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戈壁之海

单一海驱车赶回师部时,已是晚九时。他在吉普车驶入师部大院门口时,才把方向盘交给司机。他不想让人看出是自己在开车。师里严格规定了不准干部驾车,即使是车技一流。原因是莫名其妙的安全问题。他很遗憾这个规定,一个军官按规定必须会开车,可学会了却又不准开,他怎么也无法理清这其中的逻辑。那个司机在车后座上正舒服地打着鼾。他蒙眬着睡眼,看了一眼师部大院,不由得有些惊呆了。“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还在半路上呢。”他抬腕瞥了一眼表,“才三个小时,360公里,你这是咋开的哪!”

单一海笑笑,不语,坦然接受他的惊讶和赞美,要放在平时,他会趁兴大讲一番开车的各种经验。他最拿手的一种调侃对方的方式便是用外行的身份,大讲比对方的专长更深刻的东西,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现在,他的内心正被一股莫名的担忧扰得心绪不宁。他有些奇怪地长叹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从未如此深地担忧过一个人,哪怕是——他的脑子中迅速闪过邹辛——也没有啊!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女真忘掉了,从她平静地把那一切告诉他之时,他便有种无法忍受的痛苦,许多事情永远该是隐藏着的啊!不应把它说出来。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似乎便是这些了,哪怕她的以前与自己无关。他很奇怪,自己一想起女真,便会想起那个人。那个人的身影他根本无从见过,可每次一想,却清晰如真。他被这种无由的情绪挤压着,几乎无法忍受。爱情有时真是一种病啊!他想。干脆把自己搞得累些,让自己的心整天充满各种事儿。果然,他的心结茧般的沉默了。但今天上午,他从冯冉处得到女真失踪的消息之时,内心却充满一种针刺般的疼痛,被一种无由的担忧揪紧着。他几乎是奔跑着回了连部。

他把那张随手携带的1:5000的军用地图,摊开在帐篷外的枯地上。他立即面对另外一片戈壁,这片戈壁因为充满各种暗示般的图形符号,而突显出全新的感觉。这张图精确地标示出了各种单纯细小的沙包和稍高些的独立物。他的目光绕国境线的蔚蓝边线行走,估计着由他们师负责的防线范围内的各个哨卡、瞭望塔到师部的距离。戈壁在图上呈现着深凹的平坦,感觉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圆锅。戈壁其实只是一种深深的盆状体,而不是感觉上的过分平坦呀!他的目光越过十几处标明独立物的略高些的圆丘状的戈壁高地。那些高地有上千个,彼此相连又彼此重复,相像得让人轻易看不出任何通道。仿佛从哪儿都可以走过去,其实又都不是。他悚然了,如果迷路很可能是在这儿。戈壁上根本没有路,全凭司机良好的识路能力和指北针加纬度行进,他用目光测量那块地域,居然是在这片戈壁的中央。这片地距师部162公里,而距团部160公里,距国境线70公里。他又审视自己与女真的距离,仅仅100公里。他刚好处在团、师之间的三角地域。如果寻找,从他这儿将是最佳的方向。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兴奋了,方圆上百公里,仅他这一支连队,如果师里派人寻找,那么他绝对有可能被委以寻找任务。但他同时担忧,万一师里想不到他这支连队呢?

他亲自口授命令,让电台值班员,将他的电文直接传回师里。按规定,他只有权与团里联系,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宁肯回来后面对团里的处分了。他悲壮地口述:我是某团二连连长单一海,我的方位在戈壁正西,师医院失踪人员据我估计有可能在戈壁126号地域,我距126号地域较近,我请求首长考虑派我带部分精干人员,从此方向参加寻找。

值班员请示:“发给谁?”

“师作战值班室。”那儿有他的一个同学,沙化,他是作训科参谋。他坚信他会处理好此事的。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改变命令,“直接送达师长本人。”

电文发出后,他便陷入一种难耐的等待之中。单一海命令二班全体作好准备,携带武器和一周干粮。冯冉默默地遵照命令准备着,他预感师长会批准他的这个计划的。

回音直到下午五时三十分左右才到,作训科的沙化参谋直接通过电台与他讲话。电台的声音十分清晰,沙化粗糙的声音在电流中十分逼真。

“一海吗?我是谁?听出来了吧!我先讲好消息,师长老头批准了你的这一计划。”

“我知道他会批准的,我只是提醒他尽快批准,别到最后才想起我!”单一海大声对老同学喊。

“再讲坏消息,你小子这封电文开创了本师由连队直发师长的纪录。”

“你怎么处理的?”

“我刚才值班,截下了电文,改为由你团直发过来的,并让你们团长签了字。你们团长的脸都成紫色了,不过,还算给他挽回个面子。”

“谢谢。”

“还有一点,师长命令你今晚九时前赶回师里,当面领受任务!”

“让我回去干什么呀,回去不黄花菜都凉了?”单一海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意外,心内气恼不已,嘴里还夹杂了三两句国骂!

“你呀你,怎么还是那个老脾气。”电台中传来沙化伤感的声音,“可以给你透露一个情况,军区副司令员要当面为你们动员……好,还是立即动身吧。”

“你四个小时可以赶回来吧?”

“三个小时就已足够了。”单一海恢复平静,不等沙化说再见已把电台关闭。

那个司机早已等候在车上,旁边站着子老和冯冉。单一海无言地望他们一眼,转身上车。车绝尘而去,身后拖起的尘雾也没能挡住他们的身影。

单一海坐在驾驶座旁,心中一直晃悠着某种影像,每当他试图看清一些,一种想不透的心境便扰得他内心充满不安。他忍不住不断地催促司机把车开快些,司机不作声,只是咬紧嘴唇,把油门踩到底。他还是觉得太慢,干脆自己接了过来,一抓到方向盘,内心中的焦虑似乎一下子集中到了向前奔驰上。他在飞驰中体验到极度轻松,精神也逐渐平静,直至接近师办公大楼。

作战值班室在师办公大楼的顶楼,占了整整一层,全部是各种便于作战的指挥设施。从大门向前走时,他看到顶层灯光大开,人影幢幢,清晰的发报声、喊话声不时挤破夜空。作战室越是紧张,越说明女真他们情况不妙,越证明寻找不太顺利,他有些无奈地想,快步爬上顶楼。作战值班室两个边门大开,沙化正一手挟一个电话在讲什么。他抬头看到单一海,用下颌示意他先坐下。片刻,沙化把情况说完,撂下电话,有些夸张地走过来:“你可真够快的啊!怎么,又是你开车?还有十五分钟会就要开了,正担心你来不及呢!”沙化把他领进一个休息室,边给他打水边故意夸张,“女真真幸福哪,摊上了你这号情种,要是再看到你为她牵肠挂肚的劲儿,今生绝对非你不嫁!”

单一海把头泡在凉水里,足足有两分钟,凉森森地让心跳加速,觉得头脑清晰了。他这才把头从水中拔出,深吸了一口气,抓过沙化的杯子大口喝水,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出了饿。“哎,先来点儿可以吃的,我八个小时滴水未进,妈的,连我都以为是奇迹。”

沙化打开抽屉,扔给他一个馒头、一根香肠。单一海大嚼起来,馒头估计是昨天的,已有馊味。

“先对付着吧你,我又不知道你小子没吃饭,你先忍忍,我让人给你找盒碗仔面来,保证塞饱你。”说完,已拿起电话让通信员去商店里“抢购”去了。

“说说他们是咋丢的。”单一海边催他,边翻开桌子上摊开的作战日志,上面逐日记着这个师的各种大事,此事肯定逐日有记载,可以与沙化的情况对照着理解。

“上月,师长老头儿去边防一些哨卡回来,讲那儿艰苦,许多战士有病,让师医院派他们去巡诊!”

“不是说演出吗?每年都去慰问的,例行公事而已。”

“以宣传队的名义去的,中间有师医院的医生,演出、巡诊,两边都沾点儿。中秋节前两天,师里组织了六个小组,分赴十八个哨点巡诊,以示上边的关心嘛!”

“女真去的是哪个哨区?”

“他们组负责井泉子哨区的十二个哨点,她是在最后一个哨点巡诊完向回赶时失踪的。”

“是哪个哨点?”

“达拉哨点。按预先规划,他们组去得最远,路况最为复杂。师里为安全起见,让他们每去一个哨点都向师里汇报,直到归队。他们从达拉哨卡巡诊完往回赶的准确时间是十四日下午,可到今天了,他们仍杳无音讯,追问达拉哨卡,也证明他们在预定时间出发了。”

“有井泉子哨区附近的地图吗?”

“有。都在会议室挂着,师里找齐了所有这片戈壁的详图。”沙化抬腕看表,“再有半刻钟,人员就会到齐,我们先去会议室等着吧!”

他点点头。

师会议室里,烟雾如云。一张周围戈壁的军用大地图高高地悬在迎面的正墙上,几乎与墙一样大。这样的图几乎囊括了整个戈壁。师长和衣卧在一张行军**,右手夹着一支仍在轻燃的雪茄,胸上是一张情况报告,看样子,他是在工作时睡过去的。他鼾声如雷,一呼一吸,几乎牵动着室内的空气。

“师长已三十六个小时未休息了,他太累了。”沙化似有些怜惜地低语。

单一海放轻脚步,轻轻走到地图前,以免惊醒师长。他迅速地在图上找到了达拉哨卡的方位。空阔无边的戈壁在此被一条黑线一拦两段。这边是我们的,那边则是邻国的领土。他用手大概一卡,直线距离320华里,曲线是多少?他们乘坐的新解放141轻型大卡车,时速100公里的话,在空无一人的戈壁上也就四个多小时吧!可曲线呢?他惊讶地发现,在这片戈壁上还标识了许多突兀的凹状坡地和凸状高地,这儿居然不像别处的戈壁一样平坦,可以很舒坦地望到尽头。他皱了皱眉,慢步退出。

沙化轻轻地把师长燃了一小部分的雪茄取下,把一块毛毯盖在他身上,动作像与他说话一样自然。“看出什么来了?”

单一海阴郁地说:“我觉得十二号哨区很像个陷阱,你发现没有,那儿的戈壁不平整,全是大坡度的坑和高耸的残余的风化物。女真他们估计迷路了,再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的车坏了。”

“这两点与师首长估计得一样,要是车坏了或者迷路了,倒也好了,问题是,他们在戈壁上找了三天,到现在了,还没有见到他们一点儿影子,更别说他们的车了。”沙化有些无奈地摊摊手。

“你怎么知道的,派出去查找的人已回来了?”

“恰恰是没有回来,你想象不到,师里一下子丢了五个人,简直像捅了马蜂窝。他们失踪当天,此事便捅到了军区,司令政委每天要求直接向他们报告寻找动态,军区黄副参谋长亲临师里,驻着督促寻找,难怪一向镇静的师长老头也躺在了作战室。”沙化感叹一声,瞅他没什么反应,又接着向下讲,“师机关从当天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各部轮流战备值班。师里已成立了救援指挥组,第一批寻找人员共一个连,分成六个搜索小组,已出发三天了,至今无任何进展。”

“那怎么办?这帮脓包,肯定没下力气找,十二号戈壁才多么大点儿地方,一个石头摸一次也用不了三天,摸了三天还摸不到点儿人影子,你说不是废物是什么?”

“唉,你别自个儿不舒服骂人家开心哪。侦察连的素质你又不是不清楚,那帮兵都是我训出来的,哪一点儿技不如人?”沙化喊冤叫屈为他们鸣不平,“估计明天先撤回来,他们的补给跟不上。”

“那就这样算了,师里敢放弃这五个人?”单一海大惊。

“少杞人忧天,师里已申请军区空军出动直升机,重新组织人出去寻找。要不,你还能回来?”

单一海忧虑地问:“女真他们带了多少食物?”

“两天的……不过,据通报,十二号地域有大批狼群肆虐!”沙化故作无意地说。

“是吗?”单一海内心一惊,“你是指他们有可能……”

沙化赶紧挡住他:“我只是推测……副参谋长到了。”

单一海似从刚才的愣怔中惊醒过来,环视四周,会议室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各路搜寻人员已经到位。师长不知何时已醒过来,陪同军区副参谋长端坐在前排。室内一片肃然。会议免除了往日的琐碎,参谋长致几句话,便开始通报情况,介绍和布置各分队的任务。这次将分为八个搜索分队,呈扇面全线拉开,军区空军还将派出一架直升机从空中协助,地面分队配属了四条军犬。方案扎实而又可靠,几乎无懈可击。单一海留意着自己的任务,他们组将负责60公里范围内的正面搜索,配属一个司机,一部电台,一辆越野吉普,人员组成由他从连队内挑。沙化对他耳语:“你计划带几个人?”

单一海放心地舒了口气,搜寻人员名单和方案已经在他心中草拟完毕:“我只带一个人就足够,带的人越多,麻烦就越大,何况我们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了。”他讲到此时,忽然隐约觉得,这次行动如此庞大,肯定有更深层次的背景,便捅捅身边的沙化,“这么兴师动众,难道仅仅因为女真他们失踪了?”

“并不仅于此,第一批查找人员未有结果后,更引起军区震动,现在人们担心的不是他们失踪了,而是是否还在境内!”

“你是说上面怀疑他们越境……”

“小声点,达拉哨卡前边63公里与某国毗临,女真他们在境内未有任何踪迹,这样怀疑并不过分……”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军区这回下了死命令,死要见尸,活要见人。要不,会有这么大动作?沙氏怜悯地看他一眼,用手拍拍他,像在安慰。然后把头抬向前排对面的少将身上,专注中有种深切的凝视。

单一海顺着他的目光,作倾听状,脑子里却一句话也无法容纳。他一下子就被沙化掏空了,一切都是空白,满满的空白。

戈壁……海。

暗黄色的如同浸满毒液的天空,低暗着。

各色杂种石头的沙地。

单一海坐在越野车前座,有些心惊地看着一掠而过的戈壁。他绝对没料到,外表看似平静甚至空旷的大戈壁,会有这么多让自己坐立不安、心惊胆战而又躁动不宁的感觉。起初,戈壁像个不动声色的巨大空洞,越往深处走,越让人难以捉摸。先天的石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操纵,均匀地摆放在干硬的沙土上,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形状。它们辽远地向前延伸着,由于没有明显的路标,汽车的快速驰进仅是一种感觉,仿佛仍在原地,令人无法区分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感觉像驰行在一个偌大的空洞中,没有时间,也没有距离,甚至没有终点。天际开始蒙上一层暗褐色的黄,伸手摸去,感到满手都是灰尘。浮尘的颗粒像空气一样浮在戈壁上,不往下落也不上浮。鼻腔中一会儿便呛满了这种干燥。他忍住不咳嗽。这种浮尘他经历过,没想到刚一进入戈壁,便遇上了它们。

戈壁让他再次感觉出自己的渺小。

自打进入这块戈壁,那辆破吉普车就像个冷热病患者,全身风吹似的抖晃。先是方向盘一遇到个大坑,就抖得无法握住,只得熄火后重新启动才能恢复正常。就这样走走停停蹒跚了一整天,还没走出100公里。他都快被这破车给气麻木了,他只是尽可能地把目光瞄向夜间中的戈壁,只是这种期待中的奇迹随着夜幕的降临,已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单一海抬头瞥了一眼一直飘在浮尘中的那颗太阳,它就挂在车窗的左边,似一只失去了电力的灯泡,散发着一点点粉红色的光。戈壁上散生的红柳、沙蓬,被染成暗红色。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出来十二个小时了,但到现在却似乎仍是漫无边际。他抬手示意,司机吱地把车停下。

单一海回过头,冲坐在后座上守着窗口瞭望的冯冉和王小根说:“放水。”他便打开车门走了下去,脚一落地,全身便舒服地酸疼着,身上的骨节咔咔作响。

“这狗日的戈壁都快把人抖散了。”仰躺在粗硬的戈壁上,冯冉有气无力地咒骂着,敞开的领口被风沙打得肮脏不堪,毛茸茸的胡子上全是尘土,一双大眼睛此时在浓眉下清澈洁净。才十多个小时,戈壁就让这家伙粗野了起来。

单一海想:再过几天,这片戈壁还会让你变成真正的男人。当然,也有熏成女人的时候,如果你害怕它……

他凌晨五时赶回古城遗址,冯冉早就等候在他的帐篷前。单一海看到他已把自己的行李打好,干粮堆放整齐,心里隐约闪出一点儿满意之色,当下就定了带他去,再带一个,那就是王小根吧!人越少,麻烦就越少。他希望带去的都是可以干活的人,而不是人数。实际上,我一个就已足够,他在内心里遗憾。

单一海回望四周,焉支山已远远地隐去了自己的身影。戈壁四周是一层层雾状的东西,它们穹隆般的覆盖着戈壁,像一面翻扣的大锅。没有一丝风,到处都是骇人般的寂静。这之前也许有一队驼队或野狼走过,干硬的粪便在脚下,比卵石还硬。从来没有什么征兆预示时间,这里没有时间,这里太空了,空得似乎只有他们自己。

王小根翻出一只高倍望远镜,认真地四下瞭望。他忽然发现什么似的,用望远镜凝住一个方位,嘴巴惊讶地张开着。

单一海看出异象:“发现什么了?”

“妈的,这鬼地方居然还会有牛啊!你看,那牛多大啊!还有红色的毛发……”王小根惊奇地低呼。平常在家里见惯了的东西,到了这儿,却几乎成了罕物。

单一海拿过望远镜,向前凝视。高倍望远镜中的景物真清晰,他赞叹着,那片遥远的景物立即被拉了回来,镜中闪现出一片小小的胡杨林。那个被王小根称作牛的畜生,此时正伫立在胡杨的边儿上,耸着一双瘦耳,似在倾听般地望着他。他被那种凝视给惊住。牛的眼睛不会这样充满着深深的欲望。单一海调动焦距,那双眼睛更近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几乎可以听清它的呼吸。他深深地在心底与之对视,因为处于一种侵略般的注目而使其更像一种窥视。他不由得感叹望远镜的另外一种功能,便是给人多了一种视角而且不会惊动对方。

那双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它此时温和地眨巴着,继而,被什么惊动似的,仰天嗥喊,扁长的尖嘴原形毕露,长牙尖刺着。天,这居然是一匹狼,是一匹如此硕壮的狼。他被那狼的孤独打动,镜中的狼连啸片刻,身上的毛发哗哗颤抖。他感动地倾听,因为他也长啸过,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那才是一种对孤独的由衷的吟咏啊!他看到那匹狼迈着小碎步,从容地向远处走去,直走到旷野深处,他才把望远镜放下。他坚信这一幕将永远被自己铭记,黄昏中,他注视了一匹狼的孤独。蓦然,他想起自己偶然看到过的一句话:孤独像老鼠,它出洞了。其实孤独更像一匹狼,它消失了,身上奇怪地披着火红的色泽。

冯冉征询地看他:“那头牛真好看吗?”

“是好看,不过它是一匹狼,一匹绝无仅有的狼。”

“狼?这片戈壁上居然有狼?”

“当然。”单一海冷静地说,“咱们再走走吧!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会黑下来。”他的脑际闪过那片胡杨林和那匹狼,“争取在那匹狼在的地方宿营。”

冯冉伸手把王小根从戈壁上拽起来,坐车太累了。全身给颠得又疼又麻木,肌肉都开始神经性地弹跳了。

“躺着真舒服,像按摩一样,这些石头硌得人全身都快舒坦死了,以后累了,建议大家就找堆热石头,把身子往地上一搁,疲累皆无。”王小根捶着背,爬上吉普,似乎留恋万千地大叹心得。

“收起你那一套鬼理论吧!”冯冉把他往边上挤挤。这家伙块头大不说,还占了近一半的面积,身上又热又燥的,全是咸咸的汗臭味儿,“有这种闲情,我宁肯花钱去按摩院享受一下‘马杀鸡’。”

“只怕‘马杀鸡’没做成,早被别人揪着耳朵回家抱孩子去了。人说从小看老,我从现在就可以看清你的以后,肯定也是个怕老婆的主儿。”王小根点起根烟,轻轻地蔑视冯冉。

“怕老婆有什么不好?只要怕得有理,那就怕出了感情。就怕个别人想怕老婆还得过段时间哪。”

单一海坐在车前,听着这两个小子逗嘴,脸上蕴着一丝笑意,内心却莫名地浮动着刚才那匹狼的身影。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自己还会遇到它。

吉普车在戈壁上哗哗地抖动着,随着暮色的深暗,方向感越来越差,似乎四下里都是同一个方向。起初车似乎向北开,后来有些偏西。反正戈壁上没有路,只有方向,单一海在车子的急驰中,眼皮有些涩涩的发黏,毕竟两夜未睡了。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头脑中却木木地开始了休眠。他就有这种本事,睁着眼睡觉。车内可怕地孤寂着,只有发动机干燥的轰鸣和汽油味的弥漫,司机在这种单调的急驶中,也终于麻木般的打起了盹儿。在西部的公路上,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幕景象,许多坦直的大路上,不时有许多车辆开着开着就偏离了公路,而在那些崎岖多险的地域,却很少出事。其实,长久的驾驶比崎岖的路段更危险。车在司机的手下胡乱地奔驰,单一海并没觉出危险正在来临。他的眼睛木木地看着车向一棵孤零零的红柳身上撞去,才下意识地抓紧了保险杆。车身在撞到红柳身上的同时,他才被惊醒。车撞到树上后,又翻了个过儿,碰巧又颠倒在了一块石头上,车一侧,就翻在红柳旁的一个大深坑里。在车来回翻腾的过程中,单一海头脑清晰如水,并没有体会出害怕,相反倒觉出一种特别刺激的漂浮的快感。直到车门啪地打开,把他甩出汽车,他才有些后怕地觉出恐惧。站在车边儿上,有片刻,他竟有些呆了似的木讷,头轰轰地直响,半天听不到一点儿声音。那位司机沮丧地揉了揉眼睛,这位老兄的脸给窗玻璃划出个大口子,血缓缓地从脸上渗出。冯冉的右腿给夹在车门旁,司机这会儿变得又可怜又可气,他忙不迭地把冯冉从车上拖出。冯冉气得直喘气,刚要骂娘却又疼得呲牙咧嘴。这时,司机怪叫着说,怎么缺了一个人。单一海也赶紧拉开车门,果然没了王小根。刚才一慌,竟忘了还有个人。他不由得急促去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王小根有气无力的呻吟:“我还没死哪!”声音中不见难过,倒有些淡淡的惊喜。

单一海奔过去,看到这小子被甩在红柳边儿上,估计车在翻过来的同时,他就被抛了出去。单一海去扶他,他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双手抱着小腿直喊疼。单一海帮他把裤腿扯开,看到半条腿可怕地水肿起来,裤管已经无法箍住他的腿了。

他用手敲敲,判断他的腿已经摔断了,便把王小根放平,从身上扯出急救包来,撕了两块绷带,折下两根红柳木棍儿,将他的腿给固定好。冯冉在旁边默契地配合他,他似被刚才的变故,一下子给搞得沉默了。

司机愣在汽车旁,一边检查汽车,一边偷眼观望着单一海。单一海知道他的内心紧张。他故意不理睬他,和冯冉把王小根扶到车旁,心里被一种不祥的阴影给笼罩着。这鬼戈壁,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有些茫然地望着渐暗下来的旷野,这儿空旷得连个鸟毛也不见一根,甚至听不见麻雀的唠叨,怎么却鬼使神差地出现这么一棵碗口粗的红柳?遍野的小石头中怎么偏有这么一块硕大的青石?石头旁还有一个大坑?戈壁此时在浮动的云雾中,越发昏暗。它此时平静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点点地在逼近的夜色中浓缩起来。单一海恍惚间有种错觉,这片戈壁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个用石头垒就的巨大兵阵。那些看似平静无奇的每块旷野,其实都隐藏着深深的危险,只是这危险由于蒙着一层笨拙甚至过于冷静的外表,而更多地传达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全。真正的危机往往都蕴藏在巨大的平静之中,大平静其实就是大危险。他想,古代的那些富于攻击和杀戮的兵阵,与这种自然的兵阵相比,几乎不值一提。它仅用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就击败了所有的人。他迷惑地看着这一切,使劲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时天已经唰唰地黑暗了下来。

冯冉拖着夹伤的腿,一拐一拐地打开车上的125瓦电台,“黄羊黄羊我是野狼”地乱叫着。半晌,他把耳机一扔,绝望地看了司机一眼。“他妈的,全完了,这破机子也给弄坏了。”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单一海。

单一海无言,王小根的腿已经断了,与师里的联系也到此中断。这才真叫出师未捷身先……伤哪!他自嘲地笑笑。这时候,只有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半点儿失望的神色。他现在才真正是这几个家伙的主心骨。他下意识地咬咬唇:“今天先住这儿吧!天亮后再说!”

星星开始出现在雾气中,它们偶尔从浓雾中露出眼睛,看一眼他们,就把脸隐了回去,月亮也紧跟着照亮他们静静的脊背。单一海和冯冉张开简易帐篷,打开背包。司机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抱干柴,燃着,明亮的火光开始照亮他们的脸膛。冯冉靠在背包上,仔细地擦着携带的那支八一式冲锋枪,一下一下,擦得十分认真,擦完后,又开始擦子弹,三厘米长的子弹被擦得黄金灿烂,躺在他的掌心,像个宁静的婴儿,恬静美丽地呈现着温柔。司机熬了一点儿大米粥,每个人喝了一小碗,肚里有些温暖了。司机又跑回车上,打开录音机,乱七八糟的摇滚乐铺天盖地地涌来,十分嘈杂,同时让他有种烦躁的感觉。

司机是个成都来的兵,这小子服役四年,浑身透着股老兵的油劲儿,对于军队上这一套似乎比谁都明戏。司机一般都较牛气,尤其在机关待久了,又透着股劲儿让人求,早把他自个儿垫得自己都不知有几两重。机关就这种怪事,兵比有的科长还牛。你还不敢得罪他,明里暗里他都会利用手里这点儿实权整你一下。一路上,看他把车开成这德行,单一海早就憋着口气儿,只是一直忍着没发火。到了这时候,他还耍出这股劲儿,真是不识时务。不过他也理解,在平地上开车,人更容易疲劳,开了一天多,他能挺下来已不容易了。这小子挺识趣,看大家都没好气,早早把碗一扔,到了一边修车去了。

冯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故意不去帮忙,一发一发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这次他们携带了两支枪,一支手枪,再就是这支八一式自动步枪,基本上是为了防身。单一海喜欢冲锋枪的感觉,就把手枪丢给了冯冉。人不管什么时候,身上背支枪,就像背着种安全一样,心里有底,更不会害怕了。他拉了拉枪栓,这支枪太新了,连膛音也亮着股崭新的韵味。这时真希望有敌人出现,最次也来只野狼吧!他只渴望用射击来打破这种无奈和寂静。他站起来,沿着没有风的戈壁随便行走,坚硬的卵石在他的脚下被踩踏得乱滚。这时的戈壁太宁静了,只有月光在空中悬照如初,大地一片银色的平静,似乎像遍布的潮水。

下半夜忽然起了风,哗啦啦地掀动外面的帐篷。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可恶的小个子司机卧在外面的吉普车里,猪似的打着呼噜。他还能睡着觉?单一海有些淡淡的愤怒。他侧侧身,辨听着风尖厉的呼啸。在戈壁上,这些风比狼更野蛮,更让人惧怕。有时是黑风,漫天仿佛忽然泼满墨汁,阳光不知躲到了哪里,风声挟着大块的石头,卷起地上的沙子,硕大的石块专砸营区的窗玻璃,夜晚起风时他总被窗玻璃破碎时的惊叫震醒,被那些蛮横的风,撕碎遮光窗帘,把沙子石头给你撒上一屋子。第二天,房子里到处是均匀万千的沙粒,嘴里一吐是一大把沙。而外面风平浪静,太阳明媚,天空湛蓝。这样的游戏几乎每天上演。

风越刮越大,可以听清石块被风抛起来像疯狗似的呜呜吼几声,之后,使劲儿砸在帐篷上、车上,叮当乱响,在帐布上发出沉闷的扑通声。单一海靠帐布太近了,一块石头隔着粗帆布砸中他的腰,他惊叫一声。王小根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又呼呼睡去。

在这样的夜晚,他一边数着数催眠,一边想着女真他们。寒气浸透帐篷,更冷了,单一海裹了裹大衣,仍冷得不行,干脆坐起来。他忽然想起也是这样的黑风劲拂之夜,居然冻死了连队养的几只羊。那深秋之夜,戈壁已是零下三十多度,现在,外面也有零下二十几度了吧!

这时,冯冉悄悄捅捅他,抱着被子挤过来,塞给他一支烟。

单一海知道冯冉肯定不会睡,能在这样的夜晚睡着简直就是种本事。“还没睡?”有一点他没讲出,那就是他觉得冯冉与自己有某种默契。

“睡不着。”冯冉也给自己点上一支,“能睡着倒怪了,这样的鬼地方。唉,头儿,你说女真中尉他们现在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单一海闷闷地抽一大口烟。

“你是不敢想吧?”冯冉往他身边挤挤,“其实你现在就在担心他们,你在想他们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寒冷吧!”他诡笑一声。

单一海有些意外地向边儿上侧侧,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聪明有时可比缺点更让人不放心。单一海这时却有种无由的倾诉欲:“这天是太冷了。”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你们会结婚吗?”冯冉在黑暗中灼灼地看他。

单一海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让自己更深地隐入沉默之中。

“那你以前的女朋友,邹辛怎么办?”他似乎并未察觉出单一海的不安。

单一海的内心针刺般的动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冯冉会谈这个问题,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一切,哦,他其实根本没敢想过以后。

“不过,你会跟她结婚的,我有种感觉。”

“谁?”

“女真。”

“为什么?”

“一种直觉呗,你的眼睛告诉了我,我现在才觉出,爱情其实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你懂什么爱情?”单一海故意岔过话题,“你才二十岁,二十岁会有什么爱情可言。”

冯冉似乎急了。“二十岁就不允许有这个年龄的爱情了吗?”接着他意识到什么似的低语,“天亮了!”

他俩忽然无话,就这样对坐着,各自抚摸着自己的心思。单一海感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两个人都被对方触动的时候,最好的掩饰就是沉默了。

天光这时已透过小小的帐篷,把他们罩在一片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单一海的心情仿佛也被这缕亮色给映亮了。他撩开帐篷,爬出去,竟惊奇地发现,外面满天空都飘着绒毛似的雪花。戈壁的天气就是如此,一天可以经历好几个季节,当然这是指夏秋之间,而到了春冬,则只有一种脸孔了,那就是令人恐怖的奇寒。

冯冉也钻了出来,看着雪光,竟有些短暂的激动。他仰起头,任雪花洒到脸上,一脸笑容,灿烂得像婴儿。

戈壁上的风此时已停止吹刮,雪埋住了石头,树上的冰凌晶莹透明,单一海用雪搓了把脸。天气的恶劣让他更加思念女真。这时,他看见帐篷周围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兽蹄印,不由得有些心惊。他仔细辨认着那些呈半梅花状的蹄窝,判断出是狼的足迹。他数了数,周围一大片雪地上竟都布满了杂乱的蹄迹。这群狼肯定是昨夜刮风时出现的,而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包括那些狼的呼吸。

他警觉地向四下瞭望,试图看到那群狼的身影,他有种直觉,这群狼肯定没有走远,它们也许此时正伫立在某个地方,深深地注视着他们。可旷野在雪中艳艳地白亮着,视力所及只是一片刺目的白光。

冯冉望着单一海的背影:“在看什么呢?”

“那群狼。它们终于出现了!”

“在哪里?”冯冉似有些心惊地喊。

“它们肯定没有走远,我觉得它们就在附近。”单一海转过身,直视着冯冉,“把子弹装好,也许我们很快就会遭遇。”

“是。头儿,王小根怎么办?”

“他?……”单一海一愣。王小根某种程度上已成了一种累赘,他现在已经对这次寻找没有任何意义,他略一沉吟,“那架电台已经失去作用了吗?”

“是。”冯冉略带沮丧。

“车呢?”他抬头瞄了一眼吉普车,司机早就起来了。他此时呆呆地坐在那儿,眼中闪着绝望的神采。看到单一海走过去,立即站起来,同时无奈地摊摊手。“车完了,完了,油箱给撞破了,这他妈的咋办咧?”

他哭丧着脸,司机这会儿特可怜,一般司机都只是在车坏了的时候,使用这种表情。

“还有没有可能修补过来?”单一海内心一揪,看到司机无奈地摇头,眼中不由得迸出一股怒火。妈的,真是祸不单行,电台坏了,王小根受伤,车也坏了,在这样大的戈壁上,没有车几乎不可能走出去,“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昨天晚上天太黑,我没看出来。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油已漏光。”司机干巴巴地说。

“还有多少备用油?”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愤怒。

“还有二十公斤,只能跑一百公里,跑到了,我们就回不来了,一样没辙。妈的,这破车这回可把我们害惨了。”

单一海趋前,打开吉普车前盖,检查司机所说的损坏处,看到油箱上冒出个杯口大小的撞痕,被司机用棉花塞紧着,油珠顺着棉花悄然渗漏,即使不漏油,他们也走不出这片戈壁了。

他转过头:“这车还能开回去吗?”

“能,估计可以。”司机急促地说。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平静地望定冯冉:“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决定司机和王小根原路返回,我留下,继续寻找。你是随车返回还是随我去寻找?”

冯冉此时竟平静地说:“我无权离开自己的连长!”

“可也许我们再也走不出来了。”

冯冉悲壮地说:“不。我们会走出来,即使出不来,我也不会后悔!”

“谢谢。”单一海在内心中再次对他说出谢谢,尽管他知道冯冉会坚决地跟随着他。一个军官如果在关键时刻得不到士兵的忠诚,那这个军官就将十分的悲哀了。在这一点上,他永远对自己充满着自信。

单一海拍拍他的肩,挥手示意他出发。王小根一直坐在车上,不语。单一海猜不透他的内心,只是凭感觉他在忍受着什么。单一海用手使劲握握他,他的泪水竟倏然而落。

吉普车一溜儿烟地离开了他们。戈壁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和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