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遥远黄金

“我正收集整理三江地区寺庙志。”提到寺庙,戴涛的表舅爷叱干馆长兴奋不已,“过去亮子里镇以庙多闻名。”

“我听人说过。”

“你也就听说过。”叱干馆长说,“我小时候,随时都能听到歌谣,你太姥姥经常唱给我听。”

“表舅爷,说一段。”

“说一段。”叱干馆长说一段涉及寺庙的歌谣:

小小子儿,上庙台儿,摔个跟头捡个钱儿,又打油,又买盐,又娶媳妇又过年。

“有意思。”戴涛捧着表舅爷说,他老人家高兴话匣子才能打开,刑警需要滔滔不绝,“您小时候,亲眼见过三江的庙宇?”

“庙多得很,从南向北数……”叱干馆长说出一串寺庙的名字。

“修那么多庙干什么?”

“俗语说穷烧香,富拜佛,去庙上的人多嘛。”叱干馆长这样解答道,“其实穷人烧多少香也富不了,想富看社会制度……”

“表舅爷,老爷庙您听说过吗?”

“什么听说过呀,我小时候见过庙墙,**期间,红卫兵毁掉残墙……”

“老爷庙哪一年损毁的?”

“1945年秋天,深秋了。”叱干馆长说,“住亮子里镇的国民党军队将一绺土匪包围在庙里,子弹打着了庙,还有一说土匪见突围不出去,点燃寺庙自杀。”

“哪个说法更接近事实?”戴涛问。

“无定论,因为没有一个生还者。”

“除了土匪,庙里没别的人吗?”

“和尚们应在里边,”叱干馆长说,“据说有人从庙里逃出来,攻打庙的部队得到命令,一个人不准放走,见人就开枪,不是烧死就是枪打死。没有活口,寺庙怎么烧毁成为不解之谜。”

烧掉一座庙,消灭一股土匪,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战乱多年,渴望安定的人们,谁还会去弄那个与自身没关系的谜团。

“表舅爷,听说老爷庙的住持刘和尚这个人?”

“是有这么个人,关于他的归宿说法不一,有的说,烧死在庙里,有的说土匪被包围在庙里前圆寂,也有的说满洲国倒台子后他不明原因带全体和尚离开白狼山,去向不明。”

老爷庙烧毁和刘和尚其人,表舅爷的说法跟许福贵讲得一致,博物馆长讲的更有权威性。老爷庙的历史还要细致地问问。

“表舅爷,白狼山老爷庙怎么来的?”

“很久以前,白狼山有大大小小数座庙,渔猎、采集、木帮都在山里供自己信奉的祖师爷,多为木制神龛①,老爷庙是淘金人修建的关老爷庙。”叱干馆长对寺庙的研究细致,他随口说了关老爷庙的对联:德智陪三才仰不愧天府不愧地,精魂照万古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白狼山产金子?”戴涛问。

“早年到白狼山采的是沙金……”叱干馆长讲道,采金分为沙金和矿金,沙金是直接从泥沙中提取金质的粉末和颗粒,“到康德元年即1934年,发现了金矿,由日本人开采矿金,直接在山里选金炼金,然后运走。”

“老爷庙是这个金矿修的?”

“当然不是,早期淘金人修的。”叱干馆长说他八十年代走访过健在的金工,据他们回忆,淘金人进山出山,都来此庙上香,“我考证过,────① 一种木制的小庙,放置的地点也不固定。例如淘金者将神龛放在淘过金的毛沙尖上。木帮则放在江边悬崖之上。

老爷庙还是进出白狼山的山口,常有一些大爷──官府、地痞、胡子、黑恶人物──乔装成上香人,在此打劫淘金人。”

“这么说,老爷庙不单单是座神庙,还是个卡子。”

“可以这样说,”满脑子三江地区历史事件的叱干馆长,讲了一个发生在很早以前的故事:身体运金子。跟现今身体运毒差不多。

魏大个子淘到金子,怎样带出白狼山?所有得到金子的人都愁这件事。

“找个大爷吧。”有人出谋道。

当时通过白狼山老爷庙一带,金把头都要事先打点,送疙瘩(金子)给把守路口的大爷,才能顺利通过。

“没靠人恐怕不行,金子带不出去。”

“没听老太太那么哼哼!”魏大个子不信邪,非要闯一闯。金子怎么带,明晃拿在手上不行,采金人绞尽脑汁想出章程:尸体运金子,将金子藏在死者肚子里,此方法已给土匪识破,有尸体运出,要遭开膛破肚找金子……他想了几天,受尸体运金子启发,把金子装入猪肠子,吞入腹中过了山口再便出来。

1928年秋天魏大个子走到老爷庙附近,忽然窜出林子的土匪劫住他,逼问:

“要命,要缆头子(钱)?”

魏大个子忙陪笑脸,哭穷道:“爷爷,我一个打小鼓的(金工),会有什么钱啊!”

“你说你没有黄肯子(金子)?鬼信!”土匪大柜一挥手,“扒掉他的衣服,看看他的屁眼!”

众匪蜂拥而上,将魏大个子的衣服扒光。土匪扒光他的衣服原因,是找金子,有人将金子装入葫芦里,插入肛门蒙混出卡子,逃过打劫。

“大当家的,没有。”土匪向大柜报告检查结果。

“妈蛋的,真是个水天水地(穷)鬼,踹(走)吧!”土匪大柜骂咧咧,放魏大个子过去。

闯过了这道关口,魏大个子找个没人地方便金子,可是怎么也便不出来,最后给金子毒死。

“够惨的。”戴涛说。

“老爷庙一带经常发生抢劫,用今天你们的术语怎么说?”叱干馆长问,戴涛说案件高发区,他说,“对,抢劫高发区。”

“当地政府不治理?”戴涛问。

“说来也怪,满洲国成立后,也没见治理,那一带没再发生打劫,至少老爷庙附近没有。”叱干馆长说。

“表舅爷,三江现在有没有健在的金工?”

“金工活着都得八十岁以上,那茬人基本没有了。”叱干馆长说,他想了想,“据我所知,金工的后人还有,姓许,叫什么来着?”

“许福贵,我见过他。”

“对,许福贵,他爷爷、他爹都是淘金的。”叱干馆长说,直到这时他才问戴涛,“你又问老爷庙,又问淘金,跟你们办的案子有关系?”

“是这样,表舅爷,被害人生前打听过……我们想推断出他问这些的目的。”

不料,叱干馆长说:“找金子,肯定是。”

戴涛惊讶,表舅爷怎么断言颂猜是找金子,他问:“表舅爷……”

“这与一个传说有关。”叱干馆长说,马上又补充说,“还有那首古老的歌谣。”

“传说,什么传说?”

“金子的传说,始终未得到证实的传说。”叱干馆长道。

一个近七十年的传说,最早在解放初,说日本鬼子投降前夕,宪兵队从白狼山金场运出一批黄金,送到亮子里火车站,然后装上火车运到大连,再装船运回日本,半路给胡子劫持,国民党的部队得此消息,追杀这绺胡子,并未得到这批金子,胡子走投无路将金子藏在白狼山某个地方。

“新中国成立后,三江县人民政府根据传说,组织有关人员进行寻找,最可能藏金子的山洞找遍了,也没找到。第二次在八十年代传说再度被提起,许多人进白狼山寻金子,到头来也没找到。”表舅爷说,“显然以讹传讹,幻想发财的人,宁信其有。”

“可是颂猜是个泰国人啊!”戴涛不好理解的是泰国人怎么知道这个传说?即使知道也未必相信,即使相信也未必盲目的寻找,尤其是千万富翁颂猜更不可能干这种事,“三江地区没有泰国人来闯关东的记载,历史上有俄国鬼子、日本鬼子、英国鬼子、德国鬼子侵略,还真没听说泰国人来过。”

“不排除鬼子跑到泰国去。”叱干馆长大胆假设,如果一个在三江的日本鬼子,战败后没有回日本,跑到泰国去隐姓埋名下来,“带去三江这个传说,现在有人回来找金子。”

叱干馆长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戴涛钦佩他的同时也受到启发,颂猜的身世需要弄清,他是不是泰国人?他的父亲是不是一个在三江呆过的日本鬼子呢?

“表舅爷,您见多识广,有没有史料记载,日本鬼子战败后逃到其他国家,比如泰国。”

“有,应该有。”叱干馆长说他没看到过这方面资料,但是推断会有,“什么特殊原因回不了国,逃到某某国家。”

战争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很多秘密至今不被世人知晓。

“金子即便是讹传,无风不起浪,总有些来路吧?”他问表舅爷。

“日本人把持着金场,采炼多年,的确有很多金子,战败前肯定要运走,当时都仓皇逃命,金子数量大来不及运走,遗落或运输途中出意外,才有金子埋藏白狼山的传言。”叱干馆长分析说。

“您说有这种可能吗?”

“据一个做过土匪大柜的后人说,这事板上钉钉有。”叱干馆长说,“此人多次找有关部门,呼吁市政府成立寻金办公室,也有人大代表建议财政拨专款,组织专业人员,使用高科技,寻找这批宝藏。”

“表舅爷信吗?”

“我跟那个土匪后人谈过,他坚持说他爷爷见过那些黄金,说的有鼻子有眼,几组驴驮子,由日本宪兵押运……”

“有多少金子?”

“数量一吨左右吧,传说。”

一吨黄金,一笔巨大的财富。

“会有这么大的数量金子?”

“日本鬼子掠走我们的黄金,何止这一吨两吨,九牛一毛啊!”叱干馆长编撰过伪满史料,晓得侵略者经济掠夺的数字,“数量不用怀疑,要怀疑的就是存在不存在这件事。”

“就是说有这件事的可能?”

“不是讹传,就是事实。”叱干馆长说。

刑警觉得有弄清这个传言真实性的必要,如果真实,颂猜可能寻找黄金,那么他被杀的面后,隐藏的案情将更为复杂。

“表舅爷说的那个土匪后人,他人现在哪里?”

“在本市,”叱干馆长问,“你们想见他?”

“嗯。”

叱干馆长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戴涛,说:“打这个电话。”

“他叫什么名字?”

“钟吉振。”

戴涛去找这个土匪后人前,还有一个问题问表舅爷:“您说那首古老的歌谣呢?”

“嗯,我会两句。”叱干馆长随即说了两句,“金窝窝,银窝窝,总共九缸十八锅。歌谣还有几句,我没记住,你们去问钟吉振。”

打通钟吉振的电话,他爽快答应跟刑警见面,戴涛定了见面时间、地点,下午在东八时区茶吧。

戴涛和刑警苏同提前到东八时区茶吧,要了普洱茶,等相约的人到来。

“戴队,你信?”苏同问。

“什么?”

“白狼山埋藏黄金。”苏同持怀疑态度,“又是那样大的数量,埋在哪里?谁埋的?埋的人呢?我觉得子虚乌有。”

“一会儿见的人,他坚持说有这么回事,呼吁奔走多年……”戴涛说,“我们找他,弄清消息来源。”

“他知道?”

“自称知道。”

苏同怎么也不信,笨想他知道还不挖走?为一个传言呼吁奔走,精神是否有问题啊。

钟吉振来了,比刑警想像的年纪要小得多,四十刚出头,戴一顶棒球帽,掩盖秃顶,一副框很细的眼镜,清瘦而斯文。怎么也看不出是啸聚山林土匪的后代,缺少豪横,粗眉大眼,络腮胡子还差不多。

“找您了解……关于那批黄金的传说。”戴涛说。

钟吉振摘下帽子,卵石一样光光的脑袋,闪烁出智慧和聪明。他呷口茶,问:

“你们警察信吗?”

“如果你说的有道理,如消息准确。”刑警说,“我们相信。”

“我爷爷亲口说的,”钟吉振说,“你们想了解实情,得先知道我爷爷钟泽霖。”

那年仲夏,伪满军政部连连接到由近百人联名上告信,状告驻防那木镇(三江县管辖的一个镇)满军钟泽霖营长,说他明兵暗匪,出枪铺局,公开抢劫老百姓财物,人们敢怒不敢言。军政部长震怒,即饬令辖那木镇的李国卿团长逮捕钟泽霖,就地正法,以平民怨。

营长钟泽霖接到团部电话通知,说明天上午李国卿团长要来那木镇视察防务,请做好迎接准备。营部马上忙碌起来,钟泽霖召集连长、排长布置一番。然后他叫来亲信副官,吩咐道:

“去老乔家一趟,明晚关门拒客,转告乔二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多涂点粉脂,就说我说的,让她拿出看家本事来陪好我的客人,日后,亏待不了她。”

“哎!”副官答应着刚踏出门槛,突然又被钟营长叫住,又叮嘱一句,“要备足上等的货。”

或许大难即将临头而钟泽霖全然不知,他一如既往对上司、故交谄媚逢迎。说到他们俩的交情,恐怕也只有他们俩清楚,要追溯到若干年前,使用木扁担和八股绳的货郎钟泽霖,感到货郎行当太苦,歌谣是这样描绘货郎的──冬天汗水透衣裳,霜挂帽子两鬓间,扁担一甩常换肩,不觉又过一重山。

货郎子钟泽霖瞧准一个一夜间就可暴富的路子──倒卖大烟土。当时的那木镇吸食鸦片成瘾的人很多,烟价暴涨。钟泽霖正是这一时期开始了──吃运。这是烟贩子的发明,将鸦片装入阴茎套里,用热水泡软后吞下。他的胃口真大,空肚一次可吞入十几两,然后坐上火车,到家后马上吃饭,等候大便排下……如此之巧妙,使他屡屡得手,从热河省到那木镇,十几个小时行程下来,就可净赚几千元的奉票。

倒霉这两个字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出现,尽管钟泽霖对肚子里的十几个盛着东西的阴茎套已很适应,但阵阵胃疼还是从很隐蔽的脸上流露出来,被专司缉毒的警护团李国卿发现,那双鹰隼目光穿透马褂和肚皮,仿佛看见他肚里的阴茎套及里边的猎物,他对钟泽霖说:

“请跟我下车吧。”

“我犯了什么法?”

“怎么?你以为警护团眼瞎?”李国卿拍拍钟泽霖的肚皮,轻蔑道,“三天后,你会明白我为什么送你进拘留所。”

“老总,”趁身旁没人,钟泽霖说,“咱们做个交易……”

警护团的人搜查出的鸦片归公归私都很正常,显然那样的情形下交易容易成功。从此,他俩结下了无人知晓的关系。再后来,钟泽霖用私贩鸦片的钱买了数棵枪,拉起绺子,报号占那木,烧杀掠劫,闹得那木镇黄天昏日。

已身为陆军团长的李国卿奉命剿杀钟匪,他未动一兵一卒,未放一枪一炮,带上几十两鸦片只身去绺子说降。钟泽霖摇身一变,带领众匪接受改编,当上陆军营长,驻守边陲古镇那木。

“抽没抽?”钟泽霖和李团长见面依然是这句他俩都感到亲切、熟悉的话。

“想过把瘾呢!”

“镇上倒是有个好去处,”钟泽霖竟没把团长的身份放在眼里,**笑道,“乔家的花烟馆里,乔二小姐烧烟泡,香得很哪。”

是烟馆床垫子软,还是鸦片使人晕乎乎的惬意,或是乔小姐香香胴体,李国卿团长忘乎所以,唐突地赠给乔小姐一把崭新的手枪,说:“今后谁敢碰你,就崩了他。”

这次,故伎重演。钟泽霖因此派副官去了老乔家,怕出差头。他比李团长更了解乔二小姐, 她可没按李国卿说的那样用手枪喝走骚扰她的男人,相反用手枪逼着男人解她的裤腰带……副官回来很疲惫的样子,像似干了什么重活,钟泽霖两眼眯缝着冷笑道:“你呀,要让李团长知道非朝你裤裆打一梭子不可。”

“雾土窑子(烟馆)那个斗花(女孩),他妈的用炮(枪)逼我,说我要是不干,她就甩旗帜(开枪)。”副官满嘴土匪黑话,他原是钟泽霖匪队总催(四梁八柱之一)。

“别他妈的找借口了,团长的东西你还敢动?活腻啦。”钟泽霖营长责备、训斥一顿副官,吩咐他按李团长的指令,通知本镇的军、警、宪、特及镇长、士绅名流明天早晨到营部,说有重要的军事情况通报。

营部的一间客厅里,一脸严肃表情的李国卿团长正襟危坐,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团长身后站着手持冲锋枪的兵士。紧挨团长身旁的钟泽霖的表情与这气氛极不协调,他正舒徐闲雅地眼盯团长生着稀疏胡须的嘴巴遐想,乔二小姐今晚点燃烟灯后,会如何评价她的胡须呢?说它是猪鬃,说它是枯草,那缺乏幽默感的乔二小姐可别从下身拔下根什么毛与之比较,团长一定说,颜色差不离,只是胡须是圆的,那B毛是扁的……一阵**,准确说几个彪形大汉拧住他的胳膊,钟泽霖才从猥亵幻想中惊醒过来,听到团长说:

“我今天奉上峰的命令逮捕钟泽霖及其同党,押回团部特别审理后枪决。”

“忘恩负义的李国卿,你他妈的王八羔子。”钟泽森见副官等几个心腹都被捆绑,高声大骂。

“混蛋!”李国卿团长伸手狠扇一记钟泽霖的耳光后,历数了钟泽霖以军官名义,与其爪牙拉绺子抢劫民财,罪大恶极,不杀难以平民愤。

军车押解钟泽霖通过那木镇街道时,人们拍手称快,受害的商号放起爆竹,坐在首车的李国卿团长将头探出车窗外,微笑向人群摆手。

两日后,陆军团部的告示贴满那木镇的街头,公布钟泽霖及七名官兵被处决。

一场军官铺局的风波平息了,渐渐被人们忘却。

后来,一个麻脸男人出现在那木镇的街头,他东瞧西望像似在寻找什么。

“来呀!”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拉住他的胳膊,浪丢丢地朝屋里扯,伸手解男人的衣扣,他没吭声,更没反对,赤条条站在那女人面前,迫不及待地说:“你怎么还不动真格的。”

“我脱。”女人手伸向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来,说,“李团长没杀死你,却杀了你手下的人,你的麻脸是用热豆子烫吧。你第一次破我身时,你臭舌头舔着我下身流出的血,我就暗暗发誓,要糟蹋我的人光腚子死在我面前。”

枪响,一股紫红血浆从麻脸人腹下部喷涌而出,他到死也没有承认自己是钟泽霖。

“你爷爷,跟黄金不搭界呀!”刑警道。

钟吉振狡黠地笑,当年他的爷爷营长钟泽霖,大概经常这样笑,遗传基因就是狡黠地笑。他说:“法场上,李国卿团长杀了──我爷手下的一个人──替死鬼,他没死钻入白狼山,在金场周围游**,梦想捡到疙瘩什么的,这就一有了他给乔二小姐杀死前的鲜为人知的一段故事,也就是一个经久黄金传言的消息源头。

金场由日本人金把头把持,不十分明确身份的武装人员护场,有说是关东军某联队,也有说是宪兵,金工都是中国人。金场里像样的房子住着日本人──管理、武装、技术人员,选出的金矿石就地冶炼成金,采金夫则住在半地下、木板搭制的地窨子里。

那时金场周围,即金场的外围有很多闲散人员,跑山的,放山的①、撵大皮的②、采珠子的③、打乌拉草的④……钟泽霖混迹这些人中,他想捡到金子疙瘩,金场周围有人幸运捡到金子,所以整日在金场周围转悠,但进金场里面不可能,只远远地望着金工淘金咽口水。

钟泽霖目睹那件事发生在1945年9月6日,农历八月初一,金场上的人都到神龛前磕头、烧香,有一百多人。钟泽霖选择的角度,他────① 放山的:挖参。

② 撵大皮的:猎貂。

③ 采珠的:采珍珠,早年用来给朝廷进贡。

④ 打乌拉草的:用来絮(垫)靰鞡鞋和盖房子。

可以看到金场上祭祀的人们,而别人看不到他。

在一个把头模样的人率领下,齐刷刷的跪在神龛前,供品是各种野果,红、黄、绿、紫……五彩缤纷,秋天的白狼山不缺少果子。

金神老把头,我们大家看你来了。

给你送来酒肉果子,你吃吧,喝吧,吃饱了,喝足了,老把头保佑我们啦!

日本人的刺刀闪耀秋日的光芒,望去有些耀眼,虔诚的祈祷声传过,钟泽霖油然生出几分感慨,老把头保佑得了你们?做梦嘛!算不上什么好人的他,在那一时刻鬼使神差的正义起来,对采金夫给予同情。这些即将被死神请走的金工,在天有灵,该感谢在他们生命最后一刻见证他们的无比虔诚,可是金神却见死不救。

屁股底下的石头很温暖,钟泽霖躺在上面,目睹最后一个金工离开,他是单独向老把头祈祷,希望得到照应,神龛前空**,夕阳将燃着香的袅袅烟雾染成红色。

金场在傍晚像似举行宴会,烹饪猪肉的香味吸引了林间的动物,一只狐狸游**在金场的边缘,伺机捡到一块骨头什么的,大概还有一只狗獾,它比狐狸胆子大,从围栏的铁丝网下面扒土钻进去,接近伙房,等待偷吃残羹剩饭。

钟泽霖躺在热乎乎的石板上睡着了,梦见乡下的妻子和儿子,将拾到的金疙瘩给他们,他乐醒时见到满天星斗,睡前吃些野果,一棵山楂树缀满果实,沉甸甸的压弯树枝,他直接张嘴便能吃到山楂,连手都不用伸了。山楂助消化,反倒饿了,那时猪肉的香味还在林间飘**。能进去金场就好了,吃口东西。

金场有些异常,地窨子几乎没点一盏灯,日本人住处却灯火明亮。金工们晚上自娱自乐,会二人转的唱上两嗓子,昨晚还有人唱《马寡妇开店》,今晚咋鸦默雀动(不出声息)?也不见有人走动。

“人都死了咋地?”钟泽霖随意的一句气话,却言中了。

正在他猜疑之际,十几个毛驴驮子,由佩枪的日本人牵拉护卫,打着手电筒,蛇一样出金场。

“驴驮什么?”钟泽霖猜测,毛驴走得吃力,蹄子叩磕山石很响,它们驮载沉重的东西,“黑灯瞎火他们干什么?”

驮队朝山下走去,方向是三江县城亮子里镇,钟泽霖跟踪一段路,突然改变主意,反身回金场,果然不出他所料,日本人全离开,他们的住处亮着灯,屋子空了,他跑到一个亮着灯的工棚──金工食堂,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横躺竖卧一片采金夫的尸体。

“我的妈呀,咋都死啦。”钟泽霖许久没缓过神来,惊慌逃出死人堆儿,门口遇上那只觅食的狗獾,竟恭敬的叫了一声:“太君!”狗獾给惊吓跑,他清醒过来,鬼撵似的一口气跑下山,连夜回到乡下,钻入老婆被窝里,身体哆嗦成刺猬,女人问:

“你咋的啦?”

“别问。”

“那什么你不馋?”女人焦渴另一件事。

钟泽霖尚未从极度恐惧阴影中走出,应挺拔的地方,遭重创一样衰竭,他说:

“现在不行,不好使。”

即使不衰败,钟泽霖心里也没有大自己三岁的女人,才四十岁,脸上的褶子都能藏住耗子。他真正喜欢的女子在镇子上,她们会拿情拿麻(按摩)。

“鬼子投降了。”女人说。

“你说什么?”

“镇上没日本人啦,你用不着躲藏。”女人猜他从暗处偷跑回家,问,“你今晚从哪儿回来?”

“白狼山……”钟泽霖说了什么自己都记不得了。

钟泽霖躲在山里很长时间,基本与世隔绝,日本人投降、满军解散他都不知道。没有日本人他胆子大了起来,他敢去镇上,镇上有思念的女人,他迫不及待的跑到那木镇上寻欢,被人杀死,是枪杀。

六十多年后,钟泽霖的孙子钟吉振对刑警说:“我爷对我奶说,日本人从金场弄走好多金子,我奶对我爸说了日本人弄金子的事,我爸临死之前对我说啦。”

“你爷爷并没亲眼看到那批金子。”刑警说。

“没看到才找。”钟吉振说,“我爸推测那批金子日本人没来得及运走,亮子里火车站只预留了两节车皮,拉的都是日本军人和家属,不少日本人都没挤上火车,所以不可能装上那批金子。”

“所以你父亲断定金子埋在白狼山某个地方。”刑警说。

“不是我爹断定,是我潜心研究多年,得出的唯一科学结论。”钟吉振自诩道,“还有一首歌谣,我也破译出来。”

“喔,能说说歌谣吗?”刑警说。

“说说,你们也听不出子午卯酉。”钟吉振说。

刑警请他说说,钟吉振说了歌谣:

金窝窝,银窝窝,总共九缸十八锅;

不在前坡在后坡。

你若不信,去问崔二哥①。

“听出来什么了吗?”钟吉振问。

刑警说没听出来。看不出来歌谣跟关金子的传言有什么关系。

钟吉振狡黠地笑,但没给只字解释。

① 长白山住这着一个叫崔二爷的人,得了财宝,临终留下遗嘱,说他把九缸十八锅金银财宝藏在后山,任人寻找,谁找到归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