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左丞相审食其002

既是时辰尚早,太后强迫自己重新回到案几跟前。陈平方才差尚书仆射送来的废三令草章,明日早朝便要议定的,拖宕不得。那“三族令”、“妖言令”乃先秦苛法,若再不废除,朝廷言路难以开通,积怨生毁,人心背向。那“贱商令”虽是高祖所定,却是开国之初,为鼓励农作所为。而如今“民事稼墙,衣食滋殖”,四方集镇,商品贸易已十分频繁,“商贾之律”形同虚设,亦不如废之。太后思索着,缓缓地展开了那捆竹简往常,每当太后捧起沉重的简犊,胸中便会涌起安邦定国、经纬天下的豪气。太后知道朝廷中许多人都不相信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把疆域广裹的大汉皇朝治理得好,他们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的笑话。她顶住八面来风的种种谣琢秽言,淡然而不失风范地迎视那些怀疑的、仇恨的、亦或担忧的目光,果断目不容置疑地下达她深思熟虑的一道道诏令,她要让天下人诚服她的智慧与才干!

太后默读陈平的草章,却因为心意烦躁,集中不了思绪。于是,她索性站起来,捧着简犊大声颂读。这一招果然见效,她渐渐为陈平文采典丽的辞句吸引,心想,曲逆侯修文倒与他相貌匹配,精致优雅无可挑剔啊!于是,只稍事修改数字,便批了“准”字。

太后随手又取过一卷犊简,展开一看,却是长沙王吴回的奏本。原来,汉高祖曾派口辩学士陆贾出使南越国,游说得南越王赵佗向汉朝称臣,遵守汉朝法律。从此南越国与中原贸易往来十分兴盛,中原的铁器及牲畜大量涌人南越。长沙王奏本道:“据臣所察,那赵佗表面向我大汉称臣,却暗暗打造兵器,操练马队,实藏反叛之心。臣以为应立即阻止中原铁器与马匹再人南越国境。”太后阅罢,却觉此事有些棘手。大汉与南越和平相处已近十年,睦邻友好,百姓安居乐业。倘若无有赵佗图谋反叛的真凭实据便贸然斩断两国间的自由贸易,岂不授人以柄?然而长沙国与南越毗邻,长沙王的探报又不可不信啊!太后将这卷奏章用根红线扎了,以示要紧,需与众大臣商榷决议。

连着批阅了数卷奏章,太后觉得双目酸胀,竹简上的字模模糊糊像一群慌乱的蚂蚁,她便用两手食指挤压眼眶周围的穴位,她有些忧心地想:怎么目力就这么不经用了呢?

“太后,晚食已备好,可以摆席了吗?”

太后猛地睁开眼,却见一边一个站着紫衣、红裳,那紫衣举着盏莲花橙茜纱罩膏烛宫灯,那红裳捧着把莲盖鹤嘴方铜壶,正笑盈盈等着她回话。

“什么时辰了?怎么就上灯开席了呢?”太后惊诧道。

“太后你是读奏章读得人神,你看看,那阳乌已返桑榆;你听听,更楼正敲铺时呢!”紫衣笑着,将那盏茜纱宫灯放在案几上。

太后凝神侧耳,果然有隐隐更鼓声;太后走到窗前,日头正沉人西方那一脉山影,只留下半天血红的霞云。“日铺之时,长乐宫!”这是太后替他戴冠时亲口约定的!太后的心旋即呼呼地跳起来,她稳住神,轻轻道:“速速布宴上来!”

不一会儿,精致而丰盛的晚宴端整齐备,太后将每只菜都挟了些尝尝,又揭开那方铜壶盖闻了闻,问道:“是陈酿吗?”

红裳想说,审大人喝酒容易上头,只取了三年陈的。话到舌尖又卷了回去,只答出一个字来:“是……”

“快去将外厅回廊上的灯都点亮了,你们俩便去宫门口候着……”太后将脸掩在灯影后面,不让脾子们看见她的神色,可她的声音却将她的亢奋泄漏了。

“是!”紫衣、红裳领命而去。

太后倚窗眺望,心里盘算着,倘若他太阳一落山就出门,用不了半炫香的功夫便可到长乐宫了。于是她取出一住宫香,凑在灯火里点着了,插进香炉。便盘腿坐下,痴痴地望着香头萤火虫般的一点红光。

猛听得帘外有窃窃语声、吃吃笑声,太后认定是紫衣、红裳接了审食其进来了,慌忙起身迎出去,却与掀帘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哦哟姐姐,你这是迎我呢还是赶我?”原来是舞阳侯夫人吕要,她用手捂着撞痛的额角笑着问道。

太后十分尴尬,虽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全部秘密。平时,哪怕在内宫,她也总是衣冠整肃端庄。此刻让妹妹见着自己袭衣披发的模样,不仅有失尊严,一旦让她撞着审食其,不定会编派得如何天花乱坠了。

太后将尴尬掩饰了,朝随后进来的紫衣使了个眼色,便道:“哀家哪里知道妹妹此刻会来?自然不会迎你;你既来了,自然不会赶你,哀家只道是紫衣、红裳传哀家旨意回来了,想问问陈相国周太尉他们今晚是否空暇,哀家想召他们共议废三令诸事,这也是盈儿生前想做的事,议未决他却先去了!”这话有两层用意,一来告诉吕婆,我还有公事,你可不要多耽搁;二来万一审食其现在进宫了,也可有解释的理由。

紫衣服侍太后这么多年了,对太后的暗示心领神会,忙作个揖道:“察太后,众大臣不时便到。”

那吕婆狡黯地打量了太后一眼,隔着层绢纱垂帘,隐约见案桌上丰食美酒,不禁掩嘴偷笑,却也不揭穿她,道:“姐姐,你也太为国为公了,大殿上封这个王赐那个侯的,小妹这会儿耽搁你一下你就不耐烦了?”

太后听出她话中有话,知她是讨封来的。太后心里有了底,便又丢了个眼色给紫衣,紫衣接住,忙转身揭帘出去。

太后定了心,便让吕要坐下,浅浅笑道:“我是猜着妹妹今日要来兴师问罪的,你就不要话里夹带、指桑骂槐的了。”

吕要鼻子里“哼”了声,道:“姐姐办事却是不公,大哥家封了个王,大姐和二哥家都封了个侯,独独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姐姐莫非因舞阳侯早逝,欺我孤儿寡母没个依靠么?”

太后道:“妹妹此言差矣,你们家什么都有了,伉儿继承了舞阳侯的爵号,无射又是营陵侯夫人,你叫我还封你们家谁去?”

吕婴道:“我们家无射是高祖主媒嫁给营陵侯刘泽的,姐姐可封吕台为王,为什么就不封刘泽为王呢?”

太后道:“那吕台可是我们吕氏家族中头一个为王的,妹妹若连哀家这一番苦心都体会不到,哀家真要灰心了。盈儿这一走,新皇又不谙世事,哀家真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哀家还指望妹妹你帮我一把呢!”

吕要道:“姐姐何不让刘泽任右垂相之职?毕竟是姐姐你亲外甥女婿呀。姐姐却总是轻信了那个小白脸陈平,那陈平大殿上顺着姐姐的意思说话,下了朝却转身溜进了王陵的府门!”

太后心里“格登”了一下,却道:“那王老相国称病辞职,陈相国去叙叙同僚之谊,有何不可?妹妹你倒是要劝劝你那个宝贝女婿了,他已居九卿之席,身为卫尉,却不司其职,仗着他是高祖宗兄,声色犬马、逸游奢行,却叫哀家如何封得他承相之位?”

吕要恨恨道:“当初高祖赐婚,我本嫌他岁数太大了,也是姐姐劝得我松了口,如今又来这般言语!”

太后笑道:“妹妹你却忘了,是你要我替无射选一门皇亲的呀。妹妹你也不要性急,凡事总有个先后,待度过这一段难关,哀家便封你一个侯号如何?”

吕要惊讶地盯着太后:“姐姐不是说笑话吧?”

“哀家绝不戏言。”太后正色道。

吕要这才喜滋滋朝太后行了大礼:“如此小妹便先谢太后恩宠了。”又道:“姐姐还有公事,小妹便不打扰,隔日再带无射进宫看望姐姐。”

吕要得了太后的许诺,兴冲冲地去了。

太后心想,辟阳侯恐怕早来了,不知紫衣领着他躲到哪一处去了呢?便高声呼喊:“紫衣、红裳哪里?”

那两个碑子就候在垂帘门外,听到呼叫,立即掀帘进来了。

太后劈头就问:“左垂相现在何处?还不快唤他进来?”

紫衣、红裳相对看看。紫衣轻声道:“奴蟀们一直候在宫门口的,至今未见着左丞相的车骑……”

太后像当头被人浇了盆凉水,便怔怔地愣在那里。

紫衣操了红裳一把,红裳清了清嗓,小心翼翼道:“左垂相会不会跟右巫相一起商议国事去了呢?会不会巫相府有什么事给绊住了,犷太后,酒席都凉了,先吃吧……”

“哀家不饿,你们把席撤了!”太后的心像被悬锤坠着,沉沉的,浑身却像被抽了筋,虚软无力。

紫衣、红裳不敢赘语,便端着食案,悄然退下。

太后双臂环住自己的肩脚好冷啊,是那种彻骨透心无法抵御的冷!寝宫好大啊,空****八面来风,风打得雕花绢纱窗户呼嘟作响。太后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走到窗前,窗外已是一派沉寂的黑暗,几点闪烁的寒星好似谁的含着讥讽的眼睛,一线初月又像是吞下了巨大的秘密却不肯言说紧紧抿着的嘴唇!

望穿秋水,终不见来鸿。这般的焦灼,这般的疑虑,这般的失意,这般的怨愤,此情此景,与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何曾相似!

那个夜晚原应是她的大喜之日,汉高祖终于册封她为大汉朝皇后了,她如愿以偿地戴上了至尊至贵的凤冠,她心中对刘邦的全部怨愤都化解了。她喜极而泣,她想她在刘三郎心中还是占据了最要紧的位置,虽然自她结婚三月怀上女儿以后,他便有了外室。她曾经恨自己有目无珠,当初怎么就没看清他是个好色之徒?被他临幸过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曹氏、管夫人、赵子儿、薄夫人、唐山夫人、赵姬等等,甚至在彭城兵败,他只与数十骑士突围逃遁途中,他竟还有兴情与那穷乡僻壤中的妖妇戚姬苟合求欢!而那一刻,正是她与年老体衰的公公被楚国兵士抓获而沦为囚奴之际!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会剧痛而颤栗。这才是老天有眼啊,尽管那戚姬使出浑身解数引诱迷惑皇上,皇上还是将皇后的桂冠戴在他的结发之妻的头上!

那个夜晚,椒房殿里悬挂着垂柔靡丽的绢纱帷慢,刚刚受册封的大汉皇后浓妆重彩,光艳照人,静静地坐在花团锦簇的绣榻边,等待着她的刘三郎的临幸。她与高祖已经很久没有肌肤之亲了,她从楚营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回到三郎身边,三郎却从不踏进她的寝宫。平时他们经常见面,一些重大决策高祖总要听听她的见解,他们总是有商有量相敬如宾。可是一到晚上,高祖总是召那妖妇戚姬或其他什么殡妃侍寝。她表面上无风无浪端雅大度,心里面却是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欲火无时无刻不在燃烧!

她终于等到了那个夜晚。册后大典上,高祖为她戴上金碧辉煌的凤冠,高祖狭长的丹凤眼,啥着他惯有的狡黯的笑意,盯着她,低声道:“娥殉,这下你满意了吧?今天晚上,联还会让你更满意的!”她的心呼地胀大了,两颊飞红,人仿佛长出了翅膀要飞起来似的。她香汤沐浴,香油抹身,光光鲜鲜地妆扮起来。她就像新婚之夜一般地激动、期待、忐忑不安。

可是那个夜晚并没有让她得到期望中的满足,她的丈夫她的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心目中最尊贵的男人并没有如期驾临。后来内侍来报,陛下原已摆驾椒房殿,半道上却被戚妃的宫蟀拦住,说戚妃突犯心绞痛症,陛下便转向去了戚妃的寝宫。怨愤和失意使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她恨不得就要冲向那妖妇的宫室与她拼个鱼死网破!可她只是庄重地端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她精心绣制的鸳鸯枕上。她是国母,她不能丢失身份,她更不能让世人知道皇上已不愿与她同床共寝,她与皇上只是挂名夫妻!

当然她决不善罢甘休,在那个伤痛的夜晚她默默地对天发誓:她会让戚姬付出代价!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她还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再不为那个薄情寡义的刘三郎守一躯白玉身了!她为他生儿育女,她为他侍奉双亲,她为他蹲大狱、做人质、服苦役,受尽非人的侮辱;他应该心疼她、感激她、报答她、宠爱她。可他只给了她一顶冷冰冰沉甸甸的凤冠,却把他滚烫的生命的精血喷溅在那妖姬的**!她也是女人,她需要爱抚,需要**,需要生命力的迸发。她决定勇敢地跨越雷池,去寻觅属于自己的明媚春光。

待到五更破晓,曙色向明,她稍事梳洗,将一夜的愁苦洗净。她便让椒房殿的黄门内侍去请辟阳侯审食其进宫议事。

那一刻令人销魂令人疯狂,他们两人如同干柴烈火碰到一起,她的生命在烈火中得到了新生,她像吃了长生不老仙药一般,生机勃勃而精神焕发。

为了报答审食其对她的一往深情,她尽她的所能满足他的愿望。她将贴身宫脾送给他当老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现在,她又想方设法把他送上了左承相的高位。

难道他只是为了谋取功名才曲意奉迎取悦于她?难道男人位高权重之后都会变得薄情寡义?难道他那样借懂,竟不知她既然可以从人家头上摘下青玉九蔬冠给他戴上,自然也可以从他头上再摘下来任意偿给别人?

不!不不!他不是薄情寡义之徒!她不愿意怀疑他对她的柔情蜜意,她害怕再一次面对自己的失败。

难道他没听清时辰?可就是她不说,今夜晚他也应该来见她呀!

难道他真与右丞相在一起商议国事?可陈平已将本章呈送长乐宫了呀!

难道……是姑洗绊住了他?哀家给了姑洗一切,姑洗对哀家只有感恩戴德,岂有胆量从中作梗?

太后思已穷竭,愤恨难抑,她决然转身,大声唤道:“红裳”。

那红裳旋即出现在太后视线中,跪揖道:“太后,奴脾正等着吩咐呢!”

“你骑马速速赶往辟阳侯府,接辟阳侯进宫。就说众大臣都到齐了,单等着他来商议废除三令之事!”太后说这话时声音已经镇定而冷静了。

辟阳侯审食其急颠颠跟着装扮成侍郎模样的宫脾红裳出了“倚我”宅大门,大门外却不见来接他的宫轿和役夫,只石础上拴着一匹银鬃白骏马,正焦躁地刨蹄扬鬃嘶鸣。他疑惑地膘了红裳一眼。

“审大人,太后等急了呢,命奴脾纵马驮你回长乐宫!”红裳抿嘴一笑,轻燕展翅般飞身跃上马背,“审大人,请上马吧!”

审食其稍犹豫了下,便攀住鞍鞘跨上马,他的前胸几乎贴在了红裳的背脊上。

“审大人,坐稳了!”红裳说着两腿一夹,那马便撒蹄疾奔,审食其一个趟超,扑倒在红裳背上,双臂不由自主地环住了红裳的腰。

虽然隔了一层盔甲,审食其仍感觉到那少女柔软身躯的**。这小妮子,特浪,平时他去长乐宫,她总是殷勤有加,暗送秋波,只是审食其哪里有虎口拔牙的胆量?此刻在这飞奔的马背上,又借着酒劲,他的胆儿便大起来,环着她腰的臂膀暗暗使劲,手掌上下蠕动。

红裳吃吃地笑了起来,并不阻止他,勒着缰绳,不停地催马前进。约半烛香的光景,便见着长乐宫宫门外的胭楼了。

“审大人,松手!”红裳这才轻轻喝了声。

审食其却不松手,他正痴心妄想得神魂颠倒,沉迷不醒。

骏马答答地奔进长乐宫门,一般官员到了门前网楼下都得下马候召,然警卫侍郎都认得白骑银甲的红裳姑娘,并不阻拦,由着马儿一团雪雾般地掠过。

“审大人松手!”红裳用手肘用力戳了审食其一下,喝道。

审食其胸口一痛,松开了双臂。定睛看时,那马儿已停在长信殿阶前。

紫衣姑娘率领一群宫娥迎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审食其下了马。审食其只觉得大腿内侧酸胀,心口惊兔撞突。

“左皿相随我来!”紫衣姑娘未等他站稳,便款款一揖,道。

众宫娥行云流水般散开了,悄无声息地隐入两侧屏风。

紫衣仄身又瞪了审食其一眼,便移步朝回廊深处走去。审食其此时酒稍醒了一半,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追着前面紫蝴蝶般的影子大步跟了上去。

未及太后寝宫,便有奇香扑鼻而来。一路行来,审食其发觉,寝宫内外原本素绢帷幕都换成了垂柔靡丽奇花瑶草饰纹的轻绢帐,层层叠叠隔断,恍恍惚惚犹见,这情景他似曾梦中游历。

“左垂相,奴蟀便在此侍候了,您请进去吧!”紫衣在寝宫门外止住了步子,又是一揖。

审食其的心无端地抽紧,他又揭开了两道绢慢,宫室里没有点燃膏烛灯,却盛了满屋子清朗的月色。影影绰绰,见那席楠木鸳鸯榻上正斜依着一个女人,披着一袭素纹深衣,体态丰韵而依旧曲折有致。

审食其心口一烫,轻声唤道:“娥殉……”

她仰起了脸,青丝随意散落着,有点凌乱。那张端方韶秀的脸庞上竟挂满了泪珠,在月光中晶晶莹莹地闪烁。

“你……到底来了!”她硬咽道。

审食其的心呼地胀大了,激动的颤栗遍布全身。自打汉惠帝去世,他和她许久没有肌肤之亲了。为了保护那柄皇权,她日夜惕厉,绞尽脑汁,筹谋布画,以攻代守,她将她女人的一腔柔情蜜意都凝炼成坚冰、硬石、刀锋、利箭!此刻,她终于脱去了凤冠霞被,威严的太后还原成了温情脉脉的女人,且这般地软弱无助,反添了她十二分的娇柔与妩媚。审食其情不自禁地将她拥人他瘦削而干枯的胸膛中。

他喜欢女人,譬如冰清玉洁的摇光和俏丽活泼的红裳,甚至他那相貌平平却温柔体贴的姑洗夫人。可是一见了太后,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太后像高贵的凤凰,其他女人不过是美丽的锦鸡;太后像辉煌的太阳,其他女人不过是闪烁的星星!

多少年前,审食其在他远房表哥刘邦的婚礼上看见了光彩照人的新娘吕娥殉,他便刻骨铭心地忘不了她了。

大富豪吕太公婉言拒绝了县令的求婚,竟将自己最心爱的二小姐下嫁给官职卑微且家道清贫的刘三郎,听说那美貌聪颖的二小姐还十分愿意。这消息传播开去,沛县的青壮少年都妒忌得眼红,都拥去参加刘邦婚礼,都想饱餐吕家二小姐的芳容。

审食其是先几日被刘公刘摄请去相帮操办婚礼的。他在乡里虽算不上俊才贤达,却也是殷实之家的风流公子,平日里也经常蜂采蜜蝶恋花地追逐漂亮女人,听说新嫂嫂天仙般的人儿,早已心痒难涯。待新娘子一顶红续软轿抬进刘家院门,那绣着五彩莺凤的轿帘忽地掀开,便袅袅婷婷走下一位娇人儿,那硕长柔软的身姿像株不枝不蔓的莲花,颤巍巍仿佛还嘀着露珠。好一副身架子!审食其不由得暗叹,只可惜她遮着红续盖头,不露真容。顽皮的蓬头稚子趴在地上偏着脑袋偷窥她的脸,她却一阵香风般地进了洞房。

酒宴开始了,审食其却被那莲枝般的身影勾去了魂,满桌珍诺佳肴竟味同嚼蜡。忽然,厅堂里**起来,原来那新娘子果然与众不同,她揭去了红续头盖,莲步轻移来到客厅,柳枝随风般一揖,便开始敬答谢酒。审食其只觉得呼吸急促,手脚僵硬,眼前仿佛有一团火光,灼得他睁不开眼。新娘子仄着细腰,捧着盛酒的铜壶,依次为每位宾客斟酒。审食其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待新娘子走到他跟前,朝他抿嘴一笑,举壶为他斟酒,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那是一张怎样出神入化的脸啊!他将她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抬起头时,她已经走过去替别人斟酒了,只余一缕奇香。他的目光一寸不离地追随着她,她好像感觉到了,又回眸送他一笑。审食其像被电击一般,身体内有种欲望被唤醒了,一拱一拱,搅得他躁热难当。

婚后不久,刘邦便回泅水行亭长之职,一旬倒有六、七日不在家。家中里里外外全由新婚妻子一手操持,侍奉公婆,耕作稼墙,诸事井然有序。而那审食其仗着与刘家沾亲带故,常去刘家帮助新嫂子做事。吕娥殉哪里会猜不出审食其的心思?却总是待之若宾,举止端方。偶有审食其把持不住稍作轻薄之态,那娥峋不动声色地回避了,笑语中暗含规劝,令审食其望而却步,仰慕愈深。

隔了一段时日,审食其去县城办事,无意撞见刘邦在县城包养了一个曹姓外妇,那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乖巧可人,且已替刘邦生下一位公子哥。审食其先是替新嫂嫂难过,气三哥有目无珠,放着个天仙般的人儿不疼不爱,却被那么个烟花柳巷的卖笑女子迷了心窍。转念一想,却又暗暗庆幸,莫非这竟是老天特意为他设造的一个机遇?于是,他寻了个机会,吞吞吐吐将那女子情状泄露给新嫂子听了。

其时,吕娥殉正怀着身孕,心中虽是翻江倒海,只是默然不语。审食其便壮着胆,伸手扶住她的香肩,颤声道:“嫂嫂也莫太伤心了,三哥不陪嫂嫂,小弟愿、愿、愿……”

吕娥殉收拢肩膀摆脱出来,挣出一丝苦笑,道:“审公子的情谊,奴家感铭五内,来生定犬马相报。奴家想季郎独自在外,正愁无有分身之术,幸有人替奴家陪伴季郎晨昏,奴家也可安心侍奉公婆了。奴家只有一事相求,未知审公子应允否?”

审食其已是自惭形秽,恨无遁身之术,垂目不敢正视吕堆,拱手恭敬道:“嫂嫂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那娥殉长叹一声道:“只求审公子莫将季郎外养曹氏一事告诉刘家翁温,免得二老徒添忧患。况且刘家大嫂向与季郎有隙,难免要生出些是非。奴家既为刘家之媳,便要顾全刘氏颜面,还望审公子体恤。”

审食其不禁汗颜,嗒嗒称是,从此再不敢衰读吕难,愈发地敬重她,却渐次疏远了她。

至秦二世元年,秦廷颁诏,令各郡县遣送狱囚往骊山修筑始皇陵墓。沛县县令因嫉恨刘邦夺其所爱,便使刘邦押送狱囚西发骊山。谁都知这是趟去多回少的凶差,那娥殉拖着背着一双儿女前去送行,泪眼相对,生离死别。果然,刚出县境,囚徒便脱逃了许多。刘邦想想横竖交不了差,那县令岂肯轻饶?索性释放囚犯,率壮士十数人逃遁芒杨山中落草为寇。那县令趁机以隐匿不报的罪名将吕锥抓捕,百般威逼羞辱,幸而有萧何任敖等人暗中相助,里外斡旋,才得以脱身。不久,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起义,刘邦便在萧何樊啥夏侯婴等人的拥戴下杀了沛县县令,自立为沛公。刘邦出征前特意拜托舍弟审食其帮助照料家小。那审食其一来敬畏刘邦,二来心仪吕锥,受宠若惊般受任下来,便又隔三差五光顾刘家,却不敢再有非份之念,真做了回古道热肠、急人所难的侠义君子。那娥殉感念他不计前嫌,以仁相助的豁达大度,愈来愈敬重他信任他,家中诸事都与他商量,两人反比从前亲密了许多,倒似同胞手足一般。

不觉又过了几个月,刘邦差人传来喜报,说他已抢先项羽一步打人了关中,秦王子婴出降,根据楚怀王先前约定,他即日便可称王关中,届时要高车驯马接家小入关,共享富贵。娥殉接报,喜上眉梢,遂察告公婆,并与审食其商量,张罗着开盛宴款待众乡亲,庆贺沛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审食其见她这般欣喜若狂的样子,想到一旦进了关中,她便是王后了,恐难再与她日日厮守,不觉怅怅然若有所失。

可是,吕娥峋左等右等,终不见刘邦派来接她人关的高车驯马,却不时有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在乡间不留痕迹地风传。传说项羽四十万大军攻破了刘邦驻守的函谷关,扬言一夜间便可踏平霸上刘邦的十万军营,幸而张良买通了项羽的叔父项伯,说服项羽暂不出兵,由刘邦亲自到鸿门给项羽赔礼道歉。又传说鸿门宴上,项羽的军师范增早已埋伏了上百名刀斧手,要拿刘邦的人头,项羽的堂弟项庄舞剑助兴,那剑头就绕着刘邦的头颈旋转,千钧一发之际,是樊啥提剑执盾闯人,以神威镇住了刀斧手,刘邦方才得以乘机逃脱。那段日子,吕娥殉度日如年。在公婆和儿女们跟前,她得装出融融乐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背地里却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也只有审食其能劝慰她几句,私心里,他倒希望刘邦的高车驯马永远不要出现!

忽然有一天,刘邦的信使终于来了,乡间小儿郎欢奔着给刘家报信,吕娥殉大喜过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草草理了理云鬓便出门迎迁。却只见信使单骑一人,并无高车驯马。那信使盔甲上灰尘仆仆,行容憔悴,拱手揖道:“夫人,大王正率军由关中西行入汉,道路崎岖陡峭,无法接夫人同行,特差末将飞骑传讯,以释悬望之苦。”原来鸿门宴之后,项羽的大军人了秦都咸阳城,大肆屠杀,烧毁了阿房宫,尽夺金银财宝而后返回楚地,自封西楚霸王,却让刘邦去僻远的巴蜀汉中之地做了个偏居一隅的汉王。

那吕娥殉满腔的热望成了泡影,双膝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审食其一把扶住。刘公刘温因听得外面喧哗,便拄杖出门相问。娥殉隐瞒不过,只得饮泣哀哀据实相告。那刘娠原就思儿心切,积郁成疾,听得儿子被逐往巴蜀恶地,归日无期,一口气憋住,竟自去了。可怜吕娥殉老的老,小的小,夫君出征几年,从无有银两捎回,全靠她一双手种田纺纱,养畜捕鱼。如今婆母横尸家门,用什么来发丧呢?再有主见再精明强干的人到了这个份上也乱了阵脚,止不住涕泅谤沱,仰天哭号。还是审食其出资买棺木筑墓房,体体面面安葬了刘媳。吕娥殉含泪深深一揖,道:“审公子,你的大恩大德,即使我来生变牛变马;也是还报不了的啊!”审食其想:何必等来生?今生就可还报我。可他不敢说出口,他怕这话说出了口,娥殉便会看轻了他。

刘邦人汉之后,再无家书送抵。听说汉军所行之路十分险恶,丛林密布,怪石迭立,河谷两侧悬崖绝壁,万丈深渊,只能在河岸崖壁上凿孔修筑栈道,为防追兵,汉军经过之后便将栈道统统烧毁,那一大群兵马竟像被巴蜀的丛山峻岭吞没了一般。那段日子,吕娥殉变得沉默寡言,只是手脚不停地干活,稍有余暇,便伫立窗前,人神地眺望那绵延不尽的大山。审食其知道她还在等待她的季郎,其实,外面都传遍了,汉王十万大军被楚王诱入深山峡谷,乱箭之下全军覆没。审食其拜托左邻右舍切莫将这消息告诉刘家人知晓,他担心吕娥殉承受不住如此噩耗出什么意外,他想慢慢地让时光来修补她的创伤,到那时候,她一定会接受他的至诚之心的。

数月后,出人意料的消息惊雷般炸开:汉王刘邦启用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大军迅速平定了三秦之地,重新夺取关中了!那一日,乡亲们革食壶浆涌人刘家草堂,给汉王夫人贺喜。吕娥殉经受了太多的跌**坎坷,已不再大喜大悲,憔悴了的脸庞只盛得住浅浅一私疲惫的笑。审食其小心翼翼地向她道喜,试探道:“听说汉王已暂都栋阳,想来不日即会接嫂子入关团聚,嫂子的苦总算熬到头了。”那娥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与季郎交往甚厚,还不了解他的脾气?汉王不灭项羽,绝不会堰旗息鼓,哪里还顾得上接我们入关呢?”

果然被娥殉言中,汉王人关后仍无有书简发送回家,却只有变幻莫测的战报搅得人心惶惶,一会儿胜一会儿败,一会儿生一会儿死,叫人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不久,又传说那楚王不愿再奉个傀儡,索性遣人秘密处死了义帝。汉王抓住这个机会,隆重为义帝发丧,袒臂坳哭,哀悼三日。随后便传檄天下,打起替天行道的旗帜,讨伐拭君的乱臣贼子。汉王率领大军东出函谷关,公然挑战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各诸侯审时度势,纷纷背楚降汉。汉王趁项羽主力被牵制在齐地之机,一举攻破了楚国的心脏彭城。

汉王攻占楚国了,汉王打败楚王了!乡亲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吕娥殉却将院门紧闭了,她不想再听到这些蛊惑人心的消息,她为那个薄情的刘三郎操心已经操够了,她已不再奢望他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只想平平安安地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她将无尽的思念与怨愤紧紧锁在心窝里,只是平和而冷静地做着日常她需要做好的每桩事。那审食其原以为她一定会舒展愁眉了,便让家憧提了陈年佳酿来讨她的欢喜,却久叩柴扉不开,头一遭吃了闭门羹。审食其愈是心重如铅:她愈是这般强制自己,愈是表明她忘不了她的季郎!

忽有一日傍晚,刘家破败的院门被擂得震天响,有人高喊:“开门,开门,汉王军将在此!”吕娥殉半信半疑拉开门,大吃一惊,如火如茶的流霞中横列着一队威武的骑兵,族旗鲜艳,兵戈闪亮。骑士们一见她便翻身下马,齐刷刷双膝跪下,叩首高呼:“给汉王夫人请安!给太公太母请安!”娥峋古井心田终于被搅动了,泪水夺眶而出,捶胸顿足恨声斥道:“汉王……你还记着有这个家呀!你知不知晓,婆母她、她为你气恨而亡,你这个不孝的冤家呀!”

那为首的将领便道:“汉王戎马控惚,几度死里逃生,无法顾及家小,汉王也常为此磋叹。此番攻人彭城,大军才得以休整补养,汉王便命末将日夜兼程给夫人报信。汉王说至多三至五月,汉王将率沛县子弟兵回乡探亲,亲自接夫人团聚,还望夫人耐心等候佳音。”

吕娥殉一时悲喜交集。想自己与季郎虽为夫妻却聚少离多,漫漫时日都在思念与猜测中握过,这苦期总算快要熬到头了。心里一松快,忙请将士们进屋歇息,挽起袖子要下厨做些好吃的款待他们。那将领却拦住她,笑道:“夫人你别忙,我们在前面饭庄里已打过牙祭了。汉王还有些礼品送给你呢。”说着便叫两位士兵从马驼子里取出两只红漆描金漆盒和一只锦皮包裹。

吕娥拘双手接过漆盒,沉甸甸的,略得手臂生疼。揭开盖一看,倒把她惊得心坪坪跳,满盒金银珠宝,晃得她睁不开眼。再解开那包裹,竟是整整十匹神兽朱雀纹五彩罗锦绣续。娥殉的娘家也是富豪大户,逢年过节,叫金匠打两副饰金步摇,请织匠织一匹嵌花续缎,让女眷们露露采,这也是有的,哪里见到过这么多这么贵重的珠宝和锦绞呢?况且那花样成色都是稀罕的,像是出自宫廷。娥峋惊诧地问道:“汉王他……你说他戎马控惚出生人死,却如何有这许多宝物?”

将领仰面呵呵一笑,道:“那楚王火烧阿房宫,将秦宫财宝悉数掠回彭城,现如今不都成了汉王的囊中物?彭城像座大宝库,财宝如山,美女如云,莫说汉王,就连我们这些下级将士,谁没有捡个三五件?自人彭城以来,军帐中日日盛筵十里,美酒千坛,好不痛快啊!”

吕娥殉乍然变色,将锦续掷于地上,愤愤道:“汉王方人城池,便如此荒**奢靡,奴家请问军爷,这竟与暴秦有何不同?”

那将领揖道:“夫人息怒。想我大军苦战了这几年,夫人不知我们从荒废多年的陈仓故道攀援出山时有多么艰难,许多兄弟体力不支,便跌入深渊一去不返!汉王也是体恤众将士连年征战无片刻喘息,才让弟兄们放肆享乐一番的呀!”

娥峋紧锁眉头,斥道:“汉王周围有那么多谋士,难道没一个提醒汉王的?彭城乃楚国都城,楚王能善罢甘休吗?汉军虽然得了彭城,却没有歼灭楚军主力,一旦楚王挥师反击,奴家恐怕汉王要大祸临头了呢!”

那些个将士听夫人说得耸惧,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娥殉便将珠宝锦绩推至他们面前,急道:“请军爷率兄弟们快马加鞭速速赶回彭城,以奴家之言察告汉王,现在尚不是享乐的时候,须得厉兵株马严阵以待。军情紧急,恕奴家怠慢了。这些珠宝锦绞亦请随骑带回,或许能补贴一部分军炯。请不要告诉汉王婆母故世一节,大战在即,莫让汉王分心,只道家中一切安好即可。”

将士们岂敢延顿?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可惜为时已晚,没等他们赶回彭城,楚王已率精兵反击。城中汉军连日欢宴庆功,无有丝毫防备,哪里抵挡得住?汉王丢兵弃甲,仓促突围南逃。这一仗,汉军死伤十余万人,荒郊野坟,又添了多少冤魂!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黄昏暮色初合之际,吕娥峋伫立柴扉边,心事重重地望着天边透逸的山影发呆。她已隐隐刮到彭城失守的风声,却没有汉王下落的片言只语,前几日的欢欣已化作一怀愁绪几声叹息。身后有寒卑脚步声,不用回头看,她就知道那是审食其。审食其也是听到了汉军败北的消息匆匆来探吕娥殉的,这样的沧海桑田,让一个柔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了?他痛惜吕娥殉,心的深处更恨刘季刘三郎,那个狂妄自大的无赖让一个女人为他神魂颠倒了,却又视她若敝展,这还算什么英雄?他倒希望他在乱军中一命呜呼了才好!

娥峋长叹一声道:“审公子怎地不言语?你们不要瞒着我什么。是不是季郎他……”

审食其想,横竖她总要知道的,狠了狠心道:“下村有个随汉王出征的兵士逃了回来,说是随汉王突出彭城后,楚军没命地追。在灵壁东唯水旁,他们中了楚军的埋伏,死伤无数,尸体塞满了河床,河水都为之断流了。起先他是一直盯着汉王的青龙马的,突然卷起了一阵西北风,飞沙走石刮得人都睁不开眼。待风过后,就看不见汉王身影了,怕是凶多吉少……”

审食其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急切道:“娥殉,但愿天神能佑助汉王逃脱凶险、东山再起。眼见那楚军不日便会杀至沛县,村里许多人家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逃难。你别再胡思乱想,赶紧收拾一下,明日清晨,我驾辆马车过来接你们,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娥峋望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忽然就晕眩地倒在他怀里。审食其脑袋轰地一声,浑身血管胀得仿佛要爆裂开来,这便是他梦寐已求许多年的事啊!这个妩媚冶丽风致韵绝的女人现时就偎在他的手臂中了,她那柔软如风柳的身子在他的胸前簌簌地颤抖着,她是那样地屏弱,那样地单薄,他只需一抬手,便可以将她抱起来,抱回自己的家,抱到自己的**。可是他马上听见了她的吸泣,她在哭她那个生死未卜的丈夫呢。瑟瑟的夜风绕着身子旋转了一圈,审食其起了一身鸡皮,他冷静下来。他想他还得赶紧找到一辆车,自己家的车太窄,父母姊妹坐进去就很挤了,娥殉加刘太公加两个孩子四口人无论如何是挤不下的。于是他一收神放弃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扶着娥峋进了屋,让她躺下了,转身就出了刘家门,再不走他恐怕就控制不住了。

次日清晨,启明星还挂在柳梢头,村外大路上便车轴辘轧轧隆隆地闹腾,娃娃哭爷娘叫地喧哗起来。审食其寻了一辆别人家废弃的破车,连夜修补了一下,又从自家马厩里匀出一匹马来,急匆匆接了刘家四口,便挥鞭策马出了村,融汇进长龙般逃难的人群。走了没多远,便听得背后大哭小叫,有人叫道:“楚军追上来啦”果然隐隐有急雨般的马蹄声和士兵的呐喊声。人们顿时张皇失措,争先恐后朝前赶,挤挤插插,互相践踏。

刘家四口人,老的老,少的少,挤着一辆破车,况且只一匹马拉,走不快,咔吱咔吱地挪。急得审食其脱了外袍,拼命地抽那马背。只听得哗啦啦地一声,那车就倾斜了,任那匹老马咆哮扬蹄,却拉不动它了。原来车轮略着乱石,散了架。审食其汗如雨下,催他们一家老小赶快下车步行。已经不容人思考商议,吕娥峋背起五岁的儿子,扶着七十岁的公爹,又叫女儿扯住自己的裙据。审食其摇摇头道:“娥峋呀娥殉,你一个都不肯放手,这样你绊我、我绊你的,怎么走得脱呀!”刘太公咳着喘着,哆嗦着道:“儿媳你带着两个小的快逃命去吧,我这把年纪了,活得也够了。”那娥峋苦苦哀求道:“爹爹,婆母已入九泉,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见了季郎,如何向他交代啊,求公爹让媳妇扶着你一起走吧!”于是吕娥峋牵扶着老人,十多岁的女儿拉着小弟弟的手,一家人跌跌撞撞往前跑。

林子外已到处是楚军的战旗了,吕娥殉却视若不见,如入无人之境,只反反复复地叫着儿子女儿的名字,便惊动了一队楚军,呼地围拢过来,将吕娥殉与刘太公围了个水泄不通。领队的小头目原以为是逮着了汉军的将领,可以领赏了,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和一个耄耋老者,便有点泄气。不料有一个士兵原是在汉王手下当差的,认出了娥殉,指着她大声嚷嚷:“她,是她,她就是汉王夫人!那老头定是汉王的爹!”小头目如获至宝,立马让士兵们将吕娥殉和太公捆绑起来。抓住了汉王的老爹和夫人可是立了大功,说不定能捞个将军当当呢!

那审食其躲在杂树丛中,眼见得吕娥殉像只待宰的羔羊被五花大绑地摄在小头目的马背上,心里是一阵痛惜,不知哪来的胆,冲出树丛,狠命地拽住那马缓绳。楚军见从天而降一壮士,先都吓得欲作鸟兽散,那小头目却喝住了手下,他因见审食其面目白净,禅袍纶巾,不像个武士,便耻笑道:“你是何人?竟敢拦军爷的座骑?你是不知晓军爷的厉害呢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吕娥峋见审食其自投罗网来救她,她知道他是不会舞刀弄枪的,哪里是楚军士的对手?便挣扎着喊:“公子快走,别管我了!”

审食其却不挪身子,冷笑着对那楚军小头目道:“我看是军爷你活得不耐烦了,楚王若见你这般虐待汉王夫人,轻则抽三百鞭,重则一刀割下你的脑袋!”

那小头目哈哈笑得浑身赘肉乱抖,道:“楚王恨不得咦汉王的肉,噬汉王的血,我抓了汉王的老爹和夫人,他定会赏金千两,升官三级。我看你一脸诡橘,定是汉军奸细,故意哄骗军爷来着。”说着,便将手中的长戟横了过来。

审食其冒出一身冷汗,心想退一步也是死,不如强争一下,便道:“军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楚王与汉王曾经兄弟相称,如今只是兄弟间斗斗气。他若见了汉王夫人,定会施以贵宾之礼。你若不信,你就试试看吧!”

审食其说得坦然,倒让小头目摸不透他的来历。小头目暗忖,一个老头一个妇人,谅他们也逃脱不了。便下令替汉王夫人和老爹松绑。又对审食其道:“索性有劳你陪汉王夫人到楚王跟前走一遭了。”

审食其是将家人与吕娥殉放在心秤上称过的,他发现他更丢不开吕娥峋。他无奈地笑道:“夫人,汉王临行前托我照顾好你们,现在这就成了王命了。我审食其岂可违抗王命呢?”

自此,审食其便陪伴着吕娥殉与刘太公熬过了两年多非人的囚徒生涯。

史载汉二年,吕难被楚军俘虏。楚王并没有如审食其推测那般对汉王夫人礼宾以待,楚王因汉王不听他调遣反出巴蜀蛮荒之地而令他恼羞成怒,他差一点下令斩了汉王夫人与老爹,是楚国军师范增阻止了他。范增劝楚王将汉王家眷留做人质,必要时可以此要挟汉王。楚王便罚他们充作苦役,日里带着镣铐枷锁做活,劈柴、打水、做饭,军中杂役样样要干;晚上,便将他们关人用竹子扎成的牢笼中。那竹笼仅三尺方圆,三个人勉强坐下,膝盖便顶着膝盖了。最难堪是正碰上楚军迁徙,囚禁他们的竹笼被拴在一辆战车上随军行动,几天几夜的颠簸,五脏六肺都翻了个,拉屎撒尿也无法出笼子。审食其和刘太公只好面朝外将尿撒出去,那娥殉真正犯了难,当着公爹和审公子的面她如何脱裤子?实在憋不住,统统尿在裤档里了。审食其见她立着不肯坐下,脚底下濡出一汪水,便知道她的难处了。他不言语,只脱下外袍替她披上。娥峋裹在宽大的袍子里面将湿透的衰裤脱下来,挂在竹笼外晾干。她羞愧得不敢正眼去看审食其,心里却着实感激他的体贴与周到。审公子审公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呀?她何尝不知道审食其为了什么?可是她无法报答他。

身陷楚营为囚,吕娥峋万念俱灰,支撑她活下去的是一双儿女,最让她椎心泣血的也是一双儿女。一双儿女下落不明,她寝食难安,日夜以泪洗面,人倏地老了十岁。握到六月间,山绿了,风也暖了,他们从看押他们的士兵口中得知汉王竟没有遇难,汉王神奇地逃出了重围,在下邑会合了内兄吕泽的部队,一路西撤,沿途收集散兵返回了荣阳。萧何闻讯,尽征关中老弱士丁前往荣阳增援,那韩信也率部来会,汉王重振旗鼓,又集十余万军。更令他们惊喜的消息是汉王为壮声威,已立儿子刘盈为太子了。盈儿与女儿鲁元都还活着,他们在逃难途中被夏侯婴将军救出,已安然回到汉王身边了!娥峋闻讯对天长跪,泪滔滔喜极而泣。

这天晚上,因有了汉王和孩子的消息,宽了心,太公早早就酣声如雷了。那娥殉入楚营后也是头一回酣然人梦,竹笼狭窄,娥峋不知不觉将头靠在了审食其的肩脚上。审食其却毫无睡意,肩脚上如炭灼一般,心里胀满了温情。他手脚麻木却不敢丝毫动弹身子,生怕惊醒了娥殉。他只能仰起头眺望夜空,是一个清爽而静谧的夜晚,四周山野里飘来股股草木新鲜的腥味,星星繁密,垂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颗。这么多年了,审食其心中暗藏的愿望就像这些看看好似拿得到、真要拿却拿不到的星星一样。审食其真希望这个夜晚永远延续下去,让他心爱的女人永远偎着他的肩膀睡下去……

众人回首,但见月光下,顶天立地站着一位全副盔甲铁塔般的将军,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灼灼发亮。小头目和两缕锣吓得软瘫在地,捣蒜般叩头,抖抖索索道:“大、大大王饶、饶命!”

原来那就是声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项羽啊!吕娥峋一骨碌站了起来,她可不能在楚王面前丢汉王的脸啊!她迅速拢齐衣襟,微微一揖,道:“楚王在此,民妇失礼了。想当年,我夫君与楚王共举义旗反抗暴秦,只为天下生灵免遭涂炭。如今暴秦虽亡,战火不息。百姓颠沛流离,家破人亡,饿俘遍野,赤地千里。难道大王看着不心痛吗?难道大王只为一己之怨便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吗?”

项羽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浓眉陡立,鬓髯抖动,即要爆发,却从他黑塔般的影子后面转出一位轻云皎月般的美人儿,昏黑的夜色因她的出现而明亮如昼,峡谷中横扫过来的厉风经过她身边竟也变得温婉柔和了,她伸出素腕玉指轻轻捏住楚王蒲扇大的手掌,楚王粗重急促的喘气便平稳流畅了。

“虞姬!”吕娥殉暗暗吃惊;她竟比传闻中的更美丽更灿烂!

吕娥殉愈发地吃惊了:想不到虞姬不仅相貌出众,原以为只是个绣花枕头,却如此锦心慧口,说出话绵里藏针、点水不漏啊!她便冷冷一笑,道:“盛传楚王爱兵如子,治军有方,如何也有这样泄私愤图报复居心厄测的奸究小人?”

小头目一听汉王夫人指证自己,慌得屁滚尿流,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连连骂自己是畜牲,只求大王开恩,饶了他一条性命。

那虞姬便踞起了一双玲珑莲脚,附到楚王耳畔絮絮说了一番,那楚王魁梧伟岸的汉子竟似孩童般一边点头,一边“偌咯”应允。待虞姬话语断落,楚王阔大的手掌斜度里狠狠一劈,便有卫士拥上来将那小头目及两嶙哆捆绑着押下去了。楚王又一招手,又有卫士上来卸去了吕娥殉及刘太公的刑具。

“夫人,从明日开始,您就不必做苦役了!”那虞姬盈盈笑道,双眸星星般一闪一闪。

吕娥殉原是想作个揖,谢个恩的,却身体僵硬,举动不了,只矜持地站着,冷冷地看着她那张清朗秀媚如初升新月般的脸庞。虞姬并不在意,惊鸿般旋转身,挽起她雄狮般的丈夫飘然走人夜色中去了。吕娥殉伤痛地合上眼帘,她最怕看他们相依相偎的模样。

季郎,你这个负心汉啊!吕娥殉心中悲愤地呼叫着。

自此往后,他们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不戴刑具了,不关竹笼子了,不做苦役了!肉体的煎熬减轻了许多,吕娥殉却反而愈来愈消瘦,愈来愈沉闷,心灵的煎熬愈来愈剧烈了。他们随楚军转战荣阳宛叶齐梁一带,他们知道楚军就是跟汉军在作战,他们的亲人便就在箭链飞去的方向,他们甚至可以感觉到亲人的气息了,可就是不能与亲人团聚!若见楚营中伤员陡然增多,便知是汉军胜了,虽是欢喜,却又担心楚王一怒之下会将他们处死。若见楚将士举杯豪饮,狂歌伴舞,便知是汉军败了,暗自垂泪,默默对天祈福亲人平安。每每听得那鸣金擂鼓战马嘶喊,娥殉觉得她的精神几乎要被撕成碎片!

度日如年地熬过了褥热焕糟的夏季,待到蔑苍露白、金风浩**之时,局势总算有了回缓,楚汉两军拉锯似地斗了数十回合,胜负未决,双方都感到精疲力尽,便在成皋城外广武山隔涧扎营,列阵对峙。

又是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西楚霸王当生命一般宠爱的虞姬只身前来拜会汉王夫人吕娥殉,这两个同样才貌绝世的高贵的女人隔席相坐、互相以警惕的欣赏的目光暗暗打量着对方。

那虞姬莞尔一笑,齿贝如珠子般闪烁,娇音婉转道:“夫人,奴家是给你报喜来了!”

娥峋暗暗一惊,冷笑道:“民妇现沦为楚王质人,苟且偷生而已,何喜之有?”

虞姬道:“夫人明日便可与汉王相见了,夫人难道不欢喜吗?”

吕娥殉倏地站立起来,俊目睁得杏圆。这消息太突兀,令她不敢欢喜却疑窦丛生。

虞姬长长地、幽幽地吐了一口气,神色忧郁起来,仿佛一片云翁遮住了明月。她缓缓道:“楚汉两军对阵广武怕已有数月了吧?天下汹汹,连岁不宁,百姓苦不堪言……”虞姬的声音硬咽了,深潭般的眼睛中泊泊地涌出晶莹的珠泪。

吕娥殉揣不透她底细,试探道:“虞夫人既知民生涂炭,何不规劝楚王收兵退甲,化干戈为玉帛,楚汉两国共修和好,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岂不是一桩功德无量的好事!”

虞姬抬起泪眼看住娥殉,道:“楚汉相争这一年多,汉王屡屡失利,先是被困荣阳,后又陷于成皋。其时,以楚汉两军实力论,楚军即可举歼汉王,是奴家劝得大王莫置汉王于死地,放汉军数万将士一条生路。偏是汉王诡濡狡诈,口是心非。被困时乞哀告怜,信誓旦旦,一等脱出,便又卷土重来,断我粮道,扰我后方。如此下去,纷争不止,总有你死我活的那一天啊!楚王为此常黄夜不寐,食无甘味。亦是奴家劝大王索性与汉王当面协议,方可缔结合约。此言正合大王之意,便已下表邀汉王明日旭旦之时隔涧会谈。届时,大王想请夫人出面说服汉王据守本土,互不相扰。楚汉握手言和,天下则太平矣。想夫人一定不会推辞此责吧?”

吕娥殉恍然大悟,原来是拿我当张王牌打出去,逼汉王退兵呀。心中暗暗冷笑:楚王不是到了打不下去的地步岂会言和?近来陆续听得楚军士兵背地议论:汉王施离间计气走了楚军师范增;韩信攻克齐、赵,大破前往阻击的楚军,杀死楚将龙且;彭越又在梁地骚扰楚军,切断楚军的粮道;楚王引兵平定梁地,汉王趁机挑战楚军,在祀水把楚军杀得七零八落,楚国大司马曹咎、长史司马欣战败自杀。楚军现已是腹背受敌,楚王怕是难以招架了呢!娥殉并不将话挑明,自己还身陷楚营,惹恼了楚王怕催杀身之祸;况且借此机会能见着汉王的面,令娥峋悲喜交集,激动不安!娥峋便顺水推舟,深深一揖道:“蒙楚王和虞夫人信得过我,民妇愿劝说汉王鸣金收兵,息甲停火,共图天下太平!”

待虞姬告辞后,吕娥峋哪里还睡得着?快两个寒暑没见着夫君的面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盈儿做了王太子,明日会跟父王一起临阵吗?他一定长高了,怕是要认不出来了。鲁元怎么样?算算已到了谈论婚嫁的年龄了,季郎只知道挣他的江山,哪里会顾及女儿的终身……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巴巴儿地等着与他们团聚的日子。她反复斟酌着明儿见着汉王该说些什么?当着两军几十万将士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辗转反复了半宿,听得远处山村里头声鸡鸣,娥峋便起来了。她想好歹得把自己收拾一番不要让众人见着汉王的夫人蓬头垢面遨遏相,常穿的布袍已是补丁叠补丁了,虞姬夫人倒是叫人送来了一些衣物,娥殉却不愿意穿楚国的服装去见汉王。幸而刚从竹笼子里出来时,她曾向暂住草屋的女主妇赊了一匹青葛布,自己动手缝制了一件深衣,平日没舍得多穿,尚还齐整,便换上了。

娥峋推门出屋,曙色还有些混沌,像一锅半透明的米汤,草叶上滚动着露珠,树丛中时而传出咕咕的宿鸟呢喃。娥峋来到溪畔,潺援的纹理旖旎的水面上漂浮着五色斑斓的落叶。娥殉用手拨开落叶,深秋的溪水已是刺骨凉了。她噬噬地倒吸着冷气,将长发浸人水中,轻轻地揉搓着。洗净的青丝黑缎子般光滑柔顺,十指兰花缠绕了一番,便挽成一个高耸的同心髻,顺手在溪边摘了朵硕大的野菊,替在鬓角,对着溪水照一照,自觉太俏,又拔去了。

“为什么将花丢了?娥殉你就是太拘谨了!”身后有人说话,娥殉唬得不轻,回头看,却是审食其!

“审公子,你也起得早哇!”吕娥殉被审食其撞见梳妆打扮的模样,羞得满面胭红,尴尬地搭汕道。

审食其逼视着她,直笔笔问道:“夫人是因为今日要与汉王阵前相会,才这般精心梳洗的吧?可惜那山涧宽阔数丈远,万军丛中汉王如何辨得清面目?夫人应该穿一件鲜艳的袍裙才是呢!”

娥峋如何听不出他生硬的话语后面隐藏着的满腹牢骚?她有些内疚,却正色道:“审公子此言差矣!楚王是要以我为诱饵逼汉王臣服,我只想烤和楚汉两军,以免生灵涂炭,刀戟丛中,箭簇之的,何有心思纠缠儿女私情呢?”

审食其将目光从她的经溪水洗润而显得鲜活生动的面庞上挪开了,轻叹道:“恐怕夫人的善意无法熄灭这熊熊战火,更无法改变为王者称雄天下的野心呀!”

娥峋暗暗一惊,她不得不承认审食其剖析得有理。可是不论成败,她必须出阵走一遭,因为她是楚王的人质,更因为她是汉王的夫人!

审食其在吕娥殉离去的山路口徘徊嘟镯了许久,净秋的山风很爽快地掀起他的衣角,拂乱他的鬓发,时而坠落的枯叶在他身边盘桓三思,螺旋环绕,淡金的阳光拖着他的影子长了,短了,又长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光景,隐人树丛的小径上传出喧哗声,审食其急忙迎上去,果见士兵们押着汉王夫人和太公返回了。

“夫人!”审食其情不自禁地叫道。

却没有回应。审食其盯着她看,她却似没见着他,目光呆滞,神情漠然,像具木乃伊,被士兵们推操着,跌跌冲冲地走着。审食其的心抽紧了,他不知在阵前发生了什么,但必是凶多吉少了!

楚军士将夫人、太公押解回软禁他们的茅舍,便撤下去了。审食其轻轻推开咔吱作响的板门,见老太公坐在竹凳上长吁短叹,夫人却呆敦敦斜靠在炕上。他便小心翼翼问道:“夫人,见着汉王了吗?”

夫人翻了个身,面朝土壁,不作应答;老太公猛地一拍膝盖,老泪纵横地骂道:“畜生,这个不忠不孝不奉不养的逆子!”

吕娥殉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与夫君相会。她和公爹被军士们推到阵前,隔着深涧,她看见了对面山坡上飘扬着缀着斗大“汉”字的七色彩旗,她的心鼓胀起来,恨不得生出双翼飞越深涧。她眯起眼拚命地搜索,她想看看那些旗蟠下是否有汉王的青龙马,可是她只看见密麻麻的兵器在初阳中寒光闪烁,晃得她眼睛酸涩。

楚王下令楚军传令官朝对岸呼喊:“汉王你的父亲和老婆在这里,你快出来吧!”

对岸无有动静,只有策策的旗蟠卷动,偶而有铿锵的兵器撞击声。

传令官不停地喊叫,汉军阵地偏是鸦雀无声。传令官喊叫了多半个时辰,汉军阵地倒像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吕娥峋望眼欲穿,她恨不得也扯开嗓子喊叫季郎,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应一声啊?你难道真不想见你的结发妻子了吗?即便你有了其他的女人,不想见我了,难道你连你年迈的父亲都不愿见了吗?!吕娥殉欲哭无泪,吕娥殉的眼泪蓄在心窝里把心腌得生痛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