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能!我刚刚从四方面军的同志那儿问来的,绝对可靠。”张华男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但痛苦的心情反而更加重了。他为了从这情感中解脱出来,匆忙转身离去了。他步履沉重地走了几步,听到了背后传来的熟悉的抽泣声,他是为了净化自己的心灵呢?还是为了同情啜泣的姚秀芝?他不清楚!他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低沉地说:“秀芝同志!请你忘记过去的我吧,也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我,如果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那就怪我是真诚地爱你吧!说完,他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了。”姚秀芝听说丈夫李奇伟还活着,她怎么能相信是真的呢,这正如一个常年被定为反革命的人,突然听说无罪释放,怎么也不敢相信一样。后来,她失声地哭了,似乎通过这哭声,把分别后的思念、痛苦、委屈、怨恨”一古脑儿倾倒给李奇伟!因此,她越哭越伤心,越伤心就越想哭。”不知逝去了多少静静的夜时,霍大姐十分困眨地来换岗了,她一听姚秀芝的哭声,惊得困神不翼而飞,踉踉跄跄地赶到了近前,一面摇晃着姚秀芝的身子,一面焦急地问:

“秀芝,秀芝!你为什么哭啊?”姚秀芝一见是霍大姐,抽泣地说了一句“奇伟他还活着。”说着一头扎进了霍大姐的怀抱,失声痛哭起来。”霍大姐爱抚地摸着姚秀芝被露水打湿的头发,长长地叹口气,暗自说:

“这台戏可怎么往下唱哟!”正当姚秀芝和张华男这台戏不知该如何往下唱的时候,苦妹子和欧阳琼的戏已经到了唱不下去的地步。

欧阳琼回到红军剧团以后,不是爬山,就是涉水,部队一天天减员,战争却越来越是频繁,天天在荒漠的少数民族地区中钻来钻去,他那所余不多的革命热情渐渐地耗掉了。他经常愁得一筹莫展,当着苦妹子的面发牢骚:

“长征到何处才算是一站呢!”这对苦妹子来说毫不足奇。她认为革命就是要克服各种困难,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可笑的。因此,她每一次的回答也就更令欧阳琼失望了:““想这些干嘛,长征总会有终点站的,我们跟着大家一块走就是了。”翻越夹金山不久,中央在两河口召开了政治局会议,张华男向红军剧团的全体同志传达了会议精神:为了创建川陕甘革命根据地,迎接全国抗日民主运动的**,红军必须战胜一切困难,继续北上。欧阳琼听后几乎吓瘫了,他急忙打开那本做秘书时用过的残破地图,一看红军北上的路线,不是茫茫无际的雪山,就是漠漠无边的不毛之地,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达到目的地呢?他一想起翻越夹金山的情景,全身都不寒而栗,禁不住地问苦妹子:““我们能战胜这些困难吗?”“没问题!在我们红军面前,是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的。”苦妹子难以理解欧阳琼提这样的问题,尤其当她看着欧阳琼那愁眉苦脸的样儿,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悲观失望的情绪?这多危险啊。”欧阳琼觉得苦妹子是那样的陌生,漠然地苦笑了一下,嘲笑地说:

你懂多少?竟然教训起我来了”转身气乎乎地走去了。他常常感伤地自问:

“如果被饿死、累死、甚至于战死在这异乡僻壤,值得吗?”在欧阳琼看来,霍大姐不辞辛劳,带着剧团的同志们奋勇前进,是为了支持丈夫执行毛泽东路线的,一旦革命取得胜利,她岂止是个小小剧团的负责人啊!他的结论是:霍大姐积极长征是理所当然的;姚秀芝全力支持霍大姐的工作,是为了借助于霍大姐的地位,免于再受审查之苦,并争取早日摘掉托派的帽子。他又想到了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对苦妹子一人发过这样的感慨:

“我欧阳琼一没有强大的靠山,二没有权力和地位,一个能吟几句诗的小知识分子,将来会有个什么结果畴?”苦妹子听后感到震惊,难以理解。并严厉指出:这种念头是可怕的。为此,他们夫妻大吵了一顿。事后,苦妹子又如实地向霍大姐做了汇报。结果,欧阳琼表面上接受了同志们的批评,并假模假样地做了检讨。但他和苦妹子却掘开了一条无法填平的鸿沟。

伴随着和谐的家庭生活的破裂,发生口角便成了家常便饭。

欧阳琼越来越沮丧了,他连发牢骚的对象也找不到,每当苦妹子关心他的时候,他都伤心地说这样一句话:

“你们生活在火炉里,我生活在冰窖里。”欧阳琼又是一个封建意识非常浓厚的人,他一向认为苦妹子是个人的私有财产,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欧阳家族传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扔下妻子”尤其是未来的儿子远走高。因此,他忍受着一切困难和不悦,默默地跟着红军剧团,继续向北长征。

两大主力红军会师以后,很快又翻过了一座大雪山”梦笔山,从此,红军便跋涉在千里雪山中了。雪山的寒冷,消耗完了他最后的一点革命热情;荒漠的征程,完全磨掉了他最后的革命信心,待到红军从千里雪山走出,进松潘县毛儿盖准备过草地的时候,欧阳琼终于下定决心要远走高飞了。

这是一座用木头架起来的藏族式的房子,分上下两层,按照藏族人民的习惯,上层住人,下层关牲口。由于反动土司的宣传,在红军到达之前就人去搂空了。这座房屋的上层住室设备简陋,光线黑暗,住室的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架着个三角架,在三角架的下面吊着一个又黑又脏的小铁锅,这就是藏族人民离不开的坎具。住室向阳的一面,有牛眼大的窗子,在窗子的下面有一张遍是油渍的破木桌,那盏酥油灯摆在桌面的正中央,吐着如豆的银光,夜风从牛眼窗中悄悄地吹进来,灯光摇曳不止,时时都有被吹灭的危险。苦妹子坐在临窗靠桌的铺上,一面哼唱着刚刚学会的《打骑兵歌》,一面在灯下缝着一个不算小的布袋。同时,还不断地抬起头,看看皋上那支新发的手枪,她那削瘦的面颊上时而露出丝丝笑靥,两个又深又大的酒窝,发显得诱人可爱了!难怪欧阳琼常捧着她的头,边欣赏边赞叹地说:“削瘦多了,你虽然失去了杨贵妃的雍雅、丰满的美,可又增添了林黛玉式的病态美,说句老实话,我喜欢你这病态美。

室外起风了,传来阵阵怒号的风声。突然,破旧的木门被吹开了,苦妹子误以为是欧阳琼回来了,她匆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起身赶到门口一看,又失望地叹了口气,关死木门,无精打彩地回到桌前,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室外传来了缓慢而又沉重地上楼梯的响声,苦妹子惊得收住手中的活计,侧耳细听,惊喜地一面自语:“对!是欧阳那特有的踩踏楼梯的响声。

一面急忙起身赶到了门前,双手打开不遮风雨的屋门,迎进了满面愁容的欧阳琼。苦妹子一看这没有喜色的脸,心顿时凉了一半,她矜持相对了片刻,依然装出一副笑脸,象往日那样尽妻子应尽的义务”那就是给丈夫以柔情、以温暖,所以又强作分外热情的样儿,蓦地抓住欧阳琼的双手,捧到自己的面前,一面低下头,把自己温柔的面颊贴在这冰冷的手上,一面又温情地说:““手都快冻僵了吧?来让我给你暖和暖和。

“去去”我一点也不冷。”欧阳琼倏地抽回了自己的双手,急步走到铺前,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捧着低垂的头。

苦妹子被惊得怔住了,她望着冷漠、严酷的丈夫,真想抱头痛哭。但既然亲手酿造了这杯难以口的苦酒,那也只好屏住气、闭上眼往下咽啊!另外,苦妹子虽然已是一位红军战士,但从女性的道德观念出发,她仍然恪守着那套封玮的一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习俗。近来,每当她碰到欧阳琼无缘无故的冷遇,她就强迫自己回想过去童养媳的生活,回想和欧阳琼相亲相爱的往事。待到她想起公爹的**威,欧阳琼的亲爱的时候,她心中所有的烦恼就不翼而飞了。这时候,她精神上仿佛得到了胜利为此,她还经常告诫自己:“谁都有不高兴的时候,做为妻子,连丈夫痛苦的病因都搞不清楚,那还算是什么夫妻啊!”但是,苦妹子始终没有搞清欧阳琼日渐消沉的缘由。妻子是最敏感的,苦妹子感到欧阳琼不仅失掉了苹命热情,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远到了她无法看清欧阳琼真实面貌的地步。她曾暗自痛苦地说:

“难道是我还不够温暖吗?为什么欧阳琼的心会冻成冰块?”这天晚上,她几经斗争,又从自己的身上找到了根源”对欧阳琼还不够温暖。她为了化开欧阳琼心中的寒冰,格外温情地问:

“欧阳,你饿了吧?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好吗?

“不饿!”欧阳琼连头都不抬一下,很不耐烦地说:“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静静地休息一会儿行不行?”苦妹子的努力又失败了!她含着委屈的泪花走回桌前,拿起没有缝完的活计又缝了起来。”欧阳琼自寻烦恼的阶段总算结束了,他缓慢地抬起头,一眼又看见了放在桌上的手枪,不禁惊得一怔,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手枪掂了掂,漠然地问:

“你们也发枪了?”

“发了。”苦妹子总算盼来了话题,她急忙笑着告诉欧阳琼,这一带敌人的骑兵多,反动土司的武装也不少,经常袭扰我们的部队。领导上对此特别关注,为了保证宣传队的安全,没有怆的同志都发了一支手枪,十发子弹。接着,她把头一低,羞怯地说:

“欧阳,你信不信?今天剧团的同志们比赛射击,我还打了个第一名呢!”“第一名顶个屁用!”欧阳琼粗俗地说罢,放下手枪,缓缓地踱着步子说:“天天不是躲,就是藏,打个世界第一又有什么用?再说,手枪历来是为自己准备的!”“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苦妹子惊得不知所措,愕然地望着欧阳琼。”“怎么就不能这样说呢?”欧阳琼蓦地收住了脚步,两眼狠狠地盯胃苦妹子那惶恐的表情,操着教师爷的口吻说:

你没有真到过前线,也不知道仗是怎么个打法的。我敢说每一个红军战士”不!也包括敌人的士兵都懂得,手枪是逼迫自己冲锋、卖命用的。”苦妹子听后十分反感,但如此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为了不加深夫妻之间的感情裂痕,她主动宣布休战,低下头继续缝制。”“你这是在缝什么啊?”苦妹子闻声抬起头来,看见欧阳琼已经走到跟前,冷不防从苦妹子的手中夺去活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又粗又长的布袋子,好奇地打量着。苦妹子从身旁又拿起一条缝好的布袋子,相比之下,显得又细又长,她满脸堆笑地说:

“这是装粮食用的袋子啊”

“那也用不着缝两条哇?”“用得着!用得着一条是你的,一条是我的。

苦妹子说罢,又从欧阳琼的手中夺过那条没有缝好的布袋子,笑着问:“你知道这条布袋,为什么又粗又长吗?”欧阳琼毫不感兴趣地冷笑了一下,又淡然地摇了摇头。

“你真笨”苦妹子为了讨得欧阳琼的欢喜,故意地向他呶了呶嘴,做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动作。接着,她又害羞地,霍大姐说了,我是两个人,应当准备两份口粮,所以我就缝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布袋子。”说罢,发现欧阳琼依然是冷冰冰的,于是又主动地抓住欧阳琼的一只手,深情地说:“欧阳,听说草地荒无人烟,一眼望不到边,不知哪天才能走出去。到时候啊,咱们没出世的儿子的那一份口粮,就犒劳给你了!”苦妹子的这番良苦用心,仍旧没有换来欧阳琼的笑颜,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愤愤然地说:

“我不需要了。”

“为什么?”这太出苦妹子所料了,她惊愕不解地问着,希望这仅仅是句玩笑话。”“道理是简单的!”欧阳琼非常严肃地说:“因为你和即将出生的孩子都不需要它了!”苦妹子听后茫然了,细心一琢磨,又吓得几乎瘫在了地上。瞬间,她想到了欧阳琼这些天来的变化,似乎又从这变化中预感到了什么,但她又不情愿这预感就是现实。所以,她又慌乱地大声说:““不!不”我需要它,咱们未出生的儿子需要它,你”也需要它!”“需要?”欧阳琼不紧不慢,十分冷酷地向:“你能保证走过草地吗?

“能!一定能”苦妹子隐约地明白了,她非常焦急,信心十足地说。

“万一我们即将出世的儿子,生在这荒凉的草地上怎么办?”

“这……

“这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了!”苦妹子为了说服欧阳琼,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说:“霍大姐和姚老师告诉我了,孩子还不到出生的日子。”“难道就不会早产了?”

“这……“这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欧阳琼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有关草地的一些传说。一句话,他把红军即将征服的草地,形容成是一块飞鸟难过,野兽进去就出不来的地方。尤其当他说到绿油油的野草,掩护着吃人的烂泥塘的时候,脸色吓得都有些苍白了。最后,他望着惊疑不定的苦妹子,严厉地问:

“万一你陷进这吃人的烂泥塘中,我们的儿子早产在这里边怎么办?即使把你救出来,你和我们的儿子还有命吗?”苦妹子一向是敬佩欧阳琼的学识的,远在中央苏区的寸候,就认为能听欧阳琼谈古论今、讲述全国各地的风俗是件快事。同时她还相信,这些从书本上看来的学问是不会错的。因此,她今天又被欧阳琼吓唬住了,尤其当她想到就要出生的孩子,真的生在吃人的烂泥塘里怎么办?她出于母性的本能,一时失去了主张,惊恐地问:““欧阳,你说该怎么办呢?

“留下!”欧阳琼又坚定地补充说:“我陪着你一起留下。

“不!不”我不能留下,我不能离开同志们!”苦妹子本能地反对说。

“一定要留下!”欧阳琼发怒了,他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面,震得那盏酥油灯火苗摇摇晃晃,似乎这座昏暗的住室也摇动起来。”苦妹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那就是不反对她跟着红军革命。眼下,欧阳琼要胁迫她离开红军,她怎么能够答应呢?她望着拍桌子瞪眼睛的丈夫,顿时也火冒三丈,十分干脆地答说:

“要留,你自己留下,我死活也要跟着霍大姐、姚老师她们长征的。

“她们也不会同意的!”欧阳琼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震得苦妹子不知所措。欧阳琼不慌不忙地补充说:“让我陪着你留下的决定,就是霍大姐和姚老师批准的。

“这不可能!”苦妹子霍地站起身来,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说:“我这就找她们去。”

“站住!”欧阳琼一把拉住了苦妹子,突然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苦妹子的双腿,失声地哭了“苦妹子!你听我说,你就服从我这一次,不行吗?”苦妹子愤怒到了极点,根本不看跪在脚下的欧阳琼一顷刻之间,她想了很多很多,当她把欧阳琼的变化,和今天晚上的事情联系起来,她真想一脚踹倒跪在面前的丈夫。她渐渐地冷静了,认为自己有义务说服欧阳琼,继续跟着红军长征北上。她不情愿地扶起了欧阳琼,感伤地说:

“我们不能留下!欧阳,主力部队北上了,谁还敢收留我们呢?”

“这你放心!我联系好了一户买卖人家,等你生完了孩子,我们再设法找红军去。”欧阳琼为了打消苦妹子的顾虑,又说:“请你相信我吧,一定能找到红军!”苦妹子完全明白了,留下来的主意是欧阳琼想出来的。换句话说,也是他这些天来苦思冥想的结果”借着自己生孩子,体面地当一名逃兵。她为了使欧阳琼放弃这种可耻的念头又硗之以利害:

“你想得太简单了,土司打回来以后怎么办?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我们还能活命吗?”

“能!能!”欧阳琼似乎早就想好了出路,说:“我们可以骗他们,就说我们不是红军,是普通的汉人。

“他惟恐这个方案不够妥贴,又手舞足蹈地说:

“再不行,主力红军一走,我们就化妆成买卖人,逃离这蛮夷之地。只要回到了内地,凭着我的学识和本事,保你跟着我过幸福生活。”苦妹子惊呆了,欧阳琼所说的留下生孩子,纯粹是一种借口,趁机脱离革命队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做为一名坚信革命,永远跟着红军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要走背叛革命的道路,真想拿起桌上的手枪,一下结束了他的性命。她为了完全摸清欧阳琼的真实思想,又有意地说:

“我们是夫妻,谁也不应当隐瞒谁,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出来,我还能不听你的?”欧阳琼毫不隐讳地说,脱离红军队伍的想法经醖酿很久了,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一既能带上苦妹子一块走,又能和红军相安无事,好离好散,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接着,他又说今天可谓是天赐良机,因为可以借生孩子留下来,再逃向内地,永远结束这不知死活、比上西天取经还难的长征生活。为了**苦妹子下定决心跟着他走,还对未来的家庭生活,做了最为美好的描绘。最后,他眉飞色舞、喜笑颜开,竟然调情似地摸了一下苦妹子的下巴颏,放浪地说:

“到那时,我们就会睡在铺着绫罗、盖着绸缎的象牙**了!”“啪”的一声,苦妹子重重地打了欧阳琼一记耳光,气得浑身颤抖地说:““无耻!你自己走吧,你自己去睡那象牙床吧,我永运也不离开红军,不离开革命!”欧阳琼被这记响亮的耳光打清醒了,他一面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面颊,一面怒气冲冲地快速踱着步子,暗自思索着。当他想到苦妹子一旦向组织报告以后,他就要真的变成了阶下囚,轻者被押着北上长征,重者就会处以极刑。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遂决定采取早已想好的方案,当即收住脚步,恶狠狠地问:“

“你到底跟我走不走?”

“不走!”苦妹子发了疯似地大声说。”

“那好,我也不勉强你!”欧阳琼缓和了下口气,低沉地说:“念我们夫妻一场,我请求你在天亮以前,不要把我的事向组织报告!”“你给我滚!”苦妹子说罢肌在桌子上放声地哭了。户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了,直吹得这破旧的门窗响个不停,室内的哭声越哭越悲,嚎啕不息。苦妹子完全被气疯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一个可耻的逃兵。忽然,腹内的婴儿又使拳弄脚了,她几乎是迷信地认为,这是孩子在抗议她逼走了父亲!为此,她又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没有完全尽到责任,应当为这就要出生的孩子追回父亲。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发现室内黑洞洞的,方知酥油灯不是耗尽了灯油,就是被风吹熄了。她顾不上点灯照明,受着为孩子追回父亲的驱使,下意识地摸到了桌上的手枪,踉踉跄跄地跑出屋门,投进了风声怒号的夜幕中。

苦妹子连跑带颠,终于追上了欧阳琼,她死死地抓住欧阳琼的后衣襟,声声哀求不要离去。然而,欧阳琼这个可耻的逃兵,完全误解了苦妹子冒风追来的用心,以为苦妹子是要把他送上审判台和断头台,他掏出随身带着的手枪,严厉威胁地说:““你再不松手,我就开枪打死你!”

“你就是打死我,也不让就要出世的孩于,有一个逃兵爸爸。”这时,远方传来了执勤哨兵的口令声,欧阳琼误以为这是苦妹子叫来的追捕他的卫兵,气得把眼一闭,连头也没回一下,甩手身后,一搂板机,“啪”的一声,苦妹子倒在地上,他趁机跑走了。”苦妹子的臂膀中了一枪,她倒在地上愤怒到了极点,完全忘记了枪伤的疼痛。她听着附近哨兵的呼喊,她看着前方訧要消失在夜幕中的黑影,匆忙掏出新发的手枪,对准前方的黑影搂响了板机”枪响以后,苦妹子清楚地看见前面的黑影晃了一下身子,又一歪一趔地向前跑去。她欲要举枪补射,蓦地又停下了,暗自说:

“没有打死好,等哨兵把他抓回来,再一块算总帐”哨兵的喊声越来越近了,前方突然响了一枪,苦妹子循声向前一看,那个黑影猝然摔在了地上。”

太阳就耍落下山了,那桔红色的暮霭浓抹着西天,也洒在了金碧辉煌的索花寺的身上,显得更加艳丽、壮观。索花寺座落在北山向阳的半山坡上,占地面积很大,有正殿、旁殿、喇嘛住房、云游喇嘛住房。寺院的两侧各树一尖顶方塔,自塔顶间向四面牵出粗大的铁索,塔前蹲踞着巨型石狮,增添了寺庙的庄严气氛。寺院旁边有一条丈把宽的溪水,澄碧见底,蜿蜒伸向东南。忽然,溪水旁边飞起了欢快的歌声,循着歌声远远望去,一个块头很大的红军战士和”个身材纤细的小同志坐在溪水边,一面很不协调地唱着《打骑兵歌》,一面在忙忙碌碌地做些什么,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是谁,自然也搞不清他们在做些什么。听这歌声越唱越起劲了:“敌人的骑兵不须怕,坚决沉着来打它,“目标又大又好打,“排子枪快放瞄准它”我们打垮它我们消灭它”随着战马的长啸,只见张华男骑着他那匹骏马,沿着溪水边飞驰而来。歌声停了,坐在溪边的小战士站起来,举着一只装有粮食的又细又长的布袋子,高兴地喊着:“爸爸!爸爸!”啊,她原来就是彤儿。张华男急忙勒住缰绳,纯熟地下马,象往日那样俯首亲了亲彤儿的面颊,关切地问:

“彤儿,明天就要过草地了,干粮准备得怎么样啦?”彤儿双手举起装满干粮的布袋子,把头一歪,骄傲地说:

“爸爸,你瞧,足有十多斤重,够吃半个多月的了。”张华男接过装满干粮的布袋子,掂了掂,稍经沉思,看看正在和骏马亲昵的老马同志,严肃地问:

“彤儿,按规定,你分不到这么多的干粮啊?是不是老马叔叔偷着均给你的?”“不!不”老马急忙赶到近前,取出一条又粗又大的布袋子,指着上面用红线绣的“老马”二字,憨厚地笑着说:“瞧!姚老师说我吃的多,特为我缝了这条又粗又大的布袋子。下午分发过草地的干粮时,霍大姐和姚老师又出了个新点子,建议每个女同志为我和龙海同志捐献一斤干粮。这样一来嘛,我的布袋再大也装不下了。”

“那你就把它送给了彤儿,对吧?”张华男蹙着个眉头,有所怀疑地问。”

“对!对!”老马傻乎乎地笑了: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先把干粮存到彤儿的布袋里,方才我们俩个商量好了,过草地的时候,就学着过共产主义生活,当然喽,我的肚皮大,免不了要共彤儿的产。”“恐怕不是这样吧?”张华男仔细他打量了一下老马手中那条又祖又大、并绣有”老马”二宇的干粮袋子,暗自计算了一下,至少也得装十五斤。他似乎从这条干粮袋中,看到了霍大姐、姚秀芝,还有受伤怀孕的苦妹子的崇高品格。但是,他再用心一想,老马为什么不在住地分给彤儿粮食呢?遂又疑惑不解地问:“老马同志,你和彤儿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这还用问吗?老马叔叔分给我干粮啊!”彤儿天真地抢先答说。”“不完全是为这件事,“老马匆忙又补充说,“过草地究竞要走多少天?谁也不知道。万一粮食吃完了,怎么办?那只有吃野菜了。彤儿是从上海来的,分不清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有毒,我带她到这儿来,主要是学着辨认野菜的。

张华男就是喜欢老马这祖中有细的性格,假若不是为了关照姚秀芝和彤儿这点私心,他早就下令调回自己的身边了。他望着乐呵呵的老马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老马同志!彤儿就拜托给你了。”这时,那匹通人性的战马走到了老马的身旁,用头轻轻地拱着他的身体,用舌头舔着他的手,甭提有多么亲热了张华男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腹部,感情地说,“不要这样依依不舍嘛,明天,你就又回到他的身边,和他做战友了”旋即飞身上马,两脚一磕马的下腹,马就象是一阵旋风似地飞去了。

老马望着远去的张华男,仔细品着他方才说的话,感慨池自语:

“看来,他又要把这匹战马送给我们剧团用了。”张华男赶到红军剧团的住处,适逢姚秀芝为哭哭啼啼的苦妹子换药、包扎伤口。关于欧阳琼企图裹挟苦妹子叛逃,最后开枪自杀的事情,他当夜就知道了。那时,他曾气得猛拍桌案,大骂死有余辜。今天,他看见苦妹子把受伤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的形象,听着她苦苦哀求的话声:“我不留下!我要跟着部队北上长征。

心里又突然自责起来:如果能多关心欧阳琼一些,帮助他放下思想包袱,或许不至于发展到今天。如今,苦妹子大义灭亲负伤了,但她灵魂深处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令人难过的是,即将出生在长征路上的孩子,要终生背上徒叛爸爸的包袱,对此,他陷了沉痛的凝思。”姚秀芝和苦妹子有着特殊的感情。这种特殊的感情,绝不是来自同情苦妹子的处境,更不钻为她有个苦大仇深的出身所感动。姚秀芝从苦妹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种高贵的品格,她质朴、纯洁,永远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并能为真理而斗争。姚秀芝在受审查的时候,周围同志间的关系发生了骤变,只有苦妹子依然如故为了坚持真理,宁可自己受审查,也绝不诬陷同志。对此,姚秀芝曾经暗自喟叹地说:“革命队伍中的成员是复杂的,在敌人的屠刀面前,会产生英雄,但是,在同志受到不公正处分的时候,有多少人会冒牵连的危险,敢于仗义执言呢?恐怕是不多见的吧,而苦妹子正具备这两种品格。

“如今,她负伤了,预产期又将临近,是把她隐藏在老百姓家中,还是带上她过草地,继续北上长征呢?这在同志们中间引起了争论,溜等上级做出决定。姚秀芝自从获悉李奇伟活着的消息以后,对张华男越发地冷淡了,每每想起乘人之危的往事,还有着一种难以言谕!烛为苦妹子包扎好伤口以后,望着赶来宣判苦妹子命运的张华男,不容置疑地说:

“华男同志,无论你们领导做出怎样的决定,我是要带上苦妹子过草地的,如果你们认为是个累赘,我背上她爬也要爬出草地去!这就是我个人的态度。”苦妹子感动得啜泣不止,她望着张华男那肃穆的表情,惟恐他做出不准自己北上过草地的结论,忙又哭求:““首长,我能走啊!生孩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您还不知道我为什叫苦妹子吧?我就是母亲上山打柴的时候,生在树棵棵底下的啊!母亲说,生下我以后,用破头巾把我包回家来的。母亲没有事,我也活了下来!”姚秀芝被感动得淌出了泪水,她望着仍然一言不发的张华男,愤怒地质问:

“现在,你就是掌握苦妹子命运的上帝了,听听她从苦水里泡大的历史,想想我们的苦妹子对革命做出的贡献,难道你就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吗?”张华男当然有权做出决定,但他宣布的结论却是让苦妹子留下。他望着悲凄啼哭的苦妹子,想起了她唱的”哎呀来”的歌声他听着苦妹子苦苦相求的话语,他渐渐地动摇了原来的决定,思索着如何把苦妹子带出草地的办法,在姚秀芝的一再威逼之下,他终于做出了新的决定:

“我同意苦妹子随军过草地,为了保证她和未来孩子的安全,她骑着我的马行军。另外,请转告老马同志:由他全权照管好苦妹子。”苦妹子喜从天降,但不知道如何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哭着走到张华男的面前,向着拯救自己的上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遂又连哭带笑地离去了。”张华男叫住也要离去的姚秀芝,首先向她解释:自己精神上虽然十分痛苦,但已经不是转嫁痛苦与他人的自私者了。接着,他向姚秀芝通报了中央政治局在毛儿盖召开的会议的内容,传达了红军一、四方面军混编为左路军和右路军。左路军总指挥是朱德,政委张国焘,参谋长刘伯承。右路军总指挥是徐向前,政委陈昌浩,参谋长叶剑英。红军剧团,以及他自己所带的部队随右路军过草地,继续北上长征。

姚秀芝听后心里豁然亮堂了。不久以前,她曾听霍大姐悄悄地说过,红四方面军的主要领导者有军阀主义,把红四方面军看作他个人的实力,夸耀他手里的人多,衣服整齐,完全不看一方面军长途跋涉,战胜敌人的追击包,克服各种自然困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只看一方面军衣服破烂,大量减员,并乘机威胁中央。她政治上十分敏感,明白在毛儿盖滞留一个月的原因,就是中央对此迟迟没有做出决议。为此,她与霍大姐急得坐卧不安。今天,中央统一了思想,前边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阻挡不住中国革命的胜利了。她真诚地说:

“华男同志,我感谢你,感谢你为我带来了中国革命的福音!

“另外,我还为你带来了个人的福音。”张华男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那样的低沉。”姚秀芝听后怔住了,暗自说:“他会为我个人带来什么福音呢?是指搞清我的托派嫌疑了吗?不可能!只要李奇伟的托派问题没有解决,我的托派问题是不会有结论的。”她茫然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这福音”难道指的是他?”

“对!被你猜着了。”张华男告诉姚秀芝,那天,在宣布组建左路军、右路军的会上,他见到了一位在苏联留学的战友,获知李奇伟仍然被当作托派看押着,将随右路军过草地。最后,他讪讪地笑着说:

“请接受我最真诚地祝愿:祝愿你们这一对患难夫妻,能在最艰苦的草地上相会!”张华男说罢看了看陷幸福遐想的姚秀芝,心中又涌出了一股酸楚,旋即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去了。”这真是天大的福音啊!姚秀芝遥望着远天,长时间地呆痴着、凝思着。瞬间,她想起了和李奇伟在北京街头的邂逅相遇,想起了在巴黍公社墙下举行的婚礼,想起了那无数个甜甜蜜蜜的日日夜夜

心里又**起了幸福的浪花,她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热恋阶段“有顷,她又想起李奇伟几次被打成托派,一个意志如钢的共产党员竟然想到了死,那会被逼成了什么样子啊!她无比伤感地自语:““亲爱的奇伟,你受苦你就象是一位忠诚的儿子,天天在遭受母亲那不公正的鞭笞啊!”然而,当她想到是李奇伟使她戴上“托派”帽子的时候,她心里又充满了阵阵不安和疑虑。难道奇伟真的诬陷了自己?不会!可当时张华男明明代表组织这样通知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陷了深深的痛苦。但是,当李奇伟的形象再次展现在她的眼前时,人生的苦辣酸甜又全都忘却了,她爱他,她那破碎的心里只有一个祝愿:““快进草地吧”祝愿我能在茫无边际的草地上,看见他那魁伟的身影,弄清事实的真相。分红军剧团终于进了草地,沿着先头部队提前埋好的““由此前进”的路标。十分艰难地向前跋涉着。苦妹子的脖子上吊着一只伤胳膊,骑在马背上举目远望,“呀,前面的草原茫茫无边,在草丛上面笼罩着阴森迷蒙的浓雾,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草丛里河沟交错,积水泛滥,露在外面的水呈淤黑色,散发着腐臭的气息。这里没有石头,没有树木,更没有人烟,有的只是一丛丛长得密密麻麻足有几尺高的青草。在这广阔无边的泽国里,简直找不到一条路,脚下是一片草茎和长年累月腐草结成的泥潭,踩到上面,软绵绵的,若是用力过猛,就会越陷越深,甚至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再也休想从里面爬出来。

苦妹子看着一行行跋涉在草地中的红军战士,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每当腹内的婴儿动跳不已的时候,她就怨恨地暗自说:

“我为什么要结婚呢?不然,我也会唱着“哎呀来”和大家一块前进了!”进草地的第二天清晨,浓雾笼覃,压迫得红军战士喘不过气来。中午已过,浓雾化做了密布的乌云,气温也骤然下降,随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黑云,狂风卷着绿草,暴雨打在了红军战士的身上,不一会,艰难跋涉的红军战士全都变成了落汤鸡。滂沱的大雨下个不停,本来就泥泞的草地,很快就出现了一片片水洼。老马迎着扑面的风雨,选择着前进的道路,小心翼翼地牵着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忽然马的前蹄陷进了泥潭,老马用力打了战马的臀部二拳,战马蓦地向前一跃,把苦妹子扔下马来,摔在了一片白汪汪的水洼中她疼得惊叫了一声。

霍大姐和姚秀芝急忙赶了过来,从水洼里扶起呻吟不止的苦妹子。不时,大家都围拢过来,焦急地洵问情况。苦妹子为了安抚大家,说了一句“没关系,快赶路吧!”遂又逞强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苦妹子突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疼,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姚秀芝很早就做了母亲,她一看苦妹子的情况,心里吓得咯登一声,暗自说:“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这时老马牵着那匹刚刚跃出泥潭的战马走到跟前,一边向苦妹子致欠,一边请她上马。姚秀芝十分清楚,临产的妇女是不能骑马的,当即就制止了,并请老马牵着战马离开了现场。她又与霍大姐私语了几句,把背上的小提琴解下来交给彤儿,蹲在苦妹子的面前,小声地命令说:““不准说话,快趴在我的背上,我和霍大姐轮换着背你走!”这时,龙海突然赶到了近前,把背上的干柴解下来扔给老马,在苦妹子的面前一蹲,边推姚秀芝边说:““姚老师!这动力气的事怎么能让你来干?看我的吧。”霍大姐轻轻地捅了龙海一下,蹙着眉头向他使了个眼色,说:

“龙海”你留着力气给大家做饭吧,这种事就交给我和姚老师吧。”

“为什么?”龙海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误以为是指男女不相近的事,很不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和姚老师也封建,背着女伤号都不同意。好!我看你们能背几步远?”姚秀芝看着纯洁的龙海,暗自说:“多好的战士啊!”可是,龙海毕竟是个没有结婚的青年,艾人生孩子的事,么好和他讲呢?真是把姚秀芝给难住了。龙海又犯起了牛脾气,赌气地问:

“苦妹子大姐!你要是封建,就让姚老师背你;你要相信龙海兄弟没有坏心眼,你就趴在我的背上,只要我龙海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你背出草地去!”苦妹子真的被龙海这真挚的行为感动了,尤其当她想到姚秀芝那纤弱的身体,便毅然而然地说:““龙海兄弟,我”让你!”虽说龙海有一个健壮的体魄,可是在这风雨交加的草地上行军,背上再背一个行将分娩的女同志,就是有天大的力气也不够用。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了,呼吸越来越快,但每当他听到耳旁的呻吟声,精神立刻又抖擞起来。

“霍大姐!快来,苦妹子就要生了。”霍大姐慌忙跑到近前,当即和姚秀芝商议,停止行军,立即把帐篷搭好,准备为普妹子接生。”老马选择了一块高地,收齐每人手中行军探路的拐棍,熟练地搭着帐篷。龙海轻轻地把苦妹子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身体,遂又转到帐篷下边散步,想快些恢复早已耗尽的体力。突然,他发现在一片泥塘的旁边,插着一块象路标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他不认识字,叫来了姚秀芝,询问木牌上写的是些什么?姚秀芝念道:

“此处是陷井,吞吃了一个同志,后来者千万注意,切勿靠近!”龙海听后瞪起了大眼,朝着陷井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算是对献身的同志的敬意。”帐篷搭好了,苦妹子被抱了进去。当年,霍大姐曾为中央苏区的老俵接过生,自报奋勇为苦妹子助产;姚秀芝站在帐蓬的门口护卫,并准备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她听着帐篷内越来越响的呻吟声,知道苦妹子就要分娩了。当她想到孩子出生后吃什么的时候,又想起苦妹子早产,还没下来奶水,为此,她急得打转转。这时,老马走到近前,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说:

“都怪我不好,没有完成首长交给的任务,还让苦妹子受了大罪。姚老师,请领导狠狠地处分我吧。”姚秀芝宽慰了老马几句,又问他能不能搞几条鱼来。鱼汤能催奶,苦妹子有了奶水,出生的孩子才能活下来。老马微微地点了点头,突然把脚一跺,补过似地说:““俗话说得好,有水就有鱼!我就是掉进泥塘里淹死,也要为苦妹子找来鱼。”老马说罢,向着彤儿一招手,每人拿着一个搪瓷缸子出发了。”帐蓬内的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嚎叫,姚秀芝暗自说:“剧烈的阵痛过后,孩子就呱呱落地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但苦妹子的喊声却越来越弱了,最后竟然听不到了声音。姚秀芝纳闷地自问:“该生了!为什么还听不到孩子的哭叫亩?”过了一会儿,霍大姐从帐帐里走了出来,散在周围的同志们一起围了过来,争着询问:“生了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霍大姐的脸色铁青,声音也有些喑哑,十分悲痛地说:

“同志们!苦妹子是横位难产,我们又茂有剖腹接生的条件,恐怕”霍大姐说不下去了,她那盈眶的泪水扑扑籁籁地淌了下来。龙海发了疯似地大喊:

“霍大姐!你可要保住苦妹子的命啊,只要她活着,我能把她背出草地去的。”霍大姐能说什么呢?她和姚秀芝蓦地抱在一起,失声地哭了。”龙海一看两位领导的样子,急得捶胸跺地,大声嚎啕。顷刻之间,帐篷前面一片啜泣声。”有顷,姚秀芝轻轻推开霍大姐,极力控制住情感,无比伤情地问:

“快回帐篷去吧!”

“不用了”苦妹子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黄豆粒大的汗珠,她强作笑颜,捧着她那袋剩下不多的干粮,小声地喊,“龙海兄弟,你”过来。”龙海哭泣着走到苦妹子的跟前,望着她那虚弱的病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苦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她望着抽泣不止的龙海,充满感情地说,

“龙海兄弟!坚强些,这干粮我用不着了,就留给你吧。”

“不!不”你用得着!你用得着龙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大声地哭叫着。”突然,苦妹子推开姚秀芝,她不知从哪凡来的力气,拚力地冲到了帐篷下边,纵身跳进了那座吃人的泥塘”“苦妹子”大家惊呼着,一起赶到了水塘边,性急的龙海欲要跳进泥塘救苦妹子,被姚秀芝拚力抱住了,指着水塘边插着的木牌,严厉地说:““跳进去就没命了!”苦妹子在泥塘中挣扎着,越陷越深,但是她的面部却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她微笑着向大家摆着手。待到泥塘的水就要漫过她的脖子的时候,她的眼中猝然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呼喊:

“亲爱的同志们”再见了红军万岁,革命胜利万岁!”泥塘的污水终于堵住的嘴,她永远也喊不出声音来了。”围在泥塘旁边的同志,都向前探着身子,伸着双手,大声地喊着:

“苦妹子”苦妹子”这时,老马和彤儿端着两搪瓷缸子小鱼赶到了,他们望着还露在水上的那两只俊俏的大眼睛,一起哭着呼喊:

“苦妹子”!我们给你找来了鱼”苦妹子完全沉到泥塘里去了,只有一顶军帽还漂浮在水面上。在晚霞的照映下,那颗闪闪发光的红星越发地鲜艳了。泥塘中的水泡消失了,涟漪平静了,那顶红星军帽也渐渐地沉到泥水中。

老马和彤儿都呆痴了,他们把搪瓷缸子里小鱼倒泥塘中,看着那一条条欢游的鱼儿,抽泣着说:

“苦妹子,这是给你捉的鱼,它们朝着你游去了,你就吃了吧!”混浊的泥水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它似乎比落日的晚霞、火烧的彩云还红,还艳,还更能打动人心。”苦妹子死了,彤儿忍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刺激,神经变得有些失常了。在草地上行军,不管风天还是雨时,她都在高声唱着苦妹子教给她的“哎呀来”清脆的童声变哑了,唱歌的底气不足了,可她依然不住声地唱啊唱啊,唱个没完!”

自打苦妹子牺牲以后,红军剧团的同志们再也没有了欢笑。只要这草地上迥响起彤儿那嘶哑的童声歌唱,大家就会默默地流下泪水。其中,老马的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觉得苦妹子的死,彤儿精神上的失常,都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假如他留意于草地上的泥路,战马就不会失陷前蹄,苦妹子也不会投进泥塘,然而现实呢?每个人的心灵上都罩上了一层抑郁的阴影,失去了欢笑,剩下的只有彤儿那嘶哑的歌声!

姚秀芝又是一位艺术型的革命者,有着多愁善感的习性。她望着茫茫草原中的大千世界,心中勾起了更多的思绪。比方说吧,草是绿色的,织就了平展展的绿茵植被,随风掀动着一层层的绿波,她就想起了碧色的大海,给人一种博大深邃的联想。一场暴风雨过去了,挺拔的绿草倒伏在水泊里,野花也被摔打得失去了艳姿,然而待到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草地的景色依然如初,只是野草显得更富有生命力,野花也放出了更加浓郁的异香!她从这寻常的自然现象,又联想到了跋涉在草地上的红军,也想到了革命的暴风雨过去之后火红的太阳普照神州河山的壮观。为此,她暗自下定决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