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骊靬古城

子老神情凝重。面对那张图纸,他的一双豆眼下意识地干缩着,凝成一缕极亮的光,定在那图上,再不动,仿佛在审视某种内心似的。渐渐地,在他的凝视中。房内静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头上的白发在侧面闪来的光缕中,像一把白亮的光焰。单一海在这种倏然静下来的时间中,被老人的沉默抓紧了。他默默地盯着老人,把自己从他的氛围中抽出,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单一海看得出,老人被那张图给吸引了。他的专注本身就是对这张图的肯定,何况让一个老人能够默默地陷入到这堆干枯的线条中,简直可以说是赞美了。子老颤颤巍巍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把放大镜,用它罩住地图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在推敲什么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偶尔闭目沉思……老人竟有半个小时把自己按在那张图前,并一言不发。

单一海走至图前:“子老,你从中读出了什么?”

子老仿佛被从沉默中惊醒。他不看单一海,而是转身走至桌前,抽出一个卷筒,轻轻倾出。那是一匹一张报纸大小的布绢。那布绢已经锈蚀,上面的丝线有的已经迸裂,乱乱地摇曳着。他小心地把那张布绢放到单一海的图纸的右边相接起来。放毕,才轻声对单一海说:“你能不能帮我核对一块地方?”他用手按住布绢,划出一小块标有“骊靬”的地儿。

单一海凝神细看,竟是一张绣在布绢上的地图。那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他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地名。他惊讶这图的等高和方向竟出奇的准确。只是由于绣的丝线变形与迸裂,影响了图的效果,不仔细辨析,几乎无法辨清。他顺着老人划出的标注着“骊靬”的地域读下去,竟有些吃惊了。那些山形竟那样熟悉,熟悉到了让他惊讶的地步。慢慢地,那些山成形了,那些河串成了一条熟悉的流线。他看毕,兴奋地对子老惊呼:“这两块地方的等高仅差五公分,海拔丝毫不差。山和河也全部对上了。也就是说,我们找的这座城堡居然叫‘骊靬’,我还以为它没有名字呢。”

“居然还有这样怪的一个地名。这似乎不应该是我们汉人取的吧!如果是我们取的,那它代表什么?”女真在旁边略表疑虑。

“就代表他们。骊靬是汉朝以前对西域的统称。严格地说,这是对古罗马人的专称。”子老从容作答,脸上已现出笑容,“惊人吧?我找了这座城五十多年。没想到竟然被你无意中撞上了。小伙子,你知道你撞上的是什么吗?”

单一海用目光注视着子老。

“是个大传奇呀,或者是一支军队。”

“你是说那支罗马军队果真就在这座城堡里了?”

“理论上是。你看过《汉书》吗?《汉书?地理志》载:汉置,西域骊靬人内迁居此,故名……”

子老流利地背诵,古汉语在他嘴里如水般流畅。

“我真不敢想象,他们到中国来干什么?还建了这么一座城,还有这么个华丽的名字,听起来真像是一种传说。要知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并且还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女真道。

“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感到可笑的。因为它太真实了,真实得都让人不敢置信。同时也因为它太遥远了,远得只是一些不可触摸的传说。没有人会对这种两千多年前的东西表示信任的。他们到中国来,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大汉帝国军队的战俘?”子老脸上蒙着一层神秘的光亮,眼睛仿佛要看透什么似的,一瞬间隐入一种向往般的情境中。

“可你信了。我觉得只要相信那些东西,似乎就会有许多出乎意料的发现,甚至连自己也会震惊。只是,这群战俘,真的太令人感到突兀了。可以告诉我们他们的来历吗?”单一海的内心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冲动。

子老似乎早有所料地看他一眼。走至桌前,拿出一支雪茄,单一海迅速为其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身子放在那把旧椅子上,单一海和女真就坐在他的对面。

“公元前54年,中国历史上的西汉末年。世界历史进入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中古时期。远在地中海西岸,与古中国相去甚远的古罗马帝国,正在剧变与战争的笼罩中。克拉苏,这位与恺撒大帝、庞培同称‘罗马三巨头’的新贵,亲政不久,就率罗马军队——据当时的资料称,有7个重步兵团、1支轻步兵、4000名骑士,连同辎重队在内总共不少于四五万人,侵入属于安息王国的美索不达米亚,并于次年向安息王国腹地推进。罗马人计划从美索不达米亚沙漠展开进攻,强渡幼发拉底河,并前出到底格里斯河,一举夺取前亚细亚。”

单一海听到这里,插上一句:“这似乎应该是罗马人与安息王国争夺前亚细亚之间进行的安息战争吧!那场战争似乎最终以罗马人失败告终。好像那次失败的战役在卡尔莱附近。卡尔莱一役使罗马著名步兵的声威一蹶不振。”

子老微微看他一眼,似乎为自己的叙述得到了响应,而显出些许的快感:“你似乎很熟悉这次战争?”

“是的。当时显赫欧洲的罗马陆军,就在此役中被打败,从此声威日下。我因为他们的失败而记住了这场战役。没想到,还会有机会重提。”单一海说。

子老微微点头,继续讲述:“古罗马步兵当时横扫欧洲,名冠一时。只是他们在公元前54年4月底,在宙格马城附近渡过幼发拉底河后,却被安息一万骑兵引至无水的沙漠深处,并派出专门部队进行袭击,以疲惫罗马步兵。安息军队趁他们成疲惫之师,用卡尔莱做了罗马人的坟场,除了克拉苏之子率第一军团六千余人突围外,几乎全部丧生于此,惨遭歼灭。这次战役,给人留下了个旷世之谜。突围的六千余人,连同克拉苏之子,竟全部神秘消失,至于去了哪里,下落何在,在欧洲史上至今还是个难解之谜。可是,却在中国古老的《汉书》上找到了线索!”

“在《汉书》上?你是说《汉书》上记录了这支军队?”单一海再次惊叹。这种过于跳跃的叙述几乎让他快跟不上了。子老的身体板直着,两手按在旧椅的木把上,即使是坐着,也给人一种受过良好教育与某种专门训练的印象。单一海忽然想起,除了知道他是这个博物馆的研究员外,他还几乎对其一无所知。

“是的。据该书《陈汤传》中所记: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匈奴郅支单于奴役康居人民,攻略乌孙、大宛等,威胁西域。汉西都护副校尉陈汤和都护汤延寿发兵至康居,恶战数月,灭郅支单于。汉军在与郅支所属的战斗中,发现有一支善‘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在土城外修木城的外来军队很难对付。夹门鱼鳞阵,这种阵形,你在古兵书上见过吗?”

单一海略略羞赧:“古代兵法和阵法我不懂。不过这种阵法倒是比较新鲜,似乎是步兵阵形。直觉上像是一种进攻包抄,包抄再进攻的样式?”

“你的直觉真好。这种阵法恰好与汉时阵法相差甚多。那时的阵法多用‘八卦’、‘玄武八斗’等,步兵夹杂骑兵,战斗队形较为保守。而这阵形几乎是全力向前滚进的冲击队形,而据考证,这种阵法正好是古罗马步兵最惯用的阵法之一。包括他们修筑城防的方式,几乎惊人的一致。”子老沉思着,“陈汤所部降服这支军队后,将俘获的军士收编,协助汉军驻守西陲。为方便他们的驻防和生活,据《汉书?地理志》载,西汉政府专门在焉支山下的一块地域,置一县,名骊靬,并筑成城堡。”

“可凭这一点线索就能证明这支军队就是那六千败军吗?”单一海竭力不让自己激动,“古罗马远在地中海西岸,到中国最近的距离也须穿越伊朗高原和雅典等十几个国家。可是这支军队还是成编制的败军,他们怎么可能越过如此多的国家来到中国?”

老人沉默片刻,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似的,继续自己的讲述:“《汉书》上所记载的这支奇特的外来军队和欧洲史上神秘消失的古罗马人的相似之处,一直引起中外许多学者的关注。”

“哦,子老,能否问你一下,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关注这支军队的?”女真好奇地打断了子老。

子老看一眼女真:“是六十年前。那时我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我的教授是个历史学博士。他当时写了篇论文,就是讨论这支军队的。并且他根据《汉书》上的这一线索,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推断。他认为这支会摆‘鱼鳞阵’的奇怪军队就是罗马帝国远征军的残部,并认为这支残部在卡尔莱战役中逃脱后,一直在伊朗高原流浪。历尽艰辛,几经磨难,后被郅支单于收编成雇佣军,并保持了自己的编制,参与对西汉西部的劫掠和进犯,并初步推断出,该城旧址就在陇右焉支山左右。但具体地址不详。这一推断当时一经公布,即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当时我很震惊,一个法国人,居然会关注这样一支很多年前的军队。”

“难道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才开始寻找他们?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你放弃了许多的东西,只身蜗居此地,只是为了等待这支军队的出现?”女真有些急切地望定老人。

子老叹道:“人的一生中总被许多宿命的东西给引导着,或者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就像那些两千年前的古罗马人,他们在命运的驱使下,到了陌生的中国,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一样。”

“我直觉并不是这样。这样等待本身就说明了一种决心。没有强大的信仰,我指的是与自己精神里某种相联的东西。没有它们,你不会这么久地去寻找一种东西的。你的寻找只说明了你需要,可他们只是一支失败的战俘呀!原谅我的莽撞。”单一海站起来。他被这种疑问给搅得浑身不宁。他发现自己在向老人发出这种疑问的同时,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我曾经是个战士!”子老几乎在低啸了。他站起来,快步走到西墙前。那里有一张硕大的世界地图,几乎铺满了整个西墙,每个地名都有核桃大小。把如此大的地图放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见此人的雄心了。只是子老的个子过于矮小,他站在图前,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可这个影子很有气势。他的雪茄一直夹在自己右手的中间,半天不吸,只燃着一缕细烟,一如他的沉思。

单一海动容了,他咔地站起,双脚并在一起,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注目礼向子老望去。他一进房子时,就觉出子老身上蕴藏着某种狂狷之气。这种气势并不是随便就可以从人身上觉察到的。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军人,全身上下迸着一种老式的劲道,锋芒四射,却并不刺伤你。他也见过许多军人,但许多人仅只是衣服架子,形式上的刚硬。而那种从骨子里洋溢的军人气质却像珍珠般罕有。如果有,那么子老就算一个。他出神地注视着子老,几乎是惊叹了。子老,简直是一个军人的标本!

“子老,你是那种脱了军装更像战士的人,你似乎天生该是军人,我可以知道你四十年前,曾在哪支军队服役吗?”单一海热烈地看定子老。

“过去已不太重要了,还是忘记过去的好。哦,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子老挥挥手,收束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又是刚才那种无法捉摸的平静。

“那个法国教授的推论,听起来很大胆,也颇具想象力,但推断只是一种假想啊!”女真把目光疑惑地投向子老。

“现在就剩下了证据。这个推断的发表,当时就引起了公众和考古界的极大重视。人们都极力想找到这座古城。寻找这队神秘失踪的古罗马人,面临着许多新的困难。关于这支军队的记载,仅仅在古老的汉书上有极短的描述,并且再没有在任何史籍上有所发现。而寻找这支军队的关键就在于找到这座神秘的似乎专为罗马人修建的‘骊靬’古城。据我所知,当时国内外至今,共有三十多个国家的专家组成过考古探险队,但没有任何发现。”

“你刚才不是说《汉书?地理志》上,曾记载了这座城吗?”

“是的。但仅仅只是十几个字,并且没有标明它的地理位置。到了隋代以后,这个县已被废除。至此,关于这座古城的记载也就此中断。这在严肃的《汉书》中,也是一次小小的不可原谅的失误。”子老吸一口雪茄,叹道,“许多史料似乎都很简洁,简洁到了只告诉了你来历,但却遗忘了结局的程度。就为找这座城,我在河西走廊待了三十年。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每块地方,可却每次都与它擦肩而过。几乎像是一种游戏。”

“刚才那张布绢图上,不是写明了这个地名吗?那张图的方位明确,而且注明了详细的河流、山川特征。”

“可恰好是这张图,忘了标明它的纬度。我查对过中国地图。把这块地儿放到中国全貌图上,几乎是一粒米。我不可能从一粒米中找出它的山岳和河流哪!何况此图是我上月才得到的。自从你告知我看到过此城后,我就隐约直觉它该出现了。后来我在整理一批刚出土的文物时,无意中就发现了它,像是某种暗合,可又太不像!”子老微微摇首。

“你终于找到这座城了。我真该为你高兴!”女真微笑着望定子老。

“不,我只是找到了它的方位。它还不是完整的,它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遥远的形象。我还得找出它们的脚印。知道吗?他们的脚印和遗址一样重要!”

“你想亲眼看看它?”

“是的。只有用脚踩在那片旧址上和用手摸摸它们。我才会相信自己看到了它。它才是真实的。你知道,我的寻找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否则,它便是不完整的。”

“我有个羊皮囊,是在那片遗址附近的一个牧人那儿找到的。那个老人像你一样,被这片遗址感动。他交给我那只囊,上面画了许多神秘的符号和线条。那些图都被他画到了纸上,也许可以为你证明些什么。”女真望望单一海。

单一海把那张图纸从下面抽出,铺平在桌案上,示意给子老看。

子老没再用放大镜,只是概略地扫视着。仅片刻,他就惊奇了。“这多么像一个人对自己所走过的路的记录呀!这么珍贵的东西该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才配拥有,可却被你们得到了。不过我真的很高兴。因为到你们手中比到那些不懂它的价值的人手中要让人欣慰。历史在偶然中把钥匙恰好传到了二位手中,也真算是缘分了!因为你是军人,还有你。”他略停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中尉?”

“女真。”女真回答,同时站起来,微微欠身,“很高兴听你讲这么一支古老的军队,我都被打动了。”

“应该是骄傲。中尉们,还有什么比这种两千年前的传奇更让人惊叹的东西呢?”他神情激动,“你们也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种疑问和关注这支军队的军人。我一直期盼有人来问问我。三十年了,除了偶尔有学者关注我的研究外,几乎无人问津。我尤其渴盼那些军人来找我。有时我看到街上走过的许多战士、军官,我真想拉住他们,告诉他们一下这支失踪的军队。这样一支两千年前就被你们的先祖们给俘虏过来的战士。可是我等了这么多年,几乎快失望了,并且这个愿望像寻找这支军队的念头一样,被我自己藏起来了。而我就像这个想法,也被这个社会藏起来了。我几乎像个隐士,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一种非常可笑而又无望的等待。”

“我为你的寻找而感动。谢谢您。我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谢谢你。”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心被一种**擦涌着,“我想邀请你,到我的连队去讲讲这座城,不,随便讲些什么都行!”

“我答应你。不过,我想去看看这座古城。我怕自己等不到这一天啦。我的论文也该完了。到了七十五岁时,才去完成三十五岁时写下的题目。这种时间跨度让人听起来就可笑。”子老站起来,拿起那只“嘶啵”,“这个玩意儿我制成后,只会吹一种调子。吹了十几年了,该有新的声音了,我想为二位吹奏,作为我的谢意!”

子老擎起那只“嘶啵”,双腮轻鼓,一股气自全身心凝到那只细小的孔中,立时一股粗涩的音线浮起。像阳光干裂时的剥剥声,继而又传出巨大的宽阔的风吹击的声音。

单一海和女真在飘拂的音乐中,悄然离去。

走出那间偏庙,站在屋外的阳光中半天不动,单一海的情绪在音乐如瀑的漂洗中变得更加亢奋和不安。老人吹奏“嘶啵”的声音仍在追踪他。每次与人谈话之后,他都会有这种情绪上的“失衡”。情绪失衡是因为自己被触动了,被另外一种思想给压下去了。这时他更加渴望与人交谈。因为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找不到一个对手,而对手太强大了他又被胀得难受,但这种胀满感让他有种无言的舒适。他变得更沉默了。

女真似又恢复了她的平静,她在旁边的树荫下,奇怪而含蓄地看他。单一海默默地走过去,示意她一起走。

两人都沉默着,直到越过大殿。单一海才仿佛不经意地说:“你好像很压抑?”

“是的,听一个老人讲这么一个古老的传奇,一个下午都被压在一种陈旧的氛围中,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站在外面呼吸才感觉恢复正常。”女真瞅瞅旁边的玫瑰,并不停留。

单一海有些兴奋地看她:“怎么可能是陈旧的气氛,我倒有种新鲜的刺激。这个发现简直会让历史目瞪口呆的,明白吗?如果这座古城中挖出可以佐证这支军队的实物的话,将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个惊人的发现。而我,还有你,无意中参与了一段过去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与我们有关。”

“可那毕竟只属于过去,过去再辉煌也是过去的。我们重新翻出来,其实更像是一种怀旧,或者是一种安慰。”女真冷冷地笑笑。

单一海有些怪异地看定她:“不,不应该仅仅属于过去。它应该属于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是不能忘记哪怕隐没在任何一点儿历史石头缝中的光荣的,即使它真的藏在石头缝中,我也会把它抠出来,擦干净,让它发出光亮。”

“你总是很富于**的。”女真看他一眼,“可你看出没有,子老寻找那支军队有着我无法猜度的理由。可你呢!你寻找这支军队有什么用?”

“我……”单一海显然没料到女真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他老了,他甚至用三十年时间蜗居在这里,等待和寻找这支军队,你以为他真的会以此为终生理想吗?”

“你是说子老需要有这样一种东西支撑或者延缓自己的生命?”单一海声音颤抖着。

“直觉上是。你注意到他的忧伤了吗?他在接过那张地图时,你发现他内心中的恐惧了吗?你觉察出他对自己历史的回避了吗?”女真冷冷地盯视单一海。

“你说他害怕真的找到这座古城?”

“我认为是。他也许期待的时间太久了,等待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也许想带着这样一种期待直到最后生命的消亡呢!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找到这座城。这座城出现了,他精神上的枯萎期也开始了。你知道吗?一个男人生命的消亡是从精神上开始的。”她抬眼看看身后,侧身捕捉那淡淡的音乐声,“他的吹奏已有了苍老的节奏和音韵,唯独没有了期待。”

单一海愕然:“你太残酷了,我不允许你这样想一个老人,他是个真正值得尊敬的老人。”

“其实我比你更喜欢他,我从女人的角度尊敬他。他是个在精神上吸引女人的男人。你知道他像谁吗?”她的脸忽然羞赧。

“谁?”

“哦。我忽然不想说他了,他永远留在我心中。”女真掩饰地说,“在很多时候,我总是无法真切地区分他。他们都太相像了,相像得连自己交往的朋友,也有着各人的影子。”

单一海沉默了。这时夕阳已完全坠入山后。城市处于黄昏前最后的暧昧中,到处是一片模糊的灰蒙。他们相互都用沉默触动着对方。单一海偶尔用余光注视女真的背影,他越来越惊异于她的直觉了,她的直觉总让他有种无言的压抑,或者不断地碰疼他。良久,他才缓缓地说:“这个人我已猜出来了。”

“谁?”这回轮到女真诧异了。

单一海淡淡一笑。“我也把他放在心中。不过我敢打赌。我们猜中的肯定是一个人。”

“谁?”女真坚持地看定他。

“我!”

“我知道你会猜出来的。”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单一海看不清她的面目,甚至嗅不到她的呼吸。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对我也这么热衷地参与寻找这样一支失去历史的军队,表示怀疑?”

“我觉得你身上有太多的不实成分。你是个被幻想吸引着前行的人,有着过多的个人冲动。我有种感觉,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或者是对自己不满。你也许想唤醒你的连队身上那股已经疲惫的战争精神。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至少想为你和你的战士们,找到一种遥远的精神!”

单一海有些艰难地望着她:“谢谢。你对我理解这么深。只是,我没像你想的那样复杂,每个人都该给自己的理想找到一个容器,或者至少是一种寄托。我同样需要。”

“所以你与子老一起让我有些悲壮,或者伤感。知道我当时如何想吗?两个失志的男人。一个是因为丢失了以前的一切。子老肯定有过巨大的辉煌,也有过痛彻肌肤的失败,所以他选择这样一个传奇,来弥补自己。而你呢?”她把目光投向单一海。

“我想听你说出来,你总是可以清晰地看透我。我很悲哀,看清我的不是我自己。”

“你的骨子里更接近西部这块土地的本质。从你自愿到西部来,就证明了你的失落。你是个在精神上向往战争的家伙。可你生不逢时。你手中有枪,却没有敌人。你的敌人只是那些遥远的幻觉。你拥有战士,却没有发动战争的权利……所以,你研究一切的战争,只是在别人的胜利中充当了一次赝品,或者品尝了一次别人的胜利。”

“可你还没讲我为什么要寻找这支军队呢?”

“我刚想讲,可我对你的感觉是零碎的。只有零碎的感觉才可以组成你。你以为自己是在不知不觉地进入这种寻找中的吧?实际上你早就开始了对这座古城精神上的侵犯。你不自觉地研究它,只能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你渴望在找到这座古城堡主人的同时,寻找到自己以前一直渴望的东西。”

“听上去简直像是一个病人。我真的不明白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对这座古城与我一样感兴趣呢。原来你只是个路过者。”

“奇怪了,是吗?我只是好奇。我以前一直搞不清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可今天听完子老与你的叙述后,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女人对一件物体的兴趣是因为好奇。而男人是穿过好奇,把那件东西打碎,变成个人的。”女真几乎有些伤感了,“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这就是区别!”

“可你是军人!”

“我只对自己的军事职责产生兴趣。”女真默默地看定他。她的脸色在暮色中唰地凝重了。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呀!不论是他的光荣,还是耻辱!”单一海激动地低叫,“我不可能在这样一种巨大的荣誉面前安静,任何人也不会。我一定要寻找到他们。只是,我现在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此时路灯唰地刺透了暮色,女真望着他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泽:“为什么?”

“我怕最后这一切不是真的!”

女真理解地低语:“那比一次真正的失败还会打垮你的自尊心。我有种直觉。这一切不会是真的!那些古罗马战俘更像一种故事中的影子。”

“你不相信子老的推断?”

“我保留个人的看法。”

“可我们已看见了古城堡,那些地图,还有更多的史料!”

“那座古城堡将永远被我珍藏在记忆中。我被它震撼,只是一种印象上的。我喜欢一些残缺的、带着古旧光芒的东西,可却不会在乎那儿曾住过什么人。有时候对一个地方了解得太深了,反而使这个地方在自己的心目中越来越模糊。”

“可传说才是一个地方的深度哪!我不喜欢没有传说的地方。知道吗?那个古城堡如果缺失了这些传说,将会一文不值!”

“就像你的西部生涯故事,如果缺失了这种传奇,也会黯然无光吗?”

单一海有些慌乱:“你今天怎么如此尖刻!你今天真不像你了。”

女真仿佛被击中似的,半晌才淡淡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激动了。”

“不,我感觉你在掩饰什么,我敢断定,你在试图保护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以前的你!”

“我?”

“对,你这样尖刻地对我,实际是在对你说话。你越在否定别人,其实只是在否定自己。”

女真吃惊地站在路过的干河桥上,有些呆呆地看单一海:“一海,我有种感觉,我们俩越来越相似了,相似得让我害怕。你知道吗?我经常从自己的身上读出一些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我的。”

“所以你害怕它们,是吗?”

“不,是在挣扎。我希望可以克服掉这种东西。你知道,我们是普通朋友。”她望定单一海,坚持着,“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单一海抬眼望她的侧影,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伤感起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她怎么说得如此突兀,“我们还是好朋友。”说完,他无言了。两人快步向前走。刚才他们散步走时,已过了班车停靠站点。此去离营区还有十公里。

单一海轻声对女真说:“我们得走着回去了。十公里,你能行吗?”

“没问题。我也真想这样痛快地走走,长距离走动让人心里舒畅啊!”她望着前方,轻声叹息,“有时还适合想心事。”

单一海异样地看看她,低语:“走吧!”转身向前走去。一路上,他始终走在前面。头向前耸着,走得不紧不慢,仿佛一个人似的,身上写满深深的孤独。

女真跟定他的背影,并不超过他。两行单调的步子,默默地敲碎夜色的寂静,一直到暗夜的深处。

单一海被身后的脚步打动着,他忍不住回头,看到女真孤独的模样好动人,月光披满她全身,不由得轻声说:“今晚月光真好。”

“是吗?”她抬头望望月亮。那轮月亮如同冰盘,挂在树梢儿上,幽幽地注视着她。她有些喃喃地说:“其实真想永远看见这轮月亮,永远这样只在这种气氛中。”

“为什么不可以永远像今夜?”单一海热烈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喃喃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单一海无言了,女真的话令他深深惆怅。同时他有些诧异,她今天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