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审食其003

楚王性情暴躁,哪里还耐得住磨?咆哮着叫人支起一张宰牲口用的大肉案,他炸雷般吼道:“刘邦竖子,你若再不投降,我便将你的父亲和老婆烹食了!”

吕娥殉的心抨坪地跳起来,背脊上冷汗渡媲,默默地呼唤道:“季郎,季郎,快出来吧,我和爹两条命都攘在你手中呢!”

楚军士扑上来先将刘太公拉过去绑了,授到那大肉案上。太公嘶哑着嗓喊:“季儿救我”。

彼岸,汉军阵地上,执旗蟠的骑队两面分开,中间驶出一辆驯马高车。吕娥峋心呼地蹿至喉口,那一定是汉王刘邦了!她的兴奋霎那间便凝固了,立在马车上的不是汉王,却是一位银盔银甲的偏将,他对着楚王大声道:“项羽你听了,我们汉王说的,当初举事,你和他都受命于怀王,相约结为兄弟,汉王的父亲便是你楚王的父亲,如果你一定要烹煮父亲,就请分给汉王一杯羹吧!”说罢,那偏将便打马回营,旗蟠又两边合拢了。

阵地上像戳翻了一只马蜂窝,扬起嗡嗡的啼嘘声。楚王大怒,下令开斩。刽子手明晃晃的大刀已高高地举起来了。千钧一发之间,吕娥殉不顾一切扑至案前,用身体护住了太公,珠泪迸溅,怒斥道:“项羽,有本事沙场上决胜负,你拿一个白发老人开刀,算什么盖世英雄?要宰要烹,你就朝我来吧!”

娥殉的声音掷在崖石上击出一声声的回音,深涧两岸楚汉数十万大军都听到了汉王之妻的言词,他们都以为她在痛斥楚王,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在痛斥汉王刘邦你好!眼睁睁老父将遭屠戮,你竟还无动于衷?你真有那狗胆与楚王分吃一杯人肉羹?!你这个忘却根本丧尽天良的负心汉,你哪里还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汉王仍无影无踪,楚王却被汉王之妻的仁孝与至诚感动了,他喝退了刽子手,命军士们将太公与汉王夫人押送回营。

吕娥峋的心被揉碎了,吕娥殉的精神被击溃了。她从阵前回来,闷头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后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她努力地把对汉王的刻骨思念埋葬于心坟之中。后来,茅舍的主妇将听来的传闻告诉他们,说汉王最终还是出阵了,汉王坐在高头大马上,像天神一般,他用马鞭隔涧点着楚王的鼻子,将楚王背信弃义、焚烧秦宫、秘杀义帝、活埋战俘等罪行一一数来,引得楚王暴跳如雷,伏弩一箭射去,汉王应声倒地。“汉王负伤,生死未卜啊!”那妇人诉得声泪俱下,审食其真怕吕娥殉会受不了这打击,偷眼看她,却见她正做着女工,引针走线,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那妇人的诉说。审食其暗暗庆幸:看来这一回她对刘邦是真的死心了!

日子说它快,却日日难熬;说它慢,倏忽又是一年。这期间,汉王的消息仍点点滴滴传入楚营,汉王就像打不死的九头鸟,箭伤痊愈后又率军与楚王周旋,搅得楚王寝食不安。不过,汉王夫人在阵前舍身护卫刘太公的壮举令楚王十分敬佩,加之虞姬屡屡美言,楚王便下令以中将礼遇厚待汉王夫人与老父。这么一来,吕娥殉他们的处境又改善了不少,虽还有军士看守,却不再骚扰他们。虞夫人还特地从乡间寻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来照料汉王夫人的饮食起居,娥峋见她们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天真伶俐,便是十分喜爱,各赐予她们名字,一个叫摇光,一个叫姑洗。

往再又是一年,突然有一天,军士传令,楚王与虞夫人在军帐大营中召见汉王夫人及父亲。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们断不定凶吉,惴惴不安地随军士去了大营。却见楚王与虞姬正面对面坐着弈棋呢,三尺之局为战场,两人正斗得难解难分。听得汉王夫人到,那虞姬忙掷下棋子儿,起身相迎,又是让座,又是敬茶。这般的殷勤,倒叫娥殉百般地不自在,心里愈是疑疑惑惑。

那楚王用斗状的青铜神兽纹大献咕咕喝了一通酒,酱红着脸,捻着钢丝般的鬓须,笑道:“太公,夫人,本王欲送你们归汉,如何?”

楚王的声音很响,娥殉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楚王的意思,惊讶得目瞪口呆。那太公却已滚翻在地,甸伏叩首,颤声道:“谢、谢大王恩、恩典……”娥峋便也屈膝跪下了,心在胸腔里嗜、澎、澎地跳得沉重。

虞姬笑盈盈上前将他俩人扶起,道:“夫人,太公,你们还不知道吗?大王与汉王昨日定下了合约,两人中分天下,各自为王,互不干涉。便以鸿沟为界,鸿沟以西归汉王,鸿沟以东归楚王。这下可好了,将士们总算可以解甲归田,百姓也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了!”

吕娥殉想忍住眼泪,却是忍不住的,珠泪晶晶莹莹地布满了她苍白的面容。她硬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娥殉与太公返回茅舍,却见审食其已领着摇光、姑洗将他们的行装都打点好了。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向夫人道喜,又请求夫人不要将她们丢下了。娥殉长长地吁了口气,抚着她俩的角髻,轻轻道:“我怎会丢下你们呢?你们自然是要随我回汉宫去的呀!”

吕娥殉这话其实是说给审食其听的,却发现审食其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娥殉忙出门寻找,到他们常一起采寻野果的树林子里,到他们常一起捶洗衣物的清溪旁,到他们常一起漫步散心的小径上,却都不见。吕娥殉已隐隐觉察到审食其想做什么了,她兀地出了一身虚汗,双膝一软,便跌坐在山坡上了。

这时,却见审食其正从盘山道上下来,他跑到吕娥峋身边,十分惊讶道:“夫人,你怎么独自在此?看你脸色这么苍白,这坡上风大,会做下病的!”

娥殉怨艾地斜了他一眼:“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到处地找……”

审食其忙道:“方才我去跟护送你们归汉的楚军士长商议了一下行走的路程,横算竖算,太公年衰,你又是女流,不能赶夜路,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我关照他们了,车要选上乘的,马要健壮,他们都答应了。夫人,明日要赶早上路的,你还是回屋早点息着吧!”

娥殉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护送你们归汉?那么你呢?你算不算这‘你们’之中一员呢?”

审食其故意轻松地呵呵笑起来,道:“我自然得排除在外锣!你们一个是汉王的父亲,一个是汉王的结发妻子呀!夫人,我此刻便跟你道别吧,恐怕半夜里我就得动身,明儿早上不及送你们了。”

娥殉心一沉,问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审食其抬起头望着五色斑斓的秋山,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要回家去了,听说流离在外的乡亲们陆陆续续都返乡了,也不知我的家人怎么样了呢!”

娥殉一时无语,心中怅怅若失,片刻,她忽然道:“审公子我看你一时是去不了的,汉王曾托你照拒元家小,你总得把我们护送至汉王帐下才是呢。”

审食其苦笑道:“所以我才特特地要去关照楚军士长,一路上要对你们特加关顾。再说如今楚汉相和,你是汉王夫人,又有楚军护卫,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了。”

“不,你不能走!”吕娥殉终于隐忍不住,绝望地喊道。

审食其震惊地望着她,望着她美丽的疲倦的哀怨的眼睛,那里面明明白白盛满了难舍难分的眷恋!

“审公子,你不能走!你回乡下去做什么?做个小财主?讨几个女人给你生一窝孩子?亏你七尺男儿,如此鼠目寸光。岂不闻大丈夫当有四海之志,建功立业,方不虚度此生?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觑见汉王,我和太公都会向汉王褒扬你的功绩,汉王定会嘉封予你的。难道你不想封侯进爵,光耀门相吗?”

审食其并没有听清吕娥殉激奋地说的那番言辞,他的整个身心正被突如其来的幸福之光烛照着,哦娥峋,你这个矜持的狠心的冷冰冰的女人啊,你的双眸终于泄露了你深藏不露的情感,我审食其为了这份眷爱,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呢?

审食其决然放弃了回家乡的念头,他要陪伴他的娥峋度过他的一生。

史载汉四年,金秋九月,桂菊吐蕊之际,汉王夫人吕娥拘结束了两年多的囚禁生活,长途跋涉回到了汉王身旁。

吕娥殉抵达那天,汉王令三军列队,金鼓齐鸣迎接。娥峋行过大礼,抬起头,泪眼模糊望夫君,夫君变了,从前那随意亲和狡黯机智的笑意没有了。夫君变得威严而骄矜,虽也笑脸相迎,那笑却显得虚浮而空洞。娥殉有些慌乱,她瞥见汉王身后跟着一大群花枝招展的殡妃,她与她们相比,显得多么土气和憔悴啊!虽然她们都恭恭敬敬地向她屈膝行礼,但她感觉到她们正用挑剔的讥讽的目光打量自己,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化作青烟隐去。

她在楚营时已听到过传闻,说汉王好色,在彭城兵败途中还从山野僻村的小茅屋里捡了个绝色的美人。听人说那美人姓戚,是汉王最喜爱的。娥殉不知哪一位是那个姓戚的尤物,她倒想见识一番呢!她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正想从那群殡妃中寻找戚妃,不料已被侍从簇拥着上了一架车荤。不一会,刘太公也坐上这架车,由四名军士挽行,车轮咕咔咕咔地辗转起来。娥峋撩起布帘看出去,却见汉王拥着一个美人上了一辆圆盖方较、装饰华丽、由六匹骏马拉着的格车。娥殉的心沉了沉,她想,那美人大概就是戚妃了吧?

吕娥峋归汉之后,汉王本想拔军西去,张良与陈平却进谏汉王,若想统一天下,应乘此良机出其不意追击楚军,将其歼灭,切不可放虎归山、养虎遗患啊!汉王举棋不定,一则怕破坏和约遭世人唾骂,二则怕楚军兵强马壮,弄不好又重蹈彭城兵败的惨状。张良、陈平苦口婆心劝汉王不要太迁腐,自古以来,败者寇胜者王,你若击垮楚王、统一天下,谁还敢唾骂你?当初之所以要与楚王订约,只为了能赚回太公与夫人。如今天下大势,我大汉已得过半,四方诸侯又多归顺,正是一举灭楚的大好良机!汉王切莫因小而失大呀!汉王想:若要攻击楚军,必得掌握楚军实情方可部署战略。汉王便想到了他的结发妻子吕娥殉,她刚从楚营归来,自然是最了解楚军内部情况的。于是汉王召娥殉夫人人军帐议事。

吕娥峋虽然回到了汉营,却依旧难见夫君。汉王日里忙于军务,夜里总是找那些年轻的花蝴蝶般的殡妃侍寝。为此娥殉暗自伤神,她对着铜镜抚摸着自己削瘦了的粗糙了的脸庞,心里隐隐作痛。乍听得汉王召见,她兴奋得热泪盈眶;忽又听得是去军帐议事,滚烫的心又倏地冷下来。然而毕竟是要去见夫君了,她还是仔细收拾了自己一番。她没有华丽的衣衫,也没有金银首饰,她只是穿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巧手挽了个同心髻。好在她发质黑亮,眉眼黛深,身材高挑,肤色白哲,稍事修整,依然是端雅典丽别有韵致。

吕娥峋在那一群浓妆艳抹的殡妃们箭链般的目光的注视下,简淡地孤高地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履走进了大帐那里从没有一个女性,唯独吕娥殉。汉王见她进来,急忙叫人设座。娥殉用眼角迅速扫了一圈,发现汉营的要臣勇将全在这儿了,这里原是汉王决策国事的机要地呀!娥殉背脊上有一线冰凉,她却笑盈盈不卑不亢与众将官一一见礼。

汉王也是个急性子,敲敲案几打断了夫人与众将臣的寒暄,开门见山将召见娥殉的意图和盘托出,希望听听她的高见。这却叫娥殉犯了难,汉王要想彻底消灭楚军而独霸天下,她一方面禁不住为夫君的雄才大略叫好,一方面却又想起了楚王身边那个娇小宛丽善解人意的虞夫人倘若楚军覆灭了,虞姬安能生存?她狠命地咬住嘴唇,让自己痛得清醒。她知道她现在的意见对汉王至关重要,她既心酸又高兴,汉王虽然疏远了她的身体却离不开她的思想!她迅速将虞姬的身影挥去了,她对汉王说,楚王暴决无谋,决断全凭性子;楚军兵疲粮尽,人心涣散,虽号称百万,却多老弱病残,这时刻不攻击楚军更待何时啊!

吕娥殉的一番话为汉王决策出兵追击楚军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祛码。

汉五年隆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汉王联络韩信、彭越和英布从南、西、北三面将楚军团团围住,逼楚王退至坟下。拂晓,晨雾迷蒙,启明星冷冷地眨着眼,四面楚歌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项羽只身一人逃至江边,却无颜面渡江去见江东父老,便拔剑自别了。据说楚霸王的鲜血染红了一条江水。

楚王战死的消息传人汉营,有汉将王翁吃吕马童等抢得楚王尸块前来报功。汉王大喜,逐一奖赏,并开盛宴庆祝汉军大获全胜。

那一晚,吕娥峋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去参加庆功宴。她让摇光、姑洗在营帐外撮土为坛,点上三炫清香。淡淡的几线香烟在夜幕中画出萦环曲折的图案,飘飘拂拂,袅袅柔柔,像极了女子变幻的倩影。娥峋深深揖拜,她想那一定是惨死的虞姬的灵魂在不屈地舞蹈着!

她听到了虞姬惨死的经过,为了不连累楚王,为了让楚王能轻骑快马冲出铁桶般的重围,虞姬她,为楚王翩翩起舞,哀哀言道:“妾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妾不能助大王一臂之力,只有在九泉下佑大王安康了!”说罢,拔出楚王腰间的佩剑往玉柱般的颈脖上一抹,那鲜血喷泉似地进溅出来!

娥峋为虞姬的死感到内疚和伤痛,她却抑制不住地羡慕虞姬,她羡慕她能够这样尽情尽兴地去爱一个男人,甚至为她爱的男人去死!

虞姬虞姬,我娥殉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惠,你莫责怪我鼓动汉王出兵伐楚,我和你一样,是愿意为我所爱的男人奉献一切的,可惜我们各事其主,生生地成了敌人!

虞姬虞姬,你还是比我幸福啊,你所爱的男人已经追随你去了,你们又可恩恩爱爱长相厮守了!可我呢?虽然活在这纷争的尘世上,还顶着汉王夫人的桂冠,却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虞姬虞姬,你的生命虽然短暂却是那么丰盈而璀璨,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被爱沐浴着,西楚霸王虽然性格鲁莽,对你却是那样地呵护和体贴。与你得到的爱相比,我的生命显得多么贫乏而苍白啊!我所爱的男人已经有了其他的女人,他不再踏进我的房间,他被那个妖艳的摄人魂魄的戚姬迷乱了心窍!

娥殉心在淌血,她默默地嘶喊着、发泄着,她甸伏在虞姬的祭坛前长泣不起。

却有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扶起。她抬起泪眼,原来是审食其带着她一双儿女寻她来了。

“母亲,庆功宴好热闹,你为什么不去呢?孩儿我抓了一支烤羊腿,是想跟你分着吃的呀!”七岁的盈儿滚进娥殉怀里,撒娇地说道。

“母亲,好多将官都在广武山亲眼见你奋不顾身护卫爷爷,他们都想敬你佳酿,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父王周围一群狐媚妖艳,烦死人了!”女儿鲁元已稍通人事,愤愤言道。

娥殉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替女儿整理鬓髻。只有见着他们,娥峋心里才会舒坦一些,他们是娥殉阴郁的心中一缕温馨的阳光。

“夫人,帐外夜露阴冷,还是进去坐吧。”审食其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玄娣夹衣给娥殉披上。又道:“我已叫人备了些陈酿佳食,大帐里太闹,不如在这儿小聚一番,夫人你说呢?”

娥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她无法表示什么。摇光与姑洗已将食案安顿停当,于是依次坐定,娥殉亲自把壶替审食其斟满酒搏。

那盈儿双手捧着酒蹲举得高高的,笑道:“母亲,我们应该先向姐姐贺喜呢,方才酒宴上,父王当着众人的面,将姐姐许配给赵王张耳的儿子了。”

娥峋一怔,旋即无奈地苦笑道:“你父王也真是的,统共这么一个女儿,献宝似的到处许人。听张良说,当初为了笼络项伯,你父王已将鲁元许配给项伯之子了呢!”她转而问鲁元:“儿啊,你自己心里先定个主意,为娘方可去与你父王论说呀!”

鲁元害羞地垂头不语,盈儿却抢先道:“我知道姐姐愿意谁,方才酒宴上,赵王的公子张敖不停地替姐姐斟酒,姐姐总是笑,总是笑,后来张敖还偷偷塞给姐姐一件东西呢!”

鲁元伸出手轻轻拍了下盈儿的脑袋,慎道:“人小鬼大,谁要你管那么多事来的?”

盈儿忙躲到母亲怀里,娥殉笑道:“这正与我不谋而合呢,这两家中自然是赵王家靠得住锣,那项伯反复无常,还是避远点好。隔日我就去与你父王商议一下,择日与赵王把这门亲事定下了。鲁元你看如何?”

那鲁元微微点了下头,面色绊红艳若春桃。

这桩事让娥殉十分称心,便饮干了两蹲酒。审食其又替她斟满,稍犹豫了一下,道:“这蹲酒是我敬贺夫人的。方才有各诸侯王和将相大臣联名上表,请求汉王荣登皇帝九五之尊位,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于国,四海平定、百姓可安居乐业;于家,夫人你便是皇后,盈儿与鲁元便是太子与公主了!”

盈儿与鲁元高兴地欢叫着,嚷嚷着要换大献,被娥殉低声喝住了。娥峋慎道:“小孩子家真不懂事,若是隔墙有耳呢?八字还没一撇,即便你们父王登基做了皇帝,那皇后的金冠还不知赏给谁呢!切记,往后遇事,不论好坏,都不可动形于色,要修得无风无浪的本事,便像你父王那样,方才成得了大器呀!”

盈儿、鲁元自然不明白母亲忧心忡忡究竟为了哪般,只道母亲慎怪了,便收敛起来,撅着嘴不作声了。

娥殉举起酒蹲,对审食其道:“这酒该是我敬贺审公子啊,汉王对公子所为感铭斯切,一定会以功嘉封你的。”

审食其便也举起蹲,两人的眼睛越过酒蹲撞在一起了。

娥殉,你若册封为皇后,我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了!

这凤冠究竟会戴在谁的头上?按名份,理所应当是属于我的,可是……我担心!

他们对视了片刻,都只用唇沾了沾湿,都是满腹心事,哪来心情痛饮佳酿?

史载,汉五年甲午,汉王刘邦在诸侯与将相的一再劝进下,在祀水之阳即位做了大汉朝开国皇帝,史称汉高祖。

究竟册封谁为大汉朝皇后呢?汉高祖也曾犹豫过。彭城兵败逃亡途中偶遇戚姬,雪肤花貌,温婉可人,颇得高祖欢心,且一夜好合,即结龙胎,也为高祖生了一个皇子。然而刘太公却盛赞吕娥峋贤德方正且胆识过人,统领内宫非她莫属;萧何、张良、樊啥等也公推吕娥殉为大汉国母。刘邦权衡利弊,终以国事为重,便下诏册封吕娥殉为大汉朝皇后娘娘。

审食其是在头一天早朝时听到这道御旨的,其时,他已受皇上嘉封为辟阳侯,跻身功臣重僚之列了。娥殉封后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应该为娥峋高兴,为娥殉庆贺,却不知怎的,他感到受了重创似的,心里面灰灰的,一片惆怅。

他原以为娥殉在册封大典前会召见他一次,跟他说点什么,至少也该让他说几句祝贺的话吧?却没有。准确地说,自皇上封赏爵号之后,娥峋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单独在一起了。他终于明白,这辟阳侯的爵号便是吕娥殉对他的报答了。他跟随她返回京城时还心存侥幸,还有许多幻想,现在,梦终于醒了!

决心要彻底斩断这么多年对吕娥殉的相思之情,审食其虽然觉得痛惜,可他已今非昔比,他已经绪药加身,位列朝廷,傣禄千户,他已经拥有了大丈夫立身于世的根本,他还愁没有美娇娘陪伴左右吗?审食其这么想着,竭力排斥对娥峋的牵挂。

皇后册封大典的时候,审食其与众大臣是立于丹挥下的,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盛装的皇后沿着长长的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大殿里的红戳解稳稳当当地走过来,那真是说不出的高贵华丽、风情万种啊!他不无妒意地看着皇上将沉沉的凤冠戴在皇后的头上;看着皇上捏住皇后的玉手将她扶起;他甚至还看到皇上轻薄的笑脸,咬着皇后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那皇后娇羞地一笑,含情脉脉地望着皇上……

审食其觉得心里面乱麻一团‘,喜乐吹打,震耳欲聋。他却想起了与娥殉在楚营中的点点滴滴,回想那时候的苦处竟成了现时心中的甜蜜。

大典结束后便是喜庆宴,审食其多喝了几杯闷酒,心突跳如惊兔,头涨裂如雷劈,支撑不住,回府邸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似乎有一个轮回,又似乎只打了个吨,审食其突然被击鼓般的敲门声催醒了。家仆来报,是皇宫内侍传娘娘鳃旨,召辟阳侯进宫议事。审食其甚是疑惑,却又不敢怠慢,忙将朝服穿戴整齐了,随着后宫内侍匆匆出了门。但见东方已吐白,天地间一派清明,原已是平旦早朝之时。

只一乘车荤将审食其径直驰人内宫,却有一俏丽的宫娥迎上来引他人室。审食其认出她便是娥峋身边的摇光,刚待发问,那摇光食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审食其又将话咽了回去。

那摇光将审食其引人寝宫后便悄悄地隐没了。审食其定睛看,层层叠叠的琪花瑶草轻峭帐,没有点灯,却盛了满屋子乳白的晨曦。隔着两道绢慢,恍恍惚惚,影影绰绰,见榻上斜依着一个女人,披着一袭素纵深衣,体态窈窕而曲折有致。

审食其心一惊,连忙往后退。却听得帘内人轻轻唤了声:“审公子,你来了……”

审食其慌忙趴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娘娘,下官应召人宫,误人娘娘寝宫,罪该万死!”

皇后娘娘竟一掀帘走了出来,弯腰将审食其扶起:“公子何罪之有啊!”

审食其抬起头,脑袋轰地爆炸了:皇后的纹衣褪至肩膀,露出玉石般晶莹的胸脯。他膝盖骨一软,复又跪倒在地,浑身如筛糠般颤抖。

皇后娘娘却道:“本宫特意召你进宫,为的是了结你我之间的一段宿债。公子待本宫恩重如山,本宫说过,待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公子。本宫知道公子想要什么,今日便成全你了!”

审食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年来娥殉她为皇上操守贞洁,硬着心肠拒绝了他的一番深情,他虽怨她,却也敬她。却为什么在她刚登上皇后凤座的头一晚便突然放弃阵地,主动投人他的怀抱了呢?其间必有隐情!审食其抑制住内心情欲的冲动,往后连退几步,不敢抬头,伏地道:“下官不敢!娘娘美意,下官心领了。倘若被皇上知晓,下官恐性命难保啊!”

谁知娘娘哼地冷笑一声,道:“我原以为审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汉子,却是纸扎的灯笼蜡做的枪头。当初你变着法子挑逗我勾引我,一点都不顾忌周围人等。倒是如今戴上了高冠,穿上了朝服,便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了,可见这张皮却是害人的呢!”

审食其结结巴巴道:“娘娘息、息怒,下官来得此地,那宫娥内侍都知晓,下官是怕人多嘴杂,对娘娘不利。何况娘娘才受册封,万一……皇上圣驾降临了呢?”

娘娘无限怨尤地吐了口气,道:“内侍脚役知道什么?难道堂堂国母就不能召见大臣了吗?摇光、姑洗那两个丫头,早在楚营就从你的举止上看出端倪了,她们是绝对不会怜逆本宫的。至于皇上嘛,他……毕竟有年岁的人了,昨晚又多喝了久陈老酿,嗜睡不醒,连今日早朝都免了呢!公子,这才是上天为我为你设下的好机缘,你还犹豫什么呢?”

审食其却更犹豫了。听她话中的意思,皇上昨晚没在这里过夜。他也风闻皇上在彭城溃逃途中拾得一绝妙女子,一比皇后娘娘更风情更迷人,惹得皇上须臾不肯离开了。这样看来,她是受了皇上的冷落方才召见他的呀,她是想寻求心灵的抚慰,是想报复皇上的无情,却把他当作了矛与盾!审食其明白这游戏如同玩火,弄不好丢官事小,恐怕将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呢。便一寸一寸往后挪,口中慑懦道:“下、下官不、不敢裹读娘、娘娘……”

“审食其,我真是看错你了!”吕娥殉失望之极,悲愤之极,痛声斥道:“只道你是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谁知那冕袍紫缓一上身,真真就原形毕露了!原来你一不会智谋,二不习武艺,便只靠巴结讨好汉王夫人以求富贵荣华,也是个卑劣委琐的无耻小人。你说你不敢裹读我,你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衷读我了。你害怕什么?无非怕丢了头上的高冠身上的官袍,你就不怕我将你从前暗黝黝做的那些事告诉皇上吗?你以为我失宠于皇上便想疏远我了吗?你难道不见皇上有重大国策重大军务必要听听我的主意吗?你这个目光短浅见风使舵的懦夫,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从此就当陌路之人……”

娥殉的腰肢突然被审食其的臂膀用力箍住了,嘴唇亦被他滚烫的唇压住,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她只稍微挣扎了一下,便软软地倒在他坪跳的怀里了。

审食其却是被吕娥殉骂得醒悟过来,这个颖慧精明洞悉一切敢做敢当美丽高贵的女人啊,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吗?管她是为了什么原因接纳自己的,关键她已实实在在将神秘的胭体展露给你了,难道你还能推得开吗?况且,一旦失去了她的保护,你审食其在朝廷中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于是审食其忽如猛虎出山般扑上去,一把将她横抱了,平放在锦榻上。

那一刻令人销魂令人疯狂,那一刻惊心动魄辉煌璀璨!

十年情感的蓄积,十年欲望的挣扎,终于尽情地释放出来,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澎湃、**!

从窗权里投人的第一缕阳光正落在他们汗流流蠕动着的躯体上。这时候,旭旦的更鼓恢宏地响起,仿佛是献给他们的赞歌。

次日早食之时,左巫相审食其乘上一辆不起眼的车荤出长乐宫西掖门,悄悄地回到了“倚我”宅。

绕过影壁,跨进花厅的门槛,家脾们便围上来,帮他卸冠脱袍,换上家常穿的深青娣拾和貂皮坎肩。便有脾女端来了一铜盆野菊瓣浸泡的温水,让他净面净手。随后又有埠女送上一银盅燕窝红枣汤,配上一小碟松饼。审食其心满意足地吮了一小口燕窝汤,又挑了一块核饼放在嘴中慢慢地嚼着。

审食其在这世上活了近五十年,总算是时来运转,青云直上九重霄。他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金钱,地位,老婆,儿女,还有一位权倾天下而又华贵美丽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情妇。他在家乡替父母修筑了气派的陵墓,又给兄弟姐妹营造了豪华的住宅。他常常带领家人焚香叩头祭奠祖宗,感谢祖宗对他的福荫。可是他心里明白,他的一切都是那个方才还与他携手巫山云雨的至高无上的女人给的。他有滋有味地嚼着核饼,不慌不忙地品尝着那饼儿特别的味道。便像方才在长乐宫殿的锦榻上,他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地品尝他心爱的女人一般。他回味着太后在锦榻上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看、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动作,哦那简直跟大殿上见着的太后判若两人啊!太后不仅给了他荣华富贵,还将他导引至人生尽善尽美的境界!

左丞相一边回味着与太后在一起的美妙的时光,一边吃掉了松饼,喝完了燕窝汤。方才完事后,太后原是留他共进早食的。他对太后说,恐怕今日仍有宾客会上府拜渴敬贺,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实际上,他是担心他那位尊夫人因他一夜不归会作闹出什么事来。昨晚上,若不是太后差红裳来接他,他真是要被她绊住了呢!这贱人仗着给他生了一双儿女,近来是愈发地拿大了,甚至当他的面点着太后的名字骂。他之所以不向太后告发她,毕竟数年夫妻的情份,还有了儿子女儿。想当初,太后将她赐给他做老婆,说她如何的敦厚如何的本份。看来太后也并不是洞悉一切的呀!

“夫人呢?公子和小姐呢?”他这才想起进府后还没见着家人的面。往日里只要他前脚跨人门槛,夫人便像影子似地围着他转,儿子女儿也会环绕膝前问这问那的。他觉得好生奇怪,便问身边的家脾。

那脾子揖道:“夫人一清早便带着公子小姐去高祖原庙祭祀去了。”

审食其暗自嘀咕:她怎么突然想着去原庙了?也不便向脾子们探究,略思忖,又问:“昨晚还有客来否?”

蟀子道:“老爷前脚跟长乐宫侍郎走了,后脚便来了一个客。那客好怪哟,乘一辆驯马高车,却不着冕冠,束发著绛红峭头,还斜插着一只绢花,腰间偏生佩着错金鞘宝剑,不伦不类的。他的车上可热闹呢,坐着三、四个倡伎优伶,都穿红着绿,浓妆艳抹,或鼓瑟,或吹箫,或击筑,一路行歌而来,引得路人注目。奴脾们不知他为何方圣贤,反正不像是朝廷官吏……”

审食其一听那调悦不羁的行状,料定是郎中大夫陆贾,便急了,斥道:“无知的奴才,岂可以貌相人?若怠慢了陆大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原来那陆贾现虽托病赋闲在家,却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角色。他曾出使南越,说服南越王尉佗向汉称臣;他为高祖著《新语》十二篇,论述秦所以失天下,高祖所以得天下的道理,深得高祖赏识。当年审食其初人朝廷,无朋无党,势单力薄。他景仰平原君朱建刻廉刚直的名声,很想与之相识。那朱建因风闻辟阳侯操行不端,以取悦吕后而获升迁,便不肯见。全仗陆贾从中斡旋,正值朱建母亲去世,陆贾便叫审食其送去黄金百两,使朱建体体面面地为母亲办了丧事。朱建感念审食其雪中送炭的诚意,即与他结为友好。及至审食其被汉惠帝拘捕下狱,那姑洗夫人求助于平原君。朱建口辩无双,三言两语便说服了惠帝娶臣阂孺。由阂孺去向皇上求情,皇上哪有不听?这才救出了审食其。所以,那陆贾也算得是审食其的半个恩人了。

奴婶们见老爷发火,扑嗯扑随都跪下了,还是方才那脾子道:“奴脾们不敢,奴脾只管通报夫人,夫人待之若上宾,约摸坐了一壶茶功夫才去的呢。”

审食其挥挥手,让家脾们都退下了。他拈熨沉吟:那陆贾赋闲在家却从来闲不住,频频交游于朝廷三公九卿之间,是个无所不往、无所不知的通灵人物。他为什么偏偏捡掌灯之时才上门来?他与夫人并不熟捻,那一壶茶的功夫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审食其莫名地觉着烦躁起来,背着手在花厅里踱着步子,心里计算着夫人与孩子们上原庙祭奠大约要多少时辰方可回府。

直握到近午时,辟阳侯夫人姑洗带着儿子女儿从原庙回来了。审食其急忙迎出去,汕汕笑道:“夫人,夫人你要去原庙怎也不等候我一起去呢?”

姑洗正眼不看他,绕过他,拉着孩子们嘈嘈嘈直往屋里去。审食其知道她气他一夜不归,便颠颠地跟在她后面走进屋。姑洗让脾女们将孩子带下去休息,转身去卧房替换外衣。审食其不厌其烦地跟到东,跟到西,一路陪笑道:“昨夜晚与右垂相、奉常卿几个通宵起草废除三族令、妖言令、贱商令的诏书,一直到东方破晓呢。我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紧赶慢赶回到府中,夫人却已经离家了……”

那姑洗一双小眼睛蜂鳌一般盯着审食其,盯得他毛骨惊然。片刻,她冷笑道:“老爷你当我是白痴吗?我又不是不知道太后召你去做什么勾当。莫说我了,满朝廷谁个不知?你们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说着,双手推操着审食其的背脊,将他推出房门,没好气道:“妾身要更衣了,请老爷回避吧!”便啼地将房门关上了。

审食其被晾在门外,好不气恼。见两个小蝉女站在廊角处掩嘴吃吃地笑,便喝道:“闲着没事干是不?叫你们爹娘来,领你们回家去!”

那两个丫头吓得咕咚跪下了,哭道:“大老爷开恩,别让爹爹知道了,原是家里姊妹兄弟多,一锅饭匀不过来吃,回去爹爹要揍死了!”

审食其便道:“你们待在这府里,听到的每一个字统统替我咽到肚子里去,不准吐出一笔一画来,否则,家法杖毙,决不留情!”

那两个丫头使劲咽着口水,道:“奴蟀听明白了,都咽下去了!”

审食其挥袖让她们下去,回头看房门,仍紧闭着,实在忍耐不住,便用拳头擂着门板,恨声道:“你到底有完没完?还不快开门,我有要紧事问你!”

那姑洗隔着门板道:“老爷请到别处去吧,妾身闻不得你身上那股骚臭味!”

审食其心头火呼呼地窜上来,抬起脚吮嘟瑞开了门,劈面给了姑洗一巴掌,骂道:“你这贱人,给你把扶梯,你不下来,反倒愈爬愈高了!你说你是个明白人,当初太后备了许多嫁妆把你有头有脸地嫁过来,你怎么说的?太后是你的再生父母,你再投几次胎都忘不了她的恩德。如今却这般地作闹,我哪里生受得起?便是一简休书将你退给太后,我也图个耳目清净!”

审食其沉吟不语,他自然难舍儿子女儿,又恨姑洗得志太猖狂,又怕太后听到风声会对姑洗发难,他却不知道如何让姑洗明白他的苦衷,憋得青筋暴张。

那姑洗见他还不松口,急了,哭道:“老爷若真将妾身休回长乐宫,妾身不如在这里一头撞死了,我的精魂也不会放过那个老妖精的……”

“嘘你寻死啊!”审食其猛地打断了她,跨出门槛左右看看,无人;再到廊角望望,仍无人。这才回转屋里,小心翼翼关上了门,道:“你信口雌黄胡说些什么呀!若让太后闻知,你真就做鬼魂去吧,到时别指望我来救你!”

姑洗听他口气,还是怜恤自己,便抹着眼泪道:“妾身心急,也顾不得什么了。妾身命贱,原不足惜,妾身只是为老爷忧心啊!”

“要你为我操什么闲心?你就少给我添乱我便谢天谢地了!”审食其没好声气。

姑洗道:“妾身一是担心老爷的身体,毕竟不能跟黄花后生比了,你没听宫里人说太后天天喝鹿血吗?”说着偷觑丈夫脸色,见他沉着脸不语,便又壮着胆道:“妾身二是担心老爷的仕途。朝野上下对太后和老爷的事虽有议论,终究无有把柄。昨日你刚刚升了左垂相,转身就去长乐宫且一夜不归,你不知道你的背脊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有朝一日刘氏兄弟夺得皇位,老爷你岂不白白替太后殉葬?”

审食其一把捉住姑洗的手腕,低声问道:“你、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刘氏兄弟真想谋夺皇位?这可是大逆不道,是五马分尸的死罪啊!”

“老爷你把妾身捏疼了!”姑洗挣脱他的手,揉着手腕,嘀咕道:“这皇位本该姓刘嘛!”

审食其斥道:“妇人之识!如今的小皇帝难道不姓刘?难道他不是惠帝的骨血?”

姑洗道:“人人都怀疑这小皇帝的来历,都说是太后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种,是太后谋夺了皇位!”

审食其再次捉住姑洗,颤声道:“夫人啊夫人,我就对你实说了吧,当今皇上虽非张后亲生,却实实在在是惠帝之血脉!我也知道你那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你却万万不可再以讹传讹、推波助澜了!你只想想,我们的儿子和女儿都尚未成人,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呀!”

姑洗的泪水哗哗地涌出,道:“老爷,妾身虽愚昧,难道连这点利害都不懂么?妾身正是为了我们的两个孩儿,才劝老爷要渐次疏远太后。妾身今儿一早便带孩儿们一起去原庙谢恩,妾身特特让马车敞篷贯街而过,要让人人都知道,老爷的侯号原是高祖爷封的,老爷如今官居相位,也是承袭高祖爷的福荫,并非缘于太后之私情啊!”

姑洗凑到他跟前,低声道:“陆大夫让老爷好自为之。陆大夫说,齐王刘襄的几个儿子,虽受了太后的封赏,那几个王号,岂在他们眼中?都蠢蠢欲动地盯着大汉朝皇帝的皇位呢。还有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都不是省油的灯。另外营陵侯刘泽手中握有兵权,他虽是太后的外甥女婿,可终究是姓刘啊!”

审食其听着,冷汗渡渡淌下,他看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却一筹莫展。

姑洗又道:“陆先生还替你带来一卷平原君写给你的书简。平原君出京城云游他乡去了,特特留下这卷书简,嘱陆大夫交给你的。”便从箱笼中取出一捆竹简,递给审食其。

审食其接在手中,发觉这卷竹简是新竹刚削成的,微微泛着青绿色,还闻到一股竹皮清香,且特别沉。自平原君救过自己一命后,审食其特别敬重他,信任他。平原君在小皇帝新立之际出京远游,却留下这卷新简,他究竟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审食其将竹简放在几案上,缓缓地忐忑不安地展开它,新竹清香一股股地散发开来,却无字。展开三分之一了,无字;展开一半了,仍无字;一直展到头了,还是无有一字!原是卷空白的新简!

审食其的心坪坪地跳起来,他不甚明白平原君的意思,却隐隐约约猜到了平原君的意思。

姑洗跪在他身边,依偎着他,轻轻问道:“老爷,平原君怎么说呀?”

审食其却突然失声痛哭,暗哑着嗓道:“夫人,太后对我有恩,对我们全家有恩啊!若没有太后,哪来我们现在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审食其无德无能,却也是个血肉之躯的男子汉啊……”

姑洗也哭了,抽抽泣泣道:“老爷,妾身知道你的心,妾身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可是刘氏皇族人多势众,悬河注火,奚有不灭?我们要为我们的孩子着想呀!”

审食其心痛如绞,一团乱麻。

夫妻俩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痛处,却抱头坳哭,涕泪交流。

吕锥吕娥吕太后,史载于公元前187年因少帝年幼而临朝称制,始以高后纪年。

高后元年春,由右垂相陈平执笔草诏,太后御笔亲定,废除秦旧律三族令、妖言令和贱商令的制书迅速地颁发至全国,包括各诸侯国。

太后又亲自书诏,褒扬开国以来各功臣的美德,按照他们功劳的大小排定朝位,依次刻写于高庙之中,以便代代传颂,世世不绝,并允许他们的嗣子一代一代地承袭他们的功位爵号。

便由左丞相审食其监督尚书定功绩排朝位,挑选艺高石匠镌凿于高庙石壁之上。这是桩十分精细繁琐的工程,百十名功臣的年谱、爵号、功绩不能有丝毫差错,且常有朝中大臣来察看自己的内容有无差错,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有要求修改或增减的。审食其不敢稍有疏漏,便就在高庙偏殿之中设了临时巫相官署,处理各种应急事务。

却听得急雨般一阵马蹄声,但见半空中一颗璀璨的流星飞速划破夜幕。到了跟前方才看清,却又是郎卫妆扮的红裳,这小妮子贼大胆,天黑路黑,竟策马飞奔,一手勒缓,一手还高擎一束熊熊燃烧的薪烛!

“审大人!”红裳叫道。她并不下马,仍一手勒经一手举薪,薪火劈叭炸响,火星四溅,浓烟弥漫,映衬着银甲银盔的红裳如同天神一般。她边喘边道:“审大人,你快上马吧,太后召你即刻人宫,太后极想知道高庙功臣榜进行的情况呢!”

审食其不为人觉察地犹豫了一下。自从他收到平原君朱建托陆贾交给他的空白竹简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进长乐宫了。他总疑神疑鬼有人盯他的梢,他总提心吊胆哪一刻那些刘家子弟会闯人寝宫将他从太后的**抓起来。他自然不敢将陆贾来访和陆贾说的那些话告诉太后,他也不敢明显地疏远太后。太后差他来管高庙镌凿功臣榜的事,他正巴不得呢,便躲人高庙,静观朝廷动静,以便调整自己的姿态。

“审大人,你动作快点!上来呀!”红裳又催了一句。审食其已无退路,只得翻身上马,两臂自然而然环住红裳的腰。

红裳道:“审大人你抓紧了,这把薪烛正够我们回长乐宫的,我要打马疾行了呢!”

审食其今日却无调情的心绪,坐在马上还在左右环顾,看看有无可疑的情状。

红裳策马狂奔了一阵,远远见着长乐宫了,便徐缓下来,将残余的一截薪烛丢了,黑夜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红裳便用肩脾蹭着审食其的肩膀,娇慎道:“审老爷,你都好几日不来看太后了,让我们惦得好苦哟!”

审食其便腕子上稍稍用了些力,敷衍道:“老爷这几日不是忙吗?你看你突兀兀地来了,老爷也没东西赏你,便欠着,下回加倍,如何?”

那红裳吃吃笑道:“谁稀罕你的东西了?人家惦的是你这个人嘛!”

审食其明白她想要他怎样,可长乐宫高高的阐楼已耸在跟前了,他还敢怎样?便小心提醒红裳:“太后怕等急了吧?”

红裳虽有些扫兴,却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官奴,是晓得利害的,便收敛了,双腿紧紧一夹,那马儿箭一般地飞去。

照例由紫衣引领审食其穿越重重叠叠帷幕进了太后的寝宫。太后已换了家居布裙,不施粉黛,不饰金银,黑发素面,温润可亲,笑容可掬地迎出来。

太后的寝宫里暖炉炭火正旺,太后向来是不喜欢生暖炉的,她嫌炭气太重。可每逢左皿相要来,太后必叫宫脾们事先将炭烧红,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她知道审食其畏寒。

太后让紫衣及宫脾们都退下,她亲自替审食其宽衣脱靴,亲自绞了手巾让审食其净面,亲自替审食其斟上唬拍色的琼液。太后愈来愈喜欢与审食其闲闲地相对小酌,天南海北说说无关紧要的逸事,就像一对恩恩爱爱相伴到老的夫妻。从前她要顾忌盈儿,再从前她要提防高祖,总是提心吊胆不能尽兴。如今是她的一统天下了,除了名份上的一点障碍,她还怕什么呢?她甚至希望审食其夜夜都来陪伴她,她过了许多年孤独寂寞的夜晚,她需要得到补偿,她需要修补她残破的心田,她需要发泄她充沛的感情。

审食其何尝不是梦寐以求与他的娥殉相伴相守?娥峋的风采,娥殉的气度,娥殉**进发时的出神人化,都是其他女人无可比拟的。何况她高戴金冠、权倾天下,乃大汉第一女人。能与她同床共寝、云雨**,令审食其仿佛也拥有了天下,不免顾盼自雄,扬扬自得了。每当他在家与姑洗夫人同寝时,黑暗中他搂住姑洗柔软芬芳的肉体,便把她想象成是娥峋,他的**便持续高涨。姑洗夫人一旦发出呻吟或嚎叫,打破他的幻觉,他顿时便索然无味了。所以审食其夫妻间有一条隐秘的定规,夫妻同房时姑洗夫人不准像母狼般乱叫,不准发出任何声响。

审食其一时间以为自己的生活心想事成、渐臻佳境,却不料被陆贾一番话打破了美梦,睁眼看,原来自己一只脚正踩在悬崖边了。审食其将朱建给他的空白竹简摊在案上,日日看,日日想,仍是猜不透平原君的深意,心里却渐渐明白起来,怕是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要让他舍弃一些吧?过去他一无所有,便总是无所顾忌地依着自己的性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如今什么都有了,却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他将官爵、棒禄、家庭、孩子、名声、情爱等等都放在手上掂了又掂,样样都是珍贵,样样都割舍不了。

他知道,吕娥殉是他最应该割舍的,却又是他最不能割舍的!

每逢太后召唤,他依旧按时赴约,可是他进人长乐宫时的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喜形于色,不再轻裘缓带;却是衣着整肃、冠冕堂皇的模样。他以此有意无意稍稍拉开他与太后的距离,提醒太后不要将他两人的关系太公开化。可太后沉浸在肆无忌惮的热烈的情爱中,并不领会他的一番苦心,还只当他急于来长乐宫而不及回家更衣。

太后火辣辣的眼光看着他,热麻麻地替他宽衣脱靴,净脸净手,设座斟酒,却发现他神情倦怠、目光躲闪。太后心中细雨般掠过一线阴影,却又想:怕是督造高庙功臣榜太辛苦了吧?太后不愿意猜疑左垂相,左垂相是她的一条胳膊,左垂相是她的半条性命,若连他都信不过了,那么太后还能相信谁呢?

审食其忙打起精神,坐正了,拱手道:“太后体恤之意我怎能不知?那石壁坚固,凿子敲上去都溅火星,现已成十有二、三,却急不得,需一字一句斟酌定了方可往上凿。我既已接手,太后就不必中途换人了吧,倒显得微臣无能似的。”

太后微微额首,膘了他一眼:“哀家只是怕你累坏了身子骨……”不觉双颊飞起两朵红晕。

审食其知道太后的意思,便道:“太后请放心,微臣正年富力壮,这点累还是经得住的。”

太后又替他把玉献斟满,又替他嫌菜,道:“这般也好,哀家让你担这副担子,原是因为这功臣榜与朝廷大小官员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你做好了,就在众人中树了威信,你这个左垂相之席方坐得稳呀!”

审食其见她时时处处为自己着想,满心的感动。想到自己差一点还要疏远了她,不觉有些歉疚,便将锦垫挪到她身边,伸出胳膊揽住她圆润的头颈。

太后轻轻将他推开了,笑慎道:“都什么年纪了,还像后生子那般毛糙。方才不是还饿得狠吗?今儿便不必赶回高庙去了,吃了饭,再去温池泡泡,将身上的土尘洗净了……”莞尔一笑,便不说下去了。

审食其却暗吃一惊:太后要他今晚留宿长乐宫,明日起早出宫,万一碰到胭楼下候早朝的官吏怎么办?霎那间陆贾的那些话又在耳边枯噪起来,令他心惊肉跳。待向太后明说,话到舌尖又打个滚咽下去了,那神情不免有些尴尬。

太后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又道:“你当我就那么孟浪,这几日便打熬不住,巴巴地将你召来?却是有紧要公务,哀家寻思了几日,既然称之为大汉功臣榜,便不可忽略任何有功之士。哀家看已确定的排名榜,偏偏没有韩信、彭越、英布、卢给数人,恐怕失之偏颇,左垂相,依你之见呢?”

审食其疑惑地看了太后一眼,他摸不透太后的真意。这几个人都是叛臣贼子,如何能人功臣榜?淮阴侯韩信与梁王彭越正是太后与萧相国设计捕捉归案的;燕王卢给,当初有人举报他与叛臣陈稀通谋,高祖正是派审食其与御史大夫赵尧一起前去探摸他的底细的。于是,审食其试探道:“微臣想来,韩信等人,虽有些功劳,却屡生反意,死有余辜,岂能人得功臣榜?将他们剔除,剔得有理!”

太后道:“审卿之言,哀家却以为不然。韩信平齐,彭越定梁,并与高祖一起合围楚军于坟下。他们的功劳可昭日月,无法抹煞。至于后来他们居功自傲,渐生反叛之心,遂自取灭亡,不足为惜。以他们的功劳可入功臣榜,只在其后说明他们日后因叛逆之罪而受戮刑的事实即可。功是功,罪是罪,是功便奖,是罪便罚,赏罚分明,方可显示我大汉律条之严明公正。契凿于石,传扬四海与百世,便对那些恃才傲世、妄自尊大者亦是个警策,岂不一举二得?”

太后又替他斟酒,道:“你也不用那么急,先得让人修改次序,将那几个功罪相折,该排几位便是几位。明日你就歇一日不成吗?”

审食其明白太后是想让他留在宫中陪她一日,因忖道:除非躲在寝宫中不出去,否则那么多宫娥那么多内侍,必定会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便双手举杯恭敬言道:“太后赋予如此重任,审某岂敢有半点松懈!我想还是星夜赶回高庙为妥,稍有差池,岂不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苦心?”

太后包斜着妩媚的柳叶眼缥着审食其,弯弯的眼角挂着一丝讥消的笑意,很快便收敛了,只淡淡地笑道:“左垂相如此克尽厥职,哀家确实没有选错相才,只怕你喝了这壶陈酿,上不得路了呢。”

审食其话一出口便在担心太后会不会因他的拒绝而不悦,听太后口气,似有话外之音,正想捉摸,太后却又道:“哀家还有一事正想问审卿,哀家临朝称制以来,整治朝纲,修定律条,论功行赏,分封王侯,为使鸡司夜,狸执鼠,人各尽其才。左承相到任已数月,一定会听到朝野上下对哀家这些举措的许多议论。为何从不见你向我提及?”

审食其心格登了一下,他明白太后这是来摸他的底了,她果然起了疑心!他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将陆贾的话告诉太后?他没有时间多考虑,太后一双尖锐的目光正紧锣密鼓盯着他呢。他便嗬嗬嗬笑着,点着太后道:“娥峋你会不知道吗?你减免摇赋,废除旧秦苛法,深得人心,朝野一片叫好声。只是……”又犹豫起来。

“只是什么?你还怕跟我说真话呀?”太后催促道。

审食其想,无论如何,总该给她提个醒吧?便道:“听说在排定功臣名次时曾有过争论,究竟是刘氏子弟的功劳大还是吕氏子弟的功劳大?有些人是对太后封吕氏子弟为王稍有非议。”

太后并不追问是谁在议论长短,只冷笑道:“我却是不明白了,那刘姓人立了功可以封王,为什么不姓刘的人立了功就不能封王了呢?”

审食其略略沉吟,道:“太后是以功论赏,本无可非议。只是太后初掌朝政,倒确是要注意刘吕两族的关系。你虽事事为江山计,可这江山原本姓刘,太后你毕竟不姓刘啊!”审食其终于委婉地道出忧虑,便更忧虑地看着太后。

“知我者,审卿也!”太后说着,举起玉献与审食其碰杯,这原就是她心中的一块心病,如何让那帮刘姓皇子们臣服于她而不凯觑九五尊位呢?太后眠了口醇酿,从杯子沿口抬起眼皮看看审食其,她见他忧心忡忡,似有满腹心事,便道:“审卿不必多虑了,哀家自有主张。刘吕两族本是一家,往后世世代代也都是一家,是一家便不必为江山姓什么而争论了!”一口喝干了满杯酒,拿起玉壶又要续满。

太后将他的手推开了,满斟了两杯,道:“我们俩今晚还没有尽兴呢!你别寻什么借口,我就知道你哪里会连夜赶回高庙?分明想回府去搂你那姑洗夫人是不?你却是回不去了呢!”

审食其陡地冒出一身冷汗她果然觉察到了什么!审食其便捉住她的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附在她鬓边悄悄道:“你跟她还要吃醋啊?当初不是你定要我娶了她的吗?”

太后偎在审食其怀里,早就软如绵柔似水,哪里还有对答的力气?两人已来不及去温池净身,甚至也来不及去那鸳鸯榻,就只在腥红的戳解上翻滚起来。

审食其是被嗅惶的更鼓声敲醒的,一抹橘红的霞光正落在他眼睛上,他眯着眼挣扎了好一会方才撑开,发觉自己是躺在太后的锦榻上。于是他记起来了,昨晚为让太后高兴,他是竭尽全力,做尽姿态,却还是没有达到最完美的境界。他实在太疲倦了,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完事后他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不知是谁替他穿上了内袍?又是谁将他挪至锦榻上?

他仄起身子,不见太后。

“娥殉”他轻轻唤了声。

垂帘一掀,红裳和紫衣笑盈盈地进来。

“审大人,睡得好沉啊!”红裳吃吃地笑道。

“太后上朝去了。”紫衣操了红裳一下,毕恭毕敬道:“太后吩咐了,审大人是操劳过度,今儿个便在宫中养息养息。”

红裳便从几上端起描金漆盘,盘中一只描金漆碗,她擎至审食其面前,道:“咯,太后将她今日喝的鹿血省下来给你补补元气,审大人,刚取来的,还热呼呼的呢,快喝下去吧!”

审食其见那只漆碗中盛着鲜红鲜红稠稠的鹿血,他便想起了姑洗夫人说的话,太后每日都喝一碗鹿血,怪不得她在**永远不知疲倦。他忽然觉得胃里面拱得难受,一张嘴,哗地吐出一大滩胃酸来。

长安城西南角,有一片黛瓦青砖、肃穆庄重的住宅,常令行人驻足瞻望。那就是吕太后兄长周吕侯吕泽、建成侯吕释之的府邸,吕泽吕释之早已黄鹤西去,如今此地为吕氏宗族子弟的居所,也是吕氏家族的根据地。

高后二年,丙申仲夏,这座灰沉沉的大院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起来,一派喜庆吉象。

吕家的女儿们要出嫁了。

先说太后长兄吕泽这一脉。吕泽死后,是长子吕台承嗣爵位的,前不久,太后临朝称制后又封吕台为吕王,吕台偏就命短,半年后得病而亡,太后便立吕台之子吕嘉承继了王号。那吕嘉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唤作鳍的,长得清减弱小,楚楚可怜。现由太后作主,许配给赵王刘友为王妃。那刘友乃高祖第五个皇子,原为淮阳王,及赵王刘如意死后,太后将他迁至赵国为赵王了。吕泽次子吕产受封为郊侯,郊侯有一爱女名叫蜻的,长相虽不出众,却也是金枝玉叶,千娇百媚。太后是将她许配给高祖六皇子梁王刘恢为王妃了。

将刘吕两家联姻,这便是太后缓解刘吕两族之间日渐突出矛盾的高招。

胡陵侯吕禄家更比别处热闹,这儿是双喜临门,女儿嵋要出嫁;父亲吕禄也不甘寂寞,又要娶个新夫人。新夫人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灰蝶,新夫人的长相与她的名字一样娇烧俏丽,新夫人还是出身望族,她是曲周侯哪商之女,也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儒生哪食其的外甥女。曲周侯哪商的儿子哪寄常与吕禄一起出猎,渐成知己。有一次,吕禄去曲周侯府做客,酒席间,那灰蝶乐舞助兴。吕禄顿时为灰蝶的美貌折服,惊叹为绝世无双。那哪商哪寄正想巴结吕禄,便当面许亲,即以翁婿相称了。

胡陵侯府中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最高兴的当数媚儿了。媚儿终于遂心如愿,马上就要成为自己心爱人儿的新娘了!媚儿等这一天等了好几个年头,嵋儿将当初刘章送给她的定情物一根刻着刘章名字的箭链用红绳悬挂在床架上,天天看,夜夜看,天天盼,夜夜盼。这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太后赐婚前曾将嵋、蜻、鳍三个召进长乐宫问话,自然是问问她们欢喜不欢喜、满意不满意之类。那蜻因就要成为王妃,那神情便就不一样了,王妃的架势已经搭起来,看见嵋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嵋看着心里好笑,并不与她计较。鳍儿自然也是高兴,尖尖的瓜子脸飞红飞红的。她反倒可怜起嵋儿来,凑到嵋儿身边悄悄道:“嵋姐姐,我替你去求求太后,也让你嫁个皇子好吗?”媚璞味笑出了声,道:“好妹妹,你只管好好地当你的王妃去吧,别再为我操心了!”

太后也问她:“媚呀媚,你莫怪我偏心呀,是你自己挑定的人,你不后悔吗?做王妃或不做王妃,那待遇相差许多的呢!首先凤冠霞被就不一样,王妃冠可垂九旎,而你只能垂五旎。另外所坐的乘舆也全然不同,王妃属皇亲国戚,可坐圆盖方较的皇室乘舆;而你只能乘坐一般的车格呢!至于以后的日子,更不用说它了。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