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闪亮,小星星

"All these for today, good bye, cow rades.(今天的课上到这儿,同学们,再见!)”

“叭!”关上半导体开关。

“哎呀,我的自行车钥匙呢?妈,我的钥匙呢分……噢,在车上呢。”

“咔嚓。”踢去自行车的撑脚。

“妈,我走了!”

“别象丢魂似的没命踩,小心摔跤……这孩子,不能早点出门吗?”妈妈冲着她的背影心疼地喊。

当然不能早出门,六点钟到六点半,英语广播讲座,非听完不可的!

工厂在龙华镇上,雁儿描图描得眼酸了,从描图板后面抬起头,穿过窗口,就可以看见龙华公园里一片片霞云般的桃花。从家到工厂,沿天平路过衡山路、肇嘉滨路到徐家汇,再顺天钥桥路一直下去,半小时,不能算宽裕,所以雁儿每天要象丢了魂似的紧张。她扛着她那部宝蓝色的“青鸟”牌自行车,哒哒哒地踩着那九曲十八弯的楼梯,心里埋怨着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搬上七层楼?雁儿的小腿都为了蹬这一百多级阶梯而变得鼓突了。更主要的是时间,每天五分钟,够雁儿读一遍英语课文了。不过雁儿也有办法补救,一边下楼一边念: "t-w-i-n-k-i-e, twinkle……"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what you are!(闪亮,闪亮,小星星,我多想知道你是什么!)”今天广播里教的这首小诗,下楼梯念最合适了,有韵脚,有节奏,合得上脚步,"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你高高地挂在天空上,象缀在天上的一颗钻石。)”

“雁儿,快进电梯,累坏了吧?”开电梯的秦阿姨在五楼等着雁儿,大家都说秦阿姨顶喜欢雁儿,大楼里规定,电梯带上不带下,可她总是带雁儿下楼。“顺便的。”她这样解释。‘雁儿就是讨人喜欢嘛!雁儿不象楼里有些青年那样趾高气扬,“还不是仗着嗲妈有点权。”秦阿姨撇着嘴说,雁儿就从来不冲她叫“电梯,电梯”,而且乘一次电梯总要说声“谢谢”,让人听了心里面舒服。也有人悄悄风传说秦阿姨看中雁儿当儿媳妇,但很少人相信,“别瞎扯了,雁儿父母能同意吗?”尽管秦阿姨把自己的儿子吹上天,可以后两亲家来往,乘小轿车上班的雁儿爸爸能和开电梯的秦阿姨谈得投机吗?

指示灯显示着:5, 4,3,2……

“雁儿,急匆匆的,又没吃早饭?给。”秦阿姨把两只煮鸡蛋塞进雁儿的衣兜。

“不,不,您自己吃吧。”

吮嘟……电梯门打开了。

“谢谢,秦阿姨。”雁儿不再推辞,对秦阿姨咪咪一笑。为了这张可爱的笑脸,秦阿姨宁愿天天给她煮鸡蛋的。

雁儿推着车冲出大门,左脚踩着踏脚板,右脚猛蹬几步,来了个燕子钻天式飞上了车。楼底下肉品店里的胖师傅倒吸口冷气说:“乖乖,跟演杂技差不多,现在的姑娘,胆子就是大。”

胖师傅怎么也猜不到,雁儿学会骑车还不满一年呢。她十岁时爸爸妈妈下干校,把她送到乡下奶妈家里,她在乡下上了两年农中,后来就在那里落户,前年才调回来,穿马路都要人陪呢。都是为了听英语广播,为了掌握上班时间、,雁儿壮着胆请哥哥教骑车,每天晚上到武康路上练,一条新做的派力司裤子,三天就摔破了。

“真犯不着。”病休在家的妈妈喜欢唠叨,据说这是更年期妇女的通病,“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谁逼着你学英语啦?”

谁都没逼,是雁儿自己逼自己的。为什么非听这英语广播讲座呢?将来想改行当翻译?想出国留学?不知道,雁儿什么都没想过,只是为了……生活中总要有所期待和盼望呀!小雁儿曾经盼望过和爸爸妈妈见面的日子,奶妈教她往瓦罐里丢黄豆,丢足一百粒,奶妈就带她乘船去见爸爸妈妈了。后来,雁儿又盼望过奶妈病好,每天端水煎药,眼巴巴等着奶妈蜡黄的脸颊上出现红晕。最烦心的一次是等着回上海的那次,又焦急地想快点走,又揪心地舍不得离开。进了工厂,谁都说雁儿运气好,当描图员,坐办公室,又干净又省心。可是太惬意了,雁儿反而不自在,心象没处搁似的。有一沈,科长让她描一套进口图纸,看不懂标着的外文字母,于是就开始学外语了。开头只希望能识几个单词,学完了初级班,又希望能看懂书店里摆着的那些外文小册子,就接着读中级班。空下来就拿出单询本看看,早上醒来,打开半导体,听那清晰的嗓音说:"good morning, comrades.(同志们好!)”一整天心就踏实了。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what you are!用鼓突的小腿用力蹬车,车轮象两只水晶盘在初阳下闪光。前面便是路口,红绿灯顽皮地眨着眼迎接她。路一旁,那一排参差不齐的矮房前,测马桶的,生煤炉的,污水在地上横流,浓烟在空中弥散,雁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这一片低矮的住宅和对马路雁儿家住的九层大楼是多么不协调呀。短天经过这里,她心里就不好受,她并不是象大楼里有些人那样地鄙视矮房,称它们为“下只角”,乡下’奶妈家的屋子还要矮还要旧呢,卧在白晃晃的盐滩边,掩在风簌簌的芦苇里,看着会让人想起普希金童话诗里说的那个善良的老渔夫住的小屋。可这里是热闹繁华的大马路,周围是琳琅满目的百货店、食品店、皮鞋店、服装店……还有现代化的大楼,如梭的车辆,这片矮房落在里面,就象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女脸上落了块疤似的难看。

雁儿猛蹬几下车,把那片矮房抛在身后了。

路口到了。前面横着淮海路,旁边是兴国路菜场,朝北通静安寺,向南接徐家汇,买菜的、上班的,人群熙攘,车辆频繁,特别是自行车,就象成群的水蜻蜓掠过。雁儿不敢分心,一手搭住煞车,小合翼翼地把住龙头,她要横穿这梅花形的岔路口,插到天平路去。

绿灯。

雁儿瞄准了武康路与天平路之间的直线,轻快地蹬着车,把车铃打得落珠般响。这时,从余庆路口走出一位大嫂,一手抱孩子,一手拎篮子,看样子是到菜场去的,她的路线正好与雁儿成“X”形。雁儿决定加快速度,抢先驶过那交叉点,免得和大嫂相撞。她一使劲,唆嗖嗖,坐下的“小青鸟”仿佛长上了翅膀……猛然间,一部26路电车从淮海路大转弯驶向太平路,雁儿慌佗斜过龙头往边上靠。边上驶着一部咔吱咔吱响的“老坦克”自行车,骑车人一手挡龙头,一手捏着叠纸片,边骑边看,笃悠悠,仿佛在花径中散步。

“同志,让一让……”雁儿尖声叫起来,晚啦,“小青鸟”,前轮撞上了“老坦克”的后轮,两辆车一起摔倒了,

“你这人,聋了吗?”雁儿恼火地从地上爬起,冲着人家翻白眼。

“……对,对不起……”那人摸索着捡起落在胸前的眼镜,又去收那撒了一地的纸片。雁儿不忍心再骂他,只是说:“骑车不是**马路,得留点神哪,”

那人朝她点了点头,骑上车,咔吱咔吱地走了,也进了天平路。雁儿的“小青鸟”很快就追上了他的“老坦克”,稍一偏头,看见他又对着那叠纸片看起来了,“老坦克”在他坐下呻吟着,慢吞吞地转着。

“悚然子。”雁儿迅逮地给他下了个定论。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what you are l……”工间休息时,雁儿又开始念“小星星”的诗了,她特别喜欢这首诗,小星星。小星星……雁儿记得在乡下的时候,坐在盐滩边上,偎在奶妈瘪塌塌的怀里数星星,数了一颗又冒出一颗,就象她心里不断产生的新的希望……

“雁儿,把小辫子剪了,烫一下。都二十好几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描图组的“三朝元老”爱珠凑过来,拨着她的小辫和她说话,雁几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小星星”暂别。

“暖,跟你说正事。替你做大媒,好么?”爱珠笑着向。雁儿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拚命摇着头:“不,不要,不……”.

“什么不要,我象你这么大,都抱廿娃了。”

“你再说,我不理你了。”雁儿用手捂住了耳朵。先前哥哥找女朋友,一个月换一个,车轮大战似地带到家里来,象被审查对象似地被妈妈盘问,别扭死了,雁儿才不高兴象商品一样让人估价呢!

爱珠磨劲足,偏把嘴伸到雁儿耳边:“错过机会别后悔,告诉你吧,是大学生,交大走读生……”

“哦?!”雁儿的手松开了,“大学生”三个字象水银吱溜一下滑进她的耳朵,爱珠真鬼,怎么就能猜到雁儿藏在心窝最里面的那个希望呢?

过了二十的姑娘哪个不考虑终身大事?雁儿想啦犷有时候还想的挺厉害。小时候,奶妈讲给她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雁儿很欣赏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方式,一块生活,一块读书,志同道合,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千么要摆出个“找丈夫”的面孔让人介绍来介绍去呢!另外,雁儿盼望找到个……要有知识,有才华,每天能跟自己说许多自己不知道的新鲜事。不要象哥哥嫂嫂那样,回到家问问孩子哭几次,尿几次就没话了,嫂嫂每天织织毛衣,哥哥就和楼里的人打牌、吹牛……

“大学生!”在雁儿心目中,大学生是和知识、才华联在一起的。雁儿连考了两年大学,温课温得掉十几斤肉,炼乳、补脑汁不知吃了多少瓶,还是没考取呀……

爱珠见雁儿不声不响,微红的脸颊上笑届忽隐忽现,低二唾的眼皮突突地跳,就知道她动心啦。“傻瓜,我会挑差的介绍给雁儿吗?他是独苗,而且……”

“我不听,我不听,你跟我妈去说。”雁儿害羞地捂住爱珠

的嘴。‘爱珠翘起食指在雁儿光光的额角上狠狠戮了一下:“死“丫头,替你作媒象向你借债似的。记住,厂休日,我上你家找你妈!”

“电阻、电容、三极管……”

创大学生……大学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唉,整整一天,雁儿的心思再也集中不起来了。

“给!”最近,秦阿姨塞过来的鸡蛋陡然加了倍,四只。

“这,秦阿姨,我吃不下呀。”

“哪能吃不下?我年轻时一气吃十只蛋呢,鸡蛋补脑,吃了人聪明。”秦阿姨看着雁儿,就象捡了个大宝贝。

秦阿姨待我真好,好得“t1人受不下了,为什么呢?……哦哦,别管她了。这两天英语广播讲座教分词、动名词的作用,实在难懂,他们究竞有什么性质区别呢……

红灯!

雁儿煞住车,也煞住了思绪。一辆接一辆的轿车沿淮海路朝西疾驶,也许是送哪位外宾去虹桥机场吧。成群的自行车被阻在武康路淮海路口。雁儿不时地抬起手腕看表,她生伯误了_L班时间。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是谁?也在念“小星星”的诗?雁儿一转头,“嗤——”地笑出声,是他,“老坦克”!捏着纸片,读得好专心呀。,‘

“同志,你也在听英语广播?”不知怎么,雁儿就象碰上知心朋友那样高兴。

“嗯……”他从眼镜片后面抬起了眼皮,惊讶而警觉地看着这位打着五十年代小辫的姑娘。

a working table(,作台),the working class(工人阶级),两个working,哪个作分词用?哪个作动名词用?”雁儿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的疑问会蹦出口。

“前一个是动名词词性,后一个是分词词性。”他眼中的猜疑消失了,露出专注的神情,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这样判断呢?”

“主要看它与被修饰词的关系……”

“喂喂,你们俩疯啦?站在马路中央谈情说爱,不怕被车撞着?”

雁儿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红灯已换成了绿灯,路口孤零零地只剩下自己和他两人,还有铮亮的“小青鸟”和破旧的“老坦克”,民警同志从岗事中探出身子,朝他们直吼。雁儿怪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却慌慌张张跨上车走了。

“喂——等等。”雁儿的“小青鸟”飞快地追了上去,“同志,你,你还没说完呀。”她追上了他,和他并排骑着,他的脸颊、额头、耳根都是红红的,哑了似地闷头骑车。

“同志,你说呀,说下去呀。”

主要根据被修饰词和它是否成主谓关系来判定……这一下子很难讲清,要多做些练习。你看过薄冰的语法书吗?那里面说得比较清楚。”他说话时,眼睛从来不朝雁儿斜一下。

雁儿摇了摇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浅薄的可怜。

“多看几种语法书,比较比较,有好处的。”

“这书……有卖吗?”雁儿吞吞吐吐地问。

“很难买,我有,可以借给你。”他依然直视前方,象在对空气说话。

“那……太感谢了。”雁儿高兴极了。.

“哎呀,我已骑过头了。”他说着,猛地掉转龙头,连再见都不说一声,便骑走了。

“暖——”雁.儿叫了一半,缩回声,悚然悚然地看着他的“老坦克”拐进了康平路……这人真怪,不问姓名地址,还说借书给我呢,怎么借?……“悚然子里”是的,第一次见面雁儿就给他下过定论了。

第二天,雁儿照常急匆匆地出门,赶到梅花形的路口,不知怎么,心跳加速,神经紧张。她的眼睛在车辆和人群中搜索着、搜索着,一辆辆铮光闪亮的自行车闪过………………一张张春风漾溢的面容掠过……武康路、淮海路、天平路……“老坦克”呢?无影无踪了,

真怪,热闹的大街一霎间变得冷寂空寞了……哦,是雁儿的心里感到深深的寂寞呀。她悻悻地踩着车,往日里轻便灵巧的踏脚怎么变得那么重?而且还会咔吱咔吱响,咔吱、咔歧……分明是“老坦克”的声音。雁儿赶紧四下里张望,咔吱、咔吱,声音在耳边响,却不见“老坦克”影子……哦,是雁儿心里惦念着呢。雁儿气自己气得快要落泪了,她狠命咬住嘴唇,发疯似地踩车,穿过了梅花形的路口,沿天平路疾驶……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寻他?为什么要等他?见鬼去吧里

慢点,慢点,是不是眼花了,是不是在做梦?康平路口,拐角的屋檐下,倚墙靠着的,是“老坦克”吗全……雁儿木然地煞住车,悚然地望着它和他。

“我,我知道你准经过这儿,咯,书带来了。”他迎上来了,从镜片后面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本包着牛皮封面的书。

雁儿喉口咸滋滋的,又很想笑,心扑通扑通地在胸口跳。

“有什么看不懂,可以……互相讨论的。”他说着骑上“老坦克”,不说再见,拐进了康平路。

互相讨论?当然当然,不必问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实实在在,他总是存在的。

这天夜里,雁儿点着十二瓦的小日光灯,开始啃那本对她来说显得太艰深了的语法书。书页的下角都变得乌黑黑的了,不都是他的手溃印么?雁儿翻动书页,手微微颇抖,象触到了他的休温。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学英语的灵感,那字里行间圈圈点点的笔迹象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引导她在迷宫里一步步地行走……

拂晓时分,雁儿揉着酸涩的眼皮,伸直了腰。窗外宝蓝的天幕上缀着疏疏朗朗的几颗星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yor are......."

希望使生活变得多么美好呀!雁儿现在的希望是什么?学好英语吗?似乎是的,似乎又不是。好象要比这更多一点,一种说不清的、全新的希望在雁儿心里萌发了……

“看得懂吗?”

“不懂的地方让我多想想嘛。”

“有什么问题?”

“可不少,都记下了……”

雁儿和他每天在路口碰面,简单地交谈几句,多么珍贵的几分钟呀!

是偶尔的巧遇吗?问雁儿?问他?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一天、两天、三天……

“咔嚓”,踢去自行车的撑脚。

“妈,我走了。”

“咦?今天是你厂休日,还风风火火地赶去作啥?”妈妈问。

啊,厂休!雁儿早就忘了。这就是说,今天她应该待在家里,帮妈妈做些家务,然后复习复习一星期来学过的英语课文,傍晚可以陪妈妈去看一场电影……以往每个厂休都是在这么一种安宁、平淡的气氛中度过的。

雁儿怅然收住了脚步。

“今天陪妈妈到华山医院看病,顺便看看欣伯伯,他住院好长时间了。”

去看欣伯伯,听妈妈和他絮絮叨切地回忆早年在苏北根据地的往事(雁儿都快背出来了),然后让妈妈当宝贝一样拿给这个阿姨那个叔叔看,听他们客套上几句“聪明、漂亮”……雁儿腻烦地皱起了眉头……那么他呢?他一定会把“老坦克”停在康平路口,读着外语单词,等着、等着,不时地从镜片后面抬起眼皮。而自己却不去了,窝在家里陪妈妈……雁儿耐不下去了,

“妈,我得出去一下!”

“为什么?”

“有事,反正有事……”雁儿含含糊糊地回答着,飞快地推着自行车奔出房门。“砰——”,重重的关门声挡住了妈妈的数落,妈妈不知要怎样责骂自己呢。雁儿有点发愁,却愁得快活。

“已经迟了,他会不会不在了呢?不会的,因为……”雁儿嗤嗤地笑着,老远老远就看见“老坦克”了。她喜欢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会面,无须打听姓名住址,却凭着心的灵感互相信任着,等待着……

“雁儿,死哪去了,厂休日,又跟你约好的。”

雁儿推进家门,看见客堂里坐着打扮入时的爱珠,“格登”心不由得沉了一下,她几乎把爱珠替自己做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是的,一位大学生,曾经象一颗炫人眼目的流星划过雁儿的脑海,然而一瞬间便消失了。现在,雁儿眼前闪起了一颗真正的星星,闪亮闪亮的。

“爱珠,到我房里去,我有事跟你说。”雁儿着急地拉住爱珠。可妈妈却说:“妈正跟爱珠说事情呢,你先去吧。”

雁儿焦灼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爱珠已经在向妈妈提亲了,倘若妈妈同意了呢?他怎么办?他那辆咔吱咔吱的“老坦克”,那双闪在镜片后的眼睛,那对着纸片孜孜不倦攻读的模样……不,不,拿一百个大学生,雁儿也不愿意换的。

“本人情况倒满不错,父母在哪工作?”妈妈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雁儿蹦到门旁,把耳朵贴在钥匙洞……

“哦——是她的儿子呀!”妈妈的声音,“家住哪里?”

“就在你们对马路……”

“那排矮房?”妈妈的声音拖长了。

“房子差了点,不过听说要翻造新工房的。”

“这样吧,我不能作主,要问问雁.儿的爸爸,她爸爸开会去了,再说吧。”妈妈不痛不痒地说,雁儿松了口气,“再说吧”,是妈妈惯用的推托语。妈妈准是因为他家的门第太低而不满意了,哥哥找女朋友时,妈妈就为这回绝了好几位蛮不错的姑娘,雁儿因此跟妈妈争过,吵过。可今天,她却感激妈妈,哦,老天作证,雁儿决不是嫌弃人家住在对马路“下只角”矮房里,雁儿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希望了。

“雁儿,爱珠要走了,送客。”妈妈在喊。

雁儿收拢笑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送爱珠到走廊里。爱珠轻声轻气地说:“看样子你妈有点犹豫,你作作工作吧,只要你主意不变……”

“爱珠,”雁儿打断她的话,“我想……这件事就算了,真的。”

爱珠吃惊地望着雁儿,平常老咧着笑的嘴缩成一个圆圈,片刻,她象明白了什么似的叫起来,“哦——你听见我和你妈的说话了里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你不讲究这些的呢……”

“你别瞎猜,什么原因,我以后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明白,算我当了一次傻瓜。”爱珠不冷不热地冲着雁儿点点头,转身就走。

“妈妈!”雁儿的心轻松得象彩云在飞,一把抱住了妈妈的背脊在房间里转起圈来,转得妈妈莫名其妙。

秦阿姨破天荒不带雁儿下楼了。五楼、四楼、三楼……电梯呜呜地在雁儿身边打了好几个来回,都没停下,当然也……不会有煮鸡蛋了。雁儿扛着自行车从七楼走到一楼,胸口呼畴呼咏地拉开了风箱。她无暇去追究秦阿姨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一下子从沸点降到零点,她只想快快地赶到路口,看见他,对他说……说什么呢?只觉得好多好多话涌在舌尖哪。

可是,真到面对着他了,雁儿的舌头却不灵活了,那想说的好多好多话都象云雾一样缥缈虚幻,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已经把那本语法书看了一遍……”

“真快,问题都解决了吗?”他那么认真,专注,使雁儿不敢再心猿意马了,赶紧拿出笔记本:“有几个问题还搞不清,睹,你看看。”

“我们,一块讨论讨论。”他接过了本子。霎那间,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眼睛死死地盯着雁儿笔记本的封页。

“你,怎么啦?”雁儿惊奇地抬起了眉毛。

“你,你叫肖雁?肖雁就是你?”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张得那么大,死死地盯着雁儿。

“是,是叫肖雁,怎么,不好么?”

“你住在武康大楼七楼?”

“你怎么知道的?”雁儿惊呼着。

“你在xx厂设计室工作?”他不回答,却继续问雁儿,那眼光几乎要穿透雁儿的胸膛。

“啊……”雁儿悚然了。自己从来没对他介绍过这些呀,他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呢?雁儿心热了,脸红了……一定是他自己去打听的!他多么关注自己呀。于是,雁儿娇嗔地说:“你又不是户籍警,干啥要调查人家……”雁儿稍抬眼皮,吓了一大跳,他的脸色变得那么苍白,眼光黯淡,象病了一般。

“噢……时间不早,我,走了。再见!”破天荒,他第一次说了声“再见”。

“悚然子,有这么怕难为情的吗?”雁儿按自己的心愿去推测他,暗自好笑。

爱珠的嘴真象个漏斗,满科室的人都知道她替雁儿介绍男朋友的事了,流言蜚语象苍蝇嗡嗡地飞。

“雁儿眼界太高了,连大学生都看不上呢。”

“听说那小伙子的母亲是开电梯的,门不当户不对呀。”

“平常看着蛮老实的,原来也是见物不见人呀,唉唉,现在的姑娘呀!”

雁儿气恼极了,一整天,闷着头不跟人说话,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明天!明天见到他,一定明明白白地跟他说:雁儿挑中你啦!然后,把他带到厂里给大伙看看,看看他的“老坦克”,他的眼镜,他的纸片,他的悚然样……大伙评评吧,雁儿是那种见物不见人的庸俗之辈吗?这么想着,雁儿肚子里的气才稍稍消了一些。

噢——命运!为啥总要跟人开玩笑?

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老坦克”竟象梦一般地消失了。

雁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病了?出差了?发生什么事了呢?她反复回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的睁大的眼睛,他的惶恐的追问,他的苍白的面容,他的最后那声“再见”,雁儿的心被思念和焦虑撕得粉碎里

深夜,雁儿辗转翻腾,不能入睡,拧开台灯,拿出了那本薄冰语法书,翻着、翻着……那书上的指印,那字里行间的标记……“他怎么会从我生活中消失呢?他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呀!”

夜风吱溜溜地拂过,掀起了那磨破的牛皮纸封面。雁儿找出一张道林纸,打算替书重新包上新封面,不管怎样,她相信他总会出现的,她总要把书还给他的呀。

雁儿撕去旧封皮,扉页上,有三个龙飞凤舞的签字,是他的签名!雁儿猛地把书举到眼睫下,啊,有了名字,就不愁找不到人了……这名字好熟呀,在哪儿听到过的?……啊啊,好象是爱珠说过的……对对,爱珠说的那个大学生就是这个名字呀!头皮一阵发麻,书叭地落到了地上……是他,真是他,大学生、交大走读生,每天从康平路拐弯去学校的……雁儿颓然跌坐在**,心酸得很,真想放声痛哭一场!

他一定把自己当成势利的姑娘,所以不屑理睬,哦,他永远不愿和自己见面了……雁儿的泪水决堤般地淌着,滴滴嗒嗒落在他的书页上,怨自己,怨妈妈,怨爱珠……爱珠呀爱珠,你为啥要当介绍人?为啥要来谈什么条件?为啥……为啥……否则,我和他,相逢、相识、相爱,就象种子入土、发芽、开花一般,天成自然,结出的果实该多甜美呀。

雁儿被悔恨噬咬得喘不过气,她来到晒台上,让晚风吹着自己发烫的脸颊。

对面,黑幢幢的一排矮房,闪着几处灯光,灯下的人们在作什么?上早班?哄娃娃?这儿?那儿?哪个窗口下坐着他呢?他一定在用功读书,也许,他也在眺望夜空吧?他会想到自己吗?灯光一闪一闪,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雁儿一眼不眨地瞅着、瞅着……希望,悄悄地,又在她心申亮起……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you are,(闪亮,闪亮,小星星,我多么想知道你是什么!)”

1981年7月3-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