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反右运动一结束,知识分子全都变得规矩了。紧跟着又来了个“大跃进”。老百姓欢天喜地吃了一段时间伙食团,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地撵了几个月麻雀,然后风风火火大炼钢铁大修水库,连城郊山上像样的树子也很快被砍光了。农村也都争着抢着在生产指标上大放“钢铁卫星”“小麦卫星”,很快便弄得货架空空饥肠辘辘,除了河水井水不要钱,所有的食物和日用品拿钱也买不到了,全要凭票凭证供应。城里天天有饿死的人被抬上武城山,活着的人也大多患了流行的“水肿病”,街上常常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地再也爬不起来,皮泡脸肿,拄着棍棍走路的年轻人也日渐多了起来。

聂瘦石一九五八年就从农场退了休。他是工程师,退休工资比一般退休人员高出一长截,再加上昆仑每月要孝敬他十块钱,虽然他每月把这十块钱给了昆鹤,他和许厚珍吃穿依然不愁。

许厚珍多年来一直是个很虔诚的佛教徒,三天两头到云水庵里上上香,去菩萨跟前磕磕头,再和释清师太摆摆龙门阵。家里也供起了观音菩萨,早晚上香诵经,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聂瘦石呢?则是看看书,看看报,长年养成的写字习惯更是没有丢,晚上仍去风雨桥茶馆唱围鼓。这就让他退休后的日子过得不空虚。或许是因为长期保养得好的缘故,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聂瘦石,退休不久居然慢慢地发福了,身体明显地膨胀了许多,脸上添了些红润,连那蔫蔫的肚子,也微微地有些儿腆起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大饥荒饿开始后,政府定量供应的口粮最初每月有二十四斤,稍后又为国分忧降到了十九斤,而且还有一大半是包谷、红苕、灰面等杂粮,一般人家,早就“瓜菜代”、或以草根树皮观音土补充了。聂瘦石尚未糟糕到如此地步,毕竟他还有几个钱,可让他恐慌的是荒年苦月里钱却买不到好吃物,连政府发的票证也不能保证充足的供应,商店的货架上就更是空空****。经常能买到的只有鸡蛋般大的伊拉克椰枣和黑黪黪的古巴白糖,价钱却贵得惊人。

饮食行业的职工为了生存,偶尔也编方打条弄来一点好吃物,但因为原料太少,均是提前挂出粉牌,定量供应。于是一辈子不管油盐柴米的聂瘦石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许厚珍提着菜篮到街上去挨着饭馆食店搜寻,哪一家粉牌上挂出有好吃物,就到哪家店门前立桩排队。能买到几个盐菜馅包子,几个红苕馒头或是一斤“代食品”,夫妇就觉得这一天不枉虚度。

老百姓饿着肚子,偏偏上面着了魔似的大抓阶级斗争,对“地富反坏右”进行彻底的妖魔化,过去无人不敬的聂大善人,也就被一些不太了解聂家历史的后生小辈弄得来灰头土脸的了。

和聂瘦石比起来,许百骧这下才尝到火舌子落到脚背上的滋味。一家大大小小六张嘴,连起来两尺长,天天得拿东西往里填。四个儿女不但顿顿要吃,还得读书,靠他那点起义人员的优抚费和黄德君不多的工资,哪里够?偏偏这时候县里组织抗旱工作队下乡,考虑到许百骧是个残废人,政协领导开初并没有安排他,是他这常委主动写了决心书,才争取到了这个改造思想的机会。可下去还不到一月,农民就用滑竿把他抬了回来。许百骧被饿垮了架,佝偻着的身子上仅披着一张薄薄的松松的皮,风一吹,那皮似乎就会飘**起来。不大的脑壳,也变得象个风干多年的老南瓜。眼坑深陷,丢个鸡蛋进去,也不会滚出来。回家没多久,许百骧却突然“胖”了起来。和许多已死的或快死的人一样,他得的也是“水肿病”,肚子胀得象一面大鼓,用手指轻轻敲,里面“咕嘟咕嘟”发水响声;全身肿亮,一按一个深深的窝儿,久久不能平复;偏偏剩下脑袋不肿不亮,异常黑瘦。许百骧虽然肚子肿胀得整日整夜地叫唤,却变得愈发能吃。白菜帮子、牛皮菜脚叶、加把米糠一熬,黑糊糊一大碗,他稀哩呼噜倒进肚子,碗一丢,又嚷饿得慌。拖了两个来月,和许许多多的老百姓一样,许百骧也没能熬过来,驾鹤西去了。

聂昆鹤的日子也过得万分艰难。她非常清楚,自己一无手艺,二无力气,竹器店的老板纯全是冲着毛副所长的面子,才同意她进店去做小工的。一日三餐跟着老板吃,每月另给五块钱。她做的活儿呢?就是在梭凳后面拉篾条。棱凳是一根长板凳,一头呈八字型立着两把锋利的篾刀,老板把篾条抓起来往篾刀中间一塞,手一顺,“唰”的一声就把篾条交给身后的聂昆鹤。昆鹤就从老板手里接住篾条,转身拱着背使劲往后拉,一根根平整光生的篾条就这样儿被“棱”了出来,昆鹤的两只手,始而鲜血淋漓,久而久之,就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坚韧得拿刀也砍不进去。

一九五七年公私合营后,西河街的几家竹器店被合并成了镇办的竹器厂。人多了,厂里就办起了伙食团。已经当上城关镇派出所所长的毛世民专门跑到竹器厂来给新上任的厂长书记打招呼,说聂昆鹤是聂公祠之后,希望能适当照顾她一下,厂领导也不忍心再让她拉篾条了,就安排她到伙食团给炊事员打下手,干些洗菜切菜打扫卫生之类的轻松活儿。

好在,继红一天天长大了,在早已被政府接办的新仁中学读完初中读高中。从小学开始,每天放学后他就笃定赶到西河街来帮妈妈拉篾条。晚上,则去四方井爷爷家里温习功课。幼秉庭训,极富家学渊源的爷爷,成了他最好的家庭教师,教他练毛笔字,颜棒棰、蝇头小楷,每天必须写好几张。每周还要临一次王羲之的《兰亭序》。爷爷家丰富的藏书,更成了他的最爱之物。一摞摞地抱回家去,《二十四史》《红楼梦》《三国演义》《黑奴吁天录》《牛虻》《我的大学》,厚厚的大部头,他每晚捧着看到十二点还舍不得放手。书读多了,他也提起笔,学着写诗歌,写小说。居然就在省市报刊上发了几篇。这下,聂继红在县城里的名声就更响了,既能把学校的功课读得奇好,又能把文章写得珠玑生辉,如锦似绣,这样的奇才,还能不让人倾心仰慕么?每天下午放学后,便有他班上的许多男女同学邀邀约约地跑到菱角巷,窝到他那间空气中弥漫着异味的小屋里来温习功课,仰着脸儿听他辅导。在同学们面前,继红更象是他们的老师。

白老幺的幺女小兰就回回在。小兰是四方井的头牌美女,细溜溜的眉,水灵灵的眼,一笑,脸上便漾出两个圆圆的酒涡,还蓄着一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小兰看继红的神态很让聂昆鹤担心,痴痴地盯着不转眼,眼珠子还闪着润浸的光。有时别的同学没来,她也来。来了,两人就关在屋里,半天不出声。她老汉跑到巷口扯起喉咙喊她回屋吃饭,她光答应不动步。老汉冒火了,日妈捣娘大骂一声,她才一头钻出屋,慌慌跑出门。

一个星期天,白小兰又来了。聂昆鹤有些不放心,贴着门缝去侦察。她看见小兰坐在床边,低着头用手缠绕辫梢,继红站在她面前,精神抖擞地说个不停。他谈的是填志愿的事。聂昆鹤怕被年轻人发现,赶紧溜开了。

每天清晨,天刚发白,继红就去南安门老城墙上读书,或古文,或俄文,声音琅琅,抑扬顿挫,煞是好听。听见继红的读书声,白小兰也就出来了,端张小板凳在门口坐下看书,那目光却不时地飞上老墙头,往继红背上、脸上深一下浅一下地剜。来四方井担早水的邻居,就无比崇敬地仰望着城墙上的继红。虽然听不懂他读些啥,但众人都知晓他嘴里吐出的是古话、洋话,学问大着哩!便一片声地夸赞继红读得精神,读得响亮,读得气派。继红脸上于是神彩飞扬,有时勃发了兴致,便拿那蓝眼珠威风地俯视众人,口中骤发一腔叫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众人顿时惶惶,以为读书郎嫌他们吵扰,发了脾气,赶忙陪上个笑,各自担着水匆匆离去。

2

后来,驻野三关的解放军也饿得受不了,就打起了武城山的主意。千军万马一呼隆开上山,发扬南泥湾精神,放火烧了几大片槐树林子,将鹅卵石掏捡出来垒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埂子,再把埂子里的土挖松,种上了瓜菜杂粮。解放军人多粪也多,庄稼做得连山坡上的农民也眼红。还在半坡上挖了一口大鱼塘,喂了许多的鲢鱼草鱼。每到傍晚,解放军就往塘里扔青草、菜叶、牛粪。鱼儿浮上水面吃食,就看见满塘黑黝黝的脊背在奔蹿,就听见“啵儿啵儿”嘈嘈的一片抢食喋水之声。解放军把荒坡变成了“米粮仓”,四方井的老百姓便打上了这“米粮仓”的主意。每天背着背兜在山坡上逛的人起串串,凡能入嘴的全不放过。瞅着无人的当儿,就象耗子似地飞快溜进解放军的菜地里,狠着胆儿偷。萝卜白菜、南瓜茄子、红苕包谷、番茄芋头,见啥偷啥。解放军被老百姓偷怕了,后来就在坡上到处砌起了“干打垒”房子,派有专人照管庄稼,老百姓也就不太容易下手。

聂昆鹤又遇上一件麻烦事儿,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刚走到菱角巷口的公共厕所门前,一个面生的妇女急慌慌把一个奶娃娃塞给她,说道:“大姐,麻烦你帮我抱着一哈儿,我屙泡尿就出来。”昆鹤把奶娃娃接在手里,见娃娃哭得厉害,说:“妹子,我家就在这巷子里住,我抱他去喝点水,你屙了尿就到我家里抱他。”说完就把奶娃娃抱到自己家里,倒了杯开水,舀了一勺白糖化开,吹凉后慢慢地喂娃娃。没想过了好一阵,那女人也没来。昆鹤以为她没听清楚,担心她着急,赶紧抱着娃娃出门看,不见那女人的面。钻到女厕所一看,也没人。这下急了,大声喊了起来。满街的人听见叫喊,都赶了出来。有人说,你遭了,这肯定是当妈的养不活,用这样的法子把娃娃送人了。有的说快看看,奶娃娃身上有没有留下啥交待?昆鹤这才仔细搜了,一搜,就搜出一封信,果真让人说准了,那信的意思是,家里养不活这苦命娃娃,希望好心人救她一命。

这奶娃娃是个丫头,也真算她福大命大,荒年苦月里能遇上昆鹤这么个好心人。昆鹤刚刚把继红盘大,背上又背起了一个奶娃娃。靠她那点微薄的工资,和父亲每月资助的十块钱,要在这灾荒年头养三张嘴巴,也是极困难的事。没办法,昆鹤也只好星期天,或是下班后背上着背篼,怀里抱着丫头上武城山了。

从四方井钻出南安门城门洞子,一条土路斜斜地爬上武城山顶。路两边,圆滚滚的鹅卵石铺山盖岭,漫漫阔阔。无数的洋槐,就从那无数的石缝中倔强地伸出头来,汇聚成郁郁苍苍的树林子。春天里,一串串的洋槐花开了,满坡一片雪白。在昆鹤眼里,洋槐花是好东西,生吃,凉津津的,还带甜味儿,拿回家去用包谷面揉成团子,蒸熟,又香又糯,更成了美味佳肴。可惜,她人老手脚慢,又带着个奶娃娃,抢不过那些半截子娃娃。在解放军眼里,这些不分白天黑夜背着背篼在武城山上四处转悠的家伙全是贼。可聂昆鹤却不是,她从来不偷解放军的瓜菜,仅是去地里捡一些烂菜叶子,或是摘一些野菜,鹅儿肠、米浆草、奶豆芽、凡能入嘴的全不放过。一家三口,靠着这么些东西补贴着,才能勉强活下去。

在沈剑飞烈士陵园的坡脚下,解放军修了一个猪场。一道用鹅卵石砌成的齐胸高的矮墙,围着两间小木屋,几排低矮的猪圈。小木屋一间住饲养员,一间煮饲料。圈里,养着几十头大大小小的猪。

猪场是聂昆鹤常去的地方,她在坡上转久了,丫头渴了,她就去猪圈找口水喝。前些时候,管理猪场的是个胡子兵。四方井的人对解放军是既感谢又抱怨。因为他们在武城山上开荒种地,大家才有了可偷之物,勉强能填塞一下空落落的肚子。可又正是这些解放军,把四方井的人追得来扑爬跟斗狗跳鸡飞,一个个吓破了胆儿。为这,大家又抱怨:你们这些当兵的,反正吃穿靠着国家,地里的瓜菜,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家偷点度荒年,有啥不可以的呢?四方井的人对这个胡子兵,就恨得来切牙切齿。解放军这猪场里,不但有残瓜烂菜,还有豆子、红苕、米糠,这些,自然是四方井人做梦都想的好吃物,可那胡子兵抓住了偷吃物的人,就象恶狼一样把背兜抢过去,几脚头踩得稀烂,然后塞进煮猪食的大灶洞里给烧了。他脚杆又长,跑得飞快,碰上他没人能逃得掉。前次白老幺被他追得在鹅卵石坡上连滚带爬,脑袋上碰了几个大青疱,还是没能逃掉。背兜被踩烂,塞进灶洞里烧了,气得白老幺含血喷天地咒胡子兵一辈子讨不上婆娘,后来听说胡子兵在老家已经有婆娘了,又咒胡子兵生个娃娃没得屁眼。胡子兵每天早晚挑着一副白铁皮水桶去四方井担水,大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也昂昂然独来独往。可对聂昆鹤,他却十分客气。这一是因为昆鹤总是独来独往,从不参予团伙作案,也没有偷窃前科;第二呢,男人天生就有一种惜贫怜弱的天性,胡子兵去四方井担水时听说她是个在大西北当过俘虏的老红军,如今成了个独棒人,还发善心把红军战友的娃娃找来养大成人,这荒年苦月里又把被亲妈丢下的奶娃娃捡来喂养,心善着哩,对她也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同情感。所以,聂昆鹤去找水喝时,胡子兵经常给她些照顾,比如塞几个红苕到灶洞里,烤熟了就让聂昆鹤和丫头饱餐一顿。见昆鹤舍不得吃,要把红苕拿回家,胡子兵就多给她烤几个。

胡子兵后来退伍了,新来的解放军是个小兵蛋子。十七八岁,老家在陕北有名的延安,长得白净,秀气,没胡子,象个大姑娘。还取了个软不拉叽的名字,叫阮良。

肯定是胡子兵给他办交接时特地给他介绍了聂昆鹤的情况。所以他第一次看见聂昆鹤,就热情得不行,仍然继承着胡子兵的传统,请她坐下喝水,然后给她烤红苕。还不时地把丫头抱在怀里逗一逗,亲一亲。

四方井的人想欺生,趁那新来的兵娃娃还没把地皮踩热的当儿,进猪场去狠狠捞它一把。猪场居高临下,四方井的人一涌出城门洞子,阮良就看见了。

太阳煌煌地照着,让人有些头晕。待四方井的人拖着虚乏无力的双腿赶到猪场,只见那道木栅栏门紧紧地关着,里面反挂上一把大锁。门上方,高悬着一块新挂上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军事重地,严禁入内。

猪场里不见人影,却有一串竹笛声从灶屋里飞出来,那是一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曲子,叫《军队和老百姓》。圈里的猪,“哼哼吭吭”地吃食。一阵阵香味儿飘过墙头。

几十个四方井的男女老少密密地贴在墙头上,一双双眼睛全痴痴地落进了猪槽里。

“看,我的个妈!那槽子里还有黄豆哩!”白老幺手拍墙头愤愤不平地嚷。

众人的眼里全都射出了贪婪的光来。

果真,那头大母猪的槽子里,不单有香喷喷的细米糠,还有黄豆,金豆儿般闪闪发亮的黄豆!

“哎呀呀,看看这人吃的啥?猪吃的啥?这狗日的兵娃娃,硬是比那胡子兵还可恶哩!”白老幺忍不住大骂起来。

“就是,胡子兵还准我们进猪场看看嘛,这兵娃娃,一块木牌牌就把我们挡在外面了。”有人跟着抱怨。

过了些时候,四方井的人发现,和胡子兵比起来,这兵娃娃其实并不让人讨厌。比方说,胡子兵来四方井挑水,大家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任何人,一张毛脸黑得象当阳桥上的猛张飞。兵娃娃却不,他明知道大家冷淡他,可他脸上却依然向人们漾着和气的笑。有人提水差了把劲,他马上伸出手去帮着往上提;有人挑水打了个踉跄,他立即夺过担子帮着把水挑回屋。日子久了,四方井的人觉得这兵娃娃心善哩!对他的不满也就渐渐地消去了几分。再一思想,他那么做,也不过是在尽他的本分。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慢慢地和他有了几分亲热,肯和他摆龙门阵了。

兵娃娃对墙头上的读书郎尤为崇拜,每天担完早水,他就会回到城墙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鹅卵石上,两手托着下巴,仰着脑壳听那琅琅飞下来的读书声。

聂继红早就注意到兵娃娃连续几天早上都在城墙下听他读书,却做出一副矜持的样儿,佯装不知。

终于有一天,小兵耐不住了,仰起脑壳大声冲城墙上吼道:“聂老师,打搅你看书了。这些日子,俺认真听你读书了,你文化真高。聂老师,你要不嫌弃,俺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文化,行……行不?”

“哟,解放军,你莫叫我老师了,我还是个学生娃娃哩!”聂继红感动得不轻,从墙堞旁伸出脑壳热情地喊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有啥话,去井台上说,伸起颈子说话,费劲哩。”

等继红从城墙上下来,井台上不仅站着兵娃娃,还有十几个担水淘菜洗衣的人。

兵娃娃迎上前,“啪”地一个立正,腰杆挺得笔直地给继红敬了一个军礼。

“嘿嘿,怪了,当兵的咋给继红娃娃敬礼哩?”井台上的人全都觉得稀罕。

继红说:“解放军,你说你想学文化,文化是个大概念,包括很多的东西,文学呐,音乐呐,理论呐,还有自然科学……”

兵娃娃脸蛋唰地红了,说:“聂老师,我连一天学堂的门都没有进过哩,咋敢吞猪吃象,学那么高深的东西?我就想请你教我识几个字。”

继红说:“这就简单了,只要你吃得苦,每天认十个字没得问题。”

兵娃娃双眼放亮,兴奋得嘴唇直哆嗦:“聂老师,我会拿出打仗的劲头来学。你一定得收下我这个徒弟!”

继红也不客气,朗声道:“好,我就收下你这个解放军徒弟。”

3

在这荒年苦月里也并非所有的人家都陷入了饥寒交迫嗷嗷待哺的境地,麻山因为娶了个能干婆娘,一家子就活得来比其他家庭顺溜得多。

凌亦非是越来越喜欢这座巴山古城了,她对麻山说,这野三关虽比不上成都繁华,比不上重庆嚣闹,但民风朴实,更重要的是古色古香的显得有文化底蕴、有色彩。凌亦非不敢公开地讲究色彩,却可以在家里悄悄地讲究生活质量。她持家特别能干,有着人所未有的慧心巧手,普普通通的瓜菜杂粮到了她手里,也能做出许多花样,而且味道还极为可口。麻家小院里进出的三个娃娃,穿着打扮也都不同于四方井的其他寒家子弟,衣服整洁,头发光生。这些,也全出自凌亦非的一双巧手。而且,凌亦非还是一个极称职极负责的家庭教师,每天晚上她都要把时间花在三个娃娃身上,辅导他们做作业,还教他们学英语。麻山担心累坏了她的身子,说她花费那么多工夫干啥?孩子们的成绩都好,有学校老师教着就行了,莫把自己的身子累坏了。凌亦非却说,知识是一个人的本钱,自小把底子打厚实一辈子都有好处。

三十岁出头并且已为麻山生了三个娃娃的凌亦非,身段儿依旧苗条高挑,紧紧扎扎,风韵不减当年。她也并未刻意打扮,偏偏同样的衣裳,经她自己在缝纫机上拾掇拾掇,穿在身上就显得那么合体,有棱有角,线条分明,整洁大方,小城的姑娘少妇都拿她拿做标杆,只要她一上街,男男女女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身上流连,有的甚至悄悄跟在她屁股后面撵上几条街。她穿个啥,不出三天这种样式的衣裳便会在满城流行开来。医生原本是个与人流水般打交道的职业,她医术高明,经她治好过救活过的男女老少不知有多少,她人长得漂亮不说,还难得地有一种高雅华贵的气质,待人又和气。所以凌亦非的熟人极多、朋友极多,走在街上,一条街的人都争着和她招呼问候。甚至还有不少希图追求时髦的年轻女人,长麻吊线地跑到家里来拜师学艺,向凌亦非请教裁缝技术,穿衣打扮的艺术,如何使自己更漂亮一些的艺术。人活到这个份上,她还能不知足?

文化高的人都知道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幸福的本质有上万条解释,但最重要的一条参照标准就是你在自己和家人生活的这块土地上,是优于其他人,还是劣于其他人?

凌亦非就是一个文化层次很高的人,所以她就没有理由不对自己眼下的生活感到自豪。

麻山虽然被一捋到底,但他的工资仍有五十多块,这在野三关县城里已经算得高工资了,加上凌亦非的四十来块工资,比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收入高了几乎一倍。近百块钱喂大小五张嘴,也还算得“小康之家”。单是他家里有缝纫机,两口子手腕上都带着手表,这就让满城老百姓不能不对他俩另眼相待。

凌亦非能干,麻山也不差,刚受处分回到老家后的那种强烈的失落感,已经**然无存了,他现在每天过得很实在。全民大饥荒开始后,他才想起当初从巴洛回来时,特意带了一大包巴洛的七匹叶南瓜种子。因为这种七匹叶南瓜巴洛有,大巴山没有,他纯属好奇,才带了一包,几年过去,他差不多把它忘记了。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每天早晚中午他都在河滩上忙碌着,星期天更是全家出动,连中午饭也送到河滩来吃,为了种好这野三关人从未见过的第一季七匹叶南瓜,麻山豁出了命,整整一个冬季他在荒河滩上打了几百个南瓜窝,双手绷了皮,裂了缝,缠上布条接着干,又去四处渣滓堆担来筛得细细的渣肥,填满了一个个南瓜窝。瓜秧刚冒出头,每天早上,太阳还没从东边的峰岭上露出脸儿,他已经把几百窝瓜秧淋了个透。立春一过,一根根肥壮的瓜秧撑起七匹毛茸茸的叶片,满滩一片金黄黄。还没到清明,荒滩绿了,瓜藤儿拉着毛须儿,哧哧满地爬,瓜叶儿托着露珠儿,风吹满滩悉悉苏苏响。山坡上的本地圆南瓜刚下秧,荒滩上的南瓜花儿开了,红粉粉、黄灿灿、像喇叭,每支“喇叭”里伸出根粉嫩的蕊儿,迎风招展,逗得蜂飞,引得蝶舞,也招惹得城里的男男女女像赶场般涌下河滩来看稀奇。

人的一生中能做上一两件能让所有人观注自己的事情,毕竟是件愉悦的事儿。麻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得意过了。得意之余,便给大家讲七匹叶南瓜的种种好处,如何嫩脆,如何比本地南瓜上市早一个月左右,如何不占良田熟土,每年中秋过后河水一退下去,便去刚露出来的荒河滩上打窝下种,等到第二年的端阳前后河水涨起来,南瓜也开始打蔫枯藤了。更重要的是,野三关这地方从古没有,物稀,所以就金贵。讲着讲着,荒滩仿佛在他眼中活了,似一尾巨大的游鱼,截着他在大河中浮动,那无数颗沙粒儿、卵石儿,也全变成了活蹦乱跳的精灵,簇拥着他,热烈地向他呐喊,藤蔓间,到处散卧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嫩南瓜儿……

七匹叶南瓜成了麻山思想上重要的寄托。他明显地变得充实起来。凌亦非看在眼里,也暗暗为丈夫高兴。

种下河滩两个月后,那头一拨瓜儿就下藤了,瓜儿长梭梭圆溜溜似棒槌,青幽幽嫩葱葱的粘人眼睛,这七匹叶南瓜发疯般地长,每天能摘满满两箩筐,麻山每天摘一挑南瓜担上街,还没进菜市场,半道上就让人给截住买了。麻山还隔三岔五地拿瓜送人,聂瘦石家、许百骧家、聂昆鹤家,包括白老幺,都没少吃他种的七匹叶南瓜。

麻山枪林弹雨里冲杀了十几年,杀敌如麻,没能让人敬重,种了一季七匹叶南瓜,没想却突然间出人头地了。上下班走在街上,也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飞笑脸,还向朋友介绍说:“这位就是在巴河滩上种七匹叶南瓜的老红军。”

听到这样的恭维话,麻山心里既高兴,又隐隐地有些儿发酸。

第二年冬月里,下滩打南瓜窝的人就多了,满河滩人影晃动,到处听得钢钎板锄“唏哩哗啦”地响。麻山给所有下河滩种瓜的人当起了热心的免费技术顾问。而且,他引进的新品种还出了野三关,连通江、南江、巴中都有人专门跑到野三关来跟他学种七匹叶南瓜。

麻山嗜酒如命,常常在院子里独饮。独饮易醉,也难排遣烦愁,有时就站起来朝对门挥挥手,叫许驼背、白老幺,过来陪哥子喝杯酒。一喊,两人就笑嘻嘻地过来了。有许驼背白老幺陪着,麻山就把酒喝得分外快活。有时上了劲,三人还挽起袖子划上几拳。

麻山的儿子正华、英华上了小学,女儿玉华刚进幼儿园。两个儿子都为父母挣脸面,一个个成绩在各自的班里都是拔尖儿的,红红绿绿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壁。

在野三关人的眼里,这一对夫妇还讲究个情调品味,每天夕阳西下时分,凌亦非都要和麻山出去散散步,好像一根摇曳的细柳傍着一块厚重的石墩子。让满街人见了,便不由得咂着嘴儿称赞:“看看,凌医生那两口子,过的才真叫日子!”

4

紧张的三天大考过去,聂继红的名声又一次响遍县城。录取通知书虽然还没有发下来,但聂继红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坚信他一定能考上。因为老师组织对题时证实他考得无懈可击。这样优异的成绩,任何一所大学都会抢着要他的。继红填的志愿是北大和清华。去北京上大学,对他而言不过是时间早迟罢了。

在继红的精心辅导下已经能把人民日报的社论半生不熟读下来的阮良,去街上买了一个精装硬壳笔记本送给继红。那扉页上还恭恭敬敬地写着一行字:送给我最敬爱的老师和最亲密的朋友聂继红。您永远的学生,阮良。

白小兰也考得不错。她兴奋得很,来菱角巷更勤了。除了晚上睡觉,几乎整天窝在继红的小屋里,门是闩着的,门上的缝隙,也被继红用废报纸糊得严严实实。聂昆鹤去侦察过几次,啥也看不到,啥也听不见。

有时,那屋里也有声音飞出来。继红吹口琴,小兰唱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红梅花儿开》,叽哩咕噜还带弹音,聂昆鹤一句也听不懂。

一天中午,白老幺突然摇着大蒲扇来了。

聂昆鹤请他坐,给了倒了碗白开水,说:“请喝水,我这屋头,没得烟给你抽。”

白老幺从腰杆上掏出自己的烟袋子,扬了扬,说:“昆鹤妹子莫客气,我这里有,我这里有。”

聂昆鹤等白老幺说话,可他慢吞吞地裹了一根粗黑的叶子烟棒,点上火,抽了两口,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口说道:“昆鹤妹子,这话要放在解放前,我白老幺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你们聂家莫说是在这打个屁全城都闻得着味儿的野三关,就是在川北,在满四川,也是响铛铛的名门望族,首善之家,昆鹤妹子也是金枝玉叶,我白老幺这样的茶堂倌,是靠不拢边的。不过,昆鹤妹子,好在现在都解放这么些年了,大家都不讲身分地位,平等了,我才敢斗起胆子来找你说说这事儿。”

聂昆鹤听见这话心里舒坦不起来,说:“白老幺,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圈,到底想说啥子事啊?”

白老幺说:“这些日子,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家小兰,恐怕和你家继红对上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继红那娃娃,是你和你老汉一手**大的,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我家小兰呢?虽说出身贫寒,模样儿倒还长得周正。这事,我和小兰妈商量了,他两个娃娃要真是这么回事,我们倒没啥意见。就不晓得你昆鹤妹子,是咋个想的?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这事哩。”

聂昆鹤不是瞎子,这件事搁在她心里好久了,还生怕两个娃娃脑壳一时发热,弄出点伤风败俗的事来。再说,小兰姑娘那副模样岂止长得不错,这四方井简直就找不出第二个,继红这辈子能找上这么个女子,也算是他的福气。这些年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坎坷,聂昆鹤身上的贵族气质早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了,想这白老幺虽是个茶堂倌,到底也属于劳动人民阶级,比自己的家庭,还要高贵许多,也就点头应承下来:“这事我这当妈的没有啥意见,就看他俩个娃娃有没有这缘分。”

得着这话,白老幺很高兴,一出门槛,就摇起大蒲扇,摇头晃脑地嗯起了一段川戏唱腔:“文韬武略怀锦绣,少年将军自风流,红霞飞脸上,小鹿儿撞心头。说什么丑?道什么羞?如此才与貌,可遇不可求……”

第二天,这件事便在四方井传开了。因为白老幺在风雨桥茶馆逢人便宣传,说继红马上就要和他女儿订婚了。人这个东西很奇怪,那聂瘦石虽说如今成了个地主分子,可在大家的潜意识里仍属于高人一等的贵族,而白老幺再咋个翻身,也仍是下层社会那种脏不拉叽的角色,他能找上这么个好女婿,许多人羡慕,可也有人讥讽他抢着上昆鹤家烧冷灶。听了这话,白老幺火冒三丈:“哪个舅子才那么下贱!我家小兰,咋?要人才有人才,有文化有文化,也一样凭真本事考大学哩!大学生配大学生,门当户对,肥不了哪个,也瘦不了哪个。是不是啊,嗯——?”这一声“嗯”,吊甩甩地来得悠长,陡地使他在人前添了分量。

这种特殊时期,聂昆鹤也不再每晚背着背篼上武城山去转了。每天等到太阳落坡后,就抱起丫头带继红到井台上和父亲、麻山、许百骧一起歇凉。连继红也不看书,不练字了,和大家呆在一起摆龙门阵。白老幺也带着小兰过街来,彼此亲亲热热犹如一家人。

聂继红马上要去北京城读书了,大家最关心的,自然就是北京城。于是,就听去许多年前去过北京城的聂瘦石讲堂皇气派的天安门,讲以前皇帝老倌住的紫禁城,还讲秦始皇修的万里长城和慈禧太后消夏乘凉的颐和园。老的少的,一个个听得心花怒放。

眼下日子虽苦,却因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的缘故,前景陡然地变得辉煌起来。凉风习习,月辉从摇曳的树叶间洒下来,甚至让人暂时地忘记了饥饿。

聂瘦石高兴了,话题就落到了继红和丫头身上。他夸继红给他娘,给聂家争了光,说丫头长大后最好能当个医生,家里有人得了病,免得花钱费神地上医院。

白老幺则变着法子恭维聂瘦石。

有时,继红和小兰坐不住,就溜回了菱角巷。

有天夜里,聂昆鹤看见继红和小兰又溜了号,心里放心不下,赶紧回去看个究竟。两个小年轻没想她会这么早回去,门掩着,忘了闩。聂昆鹤把门推开条缝,看见继红正搂着小兰,两人脸对着脸,嘴对着嘴在用劲。

听见门响,两人一回头,看见了聂昆鹤,忽地跳起来,继红叫了声妈,小兰叫了声婶,红着脸垂着头,窘得来手脚找不到放处。

聂昆鹤满面肃然地说:“正正经经耍朋友我不反对,不过,就算是明媒正娶地过了门,我们聂家也还讲究个**夫妻,床下君子哩。”

两个年轻人赶紧承认说我们错了,今后决不再犯。

没过几天,继红哭了。

原来,聂瘦石担心北京城太冷,悄悄把他那块带了二十几年的“欧米茄”手表便宜卖了,又买回卡叽布、棉花,让昆鹤给他赶做出一件厚厚的棉大衣。

“爷爷,我毕业后,一定给你老人家买一块全中国最好的手表!”继红流着泪向聂瘦石发誓。

聂瘦石笑了,抚着继红脑袋说:“憨包娃娃,你爷爷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辈子啥子福没有享受过,还在乎区区一块手表?继红啊,到了北京城,在毛主席身边好好读书,日后能为国家做点大事,就算你对得起你妈,对得起聂家祖宗了。”

聂昆鹤熬更守夜刚把棉大衣给继红做好,发录取通知书的时间就到了。虽然人人都认为继红能考上,但到了这关键的时刻,继红仍然心神不定地在公共厕所门前转圈圈,一看见街上过来绿衣人,就蓦地飞奔过去。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来,白小兰考上了四川医学院,涂玉琴的女儿考上了重庆师范学院。吉人巷里,卖沙胡豆的王二爹的儿子考上了南充石油学院。

听到乐乐融融的欢笑声、祝贺声、喜庆的鞭炮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继红简直快急疯了,铁青着脸在公共厕所门前不停地转。

十天过去,半月过去,有的人已经动身了,聂继红仍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水枯石显,大家终于明白过来:聂继红落榜了!

但,谁都觉得奇怪,无论初中、高中,继红都是全校顶尖的高材生,他咋个就考不上呢?

白小兰临走的前一晚,到菱角巷来了一趟。没进门,和继红硬挺挺地站在巷口说话。

聂昆鹤不敢出去,躲在在门口偷听。

小兰刚低声说了两句话,就听继红暴喝起来:“你莫再说了!你走,你走!”那声音,活像受了重伤的狼在嚎叫。

一扭身,小兰出了巷口。

次日一早,小兰启程了。白老幺挑着行李,送姑娘下通泰门码头。他带着姑娘把城里的两条大街都走遍了,一路上,故意提高声调与人招呼,乐呵呵地接受熟人的祝贺,一张瘦壳丁当的脸,笑得鼻子眼睛全错了位。

聂继红像被严霜打过的菜秧儿,蔫了。开始,还有老师和同学上门来看望他,安慰他,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稀疏了,绝迹了。

老长的一段时间里,继红不梳头不洗脸,整天坐在黄桷树下痴痴发呆。有时,还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一句让前来担水的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诗无所凭依了……露水要干涸……小鸟儿会飞走……茁壮的蘑菇终归……要腐朽……诗无所……凭依了……”

聂昆鹤病了,父亲来看望她时,她悄悄托父亲这些天要随时注意继红的动静。

只有阮良还来看望继红,仍尊敬地称他聂老师。那本已经写上赠言的精装笔记本,继红却坚持还给了阮良。

白天聂瘦石把继红叫到家里去,给他在井台上安张凉椅,让他躺在树荫下看书,或是去屋里练字。等到每晚太阳落坡,继红就独个儿到城墙上呆坐。夜里,月亮在云层中浮游时,他便去那墙堞上坐着吹口琴,弄出一些让人听了便想掉泪的声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