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战戈

女真被阳光扎醒,她竭力把自己从睡梦中抽出,睁开眼看看房内,清冷而又明亮。今天又是星期天,她在内心深处把星期天的滋味儿嚼嚼,像嚼着某种心境。半晌,又把身子滑进去,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同时摸过枕边的表,才早晨8点。这么早就醒过来,她有些遗憾地嗅嗅房中沉睡的味道,盯住挂在西墙上的一张挂历,那上面是个挺有名的法国男影星。他可真英俊,鼻子刚直高挺,有一种钝钝的锋芒,头发奇怪地后梳着。这人叫什么,她使劲儿地回忆,也没想出来。那本挂历上全是英俊得让人绝望的男影星。他们太有名,女真也太熟悉他们了。他们每月出现一次。一年12个月都睁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看她。她一直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被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注视的快感。可他们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吗?她忽然对那张英俊的面孔产生一种失望。他们太相似了,相似得只用“英俊”一个词就可以概括。他们其实只是在重复着一种男人。她有些无聊地从枕边拿起一支袖珍小箭,啪,一下钉在了男明星的眼睛里。她吱吱地笑了一下,又掷去一支钉在了他的唇上。

你们还英俊吗?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由低语。我要让你变丑,变得像……那个……单一海。对,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她凝神沉思片刻,那个影子丑丑地站住了。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常常无由地想起单一海,她没觉出奇怪,倒感到一种亲切。

部队野营完毕已经十多天了,而她回来后几乎还未见到过他。他居然消失得如此干净,连个电话也不打。她沉思片刻,翻身起床,内心深处的那个念头始终涨满着她。洗漱完毕时,她已经决定了去找他。

笔直的公路掩没在树影中,地上有些令人遗憾地干净着。这条路一年四季都这样干净而空旷,她奇怪自己几乎从没在这地上见过一片落叶。叶子在还未落下时,就被那些战士扫走了,他们像认真地对付敌人似的对付它们。有一年秋天,她看到有一个连的士兵,每人占据一棵树,他们正认真地干着一种工作,使劲地敲打着那些还未来得及老去的树叶。他们不愿意这些叶子一次次地这样弄脏他们的路面,干脆就让它们提前落下来。她当时看着,有种难言的心惊。这是军营,在军营中,即使是一棵树,也得按规矩站成直线。即使一片叶子,也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意志。仅仅一瞬间,她就对军队的本质有了彻底的认识。这里似乎到处都隐现着一种巨大的意志,那就是迫使你服从。在这种意志中,军队惊人地一致,营区和营区,彼此都相似着。甚至连士兵和士兵,将军和将军,都惊人地重复着,几乎无法分辨他们。而正是这些东西,才组成了军队。

女真越过公路,转身翻过那道冬青组成的绿墙后,又穿越过一片菜地,菜地尽头正是一片营区。二连在营区的左边,凭感觉应在第二幢。她故意老练地走出菜地,迎面踏入一片陌生目光的区域,她的眼睛立即羞涩了。营房与营房之间,来回行走着一堆堆的士兵。这些士兵也许正百无聊赖地干着什么事儿。但却都像嗅觉极好的警犬一样,哗地把眼睛瞄向了她。每次一走进连队营区,她都会有些小小的慌乱。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世界哪,清一色的短头发,眼睛里都寓意不明地深藏着某种渴望,都无一例外地要瞄她几眼。并不因为她是他们的军官。也许仅仅是他们认定她是一个女人。她习惯了这些目光,后来她也就学会用目光去追踪他们。每当这时,那些原来十分坚硬的目光,一触到她的眼睛,立即就犹如含羞草一样,枯萎了。

她从目光的丛林中挣脱,转身踏上二连的门口。值班员是个还未成年的小伙子,一见她,就先慌乱地敬礼,之后有礼貌地问她找谁。

她瞟了他一眼:“你们连长在吗?”同时觉得这孩子真像自己的弟弟,弟弟也十八岁了。

“他不在。”

“去哪儿了,难道去街上了?”她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是在家属房住,这几天,他好像病了。”

“病了?”女真有些吃惊。家属房就在自己住的那栋楼上。这小子病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她问了单一海的房间号,竟有些小小的意外,这小子就在自己楼下,而且刚好她就住在他头顶上。嘿,简直像开玩笑,而他竟然从未告诉过她,仿佛不知道她就住在他楼上似的。

她顾不上告别,转身而去。一路上,她暗自回味着,等走到单一海房间前时,她已经断定,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住在那儿,并且有意不去说破,似乎想隐藏住什么。

那间标着9号的房门半闭着,里边传出极响亮的说话声,似在与谁讲电话。她轻轻叩门,那声音稍停了一下,对着门喊:“进来。”接着又与对方讲话。女真推开门,单一海正背对着门口,**、地上凌乱地放着各种东西,还有一种难闻的汗臭味。

她皱皱眉头:这家伙很健康嘛,一点儿也不像病了的样子,讲话中气十足,身上只套件背心,后背肌一看就是因为经常做某种动作而留下的痕迹,丰满而鼓胀着某种劲道。

她站在房中。这家伙只顾讲话了,话音嗡嗡地四处乱撞,他竟似乎没有发觉她来似的,并不回头,继续他的讲话:“子老呀!我把你要我弄的东西已全部备好,图纸已经精确到了各种细节。对,我想今天去拜访您……”

女真已听出他在给谁讲话了,她内心一动,回转身在他的房间里踱步。迎面的西墙上,悬挂着那张古城堡的图纸。她看到居然有三张,大中小,一溜排开在墙壁上,显示着那座残迹各个角度的样子。她站住,把自己凝到那些图上,感觉又回到了那座残迹前。这家伙的地图手稿绘得有些惊人的奇效,看似充满各种拙笨的手工印迹,但却正因这些缺点,而显出此人的不凡。后来她看清了右边那张小图,居然是自己那只酒囊上的各种线条。那囊还在她身边,可他仅只是看过一遍,便凭记忆把它给绘了出来,并且逼真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她仔细审读,竟看到某些断裂的地带,他已用一条红色的虚线连接起来。而经过这些虚线的联通,它似乎成了一张真正的地图。那些红线使那种单纯的提要式的地理有了等高和坐标。简直太大胆了!这样的想象力几乎像一种暴力。

“这张提要只是一种假设,那天我画好它后,放到灯光下欣赏,奇怪地觉出那几条线在地理上应该是有所关联的。我仅仅想试一下,没想到,线连上后,连我也惊呆了。知道吗?上半部是伊朗高原,地中海,再中间是亚洲腹地,下部则竟是焉支山脉。”单一海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讲完,他站在女真身后,低声讲解。

“这种假设太大胆了,也太具有想象力了。知道吗?你的想象力简直有种暴力的美感。”女真转回头,触到单一海的眼睛,他们竟挨得如此近,近得连呼吸都触到了对方的皮肤。她竭力让自己镇静,“你这张图至少不是昨天完工的吧?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呢?要知道,这张图也属于我,我最有权享受你的创造了。”

单一海后退两步,空间的拉开一下子减轻了两人的压力,他费力地擦了一把汗:“我一直在等你来。”

“你不知道我住在你楼上?”

“知道。我每天都听到你在上面走动。有时夜已很深了,你还放开录音机。我甚至知道你许多的习惯……”

“那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我知道你会来!”

“是吗?”女真神情恍惚了。这家伙太高傲了,也太自信了,自信到让人愤怒的地步。她一咬牙:“我看你是怕我吧?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单一海脸上唰地羞红,“我怎么会怕你呢?我怕你什么呢?”

女真被他突然的害羞打动了。她凝视他的脸,半晌才转开。这家伙害羞时竟让人有种莫名的爱怜。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淡淡地说:“怕我吃了你呀!”说完,竟有些吃惊自己会说这么一句话。可不说这又说什么呢?她看到单一海的眼睛莫名地闪烁着,脸上有一半是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忽然感觉出,单一海单独面对她时,话语自然褪去了那些强装的油滑和调侃。她发现这点后,竟有些无言了。她掩饰地在他的房子里四下乱走。这房子可真乱啊!她去过许多男孩子的房间,似乎都惊人的相似,充满着脏乱,同时也暴露着可怜。他的也不例外,被子永远地在**乱放着,床两边扔满各种书籍。有几本摊开着,上面落满了烟灰。靠门边儿上,堆着十几本书和一堆报纸。她有些吃惊地捡起来,许多竟是精装的。她心疼了,捡起抱在胸前。

“你有胡乱扔书的嗜好吗?”

“这些书是我看完后扔掉的。我两个月清一次垃圾,一部分卖给废品收购站,一部分烧掉。”

“可这些书还全新的呀!有的似乎才看过一遍,怎么可以扔掉呢?”

“可对我来说已一无用处。我把该看的记住,不该看的忘掉,这本书的使命到此也就结束了。我不喜欢藏书。”

“为什么?”

“书读太多了,有时是一种累赘,甚至是伤害。我扔掉它们,是我太熟悉它们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一看到它们,就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彼此不受影响几乎不太可能。可影响太多了就会丢失自己,我扔掉它们是我有能力消化它们,并保证再不受它们影响!”

“精彩的谬论。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可以把一种不良习惯解释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伙。我有个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缺点,不,甚至在偏爱它们,以致使这些缺点本身都有了种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点给说服了。”女真把那些书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欢你的缺点。”

“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开怀大笑:“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单一海故作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

“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

“谢谢。”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个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埋葬了自己的感觉。”

“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换根!”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换根?”她禁不住低呼一声,“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

“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

“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他略略压抑语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

“可你还姓单呀!”

“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

“换根是你呀!”女真低呼,“我读了他许多文章,没想到是你写的。我被它们感动过!”

“文章吗?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愿意被过去所累,我只在乎明天。”说完,他抬腕看表,“现在已是上午12点钟,今天我做东,午饭由我来请。我已约好下午去看子老,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愿意。”

凉州博物馆隐藏在市区的一片民房中间,像掩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时宜的某种风景,又老又旧,走近了再看,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庙群。这些庙内的各种塑像都被倒腾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干脆就一溜站在了庙旁边的松树下,雨水和风已开始剥落它们身上的油彩,偶尔露出各种泥洞或塞满的麦秸。倒像它们原本不是庙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伙计。单一海和女真走在浓荫中。这里的宁静让人有种倏然的清朗。刚才在外面被阳光晒得乱哄哄的心,开始冷了下来,全身都莫名地舒适。

这片庙群的结构奇异地变化着。大庙套小庙,小庙后面又有庙,简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单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单位来。他本来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坚持非要让到他办公的地方来。他说:“这些事该到那儿谈。在家中只适合做有关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馆去也许会让你与历史更近些。”还有一层意思子老没讲,他其实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办公室。

单一海竭力辨识那些门楣,不让自己走错。他的心里蕴藏着巨大的不快。刚才,他从那扇朱红大门走进时,那个守门的小姑娘,听说他们找子老,竟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坚持不让进去。单一海解释了半天,那个姑娘也不信。直到后来来了一个中年人,听他们说清了子老的容貌,他才哈哈大笑:“是那个老疯子吗?你早说不就得了吗?这儿只有文疯子,哪儿有什么子老呀?”

单一海强抑住一股愤怒,盯住那个中年人:“子老是个学者。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那中年人和小姑娘笑得更尖锐了:“还有人叫他学者,简直……”

女真一把把已经快动怒的单一海扯住,往院内走。她怕单一海控制不住自己,把事儿弄糟了,因为她看到单一海的眼里已喷射出了一股奇怪的光。

“知道吗?我真想一拳把那个男人揍倒!我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个俗贱至极的家伙糟践一个老人,他让我恶心。”单一海走了许久才闷闷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出了,老人肯定是个极怪的人。他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独特的怪癖,也许是性格上,也许是生活中的……我们这次见他,也许会有某种不快。”女真低头前行,“杰出的人都是寂寞和遭误解者,我直觉这位老人肯定了不起……”

他们绕过一间小屋,看到一片大殿。殿前种植着一大片如火的玫瑰。那些玫瑰一出现,单一海的内心就一阵战栗。他走到这片玫瑰前,轻轻地感觉着那些迷人的香气。女真已被打动,把脸放到玫瑰中去了。在一个陈旧到极致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一大片不合时宜的玫瑰,简直像一种奇迹或者有些荒诞。

良久,单一海叹息着说:“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那个传说般的牧人?”女真把脸抬起来。

“不,是子老,可以想象吗?这么大片有些怪异的玫瑰,怎么可能是一个可以超出这种气氛的人所种植的呢?”

“你说是子老栽的?”

“直觉是他。我感觉他就在这片大殿内!”

“是吗?”女真有些迷蒙地看那片大殿,“你觉得奇怪吗?我遇见了两个爱好玫瑰的老人。他们竟然都爱玫瑰,可又似乎都不应该,可却是真的……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这种爱好竟只发生在老人身上,而不是年轻人身上,我很惊异!”

单一海似乎被她的话打动,静默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强咽回去。他大步走至殿前。大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虚掩的门扉里传出淡淡的香味。

他凝神,轻轻叩门。里面半天寂静无声。他又鼓足劲,使劲去敲。女真却捅捅他,指给他看拴在门扉靠后的一张小牌。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推开此门穿过大殿,我在后面庙堂等候。署名:子某。

原来子老早就知道他到了,写了铭牌等候。他心内一热,推门而入。大殿内到处堆满各种泥塑的佛像,一个挤着一个。空间的拥挤使这些相互压挤着的各种怪异的佛像,更深地凝起一股神秘的恐怖。单一海第一次被这么多塑像的眼睛扫视,内心中充满极深的压抑。女真有些下意识地靠紧了单一海。大殿中有一条极狭小的甬道,刚好容一人侧身而过。穿越这样的甬道也是要勇气的啊!一瞬间,他明白了,那个中年人和小姑娘为什么不认识子老的原因了,或者是误解了。没有谁会不对这样一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产生误解的。

他侧身向前走,感觉右臂被女真给抓得好疼。她的紧张说明了她恐惧。女孩子的天性中都有所害怕啊!他的内心倏地涌起些许的温暖,听凭女真更紧地拥住他。这还是除了邹辛外,第一次有人这样拥着他。他在这种温暖的心境中,缓步向前,眼睛故意只注意着甬道的前进方向,对周围那些塑像似乎浑然不觉似的。女真紧步亦趋,忽然停住脚:“哎,你听……”她侧耳凝神,仿佛倾听什么似的,望定了某个方向。

单一海也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从刚进大殿时就有,可似乎并不在殿内,这会儿更清晰了。他有些吃惊地听着它们在殿内徘徊……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罕见的粗野铺排过来,在肃杀中隐藏着某种阔大的悲凉,似乎吹奏者本身正被某种东西逼着。他的内心再次被撞疼了。他奇怪这种声音自己居然无法辨析出是什么吹奏出来的,似乎像箫声又不像,倒似乎应该是一些传说般的声音。他看看女真。“这种声音像一种情绪,我的心乱了,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像是音乐,但更接近于音乐……哎,走吧!我们就顺着这声音走,也许可以知道它是什么。”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声音是老人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子老在吹。”她有些莫名的兴奋,“我都被这个老人给吸引了。”

单一海笑笑,牵着女真的手,绕过中间那堆佛像,阳光唰地照亮。女真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显出短暂的羞红。单一海浑然不觉,他看到里面又是一座很古老的小庙,但估计给改建了,墙上奇怪地镶着两个玻璃窗子。音乐正从那间屋子里飘出来。

门虚掩着,单一海轻轻推开。那音乐声哗地迎面扑来。一位老人坐在一把很老的旧椅子上,面对着阳光吹奏一件挺古怪的乐器。那乐器类似于一把小小的长排箫,却不是箫。可那又会是什么呢?老人沉在音乐中,似并未察觉他们进来,阳光斜射在他的玄衣上,由于他的脸半侧着,单一海只好从他的侧影上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陶醉的神情。

这时,女真轻轻撞撞他:“这里隐藏着某种气氛!”

单一海惊愣地抬头看她,女真的眼神此时正望向屋内。有时女人的直觉简直像巫婆,他叹息。顺着女真的眼神望出去,他的内心栗然震惊。这间房子也是个偏庙。它的规模比刚才的大殿小多了,但却呈现着一种深深的阴郁和古老。房顶上的屋梁都暴露着,宽大的地面上没有了塑像。那些塑像也许给移到了大殿里,那么多的神与神聚到了一起。可这儿呢,却森森然站立着一排排他不熟悉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适应这儿的光线。良久,他看清了。那些站立在房内的,竟是一根根形状怪异的戈。它们用各种姿势站在那些昏暗的光线中。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影子。

他见过许多的兵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相同的一种兵器排放在一起。这些戈也许有一百多种吧?它们像是一种物体的不同变种,相互变化着,又相互趋同着。他看见它们从前到后,像一个士兵方队,整齐地排列着。那些隐藏着的气势也由前向后流贯着,粗拙的柄均插进泥土深处,而不是放在什么架子上。那些戈都向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群行注目礼的士兵似的,逼视着每个面向它们的人。单一海隐隐觉出一股庞大的气势扑面而来,到了呼吸中,竟只是一片腥咸的生铁的锈味。他下意识地嗅着那股久远的味道,用目光凝视那一柄柄的戈,上面粗糙的铁粒儿和年代留在上面的锈黄,一下一下地绊着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些戈的后面,其实都隐藏着一个人。那是谁,在这种注视中,他的眼睛开始潮润。

女真低声说:“我都快晕了。”

单一海把脸侧向她。

“这样一大群戈,居然都给他集中到了一起。感觉上像是几百个男人,但却长着不同的面孔。不过,我一个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也是!”单一海低语,“可这并不减少它们给我的震撼。这些戈本身就是战士,感觉像是一些不同时代的士兵的脸孔。”

“谢谢你们看懂了我的这一队士兵,你们是第二个被它们给震撼的人,我是第一个。”子老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吹奏,毫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低沉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子老,我是被你的音乐吸引着找过来的……哦,原谅我无知,叫不出那种乐器的名字。这种音乐我是头一次听到。不过你的这群戈比那些音乐更让人震惊。”单一海倏然回头,表现出短暂的惊讶,同时内心被老人的话震惊。听听,他竟称这群兵器为自己的士兵。

“那音乐嘛,是我用自己复原的一种乐器吹奏的。那种乐器在一些古书上有过记载,但后来便失传了。我一直期盼听到它们,它们太让人神往。我喜欢听一些过去的声音。”子老淡淡地说,同时用目光罩住女真,“这位中尉小姐我可没发出过邀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真略略尴尬。单一海上前,刚要解释,女真用手拦住他:“子老,先允许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再下逐客令好吗?”

子老颔首倾听。

“那种乐器我猜测是古波斯进贡的一种吹奏器。史书上记载叫什么‘嘶啵’,起先是由印度的一种檀香木镂空后,按上贝叶吹奏。到了中国,先传到西域,改制成了‘胡笳’,但这种‘胡笳’后来又被改制和进化成各种吹奏式乐器。您的这种乐器便是用檀香木制成的‘嘶啵’。”女真侃侃而谈。

“哦。”子老似乎被她的猜测给触动了似的,低头沉思。

“是的。这种声音吹出后,便有檀香绕梁,具有音香的美妙。不知我的猜测对吗?”

子老的脸孔稍微缓和,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你也是第一个知道这声音来历的人……很高兴你来做客。”说完,他转身走至桌前,捧起那个被女真叫作“嘶啵”的乐器:“那么你可以吹它吗?”他期待的眼神望定女真。单一海看出这老人的眼里竟流露出清澈的天真般的波流。

女真小心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这乐器做工可真太精妙了……不过,很遗憾,我真的不会吹它。”

“哦……”子老似乎惊讶于她的回答,脸上隐现出淡淡的失望。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不知子老可否给我们讲讲?”女真望定老人。

“哦,请提吧!”老人神色略微缓和。

“这么多兵器,我是指……”她望望单一海,征求意见似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相同的兵器排在一起,我很震惊。它们真的是戈吗?感觉上是,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兵器,只是一种东西?它们多得让我都怀疑答案了。”

“它们恰恰都是真正的戈。你们看清楚了吧!这些戈,每一把都几乎代表一个年代。而那个年代的战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手持这种武器与敌人作战。可结果呢,他们和敌人一起消失了。我们只看到了这把武器……其实,只有武器无法消灭,毁灭的都是战士。”老人神色略微异样。他缓步走到那些戈的面前,只用目光注视着他们,感觉上似乎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军队。那种睥睨一切的狂狷之气,在瞬间凝结。单一海看他的背影就感动了。他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老人肯定当过战士,至少他的血管里流着战士的血。

老人绕过前排的戈站住了。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戈的空隙,射到单一海和女真身上。再后来,单一海发现他并没看他们,他的目光仍驻留在那些戈的锋刃之上。

“听起来几乎是诗。可子老,这么多的戈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找齐呀?我指的是,你为什么只喜欢这么一种奇怪的兵器?”

“戈吗?”老人神色有些冲动。他用手轻触一只戈的锋刃,“戈是一种奇怪的武器。我遇到这种尤物也许是缘分吧!我自小有种奇怪的宿命感。我直觉这世上每个人生下来必有一种武器属于你,或你属于某种兵器。只有兵器才配作为一个人的尤物。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铁制兵器是什么吗?”他环视单一海和女真,并不要他们回答,“是‘我’。”

单一海吃惊道:“你是说‘我’吗?”

“是。‘我’在西周就出现了,它的形状已失传,我猜想它肯定是个人形。两臂张开,具有杀伤力。身体粗壮处才是握柄。但是‘我’太复杂了,所以它被淘汰了。但‘我’却成了每个战士的自我代称。想想吧,代表我们本身的居然是兵器,而不是其他,这本身就让人震惊。我就是在这个念头中,看到了这种戈!”他停住叙述,用手抓住一把戈。那戈柄粗直,顶端横着一块带钩的长柄。粗看并无什么神奇,倒显出了一种单薄的脆弱。

老人继续讲述:“这把戈是最普通的戈了。它在兵器史上却是个巨大的飞跃。秦始皇时代,这种戈已充当冷兵器中的主角,取过天下无数战士的性命……当然,我喜欢它,有些没有理由。但我坚持这种爱好。”他微笑着:“我居然不知不觉收集了它们,像收集了一支军队,我尊敬它们。”

“你每天就在这么一堆可怕的兵器中生活?这本身就够让人震惊的了。”女真低语。

“它们本身并不让人害怕。让人害怕的是它们的历史。”子老用目光环视戈群,“这群戈共有109种。也就是说,这群戈的每次改进,都是对生命和战士精神的一次绝妙认识。世上最简单的戈,就是我刚才握的那把,它叫直内戈,是用来勾御敌方的战骑和砍击马匹用的。它的作用并不是直接杀伤人,而是间接的。可是这柄呢?”他用手指住另外一把戈,那戈上印着三个人头。“你们看到没,这还是秦的产物,但已有了很大改进,杀伤力更强了。还有这把‘长胡四穿戈’,明白它的意义吗?它是一位匠人根据当时戈的形状和匈奴所用的狼牙棒结合而成的。”老人讷讷自语,说到后来,他的话语有些暗淡了,“可直到把它们聚齐了,我才后悔了。我对这些静止的兵器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尽管我知道天下已没有它们的战场了,它们只是一种战士的脚印,是一些过去的精神。像我一样,我也是一种过去的精神,或者我崇拜过去的精神!”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在长啸了。

单一海动容地看定老人:“过去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其实只有历史才是动人的。”他扶住子老,“可你还是与它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讨厌的只是那种感觉,可却无法拒绝自己的精神。所以,我保留了它们。”

“可它们是真的吗?”女真忍不住问。

“不是真的,它们都是假的。这儿的任何一件真品都价值万金,甚至无价可卖。因为有的已没有存留,仅是我根据图像设计而成的。”

“这些都是你托人铸的?”

“我以前研究过冶炼,懂一点铸造。以后每当有消息说在某处出土一件这种兵器,我必去观看,再与人合铸成样品,带回!”

“它们都集齐了吗?”

“没有。还有一种,我只在文献上见过记载,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的。”

“你是说那支失踪的军队所持的武器?”单一海内心一动,下意识地说。

“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不是已不重要?”

“难道你寻找那支军队仅仅只为那把假想中的戈?”

“这只是一种附带的愿望。我寻找它们……哦,言归正传,那张图纸带来了吗?”子老似被什么惊动,突然把话题岔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子老不语,半晌才淡淡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再去说了,它是属于我的秘密。我可以自己保存它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自己不该打听一个老人的秘密的。”单一海掩饰着不安,把那卷图纸从衣袋中抽出,哗地铺在那些戈前方的地面上,指给老人,说:“这就是那座古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