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位男客

失眠,算不算一种病?有人说是先天性的神经衰弱。;有可能,因为妈妈就患有神经衰弱症的,每天临睡前要吞下:大把大把的药片。可是,也有人说这是女孩子谈恋爱时期的通,病,相思病。不可能。忆儿眨眨眼,眼前闪过一张张小伙子的脸,没有一个能使她朝也思,暮也想,想得睡不着觉的。哭.真能害害相思病倒也好了,偷偷地想他,不给任何人知道,象小说里许多痴情女子那样,那才是爱情呢!可是忆儿没有,她总是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也很容易把人家忘掉。

不管是不是病,忆儿反正不会象妈妈那样为了睡不着觉而寻药访医,又是推拿又是电疗的。在空漠沉寂的深夜,合着夜神的轻轻呼吸,任思绪乘着晚风漫不经心地飘游,不是很悠然自得吗?而且,也只有在那些橙黄的钨绿灯、炽白的日光灯、罩在雪青、淡绿、粉红纱罩里的台灯床头灯统统熄灭了。夜,才真正显示出它迷人的真面目,原来夜不仅仅是黑的,而且还是亮的,黑得发亮。啊,多么纯净透明的亮呀,就、象天湖山下淌着的那条溪……

在山里观夜色不用拾头,坐在溪边,整个宏大的夜就浸在涓涓的小溪里了,真不知那神秘的亮是属于夜的还是属于溪的?星星在波浪间跳跃着,小勤说,它们是夜的音符,溪流就是夜的旋律。忆儿和小勤每天坐在溪边说话,听夜唱的歌,小勤把它们都记下了,厚厚的一本,自己嗔了词,农场宣传队演出时,还得了奖。那时候,忆儿觉得小勤很可爱,和他在一起很快活,可是后来忆儿上调了,小勤仍留在山里,因为他写了一份“从xx国家的经济制度看我们农场改革的道路”的报告。从而领导要对他的政治立场进行审查。妈妈近乎冷酷地禁止了忆儿和小勤的通信,开头忆儿和妈妈闹得好厉害,可是,当五花八门的新鲜事纷繁地拥进她的生活时,小勤连同那条发亮的溪便被挤到记忆最边远的角落里去了……

布窜子后面传出贞外婆希呼希呼的奸声,忆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那黑亮的夜不见了,天空变成沉重的青灰色。

“唉——”隔壁房间,妈妈在叹气,又深又重,脚步声、倒水声,妈妈又在**片了。长期失眠,使妈妈的眼窝变成了青灰色,可她偏喜欢穿青灰色的衣服,忆儿劝了多少次,甚至先斩后奏地买回一件淡米色的外衣,妈妈却把它压到箱底去了。也许,是爸爸把妈妈生活中红黄赤橙的暖色一古脑儿地带到九泉去了,只给妈妈留下青灰色,呵——忆儿是多么讨厌它哟。

“……难道拂晓的天是这种色彩的吗?”

忆儿在工人文化宫艺术团演出的话剧《新生》中担任女主人公晶的角色。当晶认清了丈夫卖友求荣的丑恶灵魂后,毅然和他分手了。

“拂晓,晶抱着女儿走出了家门。屋外的空气如流水般新鲜,晶深深吸了一口,一种崭新的,令人心跳的情感潮水般地在心底涌起,她轻轻弹去了眼角的泪珠,大步朝那晶莹透明的天际走去……”

剧本上是这么写着的,可是幕景却是一片青灰色,就象青砖砌成的一堵墙,横在银前,使人气都吐不出,怎么能产生那种“崭新的令人心跳的情感”呢?彩排结束,忆儿寻到那位戏剧学院毕业的舞台美术师争了起来。

“画我们所看到的,不是画我们所知道的。这是一位印万一象画派的大师说的,你懂吗?”他冷冷地回答,一脸瞧不起人的神色。忆儿对画是不大懂,可却被他高傲的神态所镇服,于是常常装着问这问那地去找他,弄得艺术团几个追求忆儿的小伙子妒嫉得要命。贞外婆也有意见了,她唠唠叨叨地对忆JL讲女孩子应该遵守的“闺诫”,怎么能让那么多男的围在身边转?又怎么能在台上经这个人拥抱,台下又和那个人手拉手地逛马路呢?忆儿当然不在乎外婆的教训,外婆生下来的“时候,中国还有皇帝呢。可是有一次,那位崇尚现代绘画艺术的舞台美术师竟然也阻止忆儿参加文工团演出了!

“你在台上和人家谈情说爱,眉来眼去的,我受不了!”他几乎是吼着说。

“嗤——”忆儿当然不会按他人的意志生活,她和他断交了。同样也难过了好一阵,后来呢?对了,忆儿考取大学了,中文系,是屈原、李白、苏轼,还有普希金、泰戈尔……把那个美术师的影子挤得无影无踪……

这一觉可睡死了,待醒来,那映着天的窗玻璃变成了一块绚烂的彩锦,金黄桔红的云团象燃烧的火舌,瑰丽而且迷人……,不,迷人的是那张被火光映得光感强烈的脸……

在庆祝五四的舞火晚会上,他朗诵泰戈尔的诗句:“这个世界,我承认,不是一个幻梦。在用血写成的文字里,我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存在……”神情是那么激昂,天然波浪型的髻发在宽阔的额前跳动。忆儿的心被电流击中了,浪漫的诗句,奔放的感情……忆儿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毫不掩饰地倾诉了自己的爱。图书馆里,忆儿从许多人中一眼瞥见了他的愁发鉴’她俏悄坐到了他的对面,把信夹在“泰戈尔诗选”里,嘶——推到他面前:“您看看,这,是不是一个幻梦?”他看见了书里的信,惊喜地抬起头,眼瞳里跳沃着炫人眼目的光……

妈妈总喜欢把爱情秘神浪漫的色彩抹得越淡越好。她问忆儿:“是党团员吗?政治思想怎样,父母做什么工作?”

“党员、学生会主席,父亲是某局长,母亲是……行了吗?”

妈妈松了,口气,优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好了,未来的丈母娘同意了。忆儿正正经经地交上个体面的男朋友,贞外婆更是高兴,伸出枯瘦的巴掌对忆儿说:“外婆积了这个数目的钱,都给你办喜事用。”

“不要,你自己用,多吃点用点……”

“我老了,哪能带进火葬场么t都给你,好好办几桌酒…?”贞外婆眨巴着红涩的眼睛连连说。忆儿肚子里真好笑,她才不办那种三姑六婆聚拢来,山珍海味摆满桌的喜筵呢。她结婚的时侯,就和他一起到黄山天都峰去观云海日出,或者到长江三峡去拜渴庄丽的神女峰……

“咕咕咕……”,“吱——”……

贞外婆在厨房忙着煮绿豆稀饭、煎鸡蛋。忆儿一星期从学校回家一次,贞外婆总要做好吃的款待她,妈妈也一定早早上菜场去买忆儿爱吃的鲜鱼了,忆儿应该起床,帮外姿妈妈打扫房间洗衣服。自从爸爸去世,忆儿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女儿国”。妈妈的性格变得难以捉摸,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有一次,忆儿擦桌子不滇碰翻了花瓶,水渗进玻璃板{把下面压着的一张照片打湿了,妈妈竞然大发雷霆,狠狠地责备亿儿,而那只是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球场上,一个运动员正跃起扣球,焦距没对准,连眉眼都辨不清。虽然妈妈事后向忆儿道了歉,可忆儿想起这事就会伤心云不过,忆儿还是体谅妈妈的,中年丧夫,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呀 。

“起床!”忆儿命令自己,可身体却懒得劫弹。在李校;趁床号,响,哪伯还在做梦也要挣扎着起来了;洗把凉水脸,就钻到校园哪个清静的角落里去背那些枯燥的外语单询。多难得睡个懒觉的歹再躺会儿吧!忆儿侧过身子,她惊异地发现,那一片彩锦似的云霞已经褪尽,夫空变得透明的蓝,‘浮着几丝云絮厂象一片莫名的惆怅罩上忆儿的心头。

忆儿是多么着迷地爱上髻发的他呀,一天不见心里就难受。上图书馆,总坐在他旁边,食堂里,有好吃的总代他买一份,晚自修夏总替他留着位子……可是他……忆儿简直不敢回想他说话的声调和神情:

“你怎么那样克制不住感情,形影不离地跟着我,人家都在议论了,要是让指导员知道了该多糟糕!”

“那有啥不好?指导员问过我,我都承认了呢!”忆儿困惑地回答。

“哎呀,你不和我商量,怎么就擅自公开咱俩的关东?你不考虑分配的事了?两个人谈恋爱,很容易被一块儿分到外地去的。不行,我去向指导员解释一下,我们,我们只是一般同学关系……”

“啊……”忆儿惶恐地看着他漂亮的容发,冰凉的泪水俑出了眼眶……炫目的爱情彩云般地须臾间消失了里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既热烈又寡诚的爱情呢?忆儿很苦恼,就去找汉老师了。汉老师在课堂上分析于连的爱情、达吉雅娜的爱情、安娜……卡列尼娜的爱情,分析得多么透彻,多么令人信服呀!他一定能解答忆儿的疑难的。

“如果爱情的滋味只是欢乐,那么爱情就不会成为古今文人都喜爱的主题了。”议老师回答忆儿时声音是暗哑的,神情是沉闷的,和课堂上那个潇洒开朗的汉老师判若两人。忆儿忽然发现汉老师老了,鬓角都斑白了,可他还是一个人住在教_工宿舍里,难道他没有自己的家码,看看他挂在墙上的年轻时的照片,穿着一身运动员的服装,俊美、挺拔,难道.就没有一个姑娘嫁给他么?汉老师,你呢?你……有过爱情吗?”忆儿憋不住问。

汉老师手一抖,手中杯子里的水泼出来了,忆儿懂。汉老师是不喜欢谈论他自己的。也许,爱情本身就象云笑般虚无缥缈的吧里。

忆儿吃力地抬起眼皮,眼睛被满屋子灼灼的日光晃得酸溜溜的。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时间不早,该起床了!今天上午不是还有客来访吗卜前天,忆儿从文工团排练结束回寝舍,女友告诉她,有一位嗓音低低的男同志来找她,并请转告说:星期天上午他要登门拜访她!

“他叫什么名字?”

“没留名。”

“他长什么模样?譬如……头发、眼睛,有什么特征?”

“我……没看清。我躺在**,隔着帐子和他说话的呀……”女友抱歉地说。

也许是他?他?他?忆儿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她多么渴望……爱上谁,同样也被谁爱呀!“嗓音低低的男伺志”,呵,忆儿心乱了。她一骨碌跳下床,站在长镜面前,捧着红嫩的脸颊问自己:“今天,该穿哪件衣服才合适呢P 99她暗暗希望在那位男客面前显出自己的美丽,小伙子不都是喜欢漂衰的姑缤吗?

忽然,房门被打开了。

“妈——妈”忆儿缓缓地转过身,声音先是被极度的惊讶堵在喉咙口,又带着惊喜和疑问从舌尖递出嘴唇。妈妈今天突然脱去了青灰色的外衣,穿上了压在箱底的那件米色两用衫,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了。

“妈妈,你今天真漂亮!”忆儿的目光滴溜溜地在妈妈脸上转‘竭力想探寻妈妈换衣服的原因。

一妈妈眼皮轻轻一跳,板起脸说:“没大没小的,快吃早饭去吧。你大姨病了,妈买了些银耳,待会儿你帮妈送去。

“妈妈,今天上午,我不高兴出去。”忆儿惫了想,没有把“有男客来访”的事告诉妈妈,省得妈妈又要进行竹政治审查。

“真不懂事,大姨待你多好,她病了你还不肯去看看她?”

“谁不肯去啦?我是说今天上午不去嘛。”

“一定要去,妈已打电话通知大姨了主”妈妈摆出了家长的威严,可忆儿是外婆从小娇惯了的,回嘴说:“那你自己去嘛,大姨早叫你去玩了。”

妈的脸色有些尴尬:“我……有点事……”

忆儿疑惑地看看妈,她总觉得妈今天有点心神不宁:“妈,仆么事呀?今天不是星期天吗?”

“那就算了……你,帮外婆捡菜去吧。”妈妈躲躲闪闪地改了口,忆儿心中的疑团越来越浓了,正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哐郎郎!”厨房里迸发出一声巨响。

“外婆!外婆!”

人家忆儿是贞外婆的心肝宝贝。贞外婆二十多岁守寡,千辛万苦把独生女儿拉扯大,忆儿是贞外婆独生女儿的独生女,忆儿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贴在贞外婆瘪塌塌的胸脯上,听着贞外婆唱不成调的催眠曲长大的。‘忆儿十岁时,爸爸妈妈丢千校了,外婆怕忆儿被人欺侮,不准她跨出家门一步,于是就每天讲故事给她听。

从前有个善良的小姑娘,和镇里铜匠铺里的小学徒相好,两人情投意合非常要好。不幸的事发生了,小姑娘的父母早早去世,族里的人就把她卖给了外乡的一户有钱人家当丫头。可恨主人霸占了她,她寻过死,却为了孩子忍辱含愤地活下来……几年后,主人死了,太太把她赶了出来,为了养活女儿,她就到一个京戏班里当了洗衣妇。寒冬腊月,敲开河面上的冰,洗那成堆的戏装,手冻烂了,裂口了,北脓了,倘血了,她忍着钻心的痛,还是不停地洗呀洗呀……一天清早,她推开窗,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她打了个寒噪,咬着牙,抱起盛衣服的木桶到河边去。刚拉开门,啊!门槛上放着一只金晃晃的铜手炉,炉膛里,火红的炭燃得多旺。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雪地上印着一行深深的脚印……她用冻僵的手捧起手炉,暖烘烘的,一直暖到心里。戏班子里的人都说她碰上观音显灵了,只有她心里最清楚。晚上,把手炉偎在怀里,她低低地叫唤着:“铜匠哥哥……”月良泪成对成对往下掉呀。

“后来呢?后来呢?”小忆儿陪着那姑娘一块流泪,缠着贞外婆问个不停。

“后来……她还是每天洗衣服,晚上回来,把手往手沪上一搁,手热了,心也热了。”

“她为什么不去找铜匠哥哥呢?”

“因为。……她有个女儿,人家要说她伤风败俗的……”

小忆儿听完这故事,总是哭得很伤心,于是,贞外婆就会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只真的铜手炉哄她笑。这只铜手炉决不是故事里那只金晃晃的铜手炉,它又破又旧,炉把都断了,可贞外婆却拿它当稀世珍宝,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藏到壁橱顶上,扫“四旧”时,人家把爸爸出国访问带回来的玉雕维纳斯像和小金表都抄走了,贞外婆连眼都不斜一下,可当人家的手触到这只铜手炉时,她却象猛虎般地扑上去,死死抓住铜把不放,人家以为这老婆子有神经病呢。可是今天,贞外婆的哪根神经触动,想着要把铜手炉翻出来呢?

忆儿推开厨房门,就看见贞外婆把小方凳叠着大方椅,攀到壁橱顶上去了。”忆儿奔过去,一把捉住贞外婆的两只脚。

“忆儿,快帮外婆把手炉捡起来,看看摔坏了没有?”贞外婆站在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小方凳上,哆哆嗦嗦地指着滚落在地上的铜手炉说。

“不,你先下来嘛。”忆儿不敢松手。

“快捡呀,”贞外婆生气了,使劲跺着脚,小方凳摇晃起来。

幸亏妈妈进厨房捡起了铜手炉,“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了年纪的人,不要攀高落低的,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有什么事叫一声忆儿么。”妈妈埋怨贞外婆。贞外婆只顾眨巴着红涩的眼睛,用衣袖擦着铜手炉上的灰尘。

“妈,贞外婆是不放心我摸她的这只宝贝呢,啥个稀罕东西……哟!”忆儿说到一半,颈脖上挨了一巴掌,妈妈朝她狠狠地瞪着眼呢!

“这件粉红的外罩到底好不好呢?”忆儿站在镜子前,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打量自己,“也许太轻桃了。”她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上星期学校里军训,把皮肤晒黑了,再穿粉红的衣服反差更大,不行。忆儿脱下它,换上了墨绿的大西装领两用衫,镜子里的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五岁,噢——也不行,青春是最大的美,谁不想让自己显得年轻些呢?她生气地脱下墨绿色两用衫,索性套上银灰色的军便服,反倒显得朴素大方,只是,会不会太“土气”了呢?

“砰砰砰!”正当忆儿反反复复进行着服装试验时,大门被敲响了。

他来了。

忆儿的心突然失去了常律,脚步都有点乱,还绊倒了一张椅子。镇静一下再开门吧,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是多么焦急地在等待,要保持姑娘的清高和矜持。

妈妈也到门口来了,她的脸涨得多红呀,、仿佛浑身血都涌在两颊了,她的幽幽的眼睛变得多亮呀,仿佛落进两颗星星,那神情真跟姑娘会情人一般样……奇怪!

贞外婆。今天咱们家许是中了邪气,贞外婆也颇巍巍地挤到门前来了卫而且已伸出了手……

“贞外婆,我来开门!”忆儿叫起来。

“妈,我,我来……”妈妈声音打着颤。

三只手一起搭住了门把,“哐——”门被重重地拉开了——忆儿吓了一跳,来客竞是一位皮肤粗糙黝黑的中年男子,左臂上还箍着一圈黑纱!

“你……是什么人?”

“福来!”贞外婆一把推开忆儿,抢上前捉住了来客的双手,顺着嘴叫着,“福来,福来,你总算来了呀!”

“你?就是福来哥?多少年了,我都认不出了,快请屋里坐!”妈妈赶紧让客,招呼着,“忆儿,叫舅,这是你舅舅!”

“嗯……”忆儿不情愿地出口气,便躲到隔壁房里去了。自己的客人没等到,却不知从哪蹦出个土里土气的舅舅来,妈妈不是独生女儿么?简直莫名其妙。哎呀,贞外婆怎么哭起来了?忆儿从记事起就没见贞外婆倘过泪,那怕在爸爸死讯传来,妈妈哭晕过去的时候,贞外婆也只是眨巴着红涩的眼皮,没让老泪流下来。这舅舅一定是“灾星”,他一来就引贞外婆哭,还叫什么“福来”呢!忆儿三脚两步跑过去,只看见贞外婆捧着那只铜手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福来,前几天听人说你耍来,我就思忖着有什么事了。可怎也没想到,是他……死了,呜呜……”

忆儿心口别别一跳:谁死了?

“爹爹一直想来看你……二可铜匠铺扩建成广了,他忙……贞妈,爹爹咽气前还说到你……我妈说,请你到爹爹灵前去看看,他在九泉也安心了。”福来呐访地说,用宽大的手背抹眼睛。

“……不不,我还是不去的好,以后到阎罗王面前去碰头吧……福来,你,你把这只手炉带去,放在你嗲嗲灵前,他,他他就会安心的……”贞外婆把手炉递给福来,浑浊的泪水不断从红涩的眼皮里滚出来。

手炉,金晃晃的手炉,大雪天,出现在洗衣少妇的门前……雪地上,有一行深深的脚印……忆儿恍然大焐!“啊呀——贞外婆!”……铜匠、洗衣少妇、福来嗲嗲、贞外婆,简直象发生在小说里的故事里眼前这动情痛楚的贞外婆和平时那老是教训忆儿要洛守女孩子贞操的贞外婆难道是一个人吗?五十年了,人世几经沧桑哟,贞外婆却一直珍藏着她少女时候的爱情,’这也许就是人说的相思病?忆儿真有点妒嫉贞外婆了,深深爱着一个人,爱了整整一辈子,多幸福!忆儿呢?却什么也没有。

“呜呜呜……福来,代我在你爹灵前……上几炷香吧……”贞外婆沙哑的恸哭,忆儿听起来竞象音乐会上的圆舞曲那般动听。

“砰砰砰”大门第二次被敲响了。

忆儿猛地跳起来,被妈妈一把拽住了。妈妈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扭头对贞外婆说:“妈,你领福来哥到里间去……好吗?”

贞外婆用袖管擦着眼角和鼻子,拉着福来到厨房去了。忆儿挣开妈妈的手要去开门,妈妈却对她说:“忆儿,去,去陪外婆,别,别让她哭得太伤心。”忆儿发觉妈妈也想把她支开,妈妈今天的神情真叫人捉摸不透呀。

“砰砰砰”,门外的人一定等急了。妈妈抢先赶到了门前,拉开门,却楞住了。

“忆儿在家吗?”低低的嗓音,是他!

“我的客人。”忆儿推开妈妈,“是你?”她吃惊地叫起来,太出平意料了,

“忆儿,你好!”小勤笑着,黑红的脸庞上明显地印着山风山雨镂下的痕迹。

“快进屋,坐,吃糖。妈妈,帮我的客人倒杯水吧?’’忆儿显得轻松、快活,却似乎又有点遗憾:小勤当然不会是来谈情说爱的,不过作为一个老同学,天南海北地谈谈,也挺不错呀。

妈妈倒了杯白开水放在桌上,毫无表情地坐在一旁了。

“妈,你去陪外婆说话吧。”忆儿推搡妈妈。

“妈在这儿,妨碍你们吗?”妈妈虎起脸问。

“不不,伯母在,不要紧的。我没什么要紧事,前两天在汉老师那里听到忆儿上大学的消息,特意来看看忆儿,明天我就回农场去了。”小勤很有礼貌地说。

“怎么?你还在农场?还没有上调?”糟糕,妈妈又开始盘问人了。忆儿急得手心出汗,算啥呀?和小勤之间的关系不是早结束了吗?今天他只是来看看老同学,最普通的老同学……

“前几年,农场党委对你的审查……问题搞清楚了吗?”妈妈单刀直入地问,忆儿恼红了脸听着:“妈!你怎么……”

“不不,伯母问问没关系的。”小勤变了,变得冷静了。当初忆儿写信给他,说妈妈因审查的事反对她和他好,他便用红笔回了一封绝交信,口气多么尖刻,什么“不乞求怜悯”呀,“看谁笑到最后”呀。可现在,他却能稳稳地坐着,微微地笑着回答:“过去的问题就这么不了了之,人家说,当初就没给你定案,也谈不上平反,管它呢,我干我自己的。”小勒说话时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又黑又亮,就象天湖山下淌着的溪,忆儿心头忽地翻起了一阵热浪。

“听议老师说,你自学英语,翻译了许多外文资料,是吗?”忆儿情不自禁地想探究小勤的生活。

“嗯,要搞科学实验嘛,不学别人经验不行艺”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你不想回城?你……将来呢?”忆儿真为他着急了。

“考大学,没让我报名。回城么?不想花精力去找门路。将来,哈,将来你上天湖山来看看吧,保准让你认不出!”

“你,你还在天湖山上?你……还上那条溪边去吗?”忆儿脱口问出这句,自己都吓了一眺。

小勤的喉节上下滚动着,没出声,眼睛幽幽地盯着忆儿,忆儿一阵心酸,眼圈红了。

“哦——忆儿,你不是还要去大姨家吗?”妈妈抬起手腕看看表,拖着声音说。

“妈妈!”忆儿气愤了,小勤却已知趣地站起身:“你有事,我不多坐了。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事的!”

“小勤,,………”

“忆儿。”妈妈轻轻地却是沉重地叫着。

“再见,忆儿!再见了,伯母。”小勤转身走了,嗒嗒嗒……下了楼梯,头也不回一下。忆儿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难受呀!

“妈妈,你为什么撵走我的客人?”

“忆儿,不要感情用事。你听听,他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大学都不让他考。”

“我不管,我就喜欢听他讲话,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

“忆儿,在这种问题上,不能只凭自己喜欢,要用理智!”

“不不不,我不要理智,我需要感情!”

“忆儿!”

“妈妈没有感情,我一秒钟都活不下去……”

“主人们在争吵,客人能进来吗?”过道里有人高声问,忆儿和妈妈一起吃惊地转过脸——小勤走时没带上大门,此时,房门口出现了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子,斑白的双鬓并没使他见老,反而增添了他的学者气度。

“汉老师——”忆儿又惊又喜,她万万没想到汉老师会到家里来看她,呵,多好呀,忆儿心里憋得慌,正想找他谈谈呢。

“忆儿,我来看看你的家,……看看你是怎样生活的,怎么,不欢迎么?”汉老师说话总是那么诙谐,一下子把忆儿心里的不快冲跑了。

“汉老师,看你,快坐!妈,这是我们的老师呀。”呵,妈妈怎么啦?脸色象石灰抹过一般白,连嘴唇上的血色也消褪了,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汉老师……

“你……好!”汉老师上前跟妈妈打招呼,那声音沉重得令人心慌。……妈妈的身子象秋叶簌簌颤抖,她吃力地点点头,转身跑到隔壁房间去了。忆儿被她的神情弄得忐忑不安,“汉老师,你……”

“哦,忆儿,坐下谈,哪有让客人站着的?”汉老师在沙发上坐下了,掏出烟盒,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情绪又活跃起来,笑着问:“刚才,你和妈妈在争些什么呀?”

“爱情,关于爱情!”忆儿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争论上去了,“汉老师,你说,爱情中到底是感情的成份多,还是理智的成份多呢?”

汉老师想了一会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各人的性格脾气都不同,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不同,依我看……一般正常的环境里,感情的价值应该大于理智的价值!”

“汉老师,我百分之百赞成你!可我妈妈总叫我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理智!什么是不是党团员?犯过错误没有?家庭出身好不好?这难道也是爱情么?我简直受不了……”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了,大声地叫着,眼睛绝望地盯着忆儿。忆儿从来没看见妈妈生这么大的气,女也害怕了。

“忆儿,忆儿,你来!”贞外婆从厨房跑出来,硬拉着忆儿走出房门,“忆儿,帮外婆打油去,今天家里有客。”贞外婆把油瓶硬塞进忆儿手里。

“贞外婆,我也有客,怎么能走呢?”

“知道,是老师么?妈妈会替你招呼的,去呀,你去呀!”

忆儿被贞外婆推出大门,无可奈何地到粮油商店转了一圈,又急匆匆地回家了,她不能把汉老师一个人丢在家里呀。她进了门,把油瓶往厨房里一搁,就往房里奔,贞外婆一把没拉住,忆儿撩起门窜,却吓得缩回了头。这是怎么回事呀?房间里,汉老师……那么温柔地扶住妈妈的肩膀,在替妈妈擦脸颊上的泪痕呢。

“贞外婆,这,这是怎么啦?哎呀,我的脑袋都快爆炸了!”

“轻点,忆儿,轻点!”贞外婆叹了口气,“你哪知道。这汉老师就是你妈妈大学时候的男朋友呀!后来,他成了‘右派’就不来往了,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呀!”。

忆儿的耳朵轰轰地响,汉老师……汉老师今天是特意来找妈妈的呀,怪不得妈妈今天……

房间里传出汉老师的声音,原来汉老师还会用这么温存的语气说话呀,“小舫,别哭,别哭了。”(小舫?妈妈还有这么美的名字?)

“汉,我,我对不起你……”

“小舫,‘上帝是原谅青年人犯错误的,’那时我们多幼稚?!在复杂的社会面前,简直象刚出世的娃娃……”

“汉,这二十多年,你为什么……不成家?”

“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痛苦,小舫,过去已经过去了,难道,难道我们不可以有新的明天吗?”

“不,不不。人家,会怎么说呢?我,又怎么去对忆儿解释呢?”

“妈——妈——”忆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一撩门窜冲进屋,扑倒在妈妈怀里,“妈妈,好妈妈,别去管人家怎样讲,顺着自己的感情……我懂,我都懂,妈妈,叫汉老师上咱们家来吧,真的,他一个人住在宿舍里多寂寞呀:”

“忆儿……”妈妈捂住了女儿的嘴,泪水落雨般滚在女儿脸颊上,忆儿觉得这泪是暖融融的。

午饭,是在多么和谐的气氛中开始的呀!贞外婆拿出了全部烹调手艺,真比开宴会还丰盛。忆儿分别向福来舅舅和汉老师敬酒,妈妈舒心地笑着,象年轻了十岁,她和贞外婆嘀咕着,国庆节,就叫汉老师搬过来……

多好,多好呀,汉老师要成为忆儿家庭中的一员了……真怪,感情这东西,象陈酒,几十年了,还那么热烈、那么真诚……哦,为什么心口堵着一团东西?苦的?酸的?快喝酒。咕一下,喝干满口一大杯……

“忆儿,别太高兴了,猛喝,要喝坏身体的。”

太高兴?忆儿放下酒杯,觉得一阵心酸,她使劲忍着,忍着……“哇——”地一声,忆儿一头扑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怎么啦?忆儿?不舒服吗?’’

“忆儿?有谁惹你不高兴了?”

“忆儿,你,你,你醉T吗?,,

忆儿仰起头,憋不住地说:“你们,你们只顾自己高兴,一点不管我了。你们……自私。"

“忆儿,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贞外婆又伸出手掌,“我存的钱,这个数,都给你呀!”

“是的,忆儿,妈妈怎么会不管你呢?妈妈……住小房间,大房间留给你……”

“不要,我不要,钱,房间,不要。我只要感情,只要爱!你们自己都有……那么深的爱,珍藏着,享受着,可我没有,一点也没有。你们自私,只是叫我要守规矩呀,要从政治立场上看人呀,可从来没问问我,有没有……爱?你们自私,为什么你们自己吃过的苦酒,还要我去喝呢?”忆儿一口气说了一大统话,把妈妈和贞外婆说得发了悚然……

议老师扶起忆儿,直对着她的泪眼:“唉唉,哭鼻子,多难为情。好了,让我们一起来分析分析亿儿的……爱情,好吗?”

“汉老师……我的爱情?”忆儿嘀住泪,渴求地盯着汉老师。

“热情、奔放、大胆,这是你的爱情的优点,”汉老师思索地眯起了眼睛,“可是笃真、执着、坚贞,却是你缺少的,是吗?所以,你的爱情容易被时光和外力消磨,不能保持几十年、一辈子……

忆儿的心象触电般抽搐起来,痛,又很痛快!

“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获得真正的爱的,因为,你毕竟在追求着真诚纯洁的爱情的呀!”汉老师说着端起酒杯,“来,忆儿,我祝愿你……幸福!”

忆儿破涕为笑了,高高地擎起了酒杯,在她眼前,闪烁起一条载着星星唱着歌的黑亮黑亮的溪……-

1981年8月17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