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汉惠帝之死005

太后轻轻推开了惠帝的手,黯然道:“不用忙了,哀家还是回长乐宫去的好,哀家受不了椒房殿里的那股子燥腥气!”

太后正要传令车都尉备车回长乐宫,却有黄门侍郎前来察奏道:“方才鲁元公主带着小公主前来与皇上辞行,她们明日一早便要随宣平侯张敖回封邑去了。奴才因见皇上正跟众大人议事,便请公主们在书楼稍候,已候了一阵子了……”

“快快宣进!”惠帝一听姐姐和外甥女儿来了,真有点喜出望外。

惠帝与鲁元公主姐弟情笃,高祖彭城兵败那年,溃逃途中,他们与母后失散,若不是姐姐紧紧接住惠帝的手不放,五、六岁的小儿郎早就葬身于乱军马蹄之下了。后来,他们偶遇父皇的车骑,父皇便载着他们一起遁逃。楚军骑士黑云一般压了上来,他们的车子因负载过重跑不快,眼见得要被敌骑追上了。情急之中,父皇要将他姐弟俩推下车去。姐姐哭着扯着父皇的袍襟道:“爹爹,弟弟还小,没甚重量,切莫推他下车,就让女儿我下车便是了。”说罢,姐姐纵身从疾驶的车上跳了下去,幸被太仆滕公夏侯婴纵骑跃上,一臂挽起,捡着了性命。

惠帝最是怜惜姐姐命乖运赛,贵为帝王之女却多灾多难,险些儿被父皇送去匈奴和亲;嫁了个出身高贵的张敖,却又受贯高谋反的牵连,跟着夫君蹲了几天廷尉府的大狱。姐姐不常住京城,每每人官,惠帝总是恩礼有加,款待甚为隆重,对姐姐的女儿张嫣更是十分宠爱。

这一刻惠帝正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母后口中虽未出“审食其”三字,但眉梢眼角唇畔挂着的都是“审食其”,惠帝何尝读不出来?惠帝自然是不肯赦免审食其的,他想以亲情宽慰母后的心,他想挽留母后住在未央宫中,母后却不领他这个情,执意要回长乐宫。

姐姐来得真是时候啊!姐姐脾性温厚娴淑,有姐姐在他和母后之间斡旋,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宣鲁元公主上殿”黄门侍郎冲着门外叫道。

惠帝按捺不住,冲冲迎至门廊前。

太后因是公主觑见,自然也不好即刻回长乐宫了,便将万千愁绪收拾于净,端端方方地坐着。

鲁元公主带着女儿已等候多时,众大人离去时,黄门侍郎就要替她去通报,却被她拦住了,因为她听说母后也在。她想母后一定是为辟阳侯的事来与皇上交涉的,她若进去,夹在母后与盈弟当中,替谁说话好呢?握了一阵,张嫣已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差黄门侍郎进去通报。

公主进了大堂,一边行礼一边偷看母后与盈弟的神色,见两人都很欢喜的样子,想来对辟阳侯之事已达成协议,便暗暗庆幸。

那张嫣跑了进来,匆匆行过君臣礼,直起腰便道:“舅,你跟那些老爷子们说了那么久,不嫌烦啊?我在书楼都做好几个梦了。”

随后进来的公主正好听到张嫣的话,忙慎道:“嫣儿,别跟舅舅没规没矩的,小合犯了欺君之罪!”

嫣儿一撅嘴道:“舅还是不做皇帝的好,成日价好跟我玩耍。如今做了皇帝,见一面都这么难了。”

那嫣儿梳着一对玲珑小螺髻,穿一身水红芍药花绢丝裙懦,映着烛光,似一只小粉蝶,那娇慎的模样十分可爱。太后也被她逗得忍俊不住,笑道:“嫣儿,你想日日跟你舅玩耍,就让你舅封你做皇后罢了。”

话出口,太后心别别一跳,却如醒酬灌顶,脑子顿时清醒了。这随意出口的话却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事实上,惠帝受戚姬迷惑而沉病染身之后,太后便寻思着如何来收拢他的心,那最好的办法便是替惠帝找一个娴良方正的皇后。太后一直盘算,待惠帝病愈,待他过了成人冠礼,便可举行封后大典。太后也暗中差使黄门令巫四处察访品格端方相貌周正的女子。此刻太后望着烛火中花骨朵般鲜嫩的嫣儿,心想:现成的皇后就在眼前啊!

那公主与惠帝哪里察觉得了太后的心思呢?他们只当母后在说笑话呢。公主便道:“我们嫣儿可没那么大的福份呢!”

嫣儿先听太后的话,不觉笑逐颜开;又听母亲这么一说,便又撅起了嘴。那张粉嫩的小脸一会儿喜一会儿恼的,惠帝见着爱怜,便将她拉到身旁,抚着她的小螺髻,笑道:“嫣儿莫生气,联就单为你下一道诏书,往后嫣儿何时要入宫找联玩耍,任何人不得阻拦。”

嫣儿双手一拍,高兴得跳起来。

公主微慎道:“总是教不会,怎么不谢君恩哪?”

嫣儿忙要下跪,被惠帝拉住了,道:“姐姐快不要折腾嫣儿了,又没有外人在。”

公主便道:“嫣儿,你日赶夜赶的,给舅舅绣了那帐帘,怎就不拿出来了呢?”

嫣儿微微一笑道:“我想试试舅舅的心,舅舅若坐上龙椅就把嫣儿忘了,我就不送给他了。”便回头叫道:“乌头,将锦帘取过来。”

乌头轻移莲步,浮云般从阴影处走出,双手捧着,将锦帘递给张嫣。

烛火忽忽地闪烁着。

惠帝猛地打了个寒嚓,他看见戚姬踩着明灭不定的烛光,款款地朝他走来。他想唤她,喉咙却被酸楚堵住了,出不了声;他慌忙伸出双手去拉她。

嫣儿见惠帝伸出双手,便将锦帘搁在他手中了,偏着脑袋笑道:“舅,你看看,我绣的四灵可好?苍龙是单缀青线,衬五彩云朵;朱雀是红绿线相错而成的;白虎自然是本白丝绣成;那玄武最费神了,黑线铺形,嵌以金丝分出经纬。哎哟,绣得我眼都直了,手指都僵了!”

惠帝定定神,将戚姬的影子挥去,便细细看那帘子,他抖开锦绣帐帘,只见一派色彩斑烂。他频频点头道:“嫣儿的绣工是愈发精致了呢,联即刻就叫宫娥挂到寝宫的帐上。联也有一件稀罕物要送给嫣儿。”便差内侍取过一只锦绩包裹的朱金镂漆匣,轻轻地揭了盖。原来是一支三寸见长的红编玛瑙剔雕而成的凤头算,通体色泽殷红,唯异头凤嘴处红得更浓,似欲滴的鲜血,十分精妙。嫣儿喜得眼都直了,却不敢伸手取它,怕捏断了它似的。惠帝便取出,替嫣儿替在螺髻上了。

嫣儿兴奋得小脸通红,头都不敢动,微微屈膝道:“谢陛下恩宠!”

惠帝道:“嫣儿要谢,得谢太后。这支凤头笋乃是闽越君摇进贡来的。早先父皇曾加封闽越的无诸为闽越王,那无诸与摇都是越王勾践的后代,灭秦时都有功勋,摇自然不服气唆。不久前是太后下诏,立摇为东欧东海王,这才皆大欢喜呢。”

嫣儿便又屈屈膝,乖巧道:“谢太后恩宠!”

太后将嫣儿揽进怀里,细细地审视她甜杏似的小脸,不觉笑道:“这红搞玛瑙在闽越称之谓玉赤首琼,是为王室女眷佩戴的珍品。而雕成凤头的玉异,更只有王后才能替戴的呢!”

公主便道:“嫣儿,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既得了,也是你的福份。快取下来,小心折了,千万要收藏好,日后待你婚嫁之时再答上。”

嫣儿小自翼翼取下了,唤道:“乌头,快替我收好。”

那乌头又从阴影处移出,将那支笋轻轻地横人锦盒中,又轻轻地合上盖。

惠帝的胸膛猛地胀大了,大得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原来刚才并不是他的幻觉,是眼前这位宫脾;她的举止身段太像戚姬了!惠帝的目光紧紧地追着她,她捧着锦盒,缓缓地退人烛光照不到的背阴处,只留给惠帝一个模糊的影子。

鲁元公主觉察到惠帝神色不对,只道他是累了,便起身告辞。

太后却道:“公主才人京几日,怎就急着去了呢?哀家尚未与你叙过呢!去跟宣平侯说,是哀家的意思,你们娘俩便在长安多住一阵,嫣儿也可与嵋、蜷、鳍她们几个一起上书馆嘛。”

“母后说得极是!”惠帝回过神来,急忙道:“姐姐何必来去匆匆,这未央宫数十座宫殿姐姐都可居住,联亦可召宣平侯人朝任职嘛!”

惠帝心中干涸已久的那眼井突然又冒出了泪旧清泉,他生怕姐姐带着嫣儿一走,就把那个酷似戚姬的宫脾也带走了!

太后以为惠帝挽留公主母女,是因为舍不得嫣儿,这正与她的想法契合呀!

公主见惠帝急急挽留,只道他姐弟情深,自是十分感念。又想母后定是舍弃了辟阳侯,她太了解母后了,在盈弟与辟阳侯之间,母后肯定选择盈弟的。母后心中有许多苦楚,母后是想跟自己叙叙,以解烦闷。公主这么一想,便不再推辞了。

最为高兴的要数嫣儿了,她欢喜得拉住惠帝道:“舅,明儿下朝,带我去马场练骑,要不就一块儿跋鞠,我的乌头跋鞠技艺高超,舅你敢跟她比试吗?”

惠帝笑道:“你也太小看联了,我还跳不过一个女孩子吗?况且联还有阂孺呢!”

惠帝想到明日就能跟那个酷似戚姬的女孩子一起跋鞠,心便激动得野兔般狂跳不止,恨不得将明儿早朝都免了。

太后执意不肯留宿未央宫,惠帝只好作罢,增派郎中宿卫护送太后回长乐宫。

几十名卫士手擎熊熊燃烧的燎炬,将高墙围护的复道照得通亮。太后却嫌烛烟呛鼻,命卫士们将炬火统统灭了。

幸而月上中天,月色清明。银子般的月光从围墙上的一线天泻进复道,路面幽幽地闪着寒光。

太后坐在径径急行的辈车中,眼睛直直地盯着寒光噢哩、似一把出鞘利剑的路面。太后想,为了盈儿,哀家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太后决然举起利剑,斩断了心中纠缠盘结的万千烦恼之丝。太后顿时觉得身子轻松了,心里面空****的,十分干净,干净得令人有点恐慌。

辈车由复道直接驶人长乐宫,紫衣、红裳便迎了上来,察道:“辟阳侯夫人姑洗已等候多时,太后见是不见?”

太后不假思索道:“哀家乏了,任何人都不见,你们让她回去吧。”

太后自己也为自己的绝情而吃惊,毕竟,这么多年来,辟阳侯一直陪着她,护着她,帮着她,爱着她……太后知道,这个世界上,辟阳侯是真正爱她的男人。可是,在太后心里占据了第一位置的却不是辟阳侯!

更鼓声穿越沉沉夜幕,涟漪般地飘散开来。太后顺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紫衣答道:“正敲子初时牌,已是午夜了。”

太后心一颤,往常,这时辰,辟阳侯就该来了!

“太后……”紫衣想问什么,却被红裳拽了下衣袖,便不问下去了。

太后垂下眼帘,满心是酸楚,却不动声色道:“下妆吧,哀家要歇了。”

紫衣、红裳对看了一眼,辟阳侯不来,太后心情一定不好,便要万千小心服侍才是!于是她们熟练利索轻巧地替太后褪去珠冠,解下深衣,又舀来两铜盆热水,撒上一把花瓣,端到太后面前,给太后净面温脚。

太后将脚放进芬芳怡人的水中,一股暖气从脚底心袅袅升起,渐渐地漫布全身。倘若辟阳侯此刻在旁,定会亲自为太后揉脚,那份体贴之情,每每令太后心醉神迷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迅速将脚从温润滑腻的水中抽了出来。

“太后,水还热着呢,再浸会儿吧。”紫衣道。

“够了!”太后从缠绵之情中挣扎出来,冷冷道:“明儿一早,你去舞阳侯府请樊夫人过来,就说哀家有要事与她商议。”

要替盈儿立后,刻不容缓!

太后心中懊恼,为什么不早点替盈儿立后?盈儿身边若有一个美貌娴淑的皇后,盈儿便不至于受那妖妇迷惑而沉病缠身,盈儿也不至于如此不能容纳辟阳侯了!

替皇上立后原是后宫之事,由太后定夺便可。太后心中虽有了主意,却要召舞阳侯夫人吕要商量。一是因为太后十分器重这个胞妹,太后姐妹三人,姐姐吕长殉谨厚本分,蜗居乡里,不求闻达;而妹妹吕要却血性刚毅,机敏过人,嫁于舞阳侯为妻,将樊啥鲁莽犷悍的性子**得服服帖帖,太后每每遇到举措不定之时便要听听她的见解。这二,太后知道吕氏门中凡有女孩子的都睁大了眼盯着这顶皇后的桂冠呢,如今她想将自己的外孙女捧上皇后之席,难保无有人心怀怨恨。太后更知道,吕氏家族是她赖以生存的最牢靠的土地,倘若后院起火,不仅于己不利,更会危及盈儿的江山。所以,太后想得到吕要的认同,借吕婆之口说出她的心意,便可避免许多矛盾。

次日平旦昧爽,舞阳侯夫人吕要便由一乘酱紫红绣花护围的彩舆抬进了长乐宫长信殿皇太后的内室。

常礼之后,吕婆便道:“太后不令黄门侍郎宣召,却差紫衣、红裳引领小妹人宫,定有非同小可之事,莫非辟阳侯他……”

太后一拂袖打断了她:“婆妹就是玲珑心眼疙瘩多,难道哀家想叙叙家常,便召你不得了?”

吕要掩口暗笑,心想,你不露真,我也不着急,我倒正有家常要叙呢!便笑道:“太后心里装满了刘氏的大汉江山了,哪里还有空隙顾及我们吕家鸡零狗碎的事呢?”

太后慎道:“听你话中有话,露一截,藏一截,这原不是你的脾气。有什么事,还不明白道来!”

吕要道:“小妹却也是为汉室朝廷所忧呢。听说那曲逆侯陈平受享郎中令高官傣禄,却不思报效朝廷,不治政务,成日里饮醇酒、戏妇人,太后向来耳聪目明,难道一点都不知晓吗?”

太后淡然一笑,道:“妹妹常自诩为女中丈夫,如何念念前仇不肯释怀呢?当初英布、卢缩相继谋反,高祖皇帝已是草木皆兵了,加之创伤进发,思虑煎熬,故而听信了小人谗言,以为舞阳侯也图谋不轨,自然暴怒,便下诏以绛侯周勃替代樊啥,并令陈平速去军中将樊啥斩首。陈平奉旨行事,怨他不得,这是一。其二,那陈平虽将樊啥捆绑执拿,却念及将军的屡屡战功,又顾及你我姐妹的心情,并未加刑,只将他押解回京。如此看来,倒是陈平救了舞阳侯一命,妹妹怎么反倒怨恨他呢?”

吕婆冷笑道:“太后明察秋毫,却也被陈平伟俊的相貌迷惑,不识其狡绘之心啊。小妹虽愚笨,却有所闻,那陈平在家时便与嫂子通奸,日后事魏王不容,亡而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为何不开斩樊啥?是因为中途听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转而变卦,来讨好太后你的呀!”

“妹妹此言差矣,陈平若真要斩樊啥,在燕地军营中就可开斩了,那时先帝一息尚存呢,何必千里迢迢将樊啥押回京城呢?”太后沉吟道,“现皇上年轻,又才登基,正需贤臣勇将的辅佐。那陈平才智超人,屡建奇功,哀家是用他之才,不咎既往。妹夫是个爽直的汉子,早已冰释前仇,还望妹妹也不要拘于一己之怨而误朝廷大事啊。”

吕要虽内心不服,也知说不动太后,便不再言语。

太后长长吐了口气,道:“皇上总算病体康复,上朝理政了,哀家便可腾出手来处理后宫之事。掐指算来,皇上即满二十,哀家已嘱奉常礼官大夫择良辰吉日以行冠礼。哀家寻思,皇上冠礼之后,便可册封皇后。这两项大礼一并操办,省心省财又热闹,妹妹你看如何?”

吕要顿时明白太后召见的本意了,原来是要定皇后啊!吕要心中掠过一丝沮丧;倘若自己的女儿不那么急匆匆地嫁给了营陵侯刘泽,眼下这顶皇后的金冠十拿九稳便是自家的了。不免暗骂一声樊啥老糊涂,死捧着个“御笔赐婚”不放,催着女儿嫁过去,御笔赐婚有什么用?高祖人都化作泥土了!

吕要心中虽是懊丧,面上却是点水不漏,只笑道:“太后是要替皇上物色新娘啊,这个大媒人倒真是非我莫属呢!”

太后也笑道:“看你那光景,想是已有影儿了,你倒说说看呢。”

“自然是先尽我们自己家里的女孩子……”吕要看看太后,太后微微领首。吕婆暗自盘缠:这天大的福份究竟是给大哥家还是给二哥家呢?便慢慢踱步,斟酌道:“要说模样儿周正俊俏嘛,当属二哥家的嵋儿,都说她那双眼极像太后年轻时呢。”

太后叹口气,道:“媚儿是俏,只是聪明过人,不免有些张狂,盈儿性柔,怕不是她的对手啊。”

“太后说得是,若要说性情温柔喜善,那就是大哥家的鳍儿了……”吕婆试探道。

“鳍儿相薄,哪里担得起呢?”太后摇摇头。

“那鹅儿唇含丹珠,倒是富贵相,可惜她才踌珊学步之龄……”吕婆真有点捉摸不透了。

“眼前的你却看不到!”太后横了她一眼。

吕婴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这皇后的桂冠太后摄在手心里并不想送人啊!吕要便笑开了,抚掌道:“我是将最好的藏着,末了才显宝呀。我怎不清楚?我们家这么些女孩子中,若论相貌,性情俱佳的,独有张嫣了,这皇后自然是非她莫属哆!”

太后嘘了口气,笑道:“要妹之见与哀家不谋而合,我看,就这么定下吧。哀家这就召公主进宫,一块抉择个日子,便可让礼官大夫准备起来了!”

吕要面上虽是一派地欢喜,心中却道:太后手段果然是老辣,一手捏着皇帝,一手捏着皇后,这天下便尽在掌中了!想是这么想,面上自然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因自己一家的荣华富贵全都系在太后身上呢。

太后唤进紫衣、红裳,令她们速备彩舆去接鲁元公主进宫议事。紫衣、红裳竟不领旨,两人相对望望,抿着嘴笑。

太后斥道:“你们这两个死妮子,中邪了还是着魔了?还不快动身接公主去!”

紫衣忙揖道:“太后息怒,因有人候见太后多时了,奴脾们正寻思,太后是否先见见那人再去接公主呢?”

太后愈发地气了:“莫非你们还想来当我的家?也是哀家平日里太惯着你们了!替哀家传话出去,任凭是谁,一律不见,速速去接公主。”

红裳忍不住了,道:“辟阳侯也不见吗?辟阳侯方才便要进来,是奴蟀们因舞阳侯夫人在与太后说话,便引他至后殿歇息的,他已几番催促奴蟀向太后通报了呢。”

太后浑身一震辟阳侯?!他出来了?!盈儿真的赦免他了?!

盈儿果然赦免他了!

盈儿果然是体贴哀家的苦衷的,盈儿是娘的好儿子啊!

刹那间,太后心潮起伏,几欲喷薄而出。这时刻她极想拥入怀中的男人不是审食其而是她的盈儿。

太后毕竟历经磨难百炼成钢了,将心中的风暴掩饰得风平浪静,略作惊讶地扬了扬眉,道:“噢?辟阳侯?皇上赦免他了?好吧,宣他进来,哀家正想问问他,何故顶撞皇上呢。”

“是,太后!”紫衣、红裳快活地屈膝揖道。那审食其往常进宫,没少给这两个小埠子好处,方才还塞了每人一副翠锢珠花。

太后眼角余光扫着一旁的吕婆,希望吕要知趣,自己暂告回避。虽然她与这个妹子十万分的知心,太后仍不想将自己内心最深处隐秘的那一块**给吕婆。

吕婴何等聪明,心知肚明,却稳坐泰山,冷眼旁观。审食其是先皇功臣,朝廷要员,我如何就见他不得?满朝廷都知道辟阳侯当年义无反顾地随太后赴楚营作奴,是太后的大恩人;满朝廷也都知道太后宠幸辟阳侯,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情由可缘的,何必遮遮掩掩呢?这遮掩中必是有名堂了。吕要极想探究姐姐的隐秘,姐姐只要对她有一点保留,就说明姐姐对她并不是完全信任,她和她全家的显赫地位就不是万无一失的!

太后见吕婆浑然不觉的样子,心中暗暗骂了声:鬼精灵!忙唤回已跨出门槛的紫衣、红裳,道:“你两个分头行事,红裳去召辟阳侯进殿,紫衣速去接公主,不得有误。”

两侍脾领命而去,太后、吕要方闲话之间,那辟阳侯便掀帘进来了。原来他早已等得不耐烦,徘徊至室外游廊中,那红裳只朝他一招手,他便疾步入室,差点被嵌铜门槛绊倒,就势旬伏在地,顿首道:“太后千岁,千千岁。下官大难不死,全仗太后洪福齐天!”原是有许多怨愤和委屈要诉,未张口却已老泪纵横了。

太后见辟阳侯面色土灰,须发染霜,几日不见却苍老了十岁似的,心中也是酸楚,无奈有吕婴在旁,正紧锣密鼓地盯着看好戏呢。太后便将涌起的柔情蜜意压下去了,她正襟危坐,婉言道:“辟阳侯平身,辟阳侯出来了便好。皇上初登大宝,恐天下人视其年轻多生异念,欲以法威治理天下。故执法肃严,不偏不党。望辟阳侯体贴皇上一片苦心,切莫积怨。皇上自然是会记得辟阳侯的功德的。”

审食其领会太后貌作公允是顾忌吕婆,便也克制了,揖道:“下官深受皇室恩惠,中心感铭,岂敢胸存贰志?虽肝脑涂地亦不辞也。”

太后舒缓口气,转了话题:“如此甚好。辟阳侯来的正巧,哀家正与舞阳侯夫人商议替皇上立后之事,舞阳侯夫人力荐宣平侯之女张嫣为汉惠皇后,辟阳侯你看如何?”

审食其并不觉意外,他太了解太后了,他知道太后把大汉皇后的位置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太后决不会将这个位置让给别人的。便道:“宣平侯之女自然是最有资格戴这顶金冠的了,无论是家世、人品、相貌,都无可挑剔。只是选妃立后乃皇族事务,下官不便插嘴。既然太后与舞阳侯夫人议事,下官出得廷尉大狱尚未及回府,想家人正为下官之事坐卧不宁,下官先就告退了。”

太后想留下辟阳侯,却一时找不到个合适的理由,虽有许多的牵肠挂肚,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去了。

吕要有些扫兴,旁敲侧击道:“太后,此番皇上将辟阳侯抓了又放了,却是为何?莫非又有什么人在皇上跟前煽风点火?”

太后浅浅一笑道:“盈儿兴许跟辟阳侯玩笑呢,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吕婆见太后深藏不露,只好打住。

不一会,接公主的彩舆到了,径直停在太后寝宫门前的花厅里。鲁元公主心急慌忙地下了轿,边走边喊:“母后,母后,母后怎么啦?”

“公主,瞧你急的,姨妈我给你道喜了。”吕婆迎上去,笑道。

公主瞥见太后好端端地坐着,方松了口气,行过礼,问道:“我有何喜呀,只求太太平平,不再有什么意外,便知足了。”

吕要晒斜着眼,顺顺笑道:“你既这么说,倒是姨妈我多嘴多舌了,那顶金冠还怕没人要吗?”

鲁元公主一愣:“姨妈此话怎讲?”

“皇上要立皇后,姨妈我力举嫣儿,太后首肯,召你来传旨呢!”吕婆自然要抓住这个表功的机会,倘若张嫣做了皇后,那公主在朝中的地位只在太后之下了。

公主疑惑地望望太后,太后眼里含着笑意,平静地朝她点点头。

公主喜出望外,转而又忧心忡忡,叩道:“母后恩宠,女儿寸心铭佩。女儿只是担心盈弟的心思……”她想到盈弟曾经为了戚姬而神志迷惑,盈弟会接纳嫣儿吗?

太后眼中的笑意溢出来,流水般泊泊地布满了整张脸,道:“公主不必多虑,你难道看不出,盈儿喜欢嫣儿吗?”

鲁元公主茫然道:“盈弟虽是一向厚待嫣儿,只道他是做舅老爷……怪不得呢,嫣儿为了给盈弟绣那帐帘,一宿一宿地不合眼,今儿食时一过,便心急火燎地去了未央宫,说是皇上要带她去跋鞠。”

太后站了起来,兴致勃勃道:“你们随哀家一起到未央宫观跳鞠去,哀家要把这大喜之讯当面告诉盈儿和嫣儿。”

昨晚惠帝送走母后,黄夜方歇,旦明即起,登大殿早朝,下诏废《挟书律》,山呼万岁之后,便陆续有各府各垂官吏上奏朝本。惠帝因想着跟嫣儿约了下朝后一块儿墩鞠,即时便可欣赏那个身段极像戚姬的宫娥绝妙的舞姿,心儿便鼓胀得像要飞出胸腔一般,惠帝许久没有这样心境明朗,血脉舒畅了!

惠帝见列队等候上本的臣子有许多,倘若一一当庭读本,半天都下不了朝,嫣儿带着那个精灵似的丫头却要等急了。便吩咐尚书承将奏本收了,带回后宫阅览,明日早朝再议决。

这时,惠帝瞥见太中大夫曹窗神色沮丧,行动迟缓,移步一瘸一拐的,甚觉疑惑,便召他至殿前,问道:“曹大夫,昨日联见你还是好端端的,怎一夜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你那腿是如何摔折的?”

曹窗跪下了,欲言又止,慑懦道:“微臣……微臣马失前蹄……”

曹密之父、垂相曹参跨前一步大声揖道:“陛下,曹密仗着陛下的宠幸,太得意张狂,竟敢斥责老臣不理朝政以蔑视新皇。老臣一时气急,杖了他二百藤条,不想他这般不经打……”

惠帝气恨道:“曹相国,你定是酒喝得太多了吧?联问你,私杖朝臣,罪该当第几律?”

曹参一听,忙又揖道:“陛下,曹窗不孝,老臣行的是家法。老子杖责儿子,并不犯大汉律条。”

惠帝被承相将了一军,无奈直言道:“你不必责怪曹大夫,原是联叫他去问你的,你要责便责联就是了。”

曹参慌忙跪下,将头上那顶青玉九旎垂相冠摘下了,放在膝边,双手伏地道:“臣罪该万死!不过臣并不知曹窗之言乃皇上御意,恳请陛下恕臣不知之罪!”

惠帝道:“联可赦你不知之罪,却不可赦你玩忽职守之罪呀。”

曹参顿首,继而仰面道:“臣敢请问陛下,要论英明圣武,陛下比得过先帝吗?”

惠帝道:“联怎敢跟先帝相比呢?”

“请陛下再看老臣的才能贤德,能比得过萧相国吗?”曹参又问。

惠帝微微摇头道:“联以为你不如萧何。”

“陛下所见甚明,所言极是啊!”曹参直起腰,直视惠帝道:“高祖皇帝与萧相国一起平定天下,明定法令,律条森森。而今陛下你垂拱九五之尊,臣等都尽忠守职,遵循先人法令,不要有所闪失。百姓经过大乱,但求小康,朝廷不要再有什么动**,官府不要再增加摇役,天下太平,老百姓便可安居乐业了!”

曹参一番话,说得惠帝频频点头,心有所悟。当即请起垂相,亲自替他戴冠,道:“垂相高见,正合联意,有垂相安民抚政,肤但可高枕无忧矣。”

“退朝”大行令悠悠长长地传号。

众大臣山呼万岁,徐徐地鱼贯退出大殿。

惠帝兴冲冲回后宫更衣,脱去那件沉甸甸绣了五彩十二章纹的深冕,换了身烟灰挑银丝云龙纹罗锦长糯,腰间束一练雪白丝巾,足蹬米灰羔皮软靴;又解下头顶通天皇冠,用一块青丝挑花方巾将四周头发拢至头心束起。这一身装束十分轻巧洗炼,使惠帝显得难得的神采奕奕。

惠帝摈退郎中宿卫,只带黄门公公和阂孺,亦不坐轿,亦不乘辈,纵步如飞,前往龙首山麓沧池边的跳鞠场。惠帝从小喜欢蹼鞠,自有了阂孺以后,更着迷此道,便令少府居室令及园监就在未央宫御花园中修筑跳鞠场,取渭河水底天然细沙铺就,平整而有弹性。

那阂孺今日装束更是鲜艳夺目,一身鲜红的罗锦懦裳,头顶挽个神仙髻,替着翡翠玉笋,双耳垂着硕大的翡翠耳环,一张脸敷得粉白,眉眼描得漆黑,嘴唇涂得似颗刚刚摘下的红樱桃,乍一眼看去,却似位妖冶而不失英气的女子。阂孺掌心托着一只由整张梅花鹿皮缝制的鞠球,淡棕的皮色上散落着深褐的斑点,漂亮得揪人心肺。上巳拔楔那日,阂孺在溺济之滨表演了一场毗鞠,引来了一片赞赏,于是皇上大喜,将御花园中豢养的一头小鹿赏赐给他。阂孺亲自动手宰杀了小鹿,将那张精美的鹿皮制成了天下无双的鞠球。皇上说,今儿要他跟嫣公主的随身蟀子赛鞠,还说那埠子跳技超凡。阂孺心中暗忖,这跳鞠之技普天下哪里还有他的对手?除非……除非他从前徘优班里的师妹,可师妹哪里入得了深宫啊!阂孺想起人宫前的往事,想起人宫前与师妹情意绵绵的山盟海誓,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小子,日上三杆,觉还未醒?”老黄门用手中一柄棕鬃拂尘戳了阂孺一下,斥道。

阂孺忙将往事掸尘般挥去,他早已将从前的葫芦埋葬了。阂孺跃上两步,便追上了惠帝,馅笑道:“陛下好脚力,奴才竟跟不上了。”

惠帝并不应答,他的心思早飞到跳鞠场去了。

阂孺这几年与惠帝朝夕相处,肌肤相亲,惠帝的一肇一笑他都能猜出是什么意思,这当儿却有点疑惑:惠帝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急切、兴奋、激动,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惠帝一夜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花树梦醒,兰草愁回,尧天禹甸,风和日瑞……”惠帝望着沧池畔岸柳初匀,花影莺啼,一派韶华春光,不觉吟诵起来。

“好句好句!”老黄门击掌叹道:“待老奴找尚书台仆射制一精致卷峡,专记陛下雅词妙句,岂不是千秋万代的好事?”

惠帝含笑不语,依然脚步如飞。若在往常,惠帝或许会赞赏老黄门的提议,可此刻他的心全被一个绝妙女子占领了,已无隙可容其他。

游廊迁回曲折地绕过山衅,隔着一片柳林,便看见了数亩地大的跳鞠场,那银子般闪烁的细沙地中有两个女子正相对墩鞠。一个着粉红绣衣,一个着葱绿布糯,而那只鞠球却是用殷红绞罗缎缝制而成,垂着鹅黄流苏,一会儿飞向粉红女子,一会儿飞向翠绿女子,远远望去,恰如彩蝶逐花,红雀钻云,煞是好看。

惠帝已辨出那粉红女子是张嫣,而那翠绿女子就是这两日他日夜萦绕于心的妙人儿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他头一次在父皇的登基大典上见着戚姬,戚姬也是着这么一身翠绿的衣裙,站在一只旋转着的圆盘上和乐而舞,时而绕身若环,云转飘忽,时而游龙翔凤,袖起素霓,真有说不尽的婀娜飘逸。从那一刻起,那个绿色的影子便像一棵常青树般牢牢地扎根在惠帝心中了。

惠帝做个手势,让老黄门和阂孺不要惊动她们,便隔着浓浓柳荫,痴迷地观赏这天下难得丽景。

嫣儿哪是乌头对手,勉强对跳了一阵,便支撑不住,那球儿踢出去软绵绵地飘,像只受伤的鸟儿,飘不到乌头跟前便往下坠。却见乌头一个矫鹰掠食扑了过来,抬起脚尖一勾,水底捞月般将那球救了起来。随后,她不再将球跳给嫣儿,身子柳枝翻飞般舞动,那球儿便贴着她四肢旋转,好一似碧峰衔落日,又一似红雀鸣翠柳。

“奇哉妙也!”惠帝忍不住击节赞叹,便惊动了墩鞠丽人,乌头慌忙收身下跪叩拜。

嫣儿因输给乌头,正不高兴呢,见惠帝来了,连君臣礼都忘了行,蹦上来拽住惠帝袍袖道:“舅,乌头教我跳鞠,自己留了好大一手呢!舅,你去帮我跳败她!”

乌头伏首道:“奴蟀不敢,奴脾是尽心教小公主的,只是时日尚短,未到火候。小公主身手灵巧,多练些日子,必是练得出来的。”

惠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道:“听你言来,你这蹂鞠之技必是修练多日的了?”

乌头道:“启察皇上,奴脾少失估恃,自幼为徘优班班主收养,五岁起便练践技,至今已有整十个年头了。”

惠帝愈是爱怜至深,把持不住,竟伸出手扶她起来。乌头身材高挑,差不多与惠帝齐肩,惠帝与她四目相对,心坪坪地剧跳不止。这姑娘形状袅娜多姿颇似戚姬,面容却不如戚姬那样冶艳坟丽,而是素淡中的清俊,唯那双俏目,似两乱沉静而幽秘的深潭,一下子便淹没了你的心。惠帝真想纵身跃人那深潭之中,他的心告诉他,这就是他寻觅已久的美人。惠帝从前迷恋戚姬的美貌,就像馋嘴猫儿垂涎美食一般。而眼前这个姑娘却使他感受到久旱逢甘露般的陶醉,心中齐刷刷长出一片嫩苗,他感到生命真正苏醒了。

嫣儿天性单纯,自然不会觉察惠帝复杂的情感变幻。她将鞠球抛向惠帝,喊道:“舅,快毗呀,快把乌头比下去!”

惠帝接住球,方觉失态了,忙笑道:“乌头,你好好与联比一场,若能胜联,联也赏你一头小鹿,与阂孺一样,做一只鹿皮鞠。”

乌头拜揖道:“奴蝉不敢与陛下赛跳,奴蟀万万胜不得陛下……”话未说完,忽见一只淡棕起深褐斑点的鞠球朝自己飞来,本能地伸掌托住,不想那鹿皮鞠球弹性十足,碰到她掌心又弹上半空,她连忙探身去捞,这样便身不由己地跳了起来。

这边惠帝未等乌头说完便从阂孺手中取过鹿皮鞠抛了过去,他嫌红续鞠球太轻巧,嫩起来不过瘾。他见乌头接了球,便脱去烟灰长袍,只穿件本白细棉紧身短儒,弓步环臂左右乾坤运了运气,便全神贯注准备接球。他当然掂得出这姑娘跳技不凡,暗忖:万不可小觑了她,须得使出浑身解数胜了她,否则如何令她敬他服他?却要在她即刻败下阵去那一瞬再故意输给她,便有藉门可送她一只小鹿,博她千娇百媚的一笑。

此刻跳鞠场上两个人,虽一个尊贵为皇,一个卑贱为奴,在那只变幻莫测的球儿面前,却无高下之分,都打起精神、小心翼翼施展绝技,不敢有丝毫懈怠。

龙腾凤舞,云飞霞蒸。

开始,惠帝略以力度占了上风,球从他脚尖上蹦出去,弹得高,飞得远,乌头便须腾挪跳跃着去接球,不一会,香汗便濡湿了她葱绿的小布衫,那身绿便愈见水淋鲜艳,恰一似雨后嫩柳,青翠欲滴。

好几度,惠帝被她的明艳动人撩拨得走神,差点失球。一旁急坏了嫣儿,大声喊:“舅,快接球呀”。

渐次,乌头以柔韧克力,扭转局势。乌头跋出的球看着轻飘飘纸鹤一般,却带着奇妙的旋转,惠帝下力愈猛,那球愈是弹不起来,往往急速坠落尘埃。

惠帝急了,使出阂孺亲授的绝技,双臂似莲花开合,先将球托起,又一个鲤鱼打挺,甩头把球跳了出去。这一招果然灵,那球如离弦之箭直射乌头。

乌头心格登了一下,这接转球的绝技是师兄苦练数载修得的,皇上如何也会玩?却不容她思忖,那球已逼至跟前。乌头知这球厉害,忙闪身让过,紧接着仙鹤人云般追上去,一脚将球跳了回来。

惠帝看着这么险的球都被乌头救出,先是心怯了。看那球飘飘忽忽地过来,便知又是个带转的。还想再使绝招,毕竟大病初愈,体力不济,竟腾越不动了。

老黄门说是看赛鞠,那双皱折包裹的眼一眨不眨地从不离开皇上。这当口,他看出皇上脱力了,便用手中马尾拂尘抽了阂孺一下,斥道:“小子,还不上场救驾!”

“啊?!”阂孺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他一踏上跳鞠场就认出了那绿衣女子正是自己徘优班里的师妹,他怔住了。师妹怎么也会人宫为奴的呢?三年不见,师妹已长成俏丽的少女,可自己这副不男不女的妆扮如何与师妹相见?阂孺自然看出皇上喜欢师妹,皇上喜欢的东西便是无价之宝。万一皇上知道了师妹和自己的关系,会不会将自己逐出宫门?过惯了皇宫中锦衣玉食的日子,自己还忍受得了渭河畔渔樵生涯的清贫与艰辛吗?阂孺将自己隐在柳荫中,不想让师妹发现自己。他一时回肠百转,一时又胆战心惊,哪里还有兴致观赏鞠艺?却被老黄门一喝一推,不得不上场亮相了。他只好暗中祈祷上苍,莫让师妹认出他这个背信弃义、忘却前盟的师兄!

阂孺一连十几个鹤子翻身蹦上了跳鞠场,又一个惊蛇人草将落地的鞠球抄起,揖道:“陛下,先息着,让奴才替你抵挡一阵。”说罢噢地将球抛向空中,凌空一跳,那球旋风一般扑向乌头。

那边老黄门边扶着气喘吁吁的惠帝下了场,一边道:“陛下,陛下何必去与一个奴才争一时高下,伤了龙体老奴如何向太后交待!”

嫣儿托着一只盛满佳酿的莲鹤长颈壶,踞起脚跟,将它递到惠帝嘴旁,脆生生道:“舅,快喝一口解解乏。舅,方才你那一招真是绝了,我听乌头说起过,是不是叫甘露灌顶啊?舅,待会儿你教我练好嘛?”

惠帝就着壶嘴抿了一口醇香软口的佳酿,他真的脱力了,又因胜不下乌头,心里十分懊丧,听嫣儿叽叽喳喳一番话,都没力气回答,只笑笑。

却听身后有人道:“嫣儿,别老缠着你舅,你舅身子弱着呢!”

嫣儿与惠帝都回首看。

说话的是鲁元公主,在她身后,舞阳侯夫人吕婆伴着太后正漫步出了游廊过来。

惠帝兀地吃惊,暗忖:母后为何亲临跳鞠场?莫非她……惠帝生怕母后一旦发现乌头与戚姬身段相像而生嫌恶之意,他匆匆迎上前去,将太后一行人挡在柳林外了。

“母后亲临未央宫,必是有要紧政务与孩儿相商吧?此地非说话之处,孩儿便与母后前往石渠阁议事如何?”惠帝揖道,只想尽快将母后引开。

张嫣却不依不饶道:“太后,舅舅从阂孺那儿学了一招甘露灌顶的绝技,我还想跟他学呢!”

惠帝心里恼嫣儿添乱,当着母后与姐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哄着,道:“好嫣儿,联此刻手脚乏力,跳不动了,隔日联一定教会你。”

太后看着盈儿与嫣儿亲密无间的模样,心里着实喜欢,笑道:“嫣儿,往后你就不用愁见不着你舅舅了,哀家与你母亲说定了,就将你许给皇上,你可愿意?”

嫣儿疑惑地看看太后,太后正笑眯眯地等着她回答;嫣儿还不敢相信,又扭头看看母亲,公主便朝她点点头。嫣儿意识到这回太后不是随意说笑,太后是真的将自己许配给皇上了!巨大的幸福冲击着她,使她有点昏晕。她漂了一眼皇上,双颊腾地烧红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便使劲朝太后点了点头,又害羞地躲到公主身后去了。

惠帝乍听太后言语,只当太后仍是说戏话,并不在意。忽听太后问道:“盈儿,嫣儿都愿意了,你呢?”

惠帝怔住了。

惠帝喜欢嫣儿,疼爱嫣儿,可是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将嫣儿抱到自己龙**去的欲望啊!

“盈儿,你已至冠龄,登基亦有三年了。哀家与你姨母、姐姐商议,该给你立皇后了。哀家见你与嫣儿亲近,哀家也喜欢嫣儿品貌端方,性情温顺;再则亲上加亲,这样的天作之合哪儿还有啊!”太后说着,一手拉住惠帝的手,一手拉住嫣儿的手,然后将两只手合在一起。

在乌头深沉若潭的眸子的注视下,惠帝心扉上锈迹斑斑的铁锁终于挣开了,乌头巧笑着、轻盈地走进了他的心房!

惠帝想到乌头,一个念头忽然烛照了他的思维倘若张嫣住进了椒房殿,乌头不也可以常居未央宫了吗?!

“母后,孩儿一切听从母后的安排,孩儿愿意接嫣儿进宫。”惠帝连忙大声道,好像稍迟了乌头便会消失一般。

“乌头,乌头啊你醒醒啊”仿佛回应着惠帝的心灵,隔着柳林,传来阂孺带哭调的呼喊。惠帝顿时失色,顾不得与太后招呼便朝跳鞠场奔去。

“公公,是何人喧闹?速去查来!”太后不快地整起眉尖道。

乌头与阂孺相对跳球,她愈来愈觉着对方一招一式的路数是那样熟悉,跟师兄无有二样;他们配合得愈来愈默契,乌头的心却愈抽愈紧。

终于,为救一只球他们两人同时扑出去,在跳球的那一霎那,乌头从阂孺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师兄的影子,乌头失声叫了声:“葫芦哥!”便仰面倒地,不省人事了。

汉惠帝四年,刘盈正满二十岁,三月甲子,即在长安城东高祖宗庙内举行冠礼。

前夜,刘盈便由未央宫移居高庙北偏殿内宿眠,寅初时分,老黄门唤醒他,引他至后殿温泉池内洗尘沐浴。

刘盈清瘦的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浑身酥软得仿佛骨肉都化作了水。眼前云雾氰氯,隐隐绰绰他总是能看到一双深潭般幽秘的眼睛。几个月来,他没有一刻忘记这双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他看未央宫中的美人一个个都那样乏味,他甚至对阂孺都起了腻烦之心。

因太后已向朝廷公布了将立宣平侯之女张嫣为皇后的消息,所以这几个月内,嫣儿便不可进宫找皇上玩耍,刘盈也就无法见到那个跳鞠女子了。刘盈揪心地惦念着她的身体是否康复?大典之夜她是否能陪伴嫣儿进未央宫?

原来那日跋鞠场上,乌头识破阂孺便是她到处寻找的葫芦哥,一时惊喜交加,昏死过去。阂孺的惊叫惹恼了太后,太后视这个身腰有点像戚姬的女子为不祥之物,下令侍卫们将她抬到城外乱坟岗去埋了。当时刘盈吓出一身冷汗,暗使老黄门派人将她送回宣平侯行邸。那鲁元公主只道盈弟看重乌头的跳鞠之技,加上嫣儿又与她合得来,看看她气息未绝,便瞒着太后将她留下。刘盈几次差黄门公公去公主处打探那女子的情况,公主却总是推三推四佯作不知。刘盈知道姐姐是提防母后的耳目,他只得提心吊胆地握着,盼着。

刘盈夜宿高庙,又无阂孺侍寝,又挂牵着毗鞠女子,哪里睡得着?此刻被温水一泡,身心松弛下来,那磕睡反倒袭来,索性梦中缝蜷,沉沉地打起蔚来。

老黄门轻轻摇撼着皇上柔腻的身子,伏在皇上耳朵道:“陛下醒来,陛下醒来!嘉礼时辰已到,大宾早在大殿里候着了。”

刘盈蒙胧睁开眼,春梦未尽,恍惚了好一会,方才醒悟今日个是自己喜上加喜的日子,反倒兴趣索然,浑身墉怠困懒,便由着那黄门公公折腾去。

老黄门替皇上细瓷儿般的**裹上一件素白细绢内糯衫,又用一把镂刻青玉密蓖将皇上的发丝梳理得缕缕通顺,瀑布般披在肩背上。

这时便听得高庙门外磐鼓轰鸣,嘉礼时辰到了。老黄门引刘盈出了北偏殿,但见大殿中早已宾客满堂,东阶上搭设了一座楠木锦垫冠身席,席南长几上陈列着挽髻用的栉蓖、缅帛和银替,席北长几上依次排着细布冠、皮弃冠、爵弃冠、九旎诸侯冠、十二旎天子通天冠。

刘盈由大宾领至冠身席坐定,即有两个稍有些年纪的宫娥上来替他挽髻,加管,再用玄色鲡帛将发髻束缚牢固。

加冠的准备工作一切停当,在沉稳恢宏的馨鼓声中,笙管丝弦奏起了《安世房中歌》,便由五位德高望重的贵宾依次为刘盈加戴各种冠冕,这五位贵宾都是太后反复斟酌而拟定的。

首先,是由营陵侯刘泽为刘盈加戴细布冠,此冠用黑麻布做成,蕴含着尚质重古不忘本的意思。加此冠的贵宾应是入冠者的父辈,太后私心原想让辟阳侯承当此职,又怕盈儿不悦,当场再节外生枝。正迟疑不决,吕要便趁机举荐刘泽。这刘泽原是盈儿堂叔,在朝廷任卫尉之职,新近又成了吕要的女婿,由他替盈儿加首冠,倒也名正言顺,且又可让吕婆十分称怀。太后反复掂量,权衡利害,方才定了让刘泽加冕首冠。

接下来,由身经百战、为大汉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绛侯周勃为刘盈加戴皮弃冠。此冠用十二块白鹿皮缝制而成,周围缀饰白玉,冠顶嵌一块象骨,喻义高风亮节。那周勃为人一向木呐敦厚,不善言辞。当他将皮弃冠戴到刘盈头上时,却忽然开口道:“愿陛下日后行三王之德、勤政恤民,便是我大汉万民之幸了!”人人都听出绛侯话中有话,所幸太后此刻不在大殿之内。刘盈惊了一惊,慌忙坐直了身子。

四加冠为玄色九旎的诸侯冠,太后请曹相国为贵宾。曹相国虽好酒色,心中明白这加冕典礼是糊涂不得的,早就朝服肃整地等候着了。

最后一冠是由留侯张良举加十二蔬天子通天冠。张良是被高祖称誉的开国三元勋之一,其他两位萧何韩信都已不在人世,加戴天子冠的重任自然非他莫属。张良早在高祖即位之时便功成引退,闭门修身,不参与朝廷政务决策了,此番是太后下了亲笔手谕,实在推辞不得,方才出山。然而这些年他在家修炼导引之术,经常“辟谷”,水米不进,哪里举得动沉重的天子通天冠?只好由两个抓髻侍童左右抬着冠冕,留侯颤颤地跟随其后。及至东阶冠身席前,他已喘不上气,便由黄门公公接了冠,替刘盈戴上了。那张良甸伏在地,竟已涕洒涟涟,泣不成声。张良的先祖先父曾经五代相韩,秦灭韩之后,张良誓报国仇家恨,用全部家产求得一位刺客,于博浪沙狙击秦始皇的车舆,可惜没有成功。后来张良偶得《太公兵法》,投奔刘邦,助刘邦成功了帝业,今日他又为大汉朝第二位皇帝戴上了天子冠冕,他是可以告慰他的先人了!

大殿内响起了一片“万岁万岁”的呼声,众大臣众宾客以及侍郎将护卫士簇拥着汉惠帝刘盈叩拜汉高祖塑身像,然后,又一起来在西殿拜渴吕太后。

太后泪光闪烁,欢喜地扶起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硬咽地笑道:“盈儿是到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时候了。今晚便是你的大喜之时,哀家盼盈儿与嫣儿琴瑟和谐、相敬相爱,早日生一个与盈儿一般仁慈孝顺的皇子,我汉室江山便千秋万代后继有人了。”

刘盈诺诺称是,在他的脑海中,叠加交映的却是梦中与那个蹦鞠女子颠莺倒凤的情景。

即将成为大汉朝第二任国母的张嫣早几日就在宫娥宿卫的簇拥下住进了长乐宫,一来因太后嫌宣平侯在京城的行邸过于简陋,怕委屈了小公主;二来这千载一时的婚典,太后是事无巨细均需自己亲自打点了才放心呐。

这日清晨,皇上冠冕嘉礼的磐鼓声浩浩****响彻终南山麓,郎中令参议太中大夫吕禄的宠妾摇光夫人推开寝殿的门,只见嫣儿和媚、蜻、鳍几个姑娘横七竖八倒在锦榻上,酣酣地睡得不省人事。太后下旨要嵋儿蜻儿鳍儿几个陪伴嫣儿度过女儿身的最后一晚,却把这几个女孩子乐疯了。进得长乐官,什么都是新鲜,昨晚闹过了午夜才睡,此刻哪怕天公响雷都轰不醒她们。摇光夫人抿嘴笑着,移步至张嫣身旁。张嫣戴着桃红缠枝莲绞罗肚兜,下身着一条宽大的绢裳,一条腿搁在嬉儿的肚子上,露出嫩藕般一截腿肚子。摇光夫人心中怜惜,暗自叹道:“她还是个孩子,哪里晓得做皇后的尊贵、做皇后的艰辛啊!”

“嫣儿,嫣儿,快醒醒!”摇光夫人轻轻拍打嫣儿的脸颊,唤着。

嫣儿咕浓着什么,翻了个身又睡。

摇光夫人急了,大声喊道:“嫣儿,皇上来接你了呢,再不醒,那顶皇后的凤冠可要被人家抢去了!”

嫣儿蹭地坐了起来,眼睛尚未睁开就叫道:“皇上,皇上,那凤冠可是你亲口答应给嫣儿戴的呀!”

摇光夫人笑着摇着她的肩,道:“原来早醒了,是哄我呀!我的小祖宗,凤冠谁人抢得走哟,时辰不早,还不快沐浴梳妆呀!”

这一下女孩子们都醒了,你操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又要闹,被摇光夫人喝住了,便引她们去长乐宫椒房殿专供后宫丽人沐浴的温池净身。

椒房殿温池是引终南山脚天然温泉水人宫,蓄在以细卵石砌底的几个大小不等的池子里,水温冬暖夏凉,皇太医说女人常洗此水便能生肌养颜。

自太后搬出椒房殿移居长信殿,这温池竟自冷寂空置了好几年。太后曾在温池撞见高祖与戚姬戏水**的情景,从此她再不踏人这温池一步。况且当年萧相国主持建造未央宫时,又在未央宫寝殿后修筑了更考究的温池,故而这长乐宫温池便不再有人使用,水道已渐堵塞,池底长满醉苔。这次筹备新皇立后大典,太后细针密缕,巨细毕究,想到新皇后人宫前必得沐浴净身,便下令少府居室令调遣工匠疏通温池水道,洗净水池,采集兰草鲜花悬挂温池四壁,以驱散晦气。

女孩子们哪里晓得这温池的许多伤痛变故?温池内水气氰氢,奇香扑鼻,最大的池子里飘浮着五彩缤纷的鲜花,惹得女孩子们筋骨酥软,心痒难熬,便一个个手忙脚乱地褪衣卸妆,裸了胭体,要往那大池中跳。

“且慢!”摇光夫人喝住她们,道:“亏你们还都是王侯将相家的千金,这规矩也不懂?这大池岂是人人洗得?将来有你们的福份,也做了娘娘夫人,便可进这大池洗沐。现时却不可,去去去,那小池不过狭窄些,水却是一样的嘛!”

蜻和鳍不敢违抗,乖乖地跳入小池。只有媚站着不动,看看大池,再看看小池,一样的水雾蒸腾,只是大池里有鲜花,小池里没有。稠的鼻腔里轻轻地哼了声,忽然就将衣裙披上了。

“嵋儿!”摇光夫人叫了声。

“媚儿,记着,别误了大典的时辰!”摇光夫人知道嵋的倔脾气,并不阻拦,只叮嘱了一句。

张嫣被摇光夫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走人大池子。开始,她心里有些内疚,蜻和鳍只能在小池中洗浴,嵋又赌气走了,她觉得这都是她的过错,她恨不得求皇上把蜷、鳍、嵋一起娶进未央宫,她们小姐妹便可洗一个池子,一同享乐,一同玩耍了。可是,当她的身子被温润滑腻的水包围起来,清香的花瓣舔抚着她的肌肤,那种惬意和舒适的感觉很快将内疚之意驱散了。张嫣第一次品尝到做皇后的无比尊贵,轻柔的香气横溢的水摇撼着她,仿佛托着她飞到高高的云端。此刻的张嫣哪里能预料她的尊贵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两三年,日后她在阴冷的永巷里握度余生的时候,她便是靠着回忆这短暂的尊贵来支撑生命的。

蜻和鳍在小池中泡了一会便觉闷热难握,便上岸穿衣了。嫣儿也想出浴,摇光夫人察看了她的肤色,道:“不行,尚未浸得透彻!”便命两个小宫脾用兰草束成的条帚轻轻地抽打嫣儿的背脊,抽了一阵,又推嫣儿人池浸泡。如此反复数次,嫣儿浑身肌肤呈嫣红色,如同丝帛一般晶莹光滑细腻,双颊绊红,双眸闪亮,活像一条鲜活的美人鱼。摇光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笑着叹道:“嗯,这才是做皇后的料呢!”

宫脾们将嫣儿擦干了,浑身抹一层薄薄的花蜜,用素白的绩缎裹了,放在一席锦榻上,由四个宫蟀抬着回到寝宫。

用过简单的朝食,摇光夫人就准备替嫣儿挽髻上头了,却不见媚儿的人影,原就是嵋儿吵着要看摇光夫人梳理高髻的。摇光夫人要宫脾四处去找,各宫殿和御花园内都找过了,都没找着嵋儿。摇光夫人心里隐隐担忧:“这丫头小小年纪就这么心高气强的,以后恐怕就没有太平日子了!”

高庙方向,皇上冠礼的磐鼓声一波一波地传过来,摇光夫人算算时辰,再不梳头是真的来不及了,便不等媚儿了。

摇光夫人先用首乌、皂角、核桃、橄榄等十二味中药浸泡的头油抹在嫣儿的头发上,嫣儿的长发顿时变得蚕丝般柔软而有光泽。接着,摇光夫人将丝发前后左右平均分成十几股,一股一股都编成辫子。随后,将它们统归头顶,一螺一螺地交叉盘结,终成一座纠缠环绕的高髻。

蜷儿和鳍儿眼睁睁看摇光十根玉指蝴蝶般翻飞,眨眼间点石成金,嫣儿一张平庸的小脸被高髻一衬,竟是变得有滋有味,平添了许多生动。蜷和鳍看得心中痒痒的,好不羡慕啊,何日里自己也能梳上这美丽的高髻呢?

蜻却有些不服气,这等好事如何轮不上自己?却让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张嫣占尽风情!便故意危言道:“听说未央宫后花园里美人儿多得数不清,内侍们传言,有几个美人已怀了皇上的龙子呢!嫣儿你可不能大意,皇后的名分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你得想方设法笼络住皇上的心!”

嫣儿迷茫地眨眨眼,她从小就在舅舅百般的呵护与关爱中长大的,她以为她便是舅舅心中第一人了,那皇后的金冠顺理成章就该是属于她的,这难道还会有什么变故吗?

摇光夫人暗暗朝蜻瞪了一眼,笑道:“嫣儿不必担忧,你贵为国母,鳃德天下,只须记住四个字:谨、检、宽、仁,万事便可从容应付了。来吧,我要开始替你贴珠花了。”

摇光夫人在那高髻的前后扎上两块嵌金丝罗云片,左右两边依次插上八支小金钗,将螺髻固定了,又用细金丝编结成的网罩罩住发髻,沿髻根插戴三朵五瓣花型金箔发贴,花心饰以珍贵罕见的猫眼玉石,间以翡翠五叶型宝锢;又在前额垂戴一枚鲜红的半圆形薄如蝉翼的玛瑙玉压,两鬓和脑后各插上一把月亮型嵌彩珠金箔蓖梳;最后,将一只用上千粒天然珍珠串成的彩凤步摇戴在螺髻的顶端。

“噢总算成了!”摇光夫人长长吁了口气,后退两步,眯着眼欣赏自己的杰作。她惊呆了,蜻和鳍也惊呆了,周围侍候的宫娥们都惊呆了嫣儿多么美丽呀,那样的高贵妩媚那样的仪态万方,果然不负大汉朝皇后之称号!

嫣儿望着铜镜里那个风情万种的贵妇人,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她用手捏捏自己的脸颊,怀疑是不是在梦中。

接下来便是傅彩、描眉、点唇、着装,一样样精心摆弄,终于将个皇后堆饰妆点出来了。

摇光夫人亲自从内殿请出张嫣的母亲鲁元公主,笑盈盈将她推到嫣儿跟前,道:“公主,你看看,嫣儿天生就是做皇后的坯子,我只不过稍加添画,竟就这般光彩照人了呢!”

鲁元公主惊喜地望着花团锦簇、珠翠环绕的女儿,止不住执澜泪下,强笑道:“我儿,进了皇官比不得在家中,身为皇后,可不能再对皇上无规无矩撒娇发野,也不能再跟宫蟀们没上没下打打闹闹。皇后乃是一国之母,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和分寸,言谈举止都不可由着性子来了!”

张嫣的心陡然紧张起来,这些话,母亲近日不停地在她耳畔絮叨,做皇后若是这般拘束,那还有什么乐趣?

更鼓声轰然响起,张嫣的心如同囚笼里的小鹿横竖乱跳。

宗正内垂来通报,皇上迎亲的仪仗已经出了未央宫北姻门,从高庙过,再绕长安城一圈,花不了两个时辰,请皇后千岁与一应随行人等及时做好上路的准备。

嫣儿的脑袋被满头翠锢钗环压得动弹不得,她睁大眼慌慌地四处寻唆着,叫道:“媚儿呢?怎不见媚儿?还不快去找她!”

几个女孩子中,嵋是最有见识也最有主张的,嫣平时最崇拜嵋,也最信任嵋。有嵋在身边陪着,她的心会定些,胆也壮些。

宫娥内侍们又待四处去找却被摇光夫人止住,摇光胸有成竹道:“不必去找媚,找是找不到她的。时辰一到,她自会出来。她若真不来,是她不识抬举,也就随她去好了。”

蜻幸灾乐祸道:“媚不会回来了,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她总以为太后选皇后一定会选她的,哪料到偏偏选了嫣……”

“蜻儿休得胡言!”摇光夫人瞪了蜷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幸而鲁元公主一味沉浸在嫁女的悲喜之情中,并没注意蜻的话。

宫墙外,隐隐传来一阵紧一阵的鼓乐,笙箫管笛迁回萦绕,徐缓的风也轻歌曼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