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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间土坯平房出现在马灌啾河边,这是獾子洞一带唯一的房舍。按照宪兵队的要求,在地头高土岗显眼处,插面日本太阳旗,在无人区巡逻的日军见到这面旗会走开。

00种四百垧地,徐家雇了几十人,由一个叫陈蝈蝈的打头带着,挤满了西屋。蝈蝈,一般比喻兴旺发达,也指难得罪,还指肥胖,多用在肚子上,例如:大肚蝈蝈。有俗语歌谣:大肚蝈蝈刘四海,包子馒头吃二百;瘦螂,胖蝈蝈。这个庄稼把式肚子不大,肚子大怎么哈腰干农活,相反瘦猴似的,叫蝈蝈是因为他能吃,属于干巴撑那种,绰号来源于此。

徐家盖的房子中间开门,西两间,东屋一间,西屋连二的南北大炕,长工短佣都睡在里面;东屋,徐梦地和谢时仿住,管家隔三差五被当家的徐德富叫回去,他也就三天两头住这里。除了四间大房子,东西山墙接着偏厦子,东厦屋也是两小间,十印大锅煮着几十人的饭菜,还有一盘磨豆腐的磨;西厦屋放着绳套和铧子、锄头等工具。离房子稍远的地方,是简易马棚子。

“二少爷,明天我回亮子里,你跟着下地。”谢时仿说,当家的捎信儿让他回去一趟,这几天是关键——下种。罂粟籽太小不可大把扔,要像种谷子似的用点葫芦,搁细心人点种,既不能点厚了,又不能点稀了,匀乎罂粟才长得好。

“中走你的吧。”徐梦地含拉忽吃地说。

“二少爷,老爷把种大烟的事交给咱俩,含糊不得呀。”谢时仿讲些道理,“老爷同日本人签了合同,秋后如数交上烟膏,不然,就惹蝲蝲蛄(麻烦)啦。”

“你们都怕二鼻子。”徐梦地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管日本人叫二鼻子,管俄国人叫大鼻子,“交不上咋地?”

“小鬼子有多横少爷也看见了,咱可别惹刺子(招惹不好惹的人)。”谢时仿说,梦地少爷他多费不少口舌,换一个人就不是这样,徐家这一辈人中,二少爷肯定是颗瘪子,徐梦天当上警察局科长,徐梦人在四平街读书成绩优秀,日本话冰猴儿冰猴儿(棒棒)的,前程锃亮。徐梦地浑浑噩噩的,当家的对他失望,打发他来种地,也是让他吃点苦遭点罪,瞅瞅耕田耙垄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是什么样,也特地嘱咐管家,经管(管教)二少爷,这现实吗?自己是管家,奴不压主,当家的授权也不行,倒反不了天纲,点到为止,“大烟种子有数,小鬼子精算的每一条垄种多少棵,因此,一粒都不能糟践。”

“别磨豆腐啦。”徐梦地嫌管家话多。

谢时仿起身吹灭灯,走了出去。睡前他要各屋走走,然后才睡觉。这惯是在徐家大院几十年里养成的,那时徐老爷子还活着,他也有这个习惯,灶坑火灭没灭,仓房门锁没锁……睡前都查看一遍。

“管家,还没睡啊?”喂马的人招呼道。

“嗯。”谢时仿走进马棚子,见槽子下掉不少草料,心疼地哈腰收起来,对喂马的人说,“勤添少添,吃再添,省得它挑拣,浪费草料。”

“是,管家。”喂马的人急忙认错,“我懒,都怪我。”

“学会过日子唷。”谢时仿走出去随手捻低马灯灯芯,没立即回屋子,直径向田地走去。

春天的月亮水一样在土地上流动,风中还有些寒意,远处有人莫名其妙地喊山(:

哦——嚇!

附近没有山,又是夜晚,谁在喊山?谢时仿坐在犁杖刚刚扣(翻)过的土地上,土很湿润,蒸腾肥沃的气息。他想当家的急着要他回去,一定是二爷徐德中到家啦,安排吃住。

前几天,谢时仿去郝家小店跟抗联交通员接头。

“管家!”

“小张”,谢时仿问,“二爷啥时到家?”

“下月初八。”小张说出徐德中到家的确切时间,“特派员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腾出间屋……”

小张问药店里的况,对徐家以外的人做详细了解,说到徐梦人日语学的好,抗联交通员打奔儿(打问号)。

“刚毕业的学生,他没什么问题。”谢时仿说。

小张打个沉儿才说话:“注意他和日本人有没有来往。”

谢时仿没等到下月初八,带青份(长工)、伙计来獾子洞种罂粟。他直想着与小鬼子有关的两件事:三少爷日语学的那么好,将来可能为小鬼子做事,小鬼子的学校、工厂、公司、军队需要大量翻译人员;徐德中回来,也是和小鬼子种大烟有关吧?

徐家的故事真多呀!

谢时仿的感慨包含着徐家的过去和徐家的未来,老一辈人的故事还没完,新一辈人的故事已经开始,徐梦天、徐梦地、徐梦人,还有四凤……管家目睹故事的发生和发展,特殊身份决定他有时又是故事中的人物,跳出来跳进去……徐家是条河,他是条鱼,怎样飞起最终还得落到河里,道理是鱼离不开水。

谢时仿起早走的,徐梦地裹着被子大睡,他是给人叫醒的。

“二少爷,起来吃饭吧。”

“啥时候啦?”徐梦地问。

“歇二气啦。”

下地干农活儿,从早晨到中午共歇三气,头气、二气、三气,就是说歇气时间过去了半个上午,也该起炕,要是在家准挨爹骂。

“二少爷早饭……”

“晌午一堆(块)吃。”徐梦地脸没洗朝田地走去,他责任是查边儿,其实陈蝈蝈这个打头的够料儿,干活用不着二少爷督促,早早领人下地干活。

“起来了二少爷?”陈蝈蝈走过来,“您瞧瞧,这活儿干的行不?”

“行,太行啦。你陈打头的又不是二八月庄稼人,种地是把好手。”徐梦地眼盯着地垄沟说,他的心思不在种地上,寻找野菜。

“哦,二少爷别费劲啦,我给你挖啦。”

“大脑瓜?”

“当然,一帽兜儿呢!”陈蝈蝈说在地头放着,过会拿给少爷。

徐梦地爱吃这种叫小根蒜也叫大脑瓜的野菜,他在药店抓过药,知道它叫薤白,随口诵道:

瓜蒌薤白治胸痹,

益以白酒温肺气。

加夏加朴枳桂枝,

治法稍殊名亦异。

“二少爷,这是啥歌呀,好听。”陈蝈蝈阿谀道。

“汤头歌。”徐梦地说,见他傻愣地望着自己,摆弄土坷垃的陈打头哪里懂什么汤头歌呀,“唱大脑瓜。”

“嚄!小根菜啊!我会一段。”陈蝈蝈叨咕首民谣:小根菜大脑瓜,有人吃,没人挖。

徐梦地接上另一首歌谣:大脑瓜,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

大烟地上说笑一阵,陈蝈蝈问:“二少爷,你家种这么多大烟干啥?”

“你问我?”

“是啊!”

“我问谁去?”

“难道二少爷不知道?”

我知道个六(乌有)呀!”终日无所事事的徐梦地可不是谦虚,他说,“二鼻子叫爹种,爹就派我来种。”

“日本人叫种的?”

“是啊!”

“他们种大烟干什么?”陈蝈蝈问。

“鬼知道!”徐梦地在药店抓过药,说,“治病吧。”

“我看是抽。”

“二鼻子抽大烟?”

“我看是。”陈蝈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