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汉惠帝之死004

摇光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急速地缥了鲁元公主一眼。公主的性子不像高祖也不像太后,火烧眉毛了她也总是温温吞吞的。她扶住太后的臂膀,笑道:“母后,你先说她长得还标致吧?”

摇光暗暗叫苦,公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都看得出乌头长相带几分戚姬味道呀。

太后柳叶条般的俊目刀子一般将乌头上上下下刮了一遍,浅浅一笑道:“嗯,还算齐整洁净。”

公主便道:“她是我替嫣儿新买的丫头,我图的她父母双亡,家中没什么牵丝攀藤的麻烦。再则,她虽来自乡野,竟也略通音律,还读过几天《仓颉》。母后不是说要让女孩子们也学点诗书史典吗?我想正好让她陪嫣儿去上私学,也好有个照应。”

太后的目光柔顺了些,微微额首道:“嫣儿,去书馆了吗?近日读的什么篇章啊?”

张嫣忙趋前了,答道:“启票太后,日前将《仓颉》、《爰历》、《博学》诸篇都念了,学师说,隔日便开始读《孝经》了呢。”

“我们嫣儿将来能成个女博士呢!”太后十分痛惜这个温厚本分的嫡亲外孙女。张嫣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的父亲张敖受贯高谋反的牵连被拘人狱,公主惊忧之下,产下不足月的婴儿。所以张嫣看上去比嵋、蜻、鳍她们都瘦弱,又没什么脾性,太后总担心日后她会受人欺侮,总叮嘱公主要让张嫣识字断文、增长见识。

蜻用胳膊撞了嫣一下,吃吃笑道:“喂,女博士,以后输了可不兴叫妈了。”

太后便点着蜷、嵋、鳍道:“你们几个,鹤儿还幼小,不算在内,也不能尽在这园子里玩耍了。除了演习宫商,还要识字习字。我们家的孩子跟一般富足人家的孩子不同,你们都不可忘了,这大汉江山是你们的祖爷们跟着高祖皇帝东**西扫、南征北剿地打下来的。”

“太后说得极是。”众人都诺诺应道。

摇光取了两只晕堆纹罗锦团垫,扶太后和舞阳侯夫人坐下。

太后道:“都坐下吧,你们戳在那里,反显得生分了。”

于是都团团围着太后坐了。

太后将鹤儿抱在膝上,轻轻抚了下她胖嘟嘟的脸上那颗喻示着以后大富大贵的红痣,沉思道:“高祖皇帝年轻时不爱读书,看不起读书人。可后来,他渐渐发现读书人的好处。他采纳了他们的计谋,便屡屡取胜。高祖登基以后,依靠萧何、张苍、叔孙通,次律令、定章程、申军法、制礼仪,治国安民,收抚天下,他愈发认知广博经书才能经天纬地,后悔自己少时没有勤奋读书,用时方觉才识浅薄。”

鲁元公主额首道:“盈弟做太子时,父皇就告诫他要立志治学,不要重蹈他自己的覆辙。父皇说身为皇帝批阅奏章一定要亲自书写,切不可让别人代笔。他见盈弟字迹不端整,便罚他每天重新临写《史摘》呢!”

太后便道:“吕禄,我看你索性请一位才学高博的学师,就在这府中开一书馆,女孩儿们可一起上学,互相也可有照应。”

嵋、蜻、鳍都乐不可支,张嫣拽住公主袍袖道:“母亲,孩儿也要跟她们一块儿学书嘛!”

吕禄揖道:“太后想得周到,小侄即日便去措办。”

太后点点头,笑道:“好了,今日原是让你们痛痛快快玩耍的,嵋儿,你说你还没有尽兴是吗?哀家为你拨琴伴奏如何?”

媚惊喜地腾地立起身,忽又屈膝揖拜道:“谢太后恩宠。”

太后将鹤儿交给乳娘,又令宫娥们将那架琴挪至膝前,铮铮拨试了两下,道:“方才哀家听那蟀子演习的《望归》,味道是有点了,却总失之浮躁,况且还漏了许多段落。这操琴的事,心里有东西不行,落手便不清净;心里无东西也不行,落手轻狂无力。难就难在这有与无之间呀!”说着便垂目捻手操拨起来。

嵋却忘了舞袖,她和姑娘们一起被太后的琴声镇住了,更确切地说,是被太后操琴时冰冷的神情镇住了。同样的《望归》曲,方才乌头拨来,清越圆润、悦耳动听,像水一般潺潺地从耳边淌过去,而太后手底下拨出的每个音符都是暗哑的,残缺的,连接的乐句破损、苍凉、凄厉,像腊月里终南山中的寒风,直吹进人的骨缝里面,让人黯然伤神。

《望归》即要进入最凄婉缠绵的正章,突然格崩一声,太后拉断了一根弦!

众人大惊失色,扑嗯、扑嗯,一个接一个地跪下了。

静默了片刻,太后仰起了脸,带着疲惫的笑,轻轻推开琴座,自语道:“不行了,弹不动了,毕竟老了呀!”

“太后不老,太后千岁、千千岁!”众人叩拜道。

“我最不要听这样的话,高祖还万岁呢,结果呢?”太后无奈地笑笑,又道:“怎么都跪下了?今儿个在家里,免了这些繁文褥礼好吧?”

众人谢了,便都立起。太后也立起了,走到亭栏边。此时阳光和煦,湖水在徐风中微展涟漪,却像是撒落了满湖的金子。远处沉静在烟岚中的终南山伏卧着,恰如一位娟秀的闺阁少妇羞涩不语。

“滔济之滨的鼓乐号角都堰息了,想必拔楔仪式已经结束了,盈儿这会儿想是在进朝食了吧?”太后眯着眼,眺望着云山深处。

“我知道,母后虽然身子和我们在一起,心是一刻也没离开过盈弟呢!”鲁元公主装作吃醋的口吻,想引太后开心。太后却似没有听见,眉宇间小山似地隆起,锁住了层层叠叠的心思。

“太后实是过于忧虑了呢。”舞阳侯夫人吕要是晓得太后心病的,她走到太后身边,劝慰道:“盈儿近日病体康复,神情也大开朗了。况且盈儿向来仁孝,朝中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老臣辅佐,太后尽可不必为他操心了。”

“舅舅已经做了皇帝,我听学师说,皇帝乃是天下人的父母,太后为啥还要替舅舅操心呢?”张嫣扑簌着一对月牙眼,好奇地问道。

却是张嫣这句话让太后绽出了笑意,太后轻轻捏了下她嫩生生的脸颊,道:“皇帝虽是天下人的父母,可你盈舅舅还是哀家的儿子呀!”

这时,一行侍蟀鱼贯而入,或抬着雕制精美的檀木食案,或端着盛黍饼饵糕的方型藤篮,或捧着装满瓜果的圆口其盒。原来摇光夫人眼见日至隅中,已是食饭之时,便命炊房开饭。因上巳日行拔楔礼,猪羊牛鱼虾鳖都敬了上天,故而只能素食。虽然没有荤腥味,但自家庄子里出产的瓜果蔬菜既新鲜又丰盛。

摇光夫人笑意殷殷恭请太后首席坐定,依次左首是吕禄,右首是吕婆。对面一字排开嫣、媚、蜻、鳍,鹤儿自然是上不了席的,樊无射在她母亲吕婆下首,摇光便挨着吕禄。团团圈圈粉妆花颜,笑语娇音莺啼婉唯,侍脾们彩蝶般穿梭席间传著添碟。

太后吃得极少,只舀了两勺葵菜木耳羹湿了湿嘴。她痴痴地望着媚、嫣、蜷、嬉几个女孩子边吃边闹的样子,心想,盈儿现时是与他的臣子们一块举宴进食了吧?盈儿许久没有经历这么大的场面了,他刚刚好起来的身子能受得了吗?

吕要剥开一粒炒熟的栗子递给太后,笑道:“姐姐又在想盈儿了对吧?你放心,昨夜里我对樊啥叮嘱了又叮嘱,叫他切切不可离开皇上一步,但凡皇上要吃的东西,都先由那个阂孺尝了,再给皇上受用。”

太后缓缓地点点头,却无端地打了个寒襟。

这时,有两个彩衣脾女引着一位盛装妇人急匆匆从曲廊旋绕过来,那妇人跨进水亭,紧着嗓叫了声:“太后”,身子便软瘫下来,跌倒在食案跟前。

大家都吓了一跳。摇光赶紧上前扶起那妇人,叫道:“姑洗,姑洗!”

这姑洗原也是太后的贴心侍蝉,最与摇光知己。后来由太后作主,嫁给辟阳侯审食其,也成了夫人。

摇光让牌儿端一杯凉茶,灌进姑洗夫人口中。那姑洗只是一时情急而昏厥过去,片刻也就回转过来,忙整顿衣衫,跪直了,叩首拜道:“给太后请安!太后要为奴家作主!”

太后一直整着眉冷冷地看着她,便问道:“有什么事?这般惊天动地的!”

姑洗红肿的细眼中滚出两行泪来,硬咽道:“皇上……皇上……”

“皇上怎么啦?”太后腾地立起。

“皇上把辟阳侯拘进大狱了呀!”姑洗说罢号陶不止。

太后怔住了,许时,才缓缓坐下。

吕要道:“姑洗你别哭了好吧?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皇上无缘无故怎么会拘狱辟阳侯的呢?”

姑洗吸泣道:“奴家并不知情由,我夫昨夜寅时就去了未央宫侍候皇上,家奴方才回府,说是老爷被关进了廷尉府行狱……。”

“盈儿啊盈儿,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呀!”太后心中默默地喊着,却不动声色,冷笑道,“辟阳侯夫人不必大惊小怪,皇上拘狱大臣总有他的道理,待哀家查明情由,自然会给你一个回复的。”

姑洗停止了哭泣,却仍跪着,也不谢恩,汪着泪的眼睛无限怨愤地盯着太后。

摇光慌忙去扶她,轻声道:“姑洗,姑洗,你疯啦!”

太后十分清楚姑洗目光中的含义,此刻她心中痛楚、焦急、气恼纠集在一起,撑得她胸膛像要爆裂开来。可是太后不能当着自己小辈们的面斥骂姑洗,她无法将自己内心的隐秘**给这些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看,她只好强忍着心灵的颤抖,冷若冰霜地站起来,暗哑着嗓子,低声道:“回宫!”

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她将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闸门。

无人敢阻止太后,甚至无人敢对太后说几句宽慰的话。吕禄、吕婴、樊无射默默地离席,跟着太后走出去。鲁元公主也站了起来,她示意张嫣跟她一块回去。可张嫣难得与小姐妹们聚在一起,尚未玩得尽兴,便撅起嘴,扭着身子不愿意。鲁元公主又急又恨,用力拽住她的手,把她拖了起来。

纷沓的脚步声在曲廊中渐渐远去了,风裹挟着从南方归来的大雁燎厉的啼鸣掠过水面。

媚实在被这沉闷的空气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大声叫道:“夫人,夫人啊,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摇光挪了只锦垫让姑洗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她,转首对媚道:“你们几个,从天亮到现在,也乏了吧?媚儿,带你蜻妹妹和鳍妹妹到内里歇息去吧!”

媚知道摇光要支开她们,她却坐着不动,蜻和鳍虽是乏了,也只好撑着。

那姑洗却又缨缨地哭了起来,道:“摇光妹妹,我也不怕人知道了,其实宫里面上至百官公卿下至黄门侍者,谁个不知?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皇上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寻了个茬将他抓起来的……”

“姑洗你不要瞎猜,你怎么也会相信那班小人们的信口雌黄呢?”摇光惶急地峻了媚儿她们一眼。

循便道:“夫人,你别遮遮掩掩的拿我们当黄口雏儿,太后与辟阳侯的事我早听人说了……”

“媚儿你!”摇光夫人脸煞白,大声制止道。

蜷却在一旁哼哼冷笑道:“媚呀嵋,上回齐王来京城,太后在长乐宫摆宴,我就看你与他家那个刘章眉来眼去的,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你们俩影了。那些阴损太后的话想必就是那小子告诉你的吧?”

“你……”稠双颊腾地飞红了,捏起两个拳头去捶蜻儿的背脊,蜻忙避到鳍儿身后去。

“别闹了,你们还有心思闹啊!过两年,你们就会知道这宫廷中女人的难做了。”摇光重重地叹了一声,“就说太后吧,辅佐先皇打天下,蹲大狱,做人质,什么苦没有吃过?到头来呢?空有个皇后的名号,要见先皇一面,竟要看人家的脸色,还背上了许多骂名。譬如杀韩信斩彭越的事,原是萧相国定下的计谋,太后也是奉先皇旨意行事,到后来千古罪名却要太后一个人承担了。说到辟阳侯,姑洗,你是最清楚的,他原是先皇同乡好友,先皇出征,自然托他照顾家小。太后和太上皇被楚军俘去,若不是他生死相随,百般斡旋,太后和太上皇恐怕就无生还之机了。先皇是因为他护卫有功,才封了他侯爵名号的呀。你想想,太后在楚营中是什么身份?她要做苦役,又要服侍太上皇,不见得会在太上皇的眼皮底下与辟阳侯去做那苟且之事吧?若真那样,先皇会不知情吗?先皇还能封他个侯爵号吗?”

姑洗被摇光说得无言以对,她向来嘴笨,向来论理不过摇光。她心里不服,慑懦道:“可皇上这些日子是愈来愈疏远老爷了,老爷他自己都感觉到了,成天忧心忡忡的……皇上早存这份心了,早晚要动手的,今日不过让他逮着了机会。”

“皇上毕竟年轻啊!”摇光叹道,“可姑洗你呀,你不是口口声声称太后是你的再生父母吗?倘若不是太后,你我两人能凤冠霞被地做夫人吗?可你刚才,盯着太后的目光,简直要把太后生吞了似的!你是急糊涂了吧?”

“我走投无路了呀!”姑洗喊道,“我去相国府询问,曹相国喝得不省人事,连拔楔大礼都没去参加。我去廷尉府找人,一个个泥塑木雕,一问三不知。眼见都过了三四个时辰,却无有一个大臣上奏保本。我思来想去,能救老爷的唯有太后了呀!”

“我也见惯了,愈是冠冕堂皇者愈是落井下石的多。”摇光缓缓地踱着,沉吟道:“太后若是能救,她是一定会设法救辟阳侯出狱的;太后若是不救,那就是她也无能为力了呢!”

“太后若是不救他,老爷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姑洗掩面痛泣道。

摇光又踱了几步,立定了,道:“姑洗,我倒想着了一个人,你若能哀哀陈情打动他,辟阳侯或许就有救了呢。”

姑洗仰起泪脸急问:“谁?”

“就是那清名远播的平原君朱建!”摇光目色晶亮道:“此君原是早先淮南王英布的门客,当初英布谋反,他是力谏劝阻的。待先皇平定英布,便召他入见,当面嘉奖,还赐号平原君。听说此君操守清正,长安公卿多想与他交往,他大都婉谢不见,不结党,不诌诀,不苟取,却有急难之心。我知道辟阳侯曾有恩于他,那朱建琴鹤之士,两袖清风,连自己母亲病死,都无资措办棺木。是辟阳侯差人馈送百金厚礼,方使他体体面面厚葬了母亲。这雪中送炭之义,平原君当不会忘怀的吧!”

“谢摇光妹妹提醒。”那姑洗激灵起身,旋又大礼叩拜,不等摇光去扶,她已弹起身,一阵风似地卷去了。

“姑洗慢行”摇光对着她的背影喊,那声音被风卷到亭外去了,谁知她听没听见呢?

摇光回转身,看见蜷和鳍已经支撑不住,枕着罗锦团垫酣酣地睡去了。只有稠儿痴痴地凭栏伫立,那湖水碧纯碧纯,在近午的日照下似一面通透的镜子,倒映着缀染点点翠色的群山。

长乐宫百子池西南岸,有一座鸿台,高四十丈,飞檐重阁,雕栏玉砌,最上层的观宇宽敞明亮,极目可将长安城方圆百里尽收眼下。这鸿台原是先秦始皇帝为射飞鸿而筑,因而得名。汉相萧何修建长乐宫时,因叹它建筑宏伟又精巧,便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了。

近两日,太后一而再地登上鸿台,伫立在观宇阔大的西窗前,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太后保持这样的姿势怕有两三个时辰了,紫衣、红裳两宫娥已数十次跪请太后歇息一会,太后都像是没有听见。

太后让宫娥们将楠木细格镶铀螺鸟兽图案的窗户撑开一隙,让早春傍晚仍带寒意的风泊泊地灌进空旷的殿宇,以驱逐她满心的优虑和焦躁。

太后定定地望着与她一样心事重重却沉默无语的终南山,夕照将满天云涂得烈焰熊熊,终南山却愈加模糊起来,像一个深黛的影子。太后是眼睁睁看着终南山从青翠葱笼一点点化成个影子的。

廊下的官娥都窃窃私语,太后这样望终南山,莫非终南山里面有什么宝藏?紫衣、红裳是知情的,她们知道太后其实不是在看终南山,太后其实是在看长乐宫的西胭门,那西胭门直接与皇上人宫朝母的复道相通。

汉惠帝登基之后迁居未央宫,每隔二、三日定要去长乐宫朝拜母后。两宫分踞长安城东西侧,相距数里之遥,中间须经过市集昌盛、人群熙攘的长安街巷。惠帝变车出行,前呼后拥,每每要派遣数十名卫士驱散行人,弄得满城鸡飞狗跳,人马喧嚣。于是,惠帝着令丞相府下属户曹与九卿大司农下属工官联手修筑朝母复道,从未央宫前殿端门直至长乐宫西网门,道两边统以丈把高青砖墙围护。这样,惠帝任何时候想见母后,抬脚便可出行了。

紫衣、红裳知道,但凡西胭门外复道高墙上有五色族旗卷动,那便是皇上来了。

太后是在等待那策策卷动着的五色族旗呀!自上巳拔楔后,皇上已有三天没到长乐宫来了。

上巳那日,太后起床后便由宫娥们匀脸、盘髻、戴冠、着装,光光鲜鲜地去了建成侯府太中大夫家,与自家小儿女们一起过节,冲洗积垢,消灾除邪,原该是祥和吉利的一天,却被姑洗跑来哭诉一场,搅得从来处乱不惊的太后心里面急风骤雨却无法发泄,憋在胸中阵阵作痛。

溺济之滨的拔楔大礼对于太后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高祖七年,先皇迁都长安,国泰民安,便下诏上巳日于溺沪之滨行拔楔大礼。那一日的凌晨,太后及早起来,齐齐整整妆扮停当,只等时辰一到,便随君王前往。不料临行却有尚书仆射来传圣旨:皇后治理内宫连日辛劳,特许留驻后宫养息,不必前往滔济之滨了。当时身为皇后的太后怅怅地谢了恩,却满腹疑惑国迁新都,举礼拔楔,皇上皇后理应同受群臣百姓的朝觑。高祖虽然惯常不拘形迹,可叔孙通博士刚刚为大汉朝廷制定了礼仪规范,高祖亦十分赞赏,怎地这么快就忘了呢?太后思来想去,总觉不对劲,便暗遣心腹侍者前往溺沪之滨探视。那侍者去了半日便回来票报:祭天礼仪时,皇上携那戚夫人同登高台,承受万民叩拜;礼仪结束,那戚夫人弦管歌舞,翘袖折腰,百名侍脾齐声伴唱,声遏云霄,连溺水沪水都沸腾了。侍者点点滴滴一一诉来,太后听得如万箭钻心,欲哭无泪。太后默默对上苍起誓:今生今世脚底板不沾溺济之滨的土屑!太后凤辈出行,但凡要经过溺济之滨,一律绕远道而行。

太后恩准溺济之滨重举上巳拔楔,隐忍了太多的屈辱,只是为了她的盈儿能振奋起来,一柱擎天坐稳大汉天子的宝座。常规常情,拔楔大礼结束,盈儿一定会驾御长乐宫觑见母后,何况还发生了拘执朝臣的大事!

于是,太后从建成侯府回宫,强压下满腹狐疑与郁愤,吩咐鹿厨脍、煎、灼、煮,排出一席山珍海味,还让宫娥启封了重酿酣酒。盈儿在溺沪之滨与臣子们共进朝食,拔楔之中不能沾荤腥,食物也一定粗陋简单。太后想,娘儿俩浅酌慢饮,叙叙家常,盈儿会将一切都告诉母后的,盈儿也一定会听母后规劝的。太后对解救辟阳侯出狱十分有把握,她只是想知道性情优柔寡断的盈儿怎么会做出这一骇世惊俗之举的。

可是,长乐宫西胭门外复道口迟迟不见族旗翻卷,太后席上的珍镬佳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近晚酉牌时分,未央宫少府尚书承送来皇上御笔亲书嫌帛一卷。太后等儿正等得心灰意懒,见了帛书,一把夺过便急急浏览,心和手一起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原来惠帝书称:“孩儿一天礼仪下来,体乏神疲,明日还要早起上朝,便不来拜渴母后了,望母后体察孩儿为家为国一片苦心,恕孩儿大不孝之罪。”太后阅罢,恨不得将这嫌帛书撕成碎片。当着尚书垂的面,她只浅浅一笑,道:“回去察告皇上,春早气寒,大殿里八面来风,早朝时别忘了把羔皮背心穿上。哀家今日洗尘时略感风寒,头重脚轻的,明日早朝就不去未央宫大殿陪伴皇上了。”

太后哪里会读不出惠帝御书文句背后藏着的话呢?皇上第一重意思是:联要亲自临朝了,母后你该将朝柄还给孩儿了!这原就是太后的本意啊!可是惠帝不跟太后商量,不向太后谢恩,突然间就将朝柄夺了回去。皇上的第二重意思是:联是为家为国才拘狱辟阳侯的,请太后不要再庇护辟阳侯了!这便将太后的嘴给堵死了。

太后明白,盈儿这是给她下战书来了。盈儿翅膀硬了,想摆脱母亲自己飞了。盈儿真是高祖的儿子,看他柔弱乖顺的样子,下起手来和高祖一样无情无义,令太后不寒而栗。如果听凭盈儿像高祖那般作为,太后的生活中便一无所有了。虽然太后希望盈儿成为一代明君,名垂青史,然而太后更希望盈儿对她百依百顺,永远不离开她的怀抱。太后希望盈儿像一只美丽的风筝,风调雨顺,飞得高、飞得远,永远不要落下,可拽风筝的那根线却紧紧地撰在她手中。

太后想,风筝飞起来了,该将线收收紧了。太后让尚书垂传谕的话中也有话:母后身体不适,你这个颇得孝名的儿子总该来长乐宫探视母病吧?太后估计,盈儿次日早朝以后一定会上长乐宫来了。

太后很快就摸清了拘捕审食其的前因后果,太后心跳加剧,毛骨惊然哀家怎么就忽视了刘长这小儿呢?!原先只怜他被棍之中便失母爱,收养宫中,视如己出。不想倏忽间他已通晓人情事故,竟暗怀复仇之心,挑唆盈儿向辟阳侯发难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虽不必赶早朝,太后仍及早冠带齐整,吩咐宫娥内侍做好接驾的准备。太后便又登临高高的鸿台,眺望西掖门外高墙森严的复道。太后每每看见这复道,心里面许多坚硬的东西都缓缓地融化了。这复道正是盈儿对母亲的殷殷深情啊。

在这早春清丽明媚的晨光中,太后的心化作了一乱沉静清澈的泉眼。

忽然,太后看见刘长挽弓披甲,骑着他心爱的青灰银鬃马箭似地窜出西门。太后心里一格愣:这孩子一大清早单骑出行却为哪般?莫非又要去盈儿跟前鼓捣什么?!

太后当即下令长乐宫左右都侯率卫士骑上等骏足急追淮南王刘长回宫。

那刘长因前日上巳拔楔去了溺沪之滨,哪里有心思跟着叔孙通那个小老头儿祭天祭地?便独自悄悄地溜进了大山深处游耍。森林里称猴攀腾,抱鹿纵跃,刘长见猎心喜,乐而忘返,只恨没带弓箭,不能逮一只活物回去养在御花园中,便暗暗拿定主意,隔日趁早进山狩猎。不料满弓搭箭刚瞄准了一只花斑美艳的小鹿的细腿,便听得一片喧哗:“淮南王爷淮南王爷”那美丽的小鹿机敏地耸起耳朵,霎那间撒开四腿逃得无影无踪了。

刘长气不打一处出,对着气喘吁吁赶到的左右都侯咆哮道:“狗奴才,吠也不拣个时辰,坏了本王爷的好事,看我明日到二哥跟前告你们一个藐视皇家的死罪!”

那两个都侯慌忙领士兵们一起跪下,咚咚地磕头道:“小王爷息怒,小王爷恕罪,末将奉旨行命,不敢懈怠片刻。太后命末将召小王爷即刻飞马回长乐宫!”

刘长虽生性鲁莽,却也不笨,心知肚明,定是昨日摔掇皇兄绑了那审食其,才惹恼了太后。他却不怕,只仗着太后从来都惯宠他。自从母舅告诉了他生母去世的惨状,他对太后便有了隐隐敌对的情绪。一则毕竟从小在太后怀里厮磨着长大,是块石头也该焙热了,一时还抹不下脸;二则母舅是再三叮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万不可莽撞行事,落得刘如意的下场。刘长便忍着,却把一股气统统出在审食其身上了。

刘长捏着拳头喘了好一会,方地动山摇地一跺脚,蹭蹭蹭地冲下山,离开那银鬃马丈把远,就一个大鹏展翅跃上了光溜溜的马背,两腿使劲一夹,那马便腾云驾雾地狂奔起来,马蹄蹬着道上的石块,径径地冒火星,将那一队都侯兵卫甩得不见影儿。

刘长虎着脸推开迎近上来的内侍宫娥,径直闯人了太后的寝宫。太后闻声别转身,刘长便就势滚进太后怀里,撅着嘴道:“太后,孩儿差点就逮着一只小鹿了呢!孩儿想逮回来养在御花园里,到了冬天,太后就可以喝鹿血了,人都道喝了鹿血能延年益寿。却都叫那两都侯给吓跑了!”

不到十岁的刘长却已长得跟太后一般高,且肥硕茁壮,太后双臂都环抱不过来了。太后便轻轻地抚摸着他实磁磁的背脊,笑道:“有长儿的一片至诚孝心,哀家不喝那鹿血,也能延年益寿了呢。”到底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太后瞅着他胖鼓鼓尚未脱稚气的脸蛋,疼爱之情油然而升,“瞧你,又是汗又是土,内衫都湿了吧?才只三月天,山里的风最伤人的。往后要进山,须得过了辰时,待日光将霜露晒干了才行。”

“孩儿听太后的,明儿个过了辰时再上山,逮一个鹿儿给太后养血,再逮一个抱子送给皇兄解闷。皇兄跟我说,他一个人待在未央宫中好寂寞啊。”刘长兴致勃勃道。

太后心一沉:“不,不能让他再跟盈儿厮混在一起了!”太后虽是疼爱刘长,可为盈儿日后安危之计,必须狠狠心割舍刘长。

盈儿才是太后的命根。

“长儿,来,坐下。哀家有话对你说。”太后慈祥地笑着,道。

刘长便盘腿在太后对面坐了,心里还在盘算明日如何上山逮抱鹿呢。

太后握住刘长一只手,叹道:“长儿魁伟英姿,跟先皇一般无二,看着是像模像样的一个王爷了呢!”话锋随机一转:“长儿,你那淮南王国可是个丰泽之国,地广物博,风调雨顺,王都寿春坐山傍水望平原,乃兴旺之象。且国土接连吴、楚、淮阳和长沙,间隔闽越,为长安之屏障。当初英布据此要地,因此而骄矜傲慢,沦为叛逆。先王真是目光如炬,降大任于长儿。长儿受命之际尚为童稚,哀家实不忍心让你母舅领去淮南寿春。如今长儿已为七尺男儿,哀家若只顾儿女情长,再不让你破壁腾骤、翼振云霄,执掌淮南王权,施展雄才大略,那便是哀家的罪过,你父皇九泉之下也要责怪哀家了呢!”

刘长先还听得摇头晃脑,喜形于色,乃至太后话音落地,他方才明白,太后是要驱逐他出长安城了!刘长从小就生活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裘马轻肥,呼奴斥脾,放态骄纵,与皇帝没什么两样,他自然不想去那淮南蛮地,便揖道:“孩儿承父皇厚爱,派遣大博士张苍任淮南国相。张苍博识练达,由他管理国事,孩儿当可高枕无忧了。孩儿愿侍奉太后颐养天年、春秋千岁!”

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哪里舍得长儿离开左右呢?可是为长儿日后大业计划,哀家也只得忍痛割爱了。长儿去淮南建功立业,哀家心喜,比吃什么良药都好呢。”

刘长还想争辩,抬头看一眼太后,不觉打个哆嗦,忙将眼帘垂下了太后虽温存地笑着,但她的目光已变得寒光噢唆的了。刘长便俯首道:“太后要孩儿去做淮南王,孩儿便去做那个淮南王就是了。待孩儿让内吏修书召我母舅预备车骑前来迎我,这几日孩儿还要上山逮抱鹿呢。”

太后敛容正色道:“国事不等人啊。长儿既然身为一国之王,便不可再贪恋玩耍。哀家昨日已下诏令你母舅进宫,一应车骑卫队也已备好,长儿用过朝食便可启程!”

刘长嘈地站立起来,如座塔似地戳着,眼睛瞪得溜圆。他毕竟年少,忍耐不住,刚要发作,忽然从屏风后窜出一人,从背后用力操了刘长一把,刘长碎不及防,咕咚跪倒在地。那人也趁势跪下,顿首道:“谢太后恩准淮南王返国,卑职已引车骑至宫门外侍候了。”

刘长侧目一扫,那人竟是自己的母舅赵廉,便将气忍住了,咕浓道:“孩儿还要去未央宫跟皇兄辞行呢……”

太后心定气匀,浅笑道:“哀家会替长儿跟皇上辞行的,皇上这两日刚上早朝,正千头万绪呢,就不必去搅乱他了。”又令紫衣、红裳两宫脾捧出两只鉴金蟠璃纹食笠,道:“哀家原是想替长儿举一席送行酒的,既然车骑已整顿停当,早点上路也是道理。这篡盒中所盛皆宫中珍谨佳肴,给长儿路上解馋。有你母舅陪伴,哀家也可放心了。”

“谢太后恩宠,太后千岁、千千岁!”赵廉急忙叩谢。那刘长还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被赵廉硬拽着退出宫门。

马蹄声答答地响起来,太后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柳色初新的官道上,那马车扬起的尘土,渐渐地远了、淡了、消失了。

紫衣突然叫道:“哎呀,淮南王忘了带太后赏赐的食签了!”

太后一愣,随即又苦笑起来:定是那赵廉存心留下的,他怀疑哀家在这篡美食中下了鸽毒呢!哀家在他们眼中竟是这般心狠手辣吗?!罢罢罢!太后一拂袖:“忘了就忘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拿去赏给各殿当值的公公和脾子们受用吧!”

紫衣、红裳便将两只食篡端下去了,太后心中涌起些许伤感,她手心中还残留着那个大男孩滑腻皮肤的温热。然而太后马上就将那层薄薄的温情抹去了,她很满意自己果断地赶在盈儿来长乐宫之前送走了惹事生非的刘长。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人夹在她和盈儿之间了,她要跟儿子剖腹掏心地谈一谈,谈谈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需求,她的愿望。她相信,盈儿会理解她的,也一定会赦免辟阳侯的。

可是,这一天,太后在高高的鸿台上,从红日东升等到夕照桑榆,又从月上柳梢握到星汉西流,听那更鼓一遍一遍地催促人睡,却迟迟未见墙外有五色族旗出现。

盈儿真就那么绝情?

难道做了皇帝的男人都那么无情无义?

这滋味却比当年等候高祖驾临时的更苦涩。在这度日如年的守候中,太后痛心地想起多少年前,封后大典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通宵达旦、心焦如焚、望眼欲穿。戴着那顶镶金嵌玉、珠翠沉沉的凤冠,支撑着干涸的双眼,等待着那个魁伟英武的男人、那个戴上了皇冠便变得无比尊贵的男人降临;等待他的爱抚,等待他的宠幸。他是她的丈夫,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她为了他的皇位,蹲大狱、做人质,服苦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他难道不该心疼她、感激她、宠爱她么?待五更破晓,曙色向明,那本应该属于她的男人却没有出现!她已心如死灰。她缓缓地迎着通透的晨曦朝宫门走去。她要去那妖妇的**把那薄情寡义的男人揪起来责问一番,出一口恶气,然后……就从那高高的宫墙上跳下去!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过寝宫七寸高的门槛,生死关头,她的盈儿从后堂追出,叫道:“母后,时辰尚早,母后要往哪里去呀?”多少年以后,每逢她痛不欲生的时候,盈儿这裂帛般的叫唤便萦绕在她耳畔,使她重又鼓起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扬眉吐气的勇气。于是,她将盈儿拥在胸口,胸腔里燃烧的火便渐渐地熄灭了。她拥有盈儿,就拥有了一切!

要是盈儿和他的父亲一样,冷酷地将她抛弃了呢?

太后心惊肉跳,不敢思想下去。

太后就这么不分昏晓地守候在鸿台观宇的窗前,对天祈祷。这已是第三天的黄昏,申牌更鼓在彤云流霞中回**。

急促的马蹄声像要把人心踩碎似的。

是盈儿?盈儿怎么会单骑出宫?莫非盈儿出什么事了?

太后骤然一惊,转身疾步下楼,紫衣、红裳慌忙紧紧跟上。太后似脚底生风,步若行云,紫衣、红裳追得气喘吁吁。殿外侍候的内侍与宫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紧紧跟上。

一群人正拥出宫禁,忽从照壁后窜出一人,差点与当首的太后撞个满怀。随后赶到的掖门警卫冲上来将那人执拿了,察道:“太后恕罪,此人口口声声有要事觑见太后,小人们阻拦不住,被他冲进门去。”

太后惊魂未定,一拂袖道:“私闯宫闲,斩!”

“太后斩小人不得,小人受辟阳侯重托,冒死来见太后。”那人却高声喊叫起来。

太后的心别别地剧跳起来,便拿眼审视来者,见他一身玄衣,外披红马夹,分明是个狱吏,张口想问,又碍着众侍卫郎宫,便冷笑道:“辟阳侯身为朝廷大臣,怎不知纲常礼仪?通报内外、掌侍左右,有黄门令垂众公公在,岂容你外朝小吏践踏宫闺?”

那狱吏梗直头颈高声呼道:“太后,辟阳侯身陷图圈、生命垂危,已顾不得许多礼仪了。辟阳侯要太后速速设法救他!”

太后心中如火如茶,面上却愈是阴沉,胶柱片刻,暗哑着嗓道:“杖二十,逐出宫门!”

众侍卫推操着那狱吏出去了,太后仍纹丝不动地立着。此刻暮色四合,远处的终南山只剩下一个庞大的黑幢幢的影子,贴着宫墙窜溜的风也阴冷起来。太后满头的珠翠步摇在风中琅挡丁东地晃动,深衣宽袖被风鼓**着如同旗蟠一般寒辜飘扬。

“太后,当风口怕身子受不住,回宫去吧!”紫衣傍着太后轻声道。

太后挑起双眉,仰望那巨大谜团一般的终南山,缓缓地、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备车,去未央宫!”

未央宫沧池北岸的石渠阁烛火通明,层层叠叠的楼阁光华璀璨。

大堂内竖着十余座七尺多高的青玉缠枝灯,那蟠璃形的灯座上,兰膏明烛火焰熊熊,烛火中,蟠螃的鳞甲如星辰闪烁。

汉惠帝刘盈正在此召见三公九卿内外朝臣商议修定汉律、增补法令诸事。

这石渠阁原是萧相国收藏先朝典籍档案之处,高台敞窗,既干燥又通风。惠帝自上巳日搬回未央宫,因嫌天子寝宫过于阴晦湿重,虽经少府居室令用兰草檀香熏染了三天三夜,仍消除不了刘如意惨死时留下的血腥气。惠帝折腾了一夜未睡,第二天便移居石渠阁了。

事实上,真正鼓起刘盈内心勇气的是他竟然下令拘捕了辟阳侯审食其!当时,是那老头不知好歹惹得他心烦,加上淮南王刘长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一时冲动控制不住自己。圣谕发出后,他看到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拥上,将审食其面团般地捏拿;他看到那个曾经像父亲一样呵护自己的长者倾刻间翻倒在地,鬓发凌乱,面孔紫胀,双目翻白,他心里涌起一阵怜悯。若不是御荤即刻启动,飞也似地驰出了皇宫,他恐怕会下令放了审食其的。到了溺济之滨,拜祭天地,沐浴除邪,繁复的礼数他都由礼官大夫引导着,机械地做下来,却一直提心吊胆着,不知哪一刻母后会怒冲冲兴师动众前来问罪。他知道,一定会有人将审食其被捕的消息飞速密报长乐宫的。可是……直过了两三个时辰,长乐宫方向并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车磷马萧,没有人声喧豚,阳光是那样和煦,白云是那样悠闲。刘盈紧摄着的心一点点地舒展开了,头顶上的皇冠也不那么沉重了,他直起了腰,仰起了脸。他感觉自己确实像一个国君了,他是这片国土的主宰,他能够决定这个国家里每一个人的命运,他没有必要看母后的眼色行事,他完全可以离开母后的翼翅,独立行使皇权了,他甚至可以向母后的宠臣开刀了!

上巳拔楔结束后,皇上御荤原定是该去长乐宫拜渴太后的,大行令官已高声喊道:“御长乐宫!”可惠帝突然下令:“御荤返回未央宫,联要准备明日早朝之事,暂不去长乐宫了!”

惠帝害怕面对母后那对美丽忧伤而又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知道在那双眼睛慈爱的注视下,他刚刚建立起的信念便会土崩瓦解了。

大队人马转向而行。奉常卿叔孙通那一刻实是喜忧参半:所喜惠帝终于愿意上朝理政,大汉朝廷从此阴云消散,河清海晏了。所忧惠帝违背常理,不去长乐宫拜渴太后,太后必定恼怒,这上巳拔楔原是自己的主意,上上下下又都是自己一手操持,太后若要降罪,自己头一个脱不了干系。思来想去,叔孙通便策马急蹿上前,跟上了舞阳侯樊哙的座骑,就在马鞍上打了个揖,道:“樊大将军,皇上不去长乐宫,太后若是怪罪下来……”

叔孙通拉樊啥给自己作了见证,仍觉忐忑。终又谏劝惠帝亲笔给太后修书陈词,言明原由,这才着手安排皇上早朝的一应鼓乐仪仗。

接连两日应朝下来,惠帝不觉疲倦,反而精神振奋。朝臣们亲眼见久病初愈的小皇上虽许久未坐龙庭理政,上手却不生疏,披阅奏卷一览成诵,应答判断细针密缕,真不愧为高祖的儿子啊。于是,各府各垂大小官吏上殿晋渴的络绎不绝,惠帝忙得连御膳都搬到前殿来吃了。

这期间,叔孙奉常曾有两次提醒皇上,该去长乐宫拜渴太后了,可惠帝却涯着,迟迟没有起驾倘若这世上没有长乐宫中那位至尊至圣的老妇人,那该多轻松多畅快呀惠帝为自己头脑中这细雨般的一闪念而不寒而栗,连忙挥去了它。

近晚,汉惠帝令内侍们在石渠阁点燃了十余座青玉蟠璃座兰膏明烛灯,召集三公九卿前来商议大汉律条的修正增补,众大臣都不敢怠慢,有的都不及回家进晚食便到石渠阁候着了,偏偏不见承相曹参的身影。惠帝已闻听曹相国不问朝政,整日价只在相府中酗酒押妓之事,半是疑惑半是气恼,便宣召太中大夫曹密进见,斥道:“你父身为相国,联初登皇位,全仗他鼎力扶持,他却只知酒中取乐,百事不管。你回家可代联询问他,莫非他以为联当不起九尊之位,故作此态以藐视君位?”

曹窗连连代父谢罪,诺诺领旨退下。心中也是纳闷:父亲刚接任大汉垂相之职时,多么踌瞒满志啊,为何到任以后却萎靡不振了呢?

御史大夫赵尧、太尉周勃、太仆夏侯婴、卫尉刘泽及奉常叔孙通等皆为曹承相关说讨情,惠帝便道:“联并无意怪罪承相,今日联召集众爱卿聚集石渠阁,只为废除《挟书律》、《妖言令》之事,决策朝纲国政,原应是垂相的职责呀。”

原来惠帝初登基之时,就曾与萧何巫相商议要废了《挟书律》和《妖言令》,后因惠帝被如意之死惊吓成病,萧何又命归西天,此事便搁下了。

周勃、夏侯婴一班武将,都是跟着高祖衣不卸甲、马不停蹄,东**西扫、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重武轻文,特别看不起喋喋不休高谈阔论的儒生,所以对废除这两部限制书生的律令很不以为然,却又是皇上提出,不好反对,只闷着脑袋不响。

舞阳侯樊哙早忍不住了,他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当年连高祖寝宫都敢闯,况且又是皇上的亲姨夫,便大声道:“我的万岁爷,这大汉江山是我等老臣跟随先皇历经百战打下来的,这大汉律条是先皇命萧相国借鉴前朝法律、取其利于时者增补而定下的。陛下你年轻气盛,急于求成,却不知世事之深浅。依樊啥之见,这城墙可以修,宫殿可以造,治国纲常却不可轻举妄动啊。”

叔孙通跨前一步,揖拜道:“皇上所言极是,想高祖皇帝虽骑马行天下,其摩下却有许多饱学谋士。再则,律条并非死文,当随世事而变。譬如那《挟书律》,如今民间诸子传学,百家兴言,如何再施禁忌?理当废之。”

御史大夫赵尧奏道:“臣以为,法律乃国策之纲,动一发而牵全身,不可操之过急。可先废《挟书律》,《妖言令》稍晚之。”

惠帝沉吟道:“如此甚妥,众卿还有何言?”

“皇上圣明!”众人齐称万岁,无人再提异议。惠帝便令尚书丞即刻起草废除《挟书律》的诏书,快骑迅速颁发全国。

惠帝已露疲倦之色,叔孙通心中着急:皇上已是第三日未去长乐宫渴见太后了!他正想奏请皇上趁此清夜摆驾长乐宫,却被舞阳侯樊啥抢了先。

樊哙粗壮的身躯往叔孙通跟前一挡,叫道:“陛下!”

樊哙嗓门铜锣似的,倒把惠帝惊得来神了,便问道:“舞阳侯还有何事?若非紧要,明日早朝再议不迟。”

樊啥道:“臣所奏乃有关国家安危大事,陛下久病,不理朝政,故而有所不知。那匈奴冒顿单于因陛下少年继位,且性情仁柔,竟骄横猖狂起来。日前致书太后,措词轻慢**衰。臣原欲将兵十万横扫匈奴,挫杀他锐气,令他不敢藐视我汉室,却被季布那厮阻拦。强虏不灭,臣寝食不安,奏请陛下恩准臣将兵出征。”

樊啥话音未落,太仆夏侯婴便一步向前,拱袖道:“臣以为季布阻止樊将军出征匈奴实为上策。想当年匈奴把先皇围困在平城之中,其时汉兵有三十二万之众,舞阳侯为上将军,东撞西突,都无法救先皇出重围。若不是陈平施计,先皇恐不能生还了。天下曾经有歌谣流传:‘平城之中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殷弩!’如今这歌声还在耳边萦绕,平城的伤痛尚未痊愈,樊将军却又妄言十万军就可横扫匈奴,岂不令人齿寒?幸得太后明智,采纳了季布的谏议。太后已回书单于,好言周旋去了。”

惠帝是知晓季布的根底,也知晓季布与夏侯婴关系甚密。那季布原为楚营大将,屡屡陷高祖于困境之中。项羽坟下兵败,高祖便悬赏千金缉拿季布,敢私自窝藏季布者,诛灭三族。季布隐藏在鲁地朱家做工,那朱家求见汝阴侯夏侯婴,言明大义,道:“皇上刚取天下,却以私怨捕捉一个贤将才,心胸何等狭窄啊!皇上若能招募季布,那四海贤才必定会纷纷归顺皇上的了。”夏侯婴钦慕朱家乃当今大侠,便找机会劝高祖下诏特赦了季布,并封为中郎将。

叔孙通虽是赞同夏侯婴的意见,却不想当面顶撞舞阳侯,便道:“陛下不如调卷峡亲阅原信,尚可作出判断。”

惠帝忙令主管外国四夷事的客曹尚书抽取匈奴存档,那冒顿单于是一卷羊皮书,惠帝展开浏览,那书中写道:

孤债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债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惠帝阅罢,暗自忖道:这蛮虏实是猖狂,竟敢调戏我大汉国母,分明是藐视于我啊!令舞阳侯率兵征伐,却也不失为良策,否则联如何立威望于四海夷国?却不知母后如何措词回复的呢?

想着,惠帝便展开太后所书嫌帛锦书,轻声念道:

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于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骊,以奉常驾……

惠帝念到后来,已羞于出声了,捏着锦书的手簌簌地颤抖:母后啊母后,你身为皇皇大汉之国母,被蛮夷调戏侮辱,为什么如此卑躬屈膝,将自己百般丑化,还要送车送马?我大汉朝体,被你站辱到如何地步了呢?!可是……母后以前并不是这般草鸡窝囊,自轻自贱的呀!母后是刚烈坚毅的血性女子,向来孤高自赏、目无下尘,只因那戚姬夺了她的宠爱,她便是非置人于死地方才罢休的。定是因为与那该死的审食其有了苟且之事,竟至鲜廉寡耻到这种地步了!

惠帝恨恨地将书信摔进黄门渴者高擎着的托盘中,当着众大臣的面他不能评判母后,他要维护皇家的尊严,他想下达令樊啥将兵出征的诏书,话到口边又犹豫了。

惠帝虽想摆脱太后的控制,然而,母后仍是他心目中至高至尊的圣人啊!

高祖四年,汉王大破楚军,夺回成皋。楚汉两军对垒,隔涧相持于三皇山广武。性情暴躁的西楚霸王项羽为激怒刘邦与他决一雌雄,竟将扣作人质的太公与吕后押至阵前,并支起一张宰牲口用的大肉案。楚王炸雷般地喊道:“刘邦,你若再不投降,我便将你的父亲与老婆烹食了!”

楚军士已先将太公绑起来放到肉案上了,太公老泪纵横,失声喊道:“季儿救我!”

汉王却道:“我和你都受命于怀王,相约结为兄弟,我的父亲便是你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煮父亲,即请分给我一杯羹吧!”

楚王大怒,下令开斩。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已高高地举起来了。千钧一发之间,吕后扑至案前,用身体护着太公,斥道:“项羽,你拿一个白发老人开刀,算什么盖世英雄?要宰要烹,你就朝我来吧!”

楚王虽是暴烈,却也是重情义的汉子,他为汉王之妻的仁孝与至诚所震慑,加之项伯的谏劝,便喝退了刽子手,将太公与吕后押回后营去了。

吕后当时身陷楚营为囚,衣衫槛褛、面容憔悴。然而,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安详自若、高贵娴雅;她扶住瞒珊挪步的太公,目不旁视地穿过刀光剑影的阵列,宛若玉洁冰清的女神。

那年身为太子的惠帝跟随萧相国驻守汉中,并没有亲历那惊险的场面,他是听将士们七嘴八舌的传说,将士们的陈述中都将母后描绘得女神一般。

所以,父皇登基之时,虽则已有了宠幸的戚姬,却仍尊封母后为皇后。

惠帝向来为母后而骄傲。母后在那血腥的战场上都毫不畏惧,如今怎会惧怕一个蛮夷戎狄的下流挑衅?

惠帝重新从黄门渴者的托盘中捡起母后的书卷,又一次展开了它,不由得自语道:“太后如此谦卑忍让,却是为何?那冒顿读了此书,恐更不把我大汉朝放在眼里了……”

叔孙通拱袖正想进言,忽听石渠阁那石雕神兽大门前,郎中侍卫高声喊道:“太后千岁驾到”。

惠帝愣怔了片刻,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色向晚,窗外暮霭沉沉,母后她怎会亲临未央宫?他惶惊地立起身,抬头向烛火摇曳处望去。果然,见一位高冠盛服的妇人,正穿过明明灭灭的灯影朝他走来,恍惚中宛若西天王母下凡。

惠帝胸口一烫,眼眶中辣辣地盛满了泪水。其实,这三天里他时时刻刻都想着去拜渴母后,他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耐住了。他虽然已长到二十岁,可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母后的怀抱,他已经习惯了沉溺在母后浓得化不开的母爱之中,事无巨细全都由母后替他安排妥当。

远远的,隔着幢幢烛影,惠帝看见母后的鹅蛋脸削尖了,母后的眼袋青乌乌的,母后的眼中啥着无限的忧怨,母后一定是望眼欲穿地等着她当了皇帝的儿子去给她请安,其间有多少次的长吁短叹,辗转反复,彻夜不眠啊。可是,一天,两天,三天,母后还是没等到她唯一的儿子,母后的心一定揉碎了!这一刻,惠帝是万千地后悔、内疚,他扑嗯一声跪下了。

众大臣都随着惠帝伏拜在地,齐声道:“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将脸藏在凤冠霞被巨大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太后圆润的声音传来:“原来都在这儿啊,哀家竟不知众爱卿为民治国都这么勤勉,真乃大汉朝之幸,百姓之幸啊!”

“母后!母后请宽恕孩儿不孝之罪!”惠帝一听母后熟悉的声音,便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决堤而出。

那叔孙通感觉到太后的目光刀子般从脸颊上刮过,他仍伏地顿首道:“太后明鉴,方才皇上召集臣等商议废除《挟书律》诸事,尚书丛已草拟制书,请太后过目。”

太后道:“皇上登基之初就与哀家议及废除各项秦之酷律了,皇上英明,哀家何用事必躬亲?”

太后已经注意到黄门渴者手中的托盘里的两卷书,一卷羊皮书,一卷嫌帛锦书。她顺手拿起,略略展斤,又收拢了,不动声色道:“盈儿是在复议旧卷犊吧?实是要紧。彼时彼地做出的议决,或有疏漏,或有错断,亦可及时纠正,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哀家这般回复那冒顿,想必盈儿有不同之见吧?哀家愿洗耳恭听圣言。”

惠帝哪里还有异议?在母后面前他自惭形秽,他的一切思维都变得迟钝了,便只慑懦道:“母后说哪里话来,孩儿只是想、想看看母后是如何处理夷邦关系的……”

那樊啥一跺脚,大声道:“太后,我是实在替你咽不下这口气,方才上奏皇上,愿领兵出征,教训教训冒顿那小子,莫让他以为先皇仙逝,我大汉朝便直不起腰杆来了!”

太后见是樊啥,心绪倒也平息了,她自然是了解这位妹夫的脾性的,便叹道:“你当哀家见了那蛮邦匹夫的挑衅文书心里不气么?哀家真恨不得当即将那厮五马分尸了呢!樊将军你也不要太意气用事,仔细想想季布的话是有道理的。倘若再起兵戈,天下复又大乱。百姓涂炭,人心浮动,社樱风雨飘摇。哀家怎能只争自己的颜面而置江山社樱百姓于不顾呢?哀家复函言辞谦卑,只为平息那一触即发的战事啊!那冒顿接哀家复信后自觉无趣,已派使者前来致歉,另乞和亲。哀家寻思于后宫侍脾中挑选模样周正、略通文墨者,以公主名义嫁于冒顿单于,大汉朝北方疆域便可太平无事了。皇上,你看哀家此番裁决有何不妥吗?”

惠帝听了母后一席话已是肃然起敬,早打消了先前的疑团,想想是错怪了母后,连忙深深一揖道:“母后深谋远虑,巧发奇中。孩儿蒙昧,不识大体,险些铸成大错。”

众大臣包括樊啥在内纷纷称道太后豁达大度,明察秋毫。太后微微含笑道:“你们这些话,哀家如何承当得起哟。如今新皇当政,众爱卿当倾心尽力扶植才是。”

众人齐道:“臣等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太后道:“蜡炬将烬,时更已深,众爱卿明日还须早朝,便歇息了吧。”

大臣们一一告辞了,太后便命内侍换上新的膏烛,烛心嚼卜作响,窜起两寸长的火焰,大堂被映照得了无阴影,煌煌如同白昼一般。

太后和惠帝母子俩相对而坐,他们靠得很近,伸手互相可以触摸。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任何人了,他们是可以剖腹掏心促膝长谈的了。

可是他们俩一时都不知怎么开口,他们都感到此时比方才众人在时拘谨了许多。

大堂内沉甸着明晃晃的一大块寂静,偶然有璞地一声烛花爆裂。

其实,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人,他就是辟阳侯审食其。

现在他们不可回避地要面对辟阳侯的问题了,“审食其”三个字就梗在他们的喉咙口,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勇气把那三个字吐出来。他们只是默默地对视着。

母后啊,您是堂堂的大汉国母,您已经登上了女人所能涉及的最尊贵的地位,难道您还不满足吗?

盈儿,你不知道哀家每次穿上那金碧辉煌的冕服,心里却是一片孤寂;多少年了,偌大的长乐宫,漫漫的黑夜,哀家是如何握过的呀!

母后,您还拥有我啊!难道孩儿对您还不孝顺吗?您不是口口声声说,您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您是为了我才活在这世上的吗?

盈儿,你太年轻了,你不懂得哀家心里的苦楚,你不懂得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在这点上,你是太像你的父亲了!

母后,为了我们大汉皇室的尊严,为了我这个皇帝的颜面,为了父皇在天之灵能够安眠,你就将那个审食其忘了吧!

盈儿,那辟阳侯是你父皇封的功臣,对大汉朝廷忠心耿耿,你就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将他放了吧!

烛光炯然,惠帝看清母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心里面软软的,酸酸的。他很想拱到母后怀里撒撒娇,让母后高兴起来。可是他已经做不出来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了。他极想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极想让母后笑颜常驻,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便叫道:“母后!”

烛花又哄地爆了一下。

“盈儿!”太后的心咚咚地跳着,双目闪亮,期望地盯着儿子俊秀的面庞。

太后原没有料到,当着盈儿的面她竟无法张口提“审食其”三个字,她感到羞愧,感到对不起儿子。她希望儿子能体察她的心思,她希望儿子会体恤她而将审食其放了。

惠帝朝太后跟前凑了凑,体贴道:“母后,日后孩儿要忙于朝政,恐无多余暇常去长乐宫陪伴母后了。孩儿知母后寂寞,孩儿有个好法子了。日前上巳拔楔,溺沪之滨搭了好几处百戏场子,看得人眼花缭乱。孩儿看中了两个角抵少年,芝兰玉树,好一对璧人,比阂孺还俊俏,孩儿已将他两人收入内宫。孩儿明日一早便差黄门内侍将他们送至母后寝宫,令他们日日陪伴母后,以慰母后寂寥之心……”

太后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太后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知道,盈儿终究是不会放过审食其的,就像高祖终究不放过韩信、彭越一样。盈儿虽然貌似懦弱,可骨子里却真正是高祖的儿子,他是替他的父皇来惩治审食其了!太后洞悉了这一点,心里面不知是欣慰呢还是悲哀?

太后想对惠帝说哀家不要美貌少年,哀家不要假面玩偶;哀家要的是一个知心知肺、嘘寒问暖的男人,一个能为哀家解优分难、同甘共苦的男人。那审食其与哀家出生人死患难与共,便是哀家唯一可以信托的男人呀!可是,这心中的隐秘,身为太后的她,怎么能对儿子倾诉呢?!

太后心里默默地喊辟阳侯,哀家无法救你了,哀家不能为了你而跟儿子翻脸呀!哀家对不住你了!太后觉得心口痛得厉害。

太后勉强绽开笑容,道:“盈儿,你错了,哀家有了你,哀家知足了。那两个角抵少年,既然盈儿喜欢,就留在未央宫中吧。只是盈儿如今登朝当政,需养精蓄锐,克尽厥职,万不可过度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啊!”

惠帝先是被太后截断话语,心中忐忑,生恐太后要替审食其求情。待太后开口,却并不见提及审食其,顿时松了口气,忙应道:“母后教诲,孩儿一定铭刻于怀。孩儿虽坐着九五尊位,还需母后谋划左右,缓急相助呢。”

太后此刻酸甜苦辣交集于心,人似虚脱了一般,险些支撑不住,但仍是支撑起来了。盈儿说得对,盈儿的皇位尚未坐稳,盈儿还需哀家为他筹谋方略,助一臂之力呢。哀家怎能为些许私情而置江山于不顾呢?罢罢罢!

太后支撑着站了起来,惠帝忙上前扶住她。太后凄凉地笑道:“哀家三日不见我儿,不知盈儿上巳拔楔后身体可好?许久未上朝了,应答百官还习惯吗?日里又怕打扰盈儿的公事,故趁月色尚明,前来未央宫探望我儿。现亲眼见盈儿不舍昼夜勤政治国,哀家也放心了。提心吊胆了这几天,哀家也乏了,这就打驾回宫,今晚上总算可以睡个回圈觉了。”

惠帝忙揖道:“时辰已晚,母后何不就在未央宫安寝?那椒房殿一直虚设着,孩儿立马叫少府居室令去收拾一下。今晚月渔十分的清朗,孩儿此刻不如陪同母后到沧池边散散心,听风沐露,随月步行,岂不清雅?”

太后的心又被狠狠地戳痛了,高祖在世时,这未央宫已经初见规模,高祖常带着那妖姬到沧池边赏花观月,便在那椒房殿中筑销魂帐、鸳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