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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街有一条租给满铁的街,是块租借地,这条街上买卖店铺大都是日本人开的,多叫什么屋,也有叫冈胜兴、二井商店的,中国的老字号荣升号、兴顺昌凤麟角地在其中。

“我们到红茑茶屋。”茶花贞子挽着徐梦人的胳膊说。

徐梦人随恋人走进日本人开的茶屋,当地人习惯称茶馆,当地人进茶馆不是品茶是喝茶,为解渴。到红茑茶屋的人,都是有些品位的人,不仅品茶还聊天。

“欢迎光临!”穿和服的日本女招待道。

茶花贞子和徐梦人用日语答应着。

日式的包间里,他们按日本的风俗喝茶。

“梦人君,什么时候带我回三江?”茶花贞子问。

茶杯滞在徐梦人的嘴边,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徐家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对她说,实码儿(照实)说还了得呀!他们都对日本人有成见,说仇恨也行,二伯最激烈。大伯态度稍好些,似乎有转变的希望。

“梦人君!”

“噢,以后吧贞子。”

“为什么?”

“你对我们风俗不十分了解。”徐梦人需搪塞一下,“带女友回家,有很多说道儿。”

“说道儿是什么?”她问。

“老令儿。”

“老令儿是什么?”

日本女孩哪里懂得关东民间这些规矩,但这是徐梦人要的效果,不懂他才能瞒天过海,才掩盖得住真相。

“梦人君,还没告诉我老令儿是什么?”

“老令儿是讲究,哦,就是规矩、毛病、陋习。”徐梦人差不多说不明白了,“贞子,带女友回家就是表明你是……唔,我不好意思说。”

“什么?”

“你是我的未婚妻。”徐梦人装羞涩,有意表白和试探,他们相爱,但未谈婚论嫁。

不料茶花贞子更大方,反问道:

“难道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是、是!”徐梦人赶紧说。

“那你领我这个未婚妻回你们家……”

“贞子,我家还有说道儿。”

“还有什么说道儿?”

徐梦人十分吃力地讲一遍关东婚俗,或者说她听得吃力,最后她听明白了,说道儿是她讨厌的东西,要什么媒人提亲、相门户……总之,徐家暂时不能回去。

“贞子,除此我家……”

“还有说道儿啊!”茶花子诧然,打断他的话。

“这次不是说道儿”,徐梦人说,“同辈哥兄弟有的当上警察局科长……我们家族比这个。”

“哦,我明白啦!”茶花贞子说,“用你们中国话说,衣锦还乡。”

“对,是这个意思。我们徐家是大家族,很看重荣誉地位的。”徐梦人就高(就)转到正题上,“眼下最要紧得找到工作,我有了工作带未婚妻衣锦还乡。”

茶花贞子已经跟爸爸说了徐梦人工作的事,三牧政雄开始假装答应,却没真正动蹭。

“我再回去催爸爸。”她说。

“贞子,找到一份体面工作,对我多么重要啊!”徐梦人满腹苦楚,徐家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原因他不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一只出飞儿的鸟,生存充满艰难且孤独无援,要靠自强自立……每到此时,他想念起亲爹亲娘,谁是自己的亲爹亲娘?记忆中有个骑马挎枪的爹,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徐家人在隐瞒着什么。

“妈,我父亲是谁?”上学后他问过养母。

“妈和叔对你不好?”二嫂机智地用此话噎回他的问话,懂事的他怕伤养父母的心,没再问。

“梦人君,你放心,工作没问题。”茶花贞子信心十足,真诚地说,“你搬到我家来住吧。”

徐梦人还住在单身公寓里,搬到茶花贞子家他连想都不敢想。她家住栋小洋楼,有很多房间空闲着,可是他有自知之明不能去,倒不是怀疑她家人心诚,他自认为与他家的友谊牢不可破。

两年前,茶花贞子驾自家的汽车兜风,结果出了车祸受伤失血,危在夕,她的血型特殊,满铁医院血库存量有限,满足不了需要。三牧政雄向社会求救,日本校长组织师生献血,先后去了近千人,只徐梦人的血型对上。

“请你救救我的女儿。”三牧政雄对徐梦人说,他视女儿为掌上明珠。

“我愿救贞子,我们是同学。”徐梦人朴实地说。

“谢谢你!”三牧政雄给他鞠躬,这可是非同寻常的一鞠躬,满铁的副会长鞠躬,而且是日本人给中国的一普通学生鞠躬啊!可见女儿在他心中的重量。

茶花贞子缺600CC血,一个人一次献血最大量500CC,徐梦人不顾个人安危,主动献了600CC血。茶花贞子生命得到挽救,她得知同学为自己献血超过极限,甘愿冒生命危险救自己,所有感动化作一次拥抱和热吻,当着众同学的面,她吻了他。

这一吻的意义对徐梦人不同寻常,那个时代一个不可思议故事骤然发生,说它不可思议,日本人统治着满洲国,中国人是什么?东亚病夫、支那人、黑头米人……三牧政雄副会长的独生女儿,怎会去爱中国人?

“梦人君,我的生命是你给的。”茶花贞子说。

“千万别这样说,贞子。”徐梦人经常回味那次吻,意义深远的吻。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茶花贞子引用中国的一句老话,“我们是万里来相会。”

当三牧政雄发现女儿对徐梦人已不是一般意义感恩,他内心不赞成女儿对救她生命的人产生爱慕,直白直露他不怕得罪一个中国男孩,怕伤女儿的心。

“爸,知恩图报对吧?”女儿问。

“对,对呀!”三牧政雄硬挺着说。

“徐梦人找不到工作,爸,我们帮助他吧。”

“好好,帮,不遗余力地帮。”

“谢谢爸爸。”茶花贞子拥住父亲,亲他一下。

三牧政雄给女儿爱得十分幸福,幸福没使他昏迷,头脑相反异常清醒,一种信号传达过来,她帮助他,两人越走越近,友谊可以,婚姻不行。开始他认为女儿单纯,一切都是为了友谊,往下发展就是他不希望的,甚至坚决反对。不能太直接干涉,伤害女儿他不忍心,但是拆散的心已决,要软着陆。

“你说他的日语学得不错?”父亲问。

“不是不错,而是很优秀。”茶花贞子猜到父亲要给徐梦人找个与日语水平有关系的工作,问,“爸,安排他做什么?”

“贞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肯定叫你满意。”三牧政雄没说,心里早有了盘算,是一石二鸟。

三江县宪兵队缺一名翻译,他和林田数马个人关系不错,让徐梦人去当翻译官,一来满足了女儿的请求,二呢也是最重要的,徐梦人回三江任职,不得不与女儿分开,过一段时间,找个理由让女儿回国去,然后让家里人给她订婚。

这是一个精心的筹划,茶花贞子没一丝察觉,她单纯而稚嫩像一棵春天的树芽儿。

“梦人君,我们全家人都欢迎你。”茶花贞子还说搬到她家里来住的事。

徐梦人比茶花贞子成熟得多,自然复杂得多。生存决定他的成熟,她的家庭是什么家庭,三牧政雄非等闲之辈,满铁四平街株式会社可不是经济组织那样简单,他们不止只经营铁路,护路部队早摇身一变成为关东军,三牧政雄的身份充满神秘色彩,谁说得准他是商人还是军人,起码徐梦人无法识别。不能去贞子家住,说明了他的成熟度,救人没有如此巨大的价值。

“梦人君,你到底去不去?”她追问道。

“我还是先住在公寓方便……”徐梦人婉言拒绝。

“公寓条件不好,怕你吃苦嘛!”茶花贞子嘴啜成花骨朵,“你不来,见你多不方便呀!”

“我冒鼓悬天去你家……”

“什么是鼓悬天?”她不懂这句东北方言。

“就是冒冒失失”,徐梦人解释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能唐突去你家住。”

“梦人君,你不愿意去我不勉强你,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找到工作前,我们俩要天天一起吃饭。”茶花贞子说她要请他吃遍四平街上档次的饭馆,李连贵熏肉大饼,老边饺子,酱骨王……“梦人君,怎么样?”

“谢谢你贞子!”徐梦人很感激,他说,“吃馆子要花很多钱,太浪费了。”

“浪费什么,只要你爱吃。”茶花贞子打断他的话,说,“明天就去酱骨王,我和爸爸去过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