,有时是很难区别的。常浩为李奇伟开追悼会的目的,可以概括成这样的一句话:为死者树碑给活人看。为李奇伟写传是为了鼓动不明真相的同志反对中央,同意他们南下的路线。李奇伟意外地活着回来了,如果还象过去那样对待李奇伟,一定会失去民心,如果李奇伟站在中央的路线上,坚决反对南下路线,这岂不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怎么办呢?常浩自有妙计在心,遂决定和李奇伟进行这次长谈。”李奇伟常年处于审査之中,完全不了解上层的斗争。加”之中央的负责同志分散各地,难以集中,从客观上形成了山头主义,使每个党员奴隶地认为上司就是党,上司就是代表党发号施令的。因此,李奇伟听说遵义会议后的党中央未和四方面军联系,也未预先征得第三国际的认可,就轻易地同意了常浩的观点,指责北上是逃跑主义路线。结果,常浩的目的达到了,他紧紧握着李奇伟的手,满意地说:

“天不早了!快去和分散多年的夫人温存温存吧。”不!”李奇伟异常坚定地说,但当他一看常浩那惊愕的神色,忙又补充说“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不是夫妻温存的财候!”常浩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李奇伟活象是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蓦地收住笑声,故做幽默地说:

“奇伟同志!共产裳人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去满足一下人生的七情六欲吧!”秋夜颇有些寂意了,李奇伟却解开了风纪扣,敞开衣襟,让凉嗖嗖的夜风尽情地吹打着。喇嘛庙的铃声叮咚作响,由远而近,告诉他会见久别的妻子的地方就要到了。他收住了脚步,看了看披着夜纱的庙宇,踟蹰片刻,又有些犹豫地迈开了步子。”李奇伟放轻脚步,走进非常干净的卧室、炕上早已铺好被褥,姚秀芝坐在炕沿上,痴痴地看着摇曳的灯光,从她那红晕的面颊可以猜出,她深深地沉了幸福的暇想中,连丈夫已经走行卧室都不曾发觉。忽然,一阵乍起的夜风浦进屋来,李奇伟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又响亮地打了个喷嗔。姚秀芝闻声抬头,好似触了电,腾地站起身来,惊喜地叫了一声“奇伟!”一跃扑到了李奇伟的怀抱里,紧紧地抱着那瘦瘦的身躯,不住声地说着:

“亲爱的!我们总算又到一起了”李奇伟异常地冷淡,他的身子木然不动,两手垂着,两眼呆滞,毫无一点表情,任姚秀芝疯了似地揉着他的身子,翘着脚跟,伸长颈项,亲吻他那冰凉的面颊、额头、嘴唇姚秀芝终于结束了这“一头热”的见面礼,她热泪纵横,有些模糊地望着李奇伟那冷冰冰的表情,暗自痛苦地想:“奇伟受的委屈太多了,连夫妻相聚的现实都不敢相信了!”为此,她又挑逗似地亲了亲他满是胡茬的下巴颏,温情地说:““亲爱的,快从苦海中爬上岸米吧,让我们一起饱饮这幸福的甘露!”李奇伟依然不动。”“亲爱的,我是秀芝啊!看,我铺好了被子,足足等了你大半夜了。”李奇伟还是没有表情。

“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秀芝啊!”李奇伟徐徐地抬起双手,轻轻地推开了姚秀芝。

姚秀芝惊得瞠目结舌,哆嗦地叫了一声”奇伟”又紧紧地抱住了李奇伟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