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狼的战争

早晨的戈壁奇寒,风像柔软的刀锋,缓慢地划过。雪已经停止飘飞,一轮红日奇怪地竖在一丈高的地方,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到。单一海有些费力地向前走。他和冯冉的背上都负着各自的背包。刚开始,单一海曾想一身轻装,只把武器带上就行了,但昨夜戈壁宿营,使他又改变了主意。这样下去不仅走不到底,说不定在半路上自己就会被冻死,别说去找他们了。

在戈壁上走路太累了,那些原先凹陷进戈壁很深的石头,在他们脚下奇怪地凸出着,他们不时被圆滑的石头绊倒。冯冉的心情却有种莫名的兴奋,他一路乱踢着落雪的红柳枝杈。一块石头被他踢中,一路呼啸着前进,碰着一棵硕大的沙蓬草,窜出两只灰色的兔子。它们惊立片刻,便像两道灰色的闪电,隐进了旷野,惹得冯冉大呼小叫着追了半天。

太阳这时已经爬到了头顶,它的脸不再是红色的娃娃脸,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发散,拼命放射着白色炽热的光芒。单一海有些燥热,随手把帽子抹下,掖进腰间。背包此时成了累赘,他有些懊恼,随手把背包在自己肩上放得更舒服些。冯冉在不住地哼着一首歌曲,挺简单,他听出是一首花儿。那花儿在冯冉略带些南方味的口音中,有种怪怪的味道。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十三省好好不过兰州;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甜不过妹妹的小舌头。

单一海听出是支“酸曲儿”,那曲子他以前也听过。可此时听去,竟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花儿在冯冉类似于喊的唱吟中,在旷野上弥散。他没想到冯冉竟有这样的**,也许是愤怒吧!他深深地注视着冯冉,感到他在一瞬间距自己远了,又那么陌生。

马蓝花儿者蓝死了,

怀抱了瓶,

手拿了花盅了,

维我的花儿难死了。

你费了心,

我舍了真身子了。

这歌像一支火把,一下点燃了单一海内心中的炮捻子,他真切地听到了内心深处的爆炸。他想起这歌女真也唱过,那是他与女真一起散步时,她偶尔哼出的。那会儿,她一连唱了十几首,可唯有这几句话在他心中留下了印痕。许多东西其实是无法躲避的,哪怕是一支歌!他仿佛下意识地,哼出了这歌子的后面……

大燕麦摊的者场里了,

牛拉的碌碡碾了,

我你哈刻给者心里了,

昼夜天明地想了。

单一海嗓子哑着。他的脖子上青筋暴出,这几句词他觉得仿佛吼了几十年。那些嘶哑声音一粒粒地消散了,只剩下了他。那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想,一见到女真,就把这首歌再吼一遍。

冯冉似被他的歌声惊动,他从未听单一海唱过什么花儿,这一带的老百姓几乎都会唱一口儿。冯冉无事时常溜出去,听那些放羊的老汉唱,一来二去就学了几十句,他觉得这些词和曲子都太美了。那些流行歌曲跟这些描写爱情的花儿一比,几乎不值一提。这才是真正的流行歌呢!只是他不知道,单一海为何唱得这样怆然?

单一海唱完,便陷入到深深的沉默中去,脚下的雪已经化净。**的沙土上平净潮湿,风暂时没刮。偶尔爬上一块高些的沙丘,就会看得更远些。戈壁仿佛永无尽头似的,在视线的尽头苍茫着。

走在前头的冯冉忽然驻足:“头儿,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

单一海站定,看到雪上有一大片杂乱的脚印,还有两道清晰的汽车印痕,旁边是那棵已被撞毁的红柳,这正是他们早晨出发时的地方。走了一上午,又走回来了,单一海懊恼地卸下背包,身上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早上他记得,他一直向太阳升起的偏北方向走的啊!他站到一片高地,茫然地看着巨大得令人失望的戈壁。他有极好的方位感和辨图能力,在学校野外生存时,他仅凭北斗星的位置,便可以找到走出森林的路径。现在,似乎他的这种能力在瞬间消失了。

单一海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冯冉,把图拿来。”

冯冉无言地递过去,他知道在此刻所有的埋怨都是多余的,甚至是一种伤害。

单一海只一眼,便找到了自己在图上的位置。他凭记忆将早间走过的那块戈壁的地貌和图上对照,不由得有些呆然。这块戈壁竟是椭圆形的,在地理上极度偏西,太阳其实只在偏东南方向,从戈壁上望出去的太阳,并不在正东。单一海有些无奈地说:“我们上太阳的当了。”他用手在地上随手画一条弧线:“顺太阳提示的方向走,只是一种错误。当太阳从低处到达我们的头顶时,我们其实刚好又回到起始处。我说自己的方位怎么会出错!”

“极好的方位感也是种错误,头儿,太阳和你的感觉都没错,错的是常识。”冯冉为单一海的发现惊奇不已,“听上去简直有些奇异。”

“没想到我们无意间发现了戈壁的这个秘密。看来,下次我们野外生存训练时,这一章又该改写了。”单一海兴奋地自语,同时迅速用指北针测出他们的方向,拍拍冯冉的肩,“走吧!小伙子,走到天黑再宿营,我预感到天黑肯定会有奇迹出现的。”

“但愿如此。”冯冉嘟囔着,负上自己的背包,踢踏着向前走。戈壁忽然失去了平坦,忽高忽低,有一片竟然不时出现一些深坑或用小石头垒起来的坟堆。偶尔有几根白骨,在石头丛中,白晃晃地闪着异光。翻过一道深沟,一条戈壁上几乎见不到的深沟,他俩开始爬一道极陡的高坡。

冯冉有些吃惊地说:“以前我还以为戈壁只是一片平坦呢,没想到,里面与外面其实是两种感觉。”

单一海喘口粗气,忽然有些诧异地使劲皱皱鼻翼,一股奇怪的腥臭味正从坡上漫下来,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又使劲嗅嗅,味道越来越浓,还隐约听到一种怪异的低吼。那种低吼声带着声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飘过来。“你听……”他捅捅冯冉。

冯冉似乎也已听到那怪异的低吼,他神情悚然:“头儿,会不会是狼群?怎么还有这么臭的味道。”

单一海凝神听听,从肩上卸下枪:“不知道,也许是它们!我刚说完它们就来了。”脸上神情肃然,“你从那边上去,我在这儿,一有危险,立即开枪。”说完,已经一把卸下肩上的背包,身子猫样地贴着坡面向上奔去。他的军事动作绝对棒。哧啦哧啦的声音不时让一条条细小的蜥蜴仓皇远离。还有一些微弱的树叶,一块小小的石头打动另一块小小的石头,一起滑下了坡底。

这时,他的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奇异的嗥喊,那声音像从空中抖响的脆鞭,又亮又脆,撕裂人心似的击打着四周的空气。单一海和冯冉都被这种声响惊动,他们下意识地停止了向上的奔跃。

单一海抬起头。

冯冉抬起头。

两人被一种奇怪的景象震撼住了。

坡谷顶头,一个纤小的孩子正咧开墨黑的牙齿向他们微笑。他的右手有一杆十分长的红柳牧杆。阳光穿过蓬乱的头发,还未及照到他们身上,便被风吹散了。他的身边簇拥着几十头硕大的黑猪,正观看他们的爬行。那些猪们一溜儿排开,堵死了他们的去路,只用一双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单一海被这幕景象给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起一幕梦中的景象,这一切仿佛末日来临时最后的昭示,上帝派他的牧猪使者来到多灾多难的人间,那些善良的人将骑着这些猪到达天堂。上帝,他的心里低叹一声,这时,他看到那牧猪小孩手中的长鞭一抖,似乎一把刀子似的,将那些猪驱开一条通道。猪们士兵似的后退着,只剩下那个小孩,站在阳光中,向他们微笑。

单一海意识到这孩子在示意他们上来,他给冯冉摆摆手,冯冉似乎已被这个小孩的出现给震惊了,也有些发呆地看着他,手中的枪温顺地垂着,仿佛一条手臂。见到单一海的手势,他才清醒似的缓过神来,一个漂亮的跳跃,已经蹿到顶头。单一海也赶紧爬了上去。

顶头又是一片平坦无垠的戈壁。大大小小的石头同样均匀地在沙地上井然有序。唯一的区别是一个神秘的小孩,站在这个谷顶微笑着,盯着他们的绿色军衣。

那孩子脸孔肮脏破败,手上积垢成甲,羊皮袄上有几粒羊粪。脚下的猪们在悄悄翻动石丛中的草根,十分仔细,像一群虔诚的寻宝者。

那男孩向他们笑着,他的笑又神秘又灿烂,眼中闪着温和的光。

单一海用眼凝住那男孩,他的心里被一种神秘的感觉攫紧了。

“你从哪里来呢?”他抬头看看空旷的戈壁,望酸了眼也找不见一点儿人烟的样子。这个小孩的出现本身就像一个传说或者又太不像。他弯下腰,企图得知他的由来,也许他见过女真他们!

“你见过一辆卡车吗?上面有五个与我们一样的人。”冯冉有些急切地凑近他。

那男孩坚持着沉默,他似乎对冯冉和单一海的问话并不感兴趣,只用一双谜样的眼睛打量着他们。单一海忽然意识到,那男孩其实与他们一样,对他们的出现同样充满着疑惑。在这儿,其实每个出现的东西都是一种暗文啊!他感叹,看到小男孩伸出那只脏手,轻轻地抚着吊在单一海胸前的那支冲锋枪。他几乎没有任何羞涩,甚至不安,仿佛他伸出的手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示一样。单一海再次惊奇,人类其实天生属于枪,哪怕是一个神秘的没有来历的孩子。他把子弹退出,验枪,交给那男孩,那孩子的眼里蒙上了一种兴奋。他用手缓缓抚摸,像摸一头猪的绒毛似的,小心中透着种好奇。单一海看到他只用单手就把枪举起来了,兴奋地向远方瞄瞄。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把枪掷还给了他,伸手操起那支红柳牧鞭,匆匆奔去。

单一海看到,两只硕大的牛似的猪正在撕咬。它们的战斗很激烈,一只猪压着稍小些的,血盆大口正咬紧在那弱者的喉间。那孩子隔几米远,便抖开牧鞭凌空甩去,只听半空中一声厉鸣,那只正在逞凶的猪已被一鞭给抽到了地上,身上立即现出一道鲜红的血棱,疼得满地乱窜。那孩子却不依不饶地追着那猪。那只猪不论跑多远,都被那孩子的鞭子给抽到。它哀鸣着,一次次地被抽翻在地上。单一海惊异地看着那孩子,不明白他一瞬间怎么会变得这样残酷。

那只猪似乎已被抽打得没有丝毫力气,乖乖地跑回猪群中,周围的猪立即围上去,吮着身上的血。这一切,让单一海看得毛骨悚然,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个小孩太让人看不透了,他甚至有种隐约的恐惧。对于无知的陌生的恐惧其实是人类的弱点啊!他想。

冯冉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孩子,似乎对那小孩的鞭技很感兴趣,他兴奋地低语:“太棒了,简直是神鞭。妈的,我可从未见过这么神秘的孩子,简直像是从天上来的。”

“但愿是天使。”单一海低语,看到那孩子已经回转身来,他似乎很兴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单一海却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孩子的弱小与刚才的残酷都放到一个人身上,“这孩子也许可以帮我们找到他们。”

“我也有这种预感。”冯冉兴奋地低语,“可他好像不懂我们说的话。”

“我直觉他听懂了,可却不知如何回答我们,也许他不会说话。”

“你说他是个哑巴?”

“一会儿就清楚了。”单一海大步迎向那孩子,伸出大拇指,说,“你可真棒呀!”

那孩子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他还会害羞哪,似乎他还在因刚才的表演兴奋着。他张开嘴,哑哑地发出细弱的声音。那声音稚嫩,又带着杂乱的卷舌音,手中有规律地比画着,他的左手画了一个大圈,右手做成一个向前走的姿势。他真的不会说话。单一海失望了。

“他好像在说这块戈壁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追我们,或者是一大堆东西?”冯冉迷惑地自语。

“你是说一大群人吗?”单一海惊奇地问那孩子,“还有一辆卡车,那车有四个轮子……”他的手上下舞动着,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表达方式。对一个哑了的孩子,你又可以说清什么呢?

那孩子不住地点头又摇头,他的脏脸上一派庄严。这时,一头纯黑的猪走到单一海脚下,咬住一块他脚边的石头,叽哩咔嚓地咀嚼起来。这种怪异的声音,让单一海感到一种恐惧,它的粮食居然是石头?

那小孩在单一海有些迷惑的注视中,手上下舞蹈着,有点儿巫术的味道。单一海竭力辨别他手舞动的含义,想从中找出某种他所熟悉的暗示。他越看越觉出神秘,他根本不懂那些手势,他失望了。与一个也许掌握着他要找的秘密但却不知如何表达的人对话,几乎是一种探险。

那孩子终于停止了手势的舞动,他注视单一海片刻,眼中竟蕴着一层失望。他脸上掩着深深的无奈,忽然拿起那支红柳牧鞭,仿佛沉思般地沉默了一下,在地上唰唰地画着。他画得很仔细,周围的石块不住被他碰飞。他的牧鞭在手里如同一根竹枝,轻巧地来回摆动。那支鞭杆上的红缨随着他手的抖动,来回晃悠,如同一束小小的火焰。单一海被这孩子瞬间聚涌起的这种类似于疯癫的行为给吸引了。那孩子一直低着头,似乎他的画仅只是一种即兴的表演。他的脏发忽悠、闪动着,他的背影本身更像是一种图画。可他要用画来告诉自己什么呢?他试图看清,却被那孩子搅起的黄尘遮没。

片刻,那孩子把牧杆收回,仔细地看了一眼他刻画的那些线条,仿佛在看有什么疏漏,直到终于满意了,他才收回目光,转身甩出那支长杆牧鞭,仰身在空中一击,一声裂帛般的脆响鸣起。那群猪仿佛受到召唤,从四散的地域抬起头,寻找着那孩子,仿佛寻找着自己的主人。那些猪从四面向他的身后聚拢,簇拥着他向落日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下午的阳光下一点点变小,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

单一海有些惊骇地注视着那孩子飘去的方向。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从自己的眼际深处消失。刚才那孩子居然没有回头看他们一下,整个过程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那孩子对他们很失望?他想,内心中涌起一丝疼痛。

冯冉已经走近刚才那孩子刻画的地儿,他蹲在地上,似被打动:“头儿,快看,这孩子画的简直像幅传说图,太让人奇怪了。”

单一海仔细向那图瞄去,干硬的沙土上是一大片粗线条的图画,画的似乎是一大群羊……不,是狼,有十几只,前面站着两个人。在狼与人的中间,隔着一些河流似的曲线。那图真简洁,透着动人的稚嫩。狼群好像在急促地追寻着什么。最前面的那只,只用线条构出了它的轮廓。它可真大呀!只是那轮廓传神得表现着一种无法掩住的尊严与凶残。他忽然想起,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匹狼。至于在哪里,却一下记不起来了。前面那两个人,他有些奇怪了,那样熟悉,会是谁呢?

“头儿,前面这两个人好像是我们呢!你看,那个高些的人,手里提条枪,你提枪的姿势不就是这样吗?哎呀,太像了。”

单一海也看出来了:“这孩子画我们干什么,还有一大群狼?”他略略沉吟,“这图好像在提醒我们。”

“提醒什么呢?”冯冉疑惑地看看四野,“我当然希望他提醒我们了,可他却什么也不说,就留了这么张图,我都快被弄糊涂了。这孩子太奇怪了。”

“这群狼似乎在追什么?”单一海沉思片刻,猛一拍腿,“是在追我们。这群狼一直在跟踪我们!”

“你是说,这孩子告诉我们,有群狼在跟踪我们?”

“我想是这样。”单一海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无言地在脑海中寻找着那孩子的踪影。奇怪的是,那孩子竟化为一团模糊的影子和一杆裂帛般响起凄凉声音的牧鞭。

那鞭子上的红璎珞火焰似的轻拂着。

天黑得十分特别。

先是太阳被一片片乌云遮住,接着有一颗明亮些的星星从地面上升起。巨大的圆盔式的蓝色天宇紧紧包住这块戈壁。许多星低得几乎就站在地平线上,如同一盏盏电灯一样,一晃一晃地耀人的眼。

单一海第一次体验这样的黑夜,巨大的深蓝色的天宇闪现出迷人的深邃。天气不太冷,他们就没有撑帐篷,都靠在睡袋上,身子舒服地放平。两人疲倦得话也不想说了,一天的急步行走已使他们疲累不堪。单一海对照地图,今天走了40公里,比强行军还累。行军速度按正常规定,也只有45公里。他们已经走到了戈壁的腹地,再向前走60公里,就会看到国境线了。他有些莫名的沮丧,已经两天了,却几乎没有发现女真他们的任何踪迹,冯冉甚至已开始失望了,他的头发沾满了泥灰,结在了一起,两只手十分脏,身上全是灰土。他从身旁摸过水壶摇了摇,绝望地把壶扔到了一边,壶声凄厉的哀鸣传出了很远,在孤寂的夜空中又深又孤独。

他们的水已用完了。单一海无言地望望冯冉,他的唇干裂着,白花花的唇白沾了满嘴。他有些心惊了。在戈壁上失去水,意味着什么?他没敢深想下去。现在,他们有两个敌人了,一个是干渴,再一个就是那群未知的狼。冯冉伸直了两腿,懒懒地衔了一根草,在嘴里嚼着。良久,他忽然望定单一海:“头儿,你说女真医生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单一海似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愣怔了一下:“我直觉他们没有回去!”

“万一他们回去了,我们说不定又成了师里要找的人。”冯冉认真地望定单一海,“我们如果找不到他们怎么办?”

“再坚持一天,我有种预感,也许他们就在附近。他们应该在这一带!”单一海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首先陷入慌乱中,可他仍在心中低语,“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

冯冉轻微地点点头,转身起来,去找了一些干草和枯红柳枝杈,堆在地上燃着。那团红火抖动着,像一匹火焰的舞蹈。单一海感到一阵温暖扑涌过来,全身暖热着。在火光中,他才觉出自己不再孤独。

冯冉钻进自己的睡袋,他的上半身都露在外面。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这才像你嘛。这家伙在某些方面竭力让自己成熟,可一旦真正陷入困境,面对这无处不在的恐怖时,他才是他,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哎,头儿,你听……”冯冉惊醒般地低呼。

“什么呀?”单一海被冯冉的神情惊动,他屏息寻找那声音的出处。夜空中除了这堆火焰的呻吟外,没有任何声音。“你别是听错了吧?睡吧!你也许太累了。”

“不是,我真的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真怪,我一闭上眼,它们就出现了。”冯冉喃喃低语,“像有许多心跳似的嘣嘣声。”

单一海疑惑地望一眼冯冉:“那……你先睡吧!我来守一会儿,下半夜我再叫你。”

冯冉欲言又止,重新把身子缩回到睡袋中。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轻微的鼻鼾,他真的太疲惫了,单一海轻轻地帮他把睡袋往上提了提。

戈壁陷入更深的寂静之中。

他抽罢一支烟,和衣靠在睡袋上。头脑立即有些昏庸般地被一阵疲倦淹没。在昏睡中,他的眼前不时晃动着一个人。这个人安详地笑着。刚开始似乎是邹辛。她摇晃着模糊的脸孔,晃动着向他走来。他有些惊异地盯视她,其实只是凝视内心深处的那个遥远的感觉。那个影子摇摆着,终于清晰了,却是女真。他有些莫名地感受她的注视,她的脸上有一道黑影,似乎渗着一丝黑色的血,缀在她的脸上,如同一只小小的蚯蚓,曲延着一种暗淡的形状……他刚要伸手去抚摸她,女真却一闪,消失在暗中。单一海的手空旷地伸着,他看见女真在前边不远处一闪,不见了。他惊叫一声,觉得自己在轻盈地奔跑,他像画省略号似的省略掉一些不时冒出的小树、山石、土沟。这时他看见一辆汽车在前面急驰,它偏离了太阳的方向,快速地接近一个坑,他清晰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车上。他低呼着女真、女真,一边伸出手拉她……他抓到的手臂毛茸茸的,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在他的手上滑过,似乎像一只柔软的舌头在轻轻地舔吸着。单一海被这种气息唤醒。他轻轻地睁大眼睛,看见一匹小牛样的动物正在轻嗅着他的手,它的眼中闪着一种单一海不熟悉的光。单一海蓦然睁开的眼睛,似乎吓了它一跳。它愣怔着盯紧单一海。居然是只狼!他旁边的背包已被撕得遍地都是,冯冉的身边也围了几只,它们闪着绿幽的光,阴森森地盯视着他。单一海内心一激灵,几乎同时,已下意识地迅速跃起,一个翻滚利落地滚到了狼的外围。他拔出手枪,随手已扣动枪机,子弹掠过那只狼的耳梢,发出尖厉的啸鸣。单一海暗自庆幸昨夜睡前将子弹上了膛。

枪声清澈脆响,划破寂静的夜空,冯冉在枪声中已然惊醒,这小子比单一海还机警。他把头往睡袋里一缩,转身滚出几米,爬在地上,就拉开了冲锋枪的枪机。突如其来的枪声使几只狼受到莫名的惊吓,它们迅速逃散。

单一海继续向那几只狼散开的方向鸣枪,他知道遇到狼群不能打其中任何一只,否则它们会一拥而上。冯冉已经靠过来,他似乎还浸在刚才的惊吓中,竟莫名抖动着。单一海瞄一眼他,看到他的左肩已被狼撕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淌着血。

单一海打开一个急救包,帮他裹上。冯冉似乎此时才觉出疼,呲着嘴呼疼:“妈的,简直像场噩梦,差点儿没命了。”

“都怪我,刚才迷糊过去了。”单一海冷静地往弹匣中装子弹,心中隐隐有些许的歉意,“把子弹压好吧!这帮狼不会放过我们。居然跟我们这么多天了!”他想起那个牧猪小孩,他可真是个天使哪,他不由得感叹。

“没事,算又多了吹牛的资本吧!咱哥们也差点儿死过一次,这机会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冯冉竟有些短暂的快乐,他兴奋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让那些杂种来吧!”他看看单一海,“我有种直觉,这回得开杀戒了。”

“那你就小心点儿,子弹节约着打吧。”

单一海说毕,心中又倏然惊住。他看见那些逃散的狼又围了上来,站在远远的地方,或趴或站地盯着他们。一匹豹似的狼迈着稳健的步伐在狼群的身后徘徊。月亮此时玉盘般地清冷着,暗幽的光线照着它蓬乱的毛发。偶尔,它会停住,仿佛沉思般地睥睨着他。单一海被它那种奇异的冷静吸引,甚至有种暗暗的欣赏。这匹狼壮如牛犊,两双瘦耳竖着,头却是奇怪的小。一双瘦眼镶在那张长条形的坡脸上,精光迸射。光是那双眼,也一下让它与所有的狼区别了出来。单一海以前在城市公园见过许多只狼。它们在深深的桶状的沟里,萎缩着一种可怜的形状。它们即使愤怒时,也像一只狗,最多像只还未驯化的野狗。现在越来越多的狼,更像狗了,只有在旷野里狼才可以找回自己的精神哪。真正的狼永远只属于这些荒原、戈壁,甚至高山,它们是天生的孤者。

这时他看见那匹狼已蹲坐在他的对面,它似乎故意让单一海看着他。它把自己放在单一海的面前,那情景似乎在说,我将站在你的枪口前。那只狼的表情深深激怒了单一海。明目张胆地蹲坐在人类的面前,何况是枪口的面前。就冲这,单一海也觉出一种动人的悲壮和愤怒。这时,他忽然觉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稍凝神,回想起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那一幕。这一切,其实早就开始了,只是它到现在才露面,它可真能忍耐啊!

“那只狼好像是个首领?”冯冉低声嚷道,右手同时已把枪瞄向了那只狼,在冯冉枪口举起的同时,群狼有些骚乱地站起身,它们不安地相互抖动着身子,有的前爪飞快地刨动地下的沙子。只有那只狼不屑地看着他们,保持着那种沉静的姿势。

单一海摆摆手:“先不要动它。我们还没打死它,估计就会被这群狼给分吃了。”

“你是说它们惧怕我们?”

“应该是,我们永不射击,它们就永远不敢进攻。我想,狼与人类一样,它们也怕那不知射向谁的第一枪,它们也许都心存侥幸呢!”

“好像挺有趣,不过,这样一直让它们跟着也不是个事儿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它们?”

“它在一直跟着我们,我估计只有一个结局!”

“什么?”

“不是把它们杀死就是把我们的尸骨留在这里。”单一海悲壮地掂掂手中的短枪,“这会儿,只有它才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

冯冉淡淡地说:“还有我。”

“当然。”单一海望一眼冯冉,内心涌满深深的感动。他深看他一眼,说:“谢谢,兄弟,我将会把你完整地带出去,不让这些杂种伤你一根毫毛。”他把冯冉扶住,走到一个高土丘的边儿上。狼们不动声色地追踪着他们的脚步,他们退一步,那些狼就跟一步。它们小心地保持着一种距离,并且不超过它。那个距离单一海目测,估计有六十多米远,正好适于进攻,但更适于转身逃散。

单一海让冯冉持枪盯着狼群,他则点燃周围的野草,扯下旁边的红柳枝放在火焰的上面。狼们看见火光开始后退,片刻又向前涌,这样不住地循环,只有冯冉紧握冲锋枪,死死盯着那些狼,他在寻找那个撕碎他的血肉的畜生。

漫长的对峙开始了。

狼一步不敢上前,他们也一步不敢动。那些狼似乎是些极有耐心的优秀分子,它们都慵懒地趴伏在那里。只有少数几只狼张开灯笼似的眼睛,瞄向他们,其余的竟都在那儿休眠。这时,单一海注意到那只狼的眼睛几乎从未闭上过,它一直蹲在远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们。它偶尔呲出一口尖牙,在蓝色月光中,闪着利刃的光芒。单一海觉出一种威胁,甚至失意。这么好的狼,居然是敌人,而不是朋友。他忽然有种驯服它的欲望。尽管他知道这几乎没有可能,但他还是强烈地被这种想法打扰。他甚至坚信这只狼此刻也有类似的欲望。既然不是朋友,那么就只能是敌人了。他依偎着这种感觉,像依偎着支坚强的步枪,静静竖在那里。

夜开始了蒙昧状态,强大的寒流四处弥漫。那颗月亮瑟瑟了几下,抖落到了地平线上,像一滴苍白的露珠。群狼的身上蒙上了霜样的白色绒光,它们的面部黑黑的,单一海看不清它们的表情,似乎它们与夜色一起隐入即将苏醒过来的蠕动中。

他抬眼看了一眼东方,那儿已显出了鱼肚白一样的天光。黎明就要到了,到了白天也许就有办法了。他舒口气,疲倦像被唤醒似的漫过来,柔柔地抚着他。冯冉斜依在背包上,眼皮在不住地下坠。此时正是人最容易失去警惕的时候,即使对面站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狼群。但漫长的等待比那些远远的恐惧更强大,等待会让原本清晰的一切消失,也会让那些恐惧只成为一种漂浮的害怕,而不是危险。

他捅捅冯冉,递给他一支烟:“这会儿可不能睡过去。”冯冉深吸一口烟,眼中的疲倦似已被烟雾擦去。

“头儿,我都有些崇敬这群畜生了,妈的,还懂围而不攻,只把恐惧扔给你。嗨,简直就像一群战士!”

“真正的战士,其实更应该像狼。”单一海把烟蒂弹出,看暗红的烟头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圆弧,消失了,“与这群狼在一起多待会儿,我都觉得有种被感染的感觉。我好久没有这样了,血性喷发,全身强硬,内心中强烈地想出击。”

“一种杀戮欲?”冯冉举起枪,又瞄住那只狼,半晌才放下来,“它是我瞄准具中的第一个活物,群狼刚开始出现在我的瞄准具中时,我都有些不习惯,甚至不敢扣动扳机。”

“其实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哀,我们已有多少年未这样面对活着的敌人击发了,哪怕是群狼。”单一海似被触动,“妈的,死了算,也算经历过一次战争了。”

“与狼的战争?”

“人与兽吧!其实更是纯动物间的战斗。不过我觉得屈辱的是,竟然不是我们主动发起攻击,而是这群狼!”

“并且还把两个战士围困在了这里。我们真的退化到了连狼也蔑视的地步了吗?”冯冉的话语颤抖着。

单一海显然被他的话触动,他注视着对面的狼,恨恨地然而是坚定地说:“是我们该蔑视它们。这群狼只会成为我们的尸骨。英雄该是我们。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

冯冉认真地看他:“天亮后,我们必须把它们解决在这片戈壁上,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些狗杂种。”这时太阳悄悄显出一抹红晕,它睁开半只眼睛,慵懒地看着人间。戈壁上立即显出一种仿佛被过滤干净的墨青气象。大地上毛发毕露,狼群倏然显现在天空中。它们仿佛被唤醒似的,都不安地站立起来,有几只狼来回驰跑着,它们单调的脚步声打在晨间僵硬的沙土上,居然没有丝毫声音。

单一海吃惊地注视那群散乱的野狼,这群狼沐在阳光中,竟不如夜晚那样令人不安了,它们都散漫在那里。白天的狼更像是一群狗,它们的长尾拖在地上,甚至连偶尔露出的尖牙也令人觉出柔顺。单一海凝神数去,正前方三只,左右两边三只,正北方八只,共十七只。他数了一次又一次,连他也震惊了。居然有这么多的狼,而他们只有两个人。这种悬殊的对比让他产生极大的不安,更令他不安甚至难以容忍的是它们居然表现得那样肆无忌惮,有两只狼也许被这种对峙给搞得兴味索然,干脆在一起互相撕咬。还有两只紧靠在边儿上,相互亲昵!它们不像是在随时发动攻击的狼群,倒像是在度假的狗,临时聚在一起,在搞某种“party”。

他隐忍着内心的剧痛,转眼去寻找那只狼。那只狼此时蹲在他右侧一片小小的山包上,两只前爪前伏在地上。它的身子伏在日光中,如同一尊石狮。更令他惊讶的是,这只狼的浑身披着一片长乱的红色毛发。那些长毛被微风掀动,像掀动着一片红色。它的眼睛依然柔和宁静,凝神望着他们。它的眼几乎不眨动一下,阳光柔和的光线穿过它身上,鲜红毛皮像披上了层圣光。单一海觉得,它一定打心里看不起自己,甚至连手下这群狼他也不满意。他从它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一切,内心中不由得涌起一种复杂的心绪。他盯视着它,心想:也许你才是极好的对手。有个好对手等于为自己的勇气找了一种理由。我,定会杀死你的。他的手下意识地摸摸那支枪。

太阳很快升在空中,它冷静地传达着热燥的意志,狼群开始变得不安。几只也许非常小的狼似乎已耐不住漫长的等待,不住地用锐利的前爪刨挖身前的沙石,那种不安的咆哮牵动着满天的空气,只是它们不断地向前蹿着,又返回来。单一海注意到它们返回去,只是因为那只狼。那只狼一直不动,它只是用沉默来压制它们。

单一海暗自喝彩,只用一种姿势就可以震住手下。除了他,居然还有它。

冯冉站起来,活动着手脚。50米开外。那群狼仿佛受到某种暗示似的,倏地停止了各自的嬉戏。它们都警觉地看着冯冉,有几只狼已开始低啸。

“这些杂种想把我们困死呀!头,我看咱们不能这样等下去了,等也是死,不等也是死,干脆跟这群杂种拼了吧!”冯冉喊。手中的冲锋枪在他的紧握下,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等一等。”单一海站起来,环视四周。这时他瞥见不远处有一大片干枯的沙枣林与野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我们先到那片树林去,总得让我们的背后,没有后顾之忧吧!”

冯冉点点头,两人拖着背包,背靠背地向远处的沙枣林移动。

狼群紧张起来,他们向前走,它们就后退,这些狼其实更怕死。单一海手中捏紧那支八七式手枪,这枪类似于手提冲锋枪,握在手中,像镶着的某种依靠。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开枪。他知道,此时打死一只狼,其他的群狼就会在你还未来得及放第二枪时把你撕碎。他听说过驻地附近的一个牧人,在遇到狼群时,开枪打死了两只狼,其他的狼则趁机把他扑倒,连尸骨也未留下。他紧张地注视着那群狼,其实他只在寻找那只红色的狼。那只狼此时失去了平静。它隐在群狼的身后,来回不安地奔跑着。它的后臀一晃一晃的,它扑到哪儿,哪儿的狼就会被扑倒在地,发出一阵尖厉的长啸。啸声激烈而又孤独,像牛鸣,只是比牛叫传达出更多锐利。

单一海被这些狼的气势震惊了,他的手因紧张而把手枪柄润湿了。狼继续靠近,冯冉把枪支在一棵沙枣树的杈上,他的枪晃动着瞄准那只来回行走的红狼,单一海的枪也大致套住了它。他想只要群狼一涌来,他首先就会把它打死。

那只狼似乎已意识到了危险,它开始向左、向右不住地奔跑,显然它在躲开单一海的枪口。单一海不动声色地随着那只狼的移动,变换着枪的角度。枪在他手里移来移去,枪口始终套在红狼的身上。那只红狼终于累了,它有些迟疑地停下奔跑,一双亮亮的眼睛愤怒地向他张望,周围的狼也在瞬间停止了奔跑。这些狼就在他们面前五十余米左右,单一海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它们的獠牙与棕色的眼睛。

但狼们的举动让人怀疑,它们身上的野性并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制服,这时那匹红狼忽然双腿并立,站得比一个人还高,仰身长啸,周围的狼,似乎接到冲锋的号令,凶猛地冲了上来。

红狼的啸声未断,冯冉与单一海已将子弹同时射出。红狼打了一个滚又站了起来,单一海又开了一枪,枪打中它完美的左耳,立即有片叶子一样的东西耷拉下来,遮住红狼的眼睛,强烈的哀鸣加快了狼的进攻。一只狼已靠近了他们,隔着树丛,冯冉冷静地射击着。那些狼在快速地奔驰中,像沉重的布口袋,一只只哗哗倒地。单一海打中了一只跑得最快的小狼,它的脑浆当即迸射,哀鸣一声,竟蹿出两米多高,又在空中哗地落下,挂在沙枣树下,血溅了单一海一身。这只狼的勇敢几乎惊呆了单一海,冯冉似乎觉得趴在树下射击不过瘾,血红着眼睛,站起来,嘴里哇哇地叫着,向那群狼泼去稠密的子弹。那些狼像急刹的高速列车,相继倒下。但狼群似乎没有丝毫的后退,它们密集着,更勇猛地冲了上来。这种令人深觉骇异的自杀式的进攻,让单一海有种深深的悲壮,同时预感到一种极深的恐怖。

那只红狼此时已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它疾速地奔驰过来。在逼近树丛时,凶猛地跳跃而起,一个跟头翻过高大的树枝,在落下的同时,已把单一海扑倒在地。单一海已来不及开枪,与狼扭在一起。枪身横在红狼与他的肚腹之间。他的右手觉出一阵硌疼,下意识地触动了扳机。一串子弹尖啸着从红狼的腹部斜穿而过,一股烫热的**喷涌在他的手上。枪在击穿那只红狼的一刹那,斜插在它的腹部。红狼似被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惊了,它剧痛地低啸着,利刃似的尖牙锐利地插进单一海的肩部。单一海被那只红狼挤压着,红狼柔软滚热的身体压在他身上,他几乎听到了红狼因为剧烈奔驰而狂烈的心跳声,那些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他觉出一种短暂的宁静,单一海的右肩立即失去了知觉。一股被扯去心肺般的剧痛,一下子注射进了他的血流。他怪叫了一声,右手已从腹下伸出,一拳击在那只狼的右眼上。红狼的头如同旧铁一样,发出沉闷的钝响。那只眼睛立即充血斜歪了,它再次被激怒,利嘴一歪,单一海只觉得右肩撕裂般地发出压抑的断裂声,皮和一大块衣服已经全部被扯了下来,露出粉红的肉。奇怪的是,那一刻他脑中清晰如水,竟未觉出疼来。他再次疯狂地伸出右手,伸向那只眼睛。那只眼睛柔软如同一只鸡蛋,在他的撞击下,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破裂的声音,接着是水样的**溢溅而出。他一咬牙,眼珠哗地被他抠了出来。红狼疼得一激灵,一声悲恸的异类的低鸣响起。单一海被这声低啸惊呆,他看到那红狼怪异地转身,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的脸上扑来。那条陡坡般的扁嘴中,鲜红的舌头,如同一把红色的利刃,坚硬地伸缩着。单一海在红狼扑跃下来时,头脑中片刻空白。他被压倒在身下的左手,闪电似的伸进那只狼的口中,左手奇异地触到了那条舌头。他下意识地一把拧紧,同时用力向前捅去。那只狼一下子失去了活力般地从空中扑落下来。它奇怪地张开嘴,两只尖牙嵌在单一海伸进它的口中的手臂上,血汩汩涌出,它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瘫软在地。

单一海狂啸一声,把那条舌头往那些冲过来的狼群掷去,红色的血渍溅得满天空都是。他被一种神秘的悲伤攫紧,伸手从树枝上抢过那支冲锋枪,疯狂地向扑压在冯冉身上的那两只狼冲去。狼与人挤滚在一起,冯冉的全身已被血渍涂满,但他挣扎的欲望仍使那两只狼无计可施,单一海无法开枪,便用枪托没命地扑打着那两只狼。一只狼从冯冉身上跃起,没命地扑咬着单一海。单一海有些异样地狂怒着,一枪撞在狼头上,那只狼哀嚎一声,掉落在地,冯冉似也被单一海的举动唤醒,他扼住那只狼的咽喉,使它没法动弹。单一海一枪,又把那狼砸伤,那狼软软地压在冯冉的身上,冯冉仿佛力竭般地一松手,晕了过去。

单一海把那只狼从冯冉身上拖起来,举在手中,余下的三只狼又扑拥过来。单一海的右腿被撕咬了一口,他悲凉地一呼,抡起那只狼向它们砸去,狼体相撞时沉重的扑扑声,仿佛一声异样的鼓点,击打着寂静的戈壁。

三只狼在单一海可怕的举动中,显出短暂的惊慌,另一只已经闪现出了片刻的犹豫。单一海狂怒地把那只狼向它们抛去,趁它们稍稍愣神的瞬间,捡起冲锋枪,向狼群射去,扳机在他的手指中清脆地空响一声,便失去了声音。没子弹了,单一海悲凉地想,同时迅速把枪抡起,向那几只狼挥去,远看很像一个孤独的人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那三只狼在他疯狂地追击中,终于显示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靠左边一只狼,被单一海用枪撞倒之后,另外两只终于向后退去了,它们张皇着哀嚎两声,散逃而去。转眼,刚才杂乱的战场一下平静如初,周围死一般安宁,如果不是那些堆在一起的狼的尸体,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冯冉的全身血肉模糊,左肩被狼撕去一块,右手露出偶尔的白骨。他的身体很虚,单一海无言地把他抱扶起来,冯冉的手**着抓紧单一海,似乎要说什么,嘴嚅动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单一海抬起眼睛。冯冉的泪水令他无言而伤感。他望着这片巨大得令人失去信心的戈壁,觉得心中也越来越空茫了。

这时,冯冉喃喃地说:“他又来了……”

单一海努力爬起来,视野里,脏黑的牧猪小孩静静地站在红狼刚才蹲着的地方,他的脚旁几十头猪静立巡望。牧猪小孩手中仍紧握着那根很长的鞭子。他又出现了,单一海内心一动,望着那孩子,眼里湿润了。

那孩子伸出满布脏垢的小手,轻轻地抚着单一海的伤臂。单一海在他的抚摸下,觉出一阵难言的心疼,此时才顾得上去审视自己的伤情。肩骨一带已成了糟烂一片,臂肉和布条相互翻搅着,凝结成了一堆干痂。他的左手已经麻木,他试着用力,竟然无力抬起,他有些绝望地看一眼冯冉。冯冉呆望着孩子,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搏斗中,对于这种短暂的伤感,竟显出了迷茫。他的伤奇怪地反而不重,除了胳膊不便活动,右肩上麻木着之外,竟还可以走路,也真是奇迹。

单一海轻声叹息,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一切简直如同梦。只是这梦醒来后,让人无法正视,让人无法清醒。他再次叹息,内心涌出片刻的柔情。那孩子把鼻子凑到他的伤处,似乎在嗅着什么似的。单一海心中竟产生了一种依赖,听任那孩子察看伤口。人其实都需要依靠,有多大的失落就需要多大的依靠。那孩子的脸紧绷着,从身上抽出那只斜挂着的皮囊。单一海嗅到一股极浓的酒香,从味觉上已知道那是青稞酒,此时他可真想喝酒,似乎只有饮酒才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他伸过右手,抓住那只皮囊:“孩子,让我喝一点儿好吗?”语音中充满了恳求。

那孩子无言地摇头,眼里布满执拗的拒绝。

“我就喝一口!”单一海几乎是在哀求了。

那孩子不语,坚持地抓紧那只皮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单一海被那双眼睛给灼伤着。半晌,他终于松开了手。

那孩子往嘴里含了一口酒,对准他的肩部,哗地喷去。他的鼻翼上溅满了酒液的浓香,他贪婪地嗅着,继而一阵巨疼让他皱起了眉头,酒精冲干了那些干痂,新鲜的皮肉上沾满着醇醇的酒香。单一海忍住不出声,听任那孩子麻利地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布给裹紧。这个过程里,他奇怪自己表现得那样温顺,而那个给自己包扎的人,却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这酒真好!”单一海有些感激地冲那孩子一笑,同时用手摸摸他的小脸,那孩子脸上温暖光滑。他真的是个孩子啊,可却怎么让人以为是天使?

那孩子羞赧地把脸晃离单一海的抚摸,随手把酒囊塞给了冯冉。早已干渴得嗓子冒烟的冯冉,拿起就往嘴里灌,谁知一口没喝完,他的脸就被呛得通红,不停地咳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怎么全是酒呀?”

那孩子已高兴得惊叫起来。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居然是这样一个孩子救了自己。他从裤带上解下一支笔筒式的照明小手电,那手电是太阳能的,白天在太阳下晒晒,夜晚可以持续放电四小时,是侦察兵专用的。单一海在侦察大队工作时,拿了一个,算做纪念吧!

他轻触开关,一小圈光射了出来,那孩子奇怪地看着那支小手电。单一海递给他,教他使用,那孩子被那手电给搔弄得玩兴大发,他来回地看着,试图找到那光的来历。许久,他才不舍地把那只手电还给单一海。单一海又给他,并比画着手势送给他。那孩子才又兴奋地拿过来,放在贴身衣袋里,脸上更加灿烂地望着单一海,手中同时还来回比画着,似在向他道谢。

冯冉凑过来:“这孩子太神秘了。他总是在我们绝望时出现,并且还是个哑巴,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不说,我们将永远没有答案。”单一海把脸转向那个孩子。

那孩子一直静静地坐在边儿上,似乎对他们的议论很不感兴趣,把玩着那只小手电。

“是他预言了那群狼对我们的追踪。居然真的应验了,这孩子好像具备了某种神秘力量。”

“可他并未觉得,他也许只是与我们一样的一个普通孩子!”

“可我们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这并不重要,也许他会帮我们找到女真他们!”

“可他不会说话啊!”

“但他却会画出来!”单一海坚持着。

“但愿如此!”

单一海拿来一根枯枝,在地上用力刻画。转眼,便描出了一辆卡车和几个人的形状,不过他画的可没那孩子生动。那孩子一直看单一海在那儿画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些绘就的图形。

那孩子凝神看了一会儿单一海,又看着图,脸上绽出一丝笑。他伸出手,在胸前拍拍,又用鞭杆指指远方,然后不等单一海说话,转身赶上猪向前移去。

单一海被一种强烈的预感击中。那孩子的表情似乎在说,他见过他们。他被这种莫名的发现兴奋着。

“他好像说他们在前面!”

冯冉仍抓着酒囊,脸上泛出油油的光亮,此时他竟冷静了:“别是又有一群狼追了上来吧!我这次感觉不一定是女真中尉他们……”

单一海奇怪地:“为什么……”

“头儿,你觉出没有,他们就像被这块戈壁给藏了起来一样,我都在担心他们还会不会活着!”冯冉冷冷地望着单一海,嘴中呼出大团酒气。

单一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未听见,愣了愣,转身追那孩子去了。

冯冉拖着背包,醉醉地跟在后面。

猪群在他们的身前缓缓移动,那孩子低声咿呀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旋律。那声音如呓语般飘在周围的戈壁上,连空气中也似乎浸满了那声音的气味。单一海倾听着那声音,感觉中似有一只钝钝的手正抚过心壁。他忽然想起子老吹的那支“嘶啵”的音律。尽管一个是吼出的,另一个是吹出来的,可却传达着一样的意境,似乎连音乐的感觉也神秘地重合着。

猪群在翻过一片稍高些的缓坡后,站在一个小小的沙丘前不动了。那孩子停止了哼唱,一脸灿烂的表情。他指着土丘的前方,咿呀着比画两下,用手指着眼前那片凌乱的地域。

那块戈壁仿佛经历过巨大劫难,地上的石头被胡乱搅成一堆,裸出沙土的质地。在靠近单一海脚边的地方,竟有大团泼墨似的血迹,它们已经干黑成了一种皮肤,蒙在戈壁表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厚厚的垢。

冯冉指着那片戈壁兴奋道:“头儿,这儿像是个搏斗过的现场。”他向前走走,“呀,这么多脚印,还有车印呢!这不是大卡车的轮印吗?”

单一海惊讶地走过去,被翻搅成残迹般的地面上,踩满了许多凌乱的脚印,似乎是一群慌乱的人的心情。他仔细辨看,在那些凌乱的鞋印周围还覆着一层乱乱的、深深的爪印。那些爪印交叉错横,相互踩叠,已经无法辨清了,只隐约呈现某种轮廓。而那几道阔大的汽车轮印,似乎是在遭受到某种惊吓般,临时倒车和紧急刹车出现的,戈壁上印着深深的黑胶印。

一瞬间,他似乎醒悟过来似的明白了,头轰地一响:“这肯定是他们,他们居然也遇到了这群狼!”

“你是说这里是他们与狼搏斗过的地方?”

“头儿,我觉得他们也许还没我们想象的这样惨,他们不是还有车吗?他们可能就在前面。”冯冉安慰地说。这时一只猪哼哼着不知从哪儿衔来一团绿色的布。那孩子从猪嘴里取出,递给单一海。

那团绿布居然是一只小挎包,已被撕成了许多布条,上面残留几滴血渍,一大块绿布上凝着深深的血痂,单一海捏着那只挎包无言了。他们真的在这儿遇到过狼群,一阵虚弱的感觉漫涌过来。他忽然觉出深深的、巨大的担忧,那担忧以前只是极小的,这会儿那种感觉像座山似的压着他,仿佛一大团乌云。

他已经在竭力镇定了,他闭上眼,努力不让自己表露出丝毫的脆弱。即使内心中脆弱,但外表也绝不能暴露出来。所以,他的镇定更像是借来的一个面具。

“你在担心?”冯冉敏感地看他一眼。

单一海不语,佯作沉思,这小子的聪明有时真让人讨厌。

他用手拍拍冯冉,表达某种连他也无法说清的意图。

这时,那个一直呆立在一边看他们私语的孩子,忽然发出一声怪叫般的呻吟。他的那声惊叫太突兀了,以致单一海和冯冉立即就被惊得一愣,同时把头转向了他。

那孩子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凝住似的,站在那儿呆痴着,眼睛里闪射出恐惧的光芒。单一海被那孩子的眼神惊呆,他诧异地向那孩子奔去,那孩子畏惧地抱紧单一海的双腿,脸却从腿间扭过来,用手指向远方的天际。

单一海凝神望去,天际深处混沌一片,弥漫着某种巨大的暗云,几乎什么也没有呀!太阳还在半空斜照着,戈壁上寂静得连风声也无。他奇怪地看那孩子,那孩子把他的腿抓得更紧了,单一海觉出种被箍痛的难受。这孩子莫名的恐惧让他心惊,他轻轻地拍拍他,心中暖暖的。只是不知他为什么忽然间表现出这样巨大的恐惧。

身边那些猪都不安地哼哼着,有几只在地上不停地深拱着,沙土被它们拱得到处乱飞,其余的则全部温驯地卧伏在地上,眼中隐着某种不安的神色,似乎在被某种遥远的暗示惊吓着。单一海忽然想到,这孩子也许得到了某种暗示吧!也许是预感。可这回又会是什么呢?

他迷惑地看看冯冉,冯冉似乎仍沉浸在那孩子的惊吓中,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片混沌的天际。

“看,那块黑云……”冯冉忽然叫道。

单一海循声望去,只见西北方向陡起一团巨大的黑云,其势类似于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那团黑云所过之处,如同一团棉花似的不断膨胀,又不断裂开。半个天际立即处于一片奇异的浓黑之中,仿佛一道黑幕墙似的,直直地向前涌来。一股气流远远地扑涌着,戈壁上立即像开锅似的响起令人惊骇的异响,钝钝的回**着沉闷的呻吟。

他的思绪还在转动,那道巨大的黑幕已唰地压过来。他觉得那团乌云像一大团神奇的抹布,一下子抹去了刚才还灼亮着的太阳,接着,就像听到召唤似的,被拉进了那块黑云中,眼前立即一片暗黑。仅仅片刻,戈壁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狂风挟石而至,周围不断传来猪们被击中的惊叫,他的鼻子被按紧了般地抑制着喘息,实际上他根本不可能再大口呼吸了。暗黑的狂风抖落着无数的沙粒,它们针尖样降落在他**着的皮肤上,又刺又痒,还有种涩涩的干疼。他摸出一只手绢,堵在口上,隔着一层布,他立即嗅到一种难言的干涩,喉咙里像塞了无数只小手,来回抓挠。他忍不住剧咳起来,他的咳嗽立即被更多的沙粒掩住,胸中难受异常。单一海眯着眼,看着黑乌一团的天空,有种呆了的感觉。这种异象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并且是在戈壁上。

这一切多么像是末日呵!他的喉咙中咕噜着,大口吐出一团泥沙,转身向刚才冯冉倒下的地方爬去。风声更大了,掀着他的头发,头发被吹得向后倒去。脸上不时被一两粒石子击中。“冯冉。”他低呼着。

“我在这儿!”冯冉不知什么时候已爬到他的身边,他的手用力抓紧单一海。像抓着一根绳索一样,抖个不停。两人虽都看不见对方,但却都有种无言的踏实。

“这鬼天气,太奇怪了,感觉像是发生了某种巨大爆炸。唉,头儿,别是在核试验吧!这么大的能量,要是那样我们就彻底完了。”

“别开玩笑了,核爆炸不可能在这儿出现,好像是大沙暴。”

“大沙暴?”

“嗯。我八年前来这儿时,也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次没像这样剧烈,风也没这样大,哦,并且还似乎伴有地震?”

“你是说是地震引发了大沙暴?我说怎么刚才戈壁像个摇椅似的,晃个不停呢。”

“地震不可能引发沙暴。可沙暴却会诱发地壳的某种潜伏的能量。”单一海又用力按住手绢。他的话语从手绢中飘出,又被风撞散。到了冯冉耳中只是几种不全的意思了。

两分钟后,一阵狂风掠过,像是拉去了某种屏障,天色开始变红。天气闷热起来,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种能量。空气中飘浮着大团热气。戈壁开始显出短暂的昏黄。天色开始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呈灰黑色,一会儿呈土黄色。橘红色的天出现时,隐约可见到戈壁上的红柳。这种奇怪的天象,每隔片刻变换一次。单一海看见冯冉用迷彩帽捂着嘴,头上奇怪地套着个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塑料袋。这小子可真会隐藏自己,他想。回转身去寻找那孩子。

却见四周一片空茫。那孩子刚才跪伏的地方只有半根鞭杆,似被刚才的狂风折断了。它此时依在地上,半面的新茬全被沙子给埋住了。单一海爬过去,拿起那半根鞭杆,看到一大片杂乱的蹄印随着一行孤独的脚印,消失在了风吹来的地方。

“那孩子又走了。”冯冉说。

“……他还会回来!”单一海干涩地说。他忽然对那孩子,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