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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街火车站,徐德中和东北小媳妇打扮的尹红检票上车,她的疙瘩鬏梳在上面,燕尾儿上插着首饰,穿着旗袍和高底旗鞋,外人真看不出她是个趴冰卧雪的女游击队长。

来火车站之前,他们在郊区一个挂木头鲤鱼模型的小旅店见面。“尹红?”徐德中对昔日战友惊叹不止,坚硬、冷冰的印象立刻改变,柔软柳条一样的女人站在面前,“是你吗?”

“我可是徐德中太太”,尹红笑笑,问,“你看看还有什么破绽?”

“没、没有。”他激动道。

“这一身行头,进得了你们徐家的门?”

“能进,像,太像啦!”

“像就好”,尹红将一封信交给他,说,“周队长写给你的。”

徐德中读信,中间抬头看她一眼,继续看信,然后划火柴烧掉信前又望她一眼,与信的内容有关了。

“一路还顺利吧?”他问。

“小张送我到这儿,我们在车站能见到他。”尹红说。

路经亮子里的火车只下午一趟,他们还有充裕的五个多小时时间。

“中午不出去,我们在旅店里吃饭,尹红,你想吃什么,叫店里做。”徐德中说。

旅店业是关东重要服务业,招招店幌最具特色。除挂鲤鱼模型的外,还有挂稻草编制笊篱模型的,最简单的幌杆上倒扣一只柳条花筐。这家旅店条件稍好些,管投宿者伙食,一是吃通伙,店里做什么你随吃什么,还有一种你点菜,店家给你单做,俗开小灶。

“随便吃一口,垫补垫补(缓饿)吧。”

“那就到家好好吃,我哥杀口猪。”徐德中说。

“杀猪?不年不节的。”尹红记起那首民谣: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为迎你进门。”

“进门?迎我进门。”她略显惊奇道。

“真是难为你,”徐德中心里油然升起歉疚,“家人把你当成我的夫人,你受委屈啦尹红。”

“德中,”尹红望着他真挚地说,“难道你不希望这是真的?”

抗联做出这项决议,撮合他们成夫妻意思在里边,周队长始终暗中做工作。他找女游击队长宣布组织的决定道:“尹红,派你和徐德中去三江,那里环境很危险,对敌斗争需要,你们假扮夫妻……你有意见吗?”

“我服从组织决定。”

“真的没想法?”周队长明知故问。

“既然组织拉郎配……”尹红看透周队长的心思,一语道破。

哈哈哈!周队长畅然大笑。

“我估计周队长给你的信上会提到咱们俩的事。”尹红觉得她和他之间的窗户纸已经捅破,极端环境下他们无暇顾及发展恋爱,“德中,为了完成任务,我们个人的私事已不算什么,你说对?”

“尹红,工作需要我们扮夫妻,请你相信我,一定尊重你,尽可能减少对你的伤害。”

“伤害?”

“我是指……”

“德中,你正面回答,你爱不爱我?”

“我早回答了你的问题。”徐德中像似没回答,其实什么都回答了。他们两人这是第二次扮演夫妻,为游击队筹措给养,他们在奉天的杂巴地附近租间房子,以夫妻的名义住了半年多。

奉天的杂巴地和北平的天桥差不多,打把式卖艺的人集中在这里,混迹南来北往闲乱杂人之中,倒比较安全。你也许想知道晚上假扮夫妻的故事,一男一女(事先都有那点意思)夜晚关门住在一个屋子里,说没发生浪漫的故事你不会相信。

东北人住火炕,冬天依赖炕来取暖。有一流传很广的民谣: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假设换个南方人,对热炕头的理解就不会深切,烧热的炕头有什么?然而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寒冷是人们无法回避的洗礼,说洗劫也成,渴求温暖成为一种理想。下地认得鞋,上炕认老婆的平头百姓,拥有了老婆孩子和一铺热炕,还不美出鼻涕泡来呀!

徐德中和女游击队长假扮夫妻正是奉天的冬天,那个冬天冷得出,有几个地球渐暖的今天感到陌生的词汇:鬼呲牙、冻死牛。我们的叙述暖带生活的人还真无法理解,直接一点儿说吧,他们租屋只一铺炕,夏天两人还好办,一个睡炕上,一个打地铺,冬天夜晚离了炕无法睡觉。

“德中,你不是青蛙吧?”她怨怼道。

徐德中理解她的话,然与极私密的事情有关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原来他睡地铺,夜晚冻得瑟瑟发抖。

“冷吧?”一天早晨起来,她问。

“还行。”徐德中抹去几滴清涕说。

“昨晚你打牙帮骨(下颌战抖),还说不冷。”尹红心疼他,说,“你到炕上来睡吧。”

“这不行!”徐德中不同意上炕,说他们夫妻是工作需要,假扮给外人看,扮演得愈像愈安全,夜晚,生活的细节难题一样摆在面前:他们不是夫妻。

“你是只青蛙。”她又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管我叫青蛙。”

“避素!”她说,“冬眠的青蛙。”

说我是避素的青蛙?最最寒冷的日子,租屋给寒风冻透,水缸冻绝了底,徐德中还绅士地坚持在地铺上,硬挺着说:“屋是冷了点儿,但不是顶锅盖。”

“顶了锅盖,什么都晚啦。”她说。

某一天,早晨地铺寂静无声,她有了不祥的感觉,急忙喊:“德中!你醒了吗德中?”

没人回答,头还蒙在被子里,人一动也不动。她蹦到地上,不顾忌讳地掀开被子,见他冻僵在被窝里,像一截木头。

“德中!”她不停在他身边呼唤着。

木头两天后醒来感到身下面温暖,自己的被子上压着一双厚被,他觉得这是炕,而且是炕头,她睡觉的地方,急忙挣扎要起来。

“躺着别动,看被窝灌进凉气。”尹红将他按下,问,“炕热不热?”

“热,烙(烫)挺……”他说。

奉天租屋土炕已经远去,第二次扮夫妻,他们的心情有了一致的微妙,女游击队长再不想让他睡地铺,想一个词汇使自己脸有些发烧,假戏真做!于是就有了她的追问:你爱不爱我?如果奉天租屋土炕后期的一颠一倒睡是一种回答的话,她不满意这样回答。

“我俩还打通腿(一床颠倒睡)?”她问。

徐德中回答这个问题并非艰难,而是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