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白老幺每天到井台上担水,见了聂瘦石的面,免不了就有些儿羞愧。

聂瘦石倒显得很大度,依然和他招呼搭话。继红却蓦地将脸转向一边,鼻孔里“哼哼”作响。

有人议论白老幺过河拆桥,他却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们晓得个球呀!继红娃娃成绩那么好,为啥大考时一个跟斗从天上载下来?生他的妈老汉养他的娘都是大叛徒张国焘的兵,他爷爷呢?又是个大资本家兼大地主,脑壳上扣着两顶黑帽子!”他诉苦说,“现在时兴讲阶级路线了,我白老幺能睁起眼睛把自己的姑娘往火坑里推么?我晓得这么做缺了点人味儿,可我也是莫法子啊……”

一天上午,白老幺在武城山上的槐树林子里打死了一条扁担般粗细的菜花蛇。在众人眼里,那可是最宝贵的东西了!白老幺把蛇皮剐了,把蛇肉砍成雪白的段儿装了大半砂锅,放上老姜胡椒清炖,照野三关人的说法,蛇肉绝对不能在屋里弄,墙上、屋顶的烟尘要掉一点在锅里,吃了就会毒死人。所以,白老幺吃过中午饭,就把炉子砂锅端到街中心顶着太阳炖,香味儿浓浓地飘满了一条街,弄得满街人口水长流。到吃晚饭前,白老幺却把一砂锅蛇肉端到了菱角巷,硬要送给聂昆鹤补补身子,感动得昆鹤老泪纵横。

于是,继红又觉得白老幺毕竟解放前当过茶堂倌,见多识广,多少还有些做人的义气。

聂昆鹤开初是怄气伤肝,还吐了两口血。不过,吐血的事她谁也没告诉,拖着病萎萎的身子一如既往地照料丫头。大约一个月后,却突然“胖”了起来。和许多已死的或快死的人一样,她得的也是令人恐怖的“水肿病”。继红这下似乎被母亲的“病情”吓清醒过来了。粮食。油——肉则是想也不敢想的稀罕物——哪怕是用眼睛去换,继红也会毫不犹豫地抠自己的眼珠子啊!

一天破晓前,“噗”地一声响,把聂昆鹤惊醒了。她轻悄悄地从**爬起来,到外屋一看,老天爷,继红居然蹲在地上提刀打整一条死狗!

聂昆鹤一看就明白那狗是从哪里来的,她眼中流出几滴泪,转身上了床。

是条大狗,但剥了皮,连肉带骨只有十来斤重。那年月,狗也瘦。

加上萝卜清炖了,聂昆鹤叫继红去把父亲和大妈请过来,谎称是花钱买的,一家人欢天喜地地饱吃了一顿。

继红正式入伙了,他的聪明才智,终于寻到了用武之地。只要继红出马,准能弄点好吃物回来。他用细铁管儿自制出一种弹枪,拿杂志包好,上山后专门到那些农家小院附近转悠,待发现“活动目标”了,消消停停地走过去,近了,手一扬,将用自己配制的毒药浸泡过的竹针“嗖”地射去,小牲口扑腾几下,便倒地死了。继红找个草窝子藏好,等到了下半夜再去把猎物取回来。继红用马钱子毒狗,更是百拿百稳。有关马钱子的知识,是他通读《辞源》时获得的。《辞源》上载:马钱子,剧毒。炮制加工后入药,用微量,主治喉痹咽痛、疮块肿毒等症。他从中药铺里买回马钱子,放在火铲上烤泡,再研成香喷喷的细面子,揉进红苕锅巴里。夜半更深悄悄溜到农家院子外面,只要狗儿一叫,他就把锅巴团子远远地扔过去。不消两分钟,狗儿发出几声哀嚎,就断气了。

那段时间里,昆鹤家的饭桌上常能见着油荤。继红心里挂欠爷爷,总想去把爷爷婆婆请过来一起享用,没想母亲严肃地说:“娃娃,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千万不能让你爷爷看出破绽,他是个旧脑筋,要晓得聂门子孙做出有辱门风的事,他会活活气死的。”

继红不相信,这都到啥时候了,还讲究那些操守境界?一次继红凯旋归来,用报纸将一条狗腿包了,背着母亲给爷爷送去。果不其然,爷爷先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不敢在爷爷面前扯谎,只好实说是从农民那里偷来的。爷爷痛心疾首,狠狠把他教训了一顿。

“古有伯夷叔齐,宁愿饿死首阳山,也不食嗟来之食。今人莫非连古人也不如了么?你是个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么一点打击就让你堕落成鸡鸣狗盗之徒,这辈子你怎么能有出息!”

训得继红毕恭毕敬,双目垂泪。但心里却很复杂,想,现在全国不晓得饿死多少人了,爷爷这种人要没一分固定的工资,只有活活饿死。可又实实地尊敬爷爷,因为四方井唯有爷爷和麻山叔叔两家,是从不上山偷瓜窃菜的。

这以后,继红就有了点改邪规正的模样,很少上武城山去转悠了。书,他是再无兴趣读了。得了闲,便躺在黄桷树根盘上吹口琴。这就引得不少过路的男女仰着脸围观。人围多了,继红脸一沉,再不吹。

聂瘦石老俩口每天过菱角巷去看昆鹤几趟,许厚珍还把帮她煮饭,把一家三口的脏衣服全包了。聂瘦石和昆仑尽可能地给昆鹤一点钱,可这年头就算拿着钱也很难买到吃物。麻山隔三岔五也会给她送几个自己种的七匹叶南瓜来,可那东西可口却没有多少营养。所以即便如此,昆鹤肿得依然是越来越厉害,全身亮堂堂的,眼睛都被挤得成了一条细缝,原来的鞋子一双也没法再穿了,食量也越来越大。

聂瘦石索性让昆鹤一家全搬到他家里去住一段时间,这样老俩口也能更好地照料她。

继红看到母亲这副模样,知道救母亲命的最好的药就是油和肉。

他脑壳一动,又开始打鬼主意了。

可这一次,继红却栽了个大跟斗。

那是在白老幺和他大儿子死后不久。星期天,白老幺带着儿子到武城山上刚被人发现的一个洞子里挖白鳝泥,洞顶突然垮塌,把父了俩埋在了里面。待到旁边守护鱼塘的解放军将他们掏出来,父子俩都已经断气了。

白家父子被送上山没几天,聂继红不声不响地蹲在小屋地上忙碌。他把几十颗特大号鱼钩依次拴在一根很粗的八磅鱼线上,又把线头系在一根粗短结实的斑竹棍儿上。

正在书房看报的聂瘦石听见继红在外屋弄得悉悉苏苏响,起床想看看他究竟在干啥。

继红一把抓起那根斑竹棍儿,向爷爷晃了晃,高兴地说:“爷爷,有了这东西,我就能让妈妈隔三岔五地喝上鱼汤,吃上鱼肉了。”

聂瘦石觉得稀罕,说:“哪有你这么钓鱼的?爷爷我虽说不喜欢钓鱼,但钓鱼的门道我还是懂的嘛,别人都是一根线上只拴一颗勾。你拴这么一长串钩,能一次钓好多条鱼起来?”

继红一笑,摆开一个骑马蹲,把那斑竹棍儿小心地舞弄了几下,得意地说:“爷爷,这又不是拿来钓鱼的。这叫‘晃竿’,专门用来钩鱼的。把钩扔进水里,人站在岸上乱拉乱扯,就能钩起大鱼来。”

爷爷不信。

继红果真把大鱼钩起来了。

但聂瘦石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副情景啊!两条白鲢,一条不下四五斤重,用铁丝穿着腮挂在继红的颈子上。他的双臂被粽绳反捆。他精心制作的“晃竿”直端端地插在他的后背上。胸前挂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偷鱼犯聂继红”几个偏偏倒倒的字。他是在夜里去部队鱼塘偷鱼时被解放军战士当场抓获的。此时,则由两名警察押着他,在城里四处游街示众。

三天后,继红被放了出来。看着他,爷爷和母亲都懵了。继红已失了人样儿。他蹿上井台,猛地跪下,给爷爷和母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2

聂昆鹤奄奄一息,却依然顽强地活着。

活着的聂昆鹤整日坐在井台上看那招摇的黄幡,看那飘洒的纸钱,看那在城门洞子里涌出又涌进的人流。那目光悲切、呆涩,象死鱼的眼睛。

饥饿与对死亡的恐惧终于使四方井的人发狂了。每家只要还能走动的人,不分日夜地上山,去偷,去抢,挨骂挨打也阻止不了他们。

阮良的“军事重地”也频繁地受到了饥民们的袭击。喂猪的胡豆、包谷、米糠、残瓜烂菜,凡能入口的东西,不论生熟,眨个眼睛就不见了。气得阮良一张白脸儿血红,秀气的眼睛也灼灼喷火。拿起搅猪食的大锅铲要打,他又下不了手,只能抢夺饥民的背兜往大灶洞里塞。喂猪的精饲料,他也从灶房搬进了小木屋。这些熟悉的、面黄肌瘦的面孔,不久前还和他亲亲热热地说笑、摆龙门阵哩。可如今,让一层黑糊糊的浓雾把脸儿遮了,把心儿蒙了。四方井的人已经到了不顾羞耻的地步。

阮良被饥民们偷怕了,只要一看见有人背着背兜进猪场,他就背着手紧跟在身后转。手上一根斑竹棍儿颤颤悠悠地闪。虽说那竹棍儿从未落到过饥民身上,但大家怕他烧背兜,也不敢太放肆。深夜里,他仍吹竹笛。那忧伤的笛声,弄得许多四方井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天夜里,有人背着背兜一头奔进城门洞子,惊咋咋地嚷,解放军猪场里有两条大母猪害瘟病死了,马上要埋掉。

这消息象一股迅猛的飓风,刹那间吹遍了四方井,刮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人们始而震惊,继而欣喜若狂!一股接一股汹涌的人流涌出了城门洞子。人人手里拿着菜刀、柴刀、提着斧头,眼里闪着饥饿的绿光。这样的好事,谁不巴望着能跑在最前面呀!

聂继红听见门外嘈嚷得凶,跑出去问明白是咋回事,赶紧冲回屋,到灶房里抓起一把菜刀,就扯伸脚杆向着城门洞子飞奔而去。

聂瘦石见继红杀气腾腾地提着菜刀冲出屋,以为他和谁打架了,要提刀砍人,赶紧大声喊着追了出去。可是,他只看到继红闪动在汹涌人潮中的一个模糊的背影。

昆鹤听见聂瘦石的叫喊声,不知发生了啥子大事,也叫大妈扶着她强撑着走到了门外。

天上月儿淡淡,疏星隐约。地上没有灯火。幢幢黑影在荒坡上跌撞、拥挤、谩骂、啸吼,鹅卵石在杂沓沉重的脚下痛苦的呻吟。半坡上的解放军误以为饥民公然抢劫吃物,立即鸣号集合,提着枪跑出驻队,守护住鱼塘、菜地、围着猪场布开了警戒线。

几十条活猪,被惊吓得“嗷嗷”直叫。

跑在前面的人被迫在警戒线前停住了脚步。但后面的人比前面的人更勇敢,推着他们继续往前涌动。解放军全副武装,钢枪在手,却只能被迫后退。警戒线已经被压缩到了墙根下,解放军已无处可退。这时,矮墙上蓦地站起个人影,挥动一把大锅铲,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着潮水般涌动的人群大声喊话:“老乡们,你们快回去,快回去呀!抢劫军队养猪场,你们要负严重的责任!老乡们……”

解放军也大声叫嚷,要大家立即停步,否则就要开枪了。饥饿的人们毫不理会军人的劝说、警告,毫不惧怕那闪着寒光的刺刀,上了膛的子弹。“军民鱼水情”“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长期受到的教育使他们坚信:不就是两条瘟猪吗,哪有因此就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此刻,令他们激动万分的只有那两条即将被埋进土里的死猪。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两条死猪,正僵卧在猪场的坝子上——只要砍下一块,那就是一碗红烧肉!一盘炒肉片!一锅炖肉汤汤啊!世间上,还有比这更珍贵的么?

人群骤发一片呐喊,象掀起了一阵海啸。人浪汹涌地漫上墙头,扑向木栅门。

“啪啪啪啪!”

那是枪声——爆豆子般的枪声!解放军真地开枪了!那枪声划破了夜空,震撼了武城山,撕裂了饥民们的心……人潮倏地停住了,但枪声只吓退了那些胆小者和未醒悟过来者。当更多的人发现那密脆的枪声响过后并未使任何一个人受伤或者送命后,他们霎时变得更加疯狂地向着猪场里的两条死猪扑去。只能虚张声势的解放军此时更无计可施,节节败退。警戒线被冲得七零八落,紧跟着只听得“轰隆”一声响,木栅门被掀翻了,鹅卵石砌就的矮墙也被推垮了好几处。饥民们雀跃着,欢呼着不顾一切地涌入猪场。顿时,朦胧中闪动着一片刀光斧影,不断地有尖厉的惨叫声飞起。

聂瘦石拄着拐杖走在前面,许厚珍架着聂昆鹤的一只手膀紧跟在他后面,三人都出了城门洞子,赶到了武城山脚下。

聂瘦石和许厚珍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继红,聂继红,快回来!你快回来呀!”

人声嘈杂,听不到回应。急得他们要命。

“继红!继红!”聂昆鹤急得要死,也狂叫起来,急着想往猪场里去。聂瘦石和许厚珍一人抓住她一条手膀,不让她朝前走。人影幢幢。在一片混乱中,有人向着他们奔来。

“妈妈!妈妈!”终于,他们听到了继红狂喜的叫声。

“继红,我们在这里!”聂昆鹤挣脱出来,奋力迎上前去。

突然,继红一个踉跄,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聂昆鹤吓昏了,赶紧搀起继红,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可是,她发现继红满头满身,全是粘糊糊的血。

“妈……妈……肉……给你……”继红递给母亲一只血淋淋的猪耳朵。

“继红!继红!”聂昆鹤紧紧搂住儿子,尖声悲叫。

夜风猎猎,荒草萧萧。聂继红再没有醒过来——两天后,继红也被抬上了武城山,去和白老幺父子俩相依为伴。

许厚珍把那只猪耳朵用盐腌了,留着给聂昆鹤长麻吊线地补身子,一次薄飞飞两片。每次聂昆鹤吃肉,眼里总汪着一眶泪。

3

一九六一年伏夏,县工业局在古家沱修建一座造纸厂,聂昆仑的群运队也揽到了一项工程,为造纸厂拉基建用的条石。这是一笔极难得的大生意,全队只要能动弹的,全跟着昆仑上了工地。工厂建在巴河岸边一片石谷子河滩上,附近稀疏的几户农家,都已被其他建设单位租用了,昆仑只好租了富农分子邱大君家左厢两间偏房做了群运队的临时宿舍。富农的两个儿子也另立门户,家中只剩下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富农家的姑娘叫邱碧蓉,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样大的年龄还没嫁人在乡下已经成了“珍稀动物”。邱碧蓉长得不能说漂亮,也绝对不难看,因为长期受到惊骇的缘故,所以也就不太容易笑,但一笑起来便让人觉得很甜、很纯,还隐约着一丝可怜兮兮的味儿。

昆仑和伙计们每天的活路就是用板车从采石场里把一墩墩条石拉到河滩工地上。采石场在高高的山顶上,一条土路在大山的胸膛上弯弯拐拐盘绕而下,站在河滩上仰头望拉条石的一辆辆板车,就像一根红色的绳子上套着一只只风筝在天上上飘。群运队的伙计们每天拉着板车上山下山,都要和在坡上干活路的农民打照面,生产队里的光棍汉不少,这些娶不上婆娘的男人最渴望的就是去女人身上寻快活,干活时,他们扯着嗓子厚颜无耻地向着女人们吼荤歌儿,逢上性子野狂的女人,双方把荤歌儿吼上了性,光棍汉们一窝蜂拥上前去当着男人女人的面扒女人的衣服裤子,轰闹着大过手瘾。野狂的女人们也不恼,尖声脆气地浪笑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奶子和裤带。当然,光棍汉们开这种大野大俗的玩笑也有分寸,就是对像必须是媳妇。

放条石的汉子们每当路遇这样的场面,总是停下车来,扯起喉咙拼命给光棍汉子们助威。可有一天下午在坡上淋红苕秧时,光棍汉子们玩过了头,居然把富农分子邱大君尚未许人的女儿也按到地上如法炮制。邱碧蓉大声呼救,拼命护住自己的身子,可在场的男女却没一人上前制止。他们也有想法:富农分子的闺女,拿给贫下中农们开开心有啥哩!

眼见得邱碧蓉上身光光的了,正巧路过的聂昆仑和祝克宁像路见不平的侠客一样扔下板车冲了上去,一声大喝:“你们这是干啥?太不文明了!”

光棍汉子们惊奇地瞪着他。邱碧蓉赶紧将衣服穿上了身。

有人嚷:“关你这下力棒?事?给老子滚远点!”

昆仑无所畏惧地吼道:“我不准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

“她是富农分子邱大君的幺女!”

“你凭啥护着反动阶级的姑娘?你是啥成分?”

昆仑说:“地主富农的女儿也是人,你们这么做,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昆仑话音刚落,就被欲火中烧的光棍汉子们掀翻到地上。

祝克宁赶紧扬起双手大声招呼:“松手!松手!社员同志们呐,大家有话好好说,不要乱来!”

昆仑也趁机一个翻身跳起来,抓起一根扁担,做出副杀气腾腾凶恶无比的样子。一个汉子欺他势单力薄,伸手在邱碧蓉脸上揪了一把,挑衅地说:“她又不是你的亲妹子,我摸了她又咋的?”

没想昆仑下手又快又狠,“噗”的一扁担就砍在了他的肩膀上。光棍汉子们见昆仑真动了手,也一齐去抓扁担。红苕地里顿时成了战场。

祝克宁眼见昆仑要吃亏,挺身而出大声劝阻,“噗”地也挨了一扁担,痛得他呲牙咧嘴,捂住手膀子蹲在地上直哼哼。昆仑一人对付四五条壮汉,自然不是对手,不一会儿,他已经满脸是血了。

祝克宁在地上乱爬,到处找他的眼镜。

昆仑也真是拼命了,满头满脸流着血仍抡起扁担和汉子们对砍,还大声嚷:“狗鸡巴日的,敢打我,老子把弟兄们喊来再给你们算账!不把你们的房子一把火烧了老子就不姓聂!”

原本呆在一旁想看热闹的生产队长见玩笑开得来流红挂彩,担心弄出人命来脱不到爪爪,赶紧起身招呼:“都给我把扁担收起来,你们这玩笑也开得太不像话了!”

聂昆仑手下有几十条身强力壮的下力棒,每天在这岩坡上上下下光棍汉子们都是看见的,自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也就趁此机会悻悻地收了手。

祝克宁受了点皮肉伤,第二天就能动弹了。

昆仑的伤就重多了,脑袋上破了一条大口子。当时,祝克宁和和邱碧蓉就把昆仑送到工地上的卫生所去包扎了。快吃晚饭时,邱碧蓉来到偏房,请聂昆仑和祝克宁过堂屋去坐坐。原来,邱碧蓉回家后就把一只生蛋母鸡杀了,赶着把汤炖好请他俩去吃。

二位好汉进了堂屋,富农和富农婆娘流眼抹泪地向他二人打拱作揖,感谢二人的搭救之恩。

邱碧蓉流着眼泪说:“二位恩人救了我……还被人打伤了……可我……也拿不出啥子感谢……你们为我流了血,这罐子鸡汤……就给你们补补血吧!”

祝克宁摆摆手,文绉绉地说:“姑娘,你千万不要这样客气。面对少数社员这种极不文明的行为,我们出面制止,是理所当然的。”

聂昆仑则豪气冲天地拍着胸口说:“江湖好汉还晓得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何况我聂昆仑还是个共产党员、一个基层单位的领导!邱碧蓉,你莫怕,有我聂昆仑在,今后谁也不敢再欺侮你!”话一说出口,昆仑分明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涌起一种奇怪的感情,那不仅仅是惺惺相惜,彼此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他还对这受尽欺凌的弱女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责任!

再往后,昆仑和邱碧蓉之间感情的发展便进入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阶段。那年头吃物金贵,昆仑经常一身臭汗从工地回来,邱碧蓉已经在在灶膛里给他煨好了两个红苕,或是几个芋儿,有时甚至还有荤腥,用荷叶包着的几条小鱼儿,几个青蛙,煨时还抹上了盐,有盐有味,喷香。昆仑大口大口地吃,邱碧蓉就坐在灶膛边一脸幸福地看着他。

一天临近中午时分祝克宁回到屋里,发现自己的床单铺盖全不见了,大声问起来时,邱碧蓉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对他说:“你吼啥子嘛?过这边屋来看看就晓得了。”昆仑见伙计们全都望着他挤眉眨眼,虎起脸吼了一声:“鬼头鬼脑地笑啥子,都给我严肃点!”

昆仑跟着邱碧蓉穿过院坝,来到右厢房前。

邱碧蓉推开房门,说:“我把这间柴屋收拾出来了,以后,你一个人就住这里。”昆仑跨进门一看,柴屋四壁全用废报纸糊上,焕然一新,有床有桌有板凳,不单铺盖床单全洗得干干净净,还在**挂起了一笼蚊帐。更醒目的是,桌上的空酒瓶里,还插上了一束杂色斑斓的野花。昆仑霎时感到一股温暖的泉水,在心里涌**开来。

“啊啊,你看……我咋过意得去?”

“有啥子过意不去的啊?我晓得的,你不单是个党员,还是个领导,不休息好,咋个管得住那么多下力棒?”

4

群运队的伙计们虽然身处社会最底层,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却挣着令许多人羡慕的高工资,十天发一次工钱,正劳力能领一百四五十元。而县长的工资,也不过四十来块。

这天发了工钱,伙计们兴高采烈纷纷赶回野三关过夜,昆仑也叫上祝克宁准备回家,不料祝克宁却神色戚然地向他请两天假,说他想回一趟已经离开了二十来年的洛垭口,他说前些时候听老家过来的人谈到,洛垭口的老百姓现在的日子过得极苦,已经饿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很担心这“很多很多人”里面,是否有江炳华?虽然他与江炳华离婚后,她就回到了娘家,而且两年后又嫁了男人。他还知道那男人姓万,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后来又成了一名解放战士,退伍后回到家乡孤身一人,经人介绍,便踏进了江炳华家的门,做了个倒插门女婿。祝克宁还说他虽然早已和谢玉娇另外建立了家庭,有了两个娃娃,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始终还藏着江炳华的影子,他更知道那女人和自己一样,也是那桩包办婚姻中的受害者。他希望再嫁后的江炳华能过上好日子,他也清楚自己的祈愿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他不希望她也在这荒年苦月里成为那被饿死的“很多很多人”里的一个。所以,他想请两天假,回老家看看。

聂昆仑听了心里一酸,说:“没想你这个共产党的落难县太爷,胸窝子里还装着颗观音菩萨的心肠。祝大哥,你要不嫌弃我这个兄弟碍眼睛,我就陪你一同回洛垭口!”

两人翻山越岭走了好几十里山路去看望江炳华。大巴山中大饥饿造成的灾难处处可见,到处是浮肿病人,到处是新垒的坟茔,野菜、树叶、白鳝泥成为主要的充饥之物,魂牵梦绕的大巴山,已经变成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地狱。美丽的家乡已变得百业凋零,路断人稀,偶尔见到的几个山民,也是衣不遮体,满面菜色。

两人眼中便有泪光在闪,他们知道二十五年前,就是从这千山万壑之中,无数面镰刀斧头红旗呼喇喇飘扬,浩浩****地走出了一支十万人的红军队伍,而骑在青聪马上那位三十多岁的统帅,带着这支队伍开出山去,既打国民党,也反对毛主席……如果不是这样,整个中国的历史都将会重写——而这段历史,对每一个大巴山的人都太有关系。

临近中午时,当祝克宁带着昆仑满头汗水地走进那个他还能依稀记起的山湾时,村民们正拖曳着沉重的步子出门上工。一个衣衫破烂、肩上扛着犁铧的老年妇女进入了他的视线。

“大娘,请问……”话刚出口,祝克宁蓦地呆住了,他这才认出,此人是江炳华的母亲,他过去的丈母娘。那妇女显然也认出了他是何人。两人都愣着,不知咋开口招呼。

“老人家,”祝克宁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听说你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苦,特意来看看你和炳华。”

老妇人“咚”地扔下犁铧,叫了起来:“快,快,到屋头坐嘛!”

一路上,老人家告诉祝克宁,江炳华的丈夫一早到公社开会去了。进得门槛,过去的丈母娘立即叫江炳华的妹妹上山去把已上工的炳华叫回来。

江炳华肯定是跑着回来的,因为祝克宁听见了重重的脚步声,但是,在跨进门槛之前,那脚步声却忽地轻了下去。紧跟着,祝克宁便看见了他过去的妻子。

“江炳华同志,你好。”祝克宁慎重地使用了一个最规范最合乎传统道德也最具有时代色彩的称谓。

江炳华站在门边,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她不敢望她过去的丈夫,嘴唇颤抖,啥话也说不出来,黑红的脸膛上涌满了羞涩。

祝克宁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眼下你们日子过得很艰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一定收下……我,走了。”

江炳华忽地抬起头来,惊愕地说:“这么急?连顿饭也不吃么?”

过去的岳母伸手想拉他,又猛然觉得不妥,收回手着急地叫道:“白米干饭没有,红苕包谷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嘛。说啥你也得吃了饭再走啊!”

江炳华一个转身,猛地跨出门去,将正在院坝上啄食的一只母鸡——那是她家惟一的生蛋母鸡——一把抓起来,抄起柴垛边的斧头,将鸡按在一根木头上,“笃”地一声将鸡头剁了下来。灿烂的阳光下,那亮旺旺的鲜血,像美丽的红绸子一样漂洒下地。

祝克宁和聂昆仑只能留下。

祝克宁很想看看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谁知刚坐下一会儿就知道,江炳华嫁给老万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在一次家中失火时,两个孩子全给烧死了……鸡在荒年苦月是极稀罕的好吃物,祝克宁和聂昆仑那一顿饭却吃得索然无味……

群运队在古家沱干了半年,聂昆仑和祝克宁拉的板车就在山岩上翻了。拉条石是个危险的活路,一墩条石重约五百斤,每车装四墩,两人一部板车,力大者拉中杠,力弱者拉边绳,从山上弯弯拐拐地放下来时,遇上陡峭的路段,拉中杠的人得用肩膀将车杠子拼命往上顶,让重量尽量往后坠,拉边绳的人这时也跳上板车尾部,以加重尾部的压力。给昆仑拉边绳的是祝克宁。按照队里的规矩,中杠和边绳的工钱是三七开,唯有昆仑和祝克宁是对半开,祝克宁不答应也不行。

出事这天,当板车下到陡坡处时,祝克宁本已上了车尾,可胶皮车轮被凸在路上的一块石头顶了一下,祝克宁一下被弹了起来,掉下了陡峭的岩脚,载着四墩条石的板车猛然往前一蹿,车杠突然压下来,昆仑一个踉跄载扑倒在地,四墩条石顺着巨大的惯性“哗哗”飞出,三墩越过昆仑的头顶,一墩却压在了他的左腿上。昆仑一边喊救命,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压在腿上的条石掀开,惊惧中伸手一摸,吓得大叫起来:“糟了!糟了!我的镙丝拐呢,镙丝拐咋不见了?”条石太重,把他的镙丝拐压扁了。

昆仑抬眼一看,山道上不见了祝克宁的身影,赶紧大喊:“祝大哥,祝大哥!”连叫数声没有回应,更是吓得不轻,忍住巨痛拼命往悬岩边爬,等他伸出头去看见瘫在岩脚下乱石堆上的祝克宁时,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山道离岩脚足足有二十多米高,等随后赶到的伙计们下到岩脚把祝克宁弄上来,他早就没气了,身子被摔成了一块烂肉,连脑腔也被摔成个空壳壳。

装殓时,伙计们都不敢靠上前,只有曾昆仑和陈振林用木盆盛着清水仔细地将祝克宁的身体擦洗干净,给他换上一套像样点的衣服。

时当盛夏,满天流火,不能久放,队里的木匠连夜赶制出一具薄板棺材。昆仑又安排人马上回野三关通知谢玉娇和两个娃娃。等母子三人第二天下午赶到,就把祝克宁抬上山安葬了。

墓碑是曾昆仑书写的,由队里的石匠镌刻,上书:恩人祝克宁之墓。聂昆仑敬立。

昆仑组织了募捐,他拿出了两百块钱,其他伙计也凑了千把块钱。他把这笔巨款交到哭哭泣泣的谢玉娇手里,还承诺说,大嫂,今后有困难就来找我,祝大哥走了还有我,你们一家人的生活,我聂昆仑不会不管的。

昆仑顾不上理会自己的伤腿,坐在滑竿上把祝克宁安葬后,才去了工地医疗所。

医生检查了,骨头真没碎,就是腿上的肌肉被撕裂,韧带被压伤了,上几次药,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

昆仑这下只好每天躺在柴屋里治伤。照料他的,自然是邱碧蓉。隔三岔五,邱碧蓉扶着昆仑去工地医疗所上药,可待到伤口痊愈了,一条腿却像被吹了汽似地肿得发亮。慢慢地,那腿就变得通红,开始溃烂,让昆仑感到惊奇的是,那血糊糊的烂腿一点也不痛,就是痒得他难受,尤其到了夜里,铺盖把烂腿捂热了,那种奇痒的感觉,真是挠心抓肝。邱碧蓉听人说菜油能止痒,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向人讨来一瓢儿菜油,用鸡毛蘸着小心翼翼地抹在昆仑腿上。那肉,已经失了血色,烂得来发乌发白了。没想到了夜里,昆仑却大喊大叫起来。邱碧蓉和父母赶紧披衣起床赶到柴屋,看见闻声赶来的伙计们已经将屋子塞满了,一个个看着昆仑在**痒得翻来滚去,却束手无策,谁也帮不上忙。

“哎哟,哎哟,……日他妈哟,老子从来还没尝过这种痒死人的滋味!”昆仑双拳在床板上乱捶,咻咻大吼。

陈振林凑上前去安慰道:“昆仑,咬紧牙关挺住。挺住……”

昆仑鼓起眼睛狂叫:“挺住,我挺得住么?你们哪个尝过这种滋味啊……哎哟喂……痒死我啦,哪位好弟兄快递把刀给我,老子一刀把这烂腿砍了!”陡地,昆仑抓起旁边盛菜油的瓢儿,用力在腿上剜了起来,一瓢瓢的烂肉,滚落到**、地下。

众人目瞪口呆。邱碧蓉扑上前去,紧紧抓住昆仑的手,声嘶力竭地叫:“不要这样,你想把腿毁了啊!”

“不要拦我,不要拦我!”昆仑把邱碧蓉一把推开,继续剜烂肉。烂肉被一瓢一瓢地剜下来,白森森的骨头**出来。瓢儿在白骨上刮过,发出“嚓嚓”的声响。在肉被刮去的地方,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像无数条蚯蚓乱爬,很快,整条腿就如同从血盆里捞出来的一样,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令人称奇的是,半个月后,昆仑的腿居然好了,整条腿没有了肉,新长出的皮像一层晶莹的薄膜贴在骨头上,能清楚地看见殷殷流淌的血管和一根根隐隐跳动的青筋。所有人都看见,昆仑的左腿结实如铁,右腿则变成了一根纤细的干柴棍子,右腿比左腿小了一大圈儿。

昆仑明显地感觉到,为了让自己能尽快地站起来,邱碧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他补养身子。可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样的荒年苦月里,哪里去弄营养品?老长时间里,邱碧蓉连队上的活路也不干了,整天就围着昆仑转。白天,她挽起裤腿下田捉鱼鳅黄鳝,晚上,则打着火把去田坎上抓青蛙,昆仑的碗里,也就三天两头的少不了荤腥之物。一家三口吃糠咽菜,省下粮食,给昆仑开起了“小灶”。队里的伙计们也都想方设法地弄点好吃物来送给昆仑。终于,在邱家三口和众多伙计的呵护下,昆仑能够拄着木拐,一瘸一瘸地下地了。

古家沱的活路尚未做完,聂昆仑与邱碧蓉却已经水到渠成。这之前昆仑也有些顾虑,一是邱碧蓉人不怎么漂亮,二是担心这样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会带来许许多多的副作用。昆仑清楚自己原本是个“待罪之身”,再娶个富农的姑娘,这辈子就算把自己政治上的道路给彻底堵死了。但爱情就是这样,明知眼前是岩,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还得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一九六一年的国庆节前,两人就到公社把手续办了,然后昆仑带着邱碧蓉回野三关看了一下父母。

聂瘦石心上恰似压了块石头,觉得聂家的子孙居然娶个农村媳妇,实在是愧对祖宗有辱家门,可看到儿子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再想想彼此家庭成分都是上了“死册”的黑五类,也就叹了口气,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意见。许厚珍呢?昆仑不是她亲生的,自然只会顺着昆仑的意思说话。

昆仑见父亲脸上堆满乌云,明显着不高兴,担心邱碧蓉以后受委屈,赶紧托队里家在城边菜蔬社的伙计给他租处房子,没想这事还办得十分顺利,菜蔬社恰好有所公猪圈要卖,讲来讲去价钱讲到了一千三,昆仑将公猪圈买了下来,队里的匠人们一窝蜂跑来帮忙,把猪圈改造成一个玲珑精致的小院,真还有了点儿洞天福地的样子。古家沱的工程做完后,昆仑带着邱碧蓉回到野三关,就把家安在了菜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