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扮道潜伏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宪兵和今天的一场暗杀联系上,作为一个故事,总让人感觉有些离奇,人间离奇故事总是不断发生,没被发现和讲出来而已。

井上勇夫地道宪兵,他从伪满的宪兵司令部派到三江地区,不是到三江县宪兵队任职,直接进了白狼山,在老爷庙当和尚、做住持,起了中国绰号──刘和尚,在当地他的名字家喻户晓,人们到老爷庙烧香还愿,自然认得住持。他经常到城里、乡下化缘,认识他的人更多。当时的三江县敌伪无人知他底细,甚至连两任宪兵队长角三荣和林田数马都不识他的真面目。

厚厚的面纱掩盖着他的特殊使命,井上勇夫所在的庙,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三江地区有很多寺庙,白狼山的老爷庙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供着关老爷,赐福送财,天下的神仙都做同一样的事情。不过,老爷庙在日本人的眼里,可不止是普通的一座庙了,宪兵看重的不是庙里的神仙,而是这座庙。

庙的来历决定它在日本宪兵眼里的位置,老爷庙的前身是老把头庙①,是一位金把头修的。白狼山出金子,淘金人每逢初一、十五上庙磕头、烧香、上供,尤其是三月十六日②的香火更旺。

白狼山有几个出口,金场的出口在狼嘴处,即靠近三江县城亮子里镇,老把头庙就修在出山口旁,当时的规模很小,三间房子,后修了院子,后来还有一绺胡子压(住)在这里,成为匪巢时又盖了几间,再后来驻守三江地区的巡防军洪司令捐资修缮,雄伟壮观了,老把头庙改成老爷庙,淘金人仍然来这座庙磕头烧香。

井上勇夫秘密来到老爷庙已是伪满洲国成立的第二年,当时庙里有那么三四个和尚,住持相当苍老的一个和尚,经营不善,老爷庙香。

① 淘金行崇拜的神主。一说孙良,一说马文良。

② 三月十六日为老把头的生日。

火稀少,庙穷和尚也穷。井上勇夫到来,改变了这里的一切,老主持圆寂后权力落到他的手上,老爷庙的香火兴旺起来。

宪兵特高课的井上勇夫的任务可不是来老爷庙当和尚,尽管人们都知道他是刘和尚,日本人也不是了。但是,他清楚自己任务,盯住过往的淘金人,日本人要开采金子,上哪儿找金脉去?通过来上供、烧香、还愿的淘金人,打探、收集情报……同时也密侦什么人把金子带出白狼山,立即密报给宪兵队,老爷庙成了出山的卡子。这种功能不易被识破,直到井上勇夫神秘消失,也没人识破,人们看和尚目光柔软了许多,很少把坏事跟敲木鱼的家伙联系到一起,别说什么阴谋了。

十几年间,井上勇夫把一座庙建成一个情报站,从这里发出去多少价值的情报,只有宪兵队高层,或者说单线跟他联系的上司军官知晓。情报获得后需及时送出去,他需要一个助手,经他考核,从新京(长春)调了一个人,就是高桥。

“我们是老乡。”井上勇夫说。

高桥是二十二岁的青年人,来自井上勇夫的家乡北海道,这也是他被选中的原因之一。井上勇夫不需要太狡猾的间谍,能够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什么事都不要问的单纯一些的人就成,道理是他的使命永远不能暴露。他谦虚道:

“请多关照,我没做僧道的经验……”

“用不着经验,你只埋头打坐、念经,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井上勇夫对他的下属讲出原则。

“是、是!”

他们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偷偷谈北海道的海鲜,还有蜜瓜,草饼之类的小点心,白狼山里见不到这些东西。

高桥很听话,除了完成住持派他到哪里去,将密写的纸条送到什么的方、交给什么人的任务,回到老爷庙做和尚一天里应做的事。听主子的话相安无事,寺庙的院子加上庙后的山地,属于庙产的范围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天地总还是小了,闲暇的时候,他东走走西看看,属于庙的组成部分有间房子终日锁着门,此房子做什么用的,没人清楚,高桥照样不清楚。可是高桥有好奇心,暗中观察这个房子,始终没见有人进去。他打起锁头主意,竟然弄开了,走了进去,空旷的屋子布满蜘蛛网,什么都没有,是间空屋子,他随即走了出来。

年轻人的一次单纯好奇,为他招惹来杀身之祸,这间屋子没井上勇夫准许谁都不能进入。高桥纯粹是好奇,井上勇夫不这样认为。他从屋子走出来时,给井上勇夫瞧见,一个不祥的表情骤然出现在住持的脸上。

他们照常聚在一起谈论北海道独特风味,一切看上去都正常。井上勇夫惕厉身边的年轻人,宪兵特高课的职业使然。

井上勇夫没提那间房子,并不意味没这回事,高桥破锁进入他不该进的屋子,细菌一样进入住持的体内慢慢繁殖,发病是早晚的事。高桥再也没到那个房子去,他怎会想到将来这里就是他的坟墓?不会!就是说他曾看过自己的墓地。

三江地区古老的风俗,活人可以为自己挑选墓地,选棺材,旧时的棺材铺存放许多活人的寿材,当然先不着色、不绘画,白茬儿放着,民间也有备料子──圆木或板材,摆在仓房里备用。高桥是日本人,他的家乡大概没有此俗,即使有他才二十多岁,也没到准备寿材的年龄。为他准备的人,没告诉他。

疑问就有了,高桥不就破了一只旧锁,进了一间空房子吗?像这样闲置的房子老爷庙内还有几间,所不同的是它们都没上锁,且堆满杂物。高桥如果进到这些房子里,住持丝毫也不会有杀他的计划。这到底是怎么一个房子呢?

井上勇夫如此重视这间不起眼的房子,秘密在房子的下面。扩建寺庙时,井上勇夫脚点下空地,就在那个位置盖起间房子,从打盖上起就没使用过,锁头看它多年。老爷庙只住持一个人晓得这个房子的秘密,若干年前一个胡子大柜来到庙上,他的绺子给联合讨伐消灭,受伤的他躲到庙里,寻求庇护和治疗。岂不知,逃出虎口又落入狼口。不过,这只狼不张牙舞爪,不声不响的杀死漏网胡子大柜。

“这是扎痼(治疗)红伤的药。”井上勇夫亲自给伤者上药,谋杀他已经开始,被杀者丝毫未察觉而已。

“我的立定子(脚)好了,重新起局(拉绺子)……”胡子大柜起誓发愿道,说多弄钱,“一定报答西国点子(菩萨)救命之恩!”

井上勇夫欣然接受。

“我再对你说个秘密……”胡子大柜道出一个秘密,他曾在老爷庙后面修一个山洞,坚固结实,可藏很多东西,拱手献给住持,“非常隐蔽,你用吧。”

“没人知道这个密洞?”井上勇夫发生兴趣,问。

“修山洞的石匠,和看洞的人,为封缸(守密)……”胡子大柜狠狠地说,“天底下只我一个人知道它。”

清冷的月色笼罩白狼山,晚秋的山林显出一副惶惑的神色。啸聚荒野的苍狼嗥叫传来,栖居山间的弱小动物闻声惊恐四顾,胆小的便匆忙躲回洞里。

跑了和尚的老爷庙,空**在山林间,庙后面的茂密榛树棵子下,裸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个胡子屁股坐着平板石头,两手插在袖筒里,步枪嘴朝天斜横肩上,压得锁骨木木地疼痛。他俩一袋接一袋抽着辛辣的蛤蟆癞烟,驱赶粘糊糊的睡意,他们负责看守还在施工的秘密山洞。

开凿石洞工程数月,现已接近尾声。为其保密,自始至终只雇一老一少两个石匠,老的年逾古稀,少的才十六岁。祖孙俩人给乡绅家刻墓碑时被胡子抓来,如果说是雇用就太客气啦。两个多月来,吃住在山间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胡子持枪看押犯人似的寸步不离,生怕逃跑,修洞期间更不准下山。

夏季的早晨,紫烟缭绕白狼山,阴雨天常出现狼哭鬼嚎一样怪叫。老辈人说山里老爷庙一带有紫蛇精出没,专食人脑汁骨髓精血。因此,味道鲜美的香蕈,透红的欧李没人去采摘,望空庙生畏,无人敢涉足。

“爷,咱能回家过八月节吗?”身单力薄的孙子凿平一块玄武岩石后,用袖子抹把汗,侧身问。

老石匠放下手中的铁钎子,掏出旱烟捻上一锅,吱地紧吸几口,许久才说:“照现在这么干,紧紧手,咱爷俩八月十五前肯定能交工。”

“胡子说干完活儿就让咱俩下山,给工钱呢!”

“唉!”老石匠望着未谙世事的孙子,长长地叹口气,磕掉抽透的烟灰,问:“你知道修山洞干啥用?”

“猫身呗,胡子……”孙子凭着自己点滴人生经验,说胡子挖山洞为了藏身,藏在这里当兵的就找不到他们,洞底又宽又大,可藏几十人呢。

“秃儿,”老石匠叫孙子的乳名,粗糙的大手摩挲孙子的头,关怀疼爱都凝聚在手上,想说明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了话题,“去干活吧,我腰疼得厉害,先歇一会儿。”

孙子瘦小的身子像只啄木鸟,叩磕着坚硬的石壁,哐哐,火星迸溅。望着干活儿的孙子,老石匠眼里噙满泪水,心底里呼唤一个他经常呼唤的名字:“建涛,可怜的儿子,是爹害了你。”

镵碾子盘磨凿磙子刻石碑,老石匠的石活儿手艺很高。他决定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建涛。可儿子本来热衷喷字行──吹喇叭,红白事中的《柳春娘》、《小开门》、《九条龙》、《鸿雁落沙滩》等十几个曲牌子,他样样吹出感情,吹出故事。老石匠挥着砸石头的大铁锤,把儿子的喇叭砸成扁儿,慑于父威,建涛含泪告别喷字行,跟爹学做石活儿,勤学苦练,手艺大大超过了父亲,方圆百里很有名气。不久,噩耗传来,建涛被胡子抓去修大院里的暗道机关,完工时把他杀掉。儿媳悲痛绝望,投井而死,撇下穿着活裆裤的孩子秃儿。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每当想起这段悲惨往事,老人追悔莫及。如果不是硬逼建涛学石活,恐怕也不会遭此大祸啊!眼下,石洞即要完工,完工意味着什么呢?老石匠忧心忡忡。他心里十分清楚,从山洞的构造看,胡子修它并非用来藏身,而是藏匿财宝。杀人不眨眼的胡子,通常为保密杀死修洞的工匠。倘若那样,自己黄土埋半截子啦,死倒不足惜,可秃儿才十六岁,一朵花没开呀……“兄弟,山洞修好了,大爷能叫石匠回窑堂(回家)吗?”山洞外大嘴胡子问矬胡子。

“恐怕没指望,吹灯拔蜡啦(完蛋)。”矬胡子吐掉烟蒂说,“老天牌(男人)嘣嘴儿(死)没啥,可是那个尖椿子(小孩),白瞎啦。”

两个胡子唠了一阵嗑儿,大嘴胡子眼望夜空,从关东人称为毛楞星的位置来推断,时辰到了午夜。谣谚云:大毛楞星出来,二毛楞星撵,三毛楞星出来白瞪眼(亮了天)。他说:“天不早啦,叫石匠出洞,明天接着干吧。”

贪黑起早又干了两天,石洞凿成。

“并肩子(兄弟),今晚精神点儿。”大嘴胡子指指石匠祖孙俩住的窝棚,纸糊的窗口马灯映出老石匠的身影,他叮叮当当在石头上凿刻什么,“明天大当家的来验收,今晚别叫他们给开码头(离开此地)。”

“放心吧。”矬胡子站岗,大嘴胡子去睡觉。

“砰!”夜半一声枪响,睡梦中惊醒的大嘴胡子拎枪慌忙跑出,问:“啥事?出啥事啦?”

“小石匠想逃跑,被我击毙跌下山崖。”站岗的矬胡子平静地说。

“跌崖,啊──啊!”大嘴胡子重复一遍,连连打哈欠,迷迷糊糊没睡醒,嘱咐道,“别他妈的蔫儿巴唧的,看住老石匠。”

“他还在刻石头。”矬胡子说。

窝棚依然亮着灯光,老石匠身影在窗纸上晃动,丁当的凿石声依旧。

天刚麻麻亮,胡子大柜单枪匹马来白狼山验收石洞。他挥枪做了个命令手势,老石匠端着马灯在前面引路,走进曲里拐弯的山洞。在洞底,大柜一枪撂倒老石匠,血溅石壁。

“那个小崽子呢?”胡子大柜问。

矬胡子把昨晚小石匠偷逃,击毙落崖的经过说了一遍。

大柜径直朝洞口走去,最先爬出洞口,两个胡子刚爬到洞口,被大柜马靴子狠狠踹下去,然后搬起石板盖住洞口,严严地封住。

“大爷!”

“大爷!”

大嘴、矬胡子哀叫在山洞里响了数日,他们听到大柜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弟兄们,我得封缸(守秘密)!”

井上勇夫找到那个洞,提供密洞者已经死去。里边有几具白骨,推测是修洞的石匠和守洞的胡子,所有与密洞有关的人都死去,他是此洞真正拥有者。

留着这个洞做什么?老爷庙住持还没想,觉得它修的很隐蔽,放置东西很安全,避险藏身也相当理想。聪明的井上勇夫精心设计,将密洞和寺庙成为一体,在密洞上盖间房子,使之跟老爷庙连为一体。

和尚少庙大,空闲了许多房子,没人在意一所不起眼房子里的秘密,闲着就闲着。井上勇夫时刻注意那个房子,他怕有人发觉它……高桥是寺庙人员唯一擅自闯入者,对于是否发现密洞,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惩罚迟迟没有实施,一直拖到1945年秋天,井上勇夫接到一道密令,让他赶走庙内的僧人,只留下他和高桥,然后到金场去接一批金子,暂藏在庙内,等待火车运走。

住持借口说有胡子要来打劫老爷庙,扬言烧毁寺庙,劁了和尚,让大家赶紧逃命,一夜之间,僧人们作鸟兽散。

“高桥,你跟我走!”井上勇夫说。

次日早晨,井上勇夫带高桥走出老爷庙,锁好大门。

“我们去哪里?”高桥路上问。

“你什么都不要问。”井上勇夫说。

到达金场,公开身份是金把头的伊藤三郎,他的真实身份是宪兵少尉,带领几名宪兵在这里采金、炼金。

“井上君,我已接到命令,将炼成的一吨金子交给你,今晚运走。”伊藤三郎神情阴郁,战败投降的消息他已知道,命令是宪兵司令部直接下达的,他要在最后时刻忠于职守。

“用什么交通工具?”井上勇夫问。

“驴驮子,我准备好啦。”

白狼山山路崎岖,走出山去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毛驴。

“唔,路上安全……”

“我的人武装护送你。”伊藤三郎保证路上安全没问题。

“能够安全到地方就好。”

伊藤三郎忧心忡忡。

“怎么啦?”

“我担心今晚出金场……”伊藤三郎担心金子是否能顺利运出,“他们已经听到我们即要撤离的消息,会跟我们争夺这批金子,或是跟踪我们观察金子的去向,伺机……”

井上勇夫同样了解金工,金子几乎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有了机会,他们会冒险夺金。他问:

“你打算怎么办?”

伊藤三郎在接到上峰密令时就想这个问题了,毒汁一样的计划酝酿成形,他说:

“灭口!”

“他们有一百多人,”井上勇夫看到金工的优势,人多势众,伊藤三郎手下只几个宪兵,“恐怕……”

“下毒。”伊藤三郎讲出恶毒细节──饭里下毒,“今天是9月6日,农历八月初一,最好的机会。”

“什么特殊日子?”

“祭祀金神把头。”伊藤三郎说。

最佳时机。金工们把这一天当作节日,拜祭完神仙,大家吃肉喝酒,警惕自然放松。

一个叫钟泽霖的人目睹发生在1945年9月6日那场杀戮,他给三江地区留下一个传言:日本人在白狼山埋藏了黄金。

井上勇夫毒死百多名金工,用驴驮走一吨黄金,几个宪兵武装押运,走了一夜的山路,到达老爷庙天还没大亮,庙门依然锁着,无人来过。

“先藏起金子。”井上勇夫说。

这里安全吗?伊藤三郎不放心,此处离县城太近,城里比较混乱,日本人正张罗撤走。

“金子放在密洞里。”井上勇夫说。

“庙里有密洞?”宪兵少尉惊讶道。

井上勇夫带他到那间空房子,搬开两层石板,露出一个洞口,进去后里边宽敞,足可以容纳数吨金子。

宪兵自己动手将金子弄进密洞,真正的埋藏开始。

“一旦金子运不走,不能落在他人手里。”藏好金子,伊藤三郎说,“宁愿让它永远埋藏地下。”

“你认为怎么办合适?”井上勇夫早想好了运不走这批金子怎么办,故意问伊藤三郎。

“炸毁房子,金子埋在地下。”伊藤三郎说。

不谋而合,井上勇夫决定使用这个房子时,就在房墙内装了炸药,随时可以引爆,密洞被封死。

按照宪兵司令部的密令,他们等待到达三江县城的火车,什么时候到达不确定,伊藤三郎天天跑到火车站问火车,最后一趟火车开走,金子也没机会装上车。

井上勇夫接到一个特别指令,埋藏起金子,将知此事的人全部处理掉!他犹豫了,这次要杀的是自己人,而且是宪兵。

县城乱哄哄一片,有消息传来:抗日联军要进城,还有说国民党要接管政权,不管谁来,老爷庙已经不安全了。

“炸毁房子,埋掉金子,我们逃走。”伊藤三郎做逃生的计划,“去通化,从朝鲜回国。”

“再等等。”井上勇夫说。

“等什么?”伊藤三郎说,“听说苏军已经进了新京(长春)……”

井上勇夫想了一整夜,明天再不动手,伊藤三郎可能炸毁房子,封死密洞口,然后逃走。其实,逃走逃不走很难说,一旦谁落到敌手,审问说出藏金秘密……他决定动手,执行上级命令。

一个人杀死训练有素的宪兵,需要动脑筋,井上勇夫的优势是他们毫无防备。使用什么凶器?他想到致近百名金工死亡的狠招:下毒。

老爷庙周围林间生长一种蛤蟆菇,拌到食物里可以毒死蝇子和老鼠,人食它也可毙命。巧的是它跟生长这里的一种白蘑菇一模一样,井上勇夫同时晾晒了两种蘑菇,鬼知道他出于何种目的这样晾晒,现在派上用场。

一锅咸腌肉炖蘑菇的香味在庙里四处飘溢,让人直咽口水。

七个宪兵吃下蘑菇变成了苍蝇,他们给蘑菇毒死,死相很惨很骇人,高桥最后一个咽气,嘴唇青紫,像刚吃完桑椹粒未来得及擦嘴。

“你有什么话,说吧。”井上勇夫蹲在他面前,托着他瘫软的头,“你说吧,高桥。”

“回……回、家!”高桥吃力说出最后三个字,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一时刻,井上勇夫怦然心动,另外六个宪兵也和高桥一样的眼神,都要回家吧?

井上勇夫坐在尸体旁整整一个下午,对每一个人说:我一定让你们回家!于是有了一个离奇故事的开端,他将七具尸体一一背进密洞,和金子摆放在一起。

那夜,还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情,胡子涌进庙来,国民党军队追赶他们,被包围在庙里。

井上勇夫知道胡子的德性,不能朝他们的面,要吃要喝,庙里没别人只剩下他自己,伺候土匪是他最不愿做的事。军队轰赶胡子进庙里予以消灭,灾难发生前井上勇夫逃出庙去,没有走远,躲藏在一边看庙里动静。

那个夜晚一支军队,规模不大,一个连或一个排的样子,将老爷庙团团包围,胡子插翅难逃。正规军打一小绺胡子轻而易举,进攻时间不长,便结束战斗,寺庙着起大火,是子弹打着的,还是胡子见无生路自点燃的,无人知晓,熊熊大火中,剧烈爆炸,外人不清楚什么爆炸,井上勇夫心里踏实地离开,他希望是这样,别人替他做了自己迟早要做的事情。

井上勇夫离开白狼山时,老爷庙已经完全烧毁夷为平地,他没去南满,直接进了关内,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是日本人,流利的汉语,多年扮演中国和尚,已然地道的中国人,这样对他的逃跑很有好处。

逃跑的方向离家──日本──越来越远,他已经到了缅甸边界,穿过缅甸,进入泰国。井上勇夫落脚芭堤雅,开始了他的长达百年的等待,或者说计划:回中国东北,找到那批黄金,完成一个许久的夙愿,送自己亲手杀死的七个宪兵回家,不能让他们的灵魂永远漂泊在异国他乡,包括自己。实现这个梦想的路艰难而漫长,再回到三江地区去简直是不可能,井上勇夫并没放弃努力,自己未做完的事,寄托儿子身上,他在即将离开人世时,对颂猜说了埋藏的金子和七具尸骨,他的描述让一个从未到过白狼山的人无法找到金子和尸骨。

“在庙的下面。”井上勇夫说。

“什么庙?”儿子仔细问。

“老爷庙。”井上勇夫说那座庙在几十年前就烧毁了,“你找到那座庙的位置,就找到他们。”

颂猜的全部线索就是一座烧毁的老爷庙,它下面有一吨黄金和七具尸骨,他问父亲:

“什么人的尸骨啊?”

父亲只说两个字:宪兵。

“他们……”儿子问死因,七个宪兵总不会平白无故死亡吧?

井上勇夫决定把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只说了五个字:送他们回家!

“金子呢?”儿子问。

“交给他们吧!”父亲道。

这就是父亲的全部遗愿了,颂猜理解父亲指的他们,将金子交给中国,七具尸骨运回日本。答应父亲的事儿子努力去做,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龙宝润的出现,使颂猜看到希望,巧的是他是三江人,合作的目的包括实现父亲的遗愿。

一句大家常说的话,用它来说颂猜再恰当不过:在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怎么说颂猜的结局是他遇上不该遇到的人,命运谁也安排不了,来了就决定你,想改变它难,也有可能改变,但又是一种人生。

颂猜看中白狼山这块地,目的不单一搞房地产开发,那座消失的庙在这个地块范围内,他要寻找的东西在这一带埋藏。开始他想一字不提,自己偷偷地找,事情过去几十年,那些金子被没被什么人发现,存在不存在都是未知数。当然找到金子和尸骨,他会告诉合作伙伴。然而,他忽略了伙伴的精明,他一踏上三江的土地,准确说合作一开始,龙宝润戒备之心便有了,派心腹温暖到他身边去,时时掌握的他的动向。

“他有一只箱子。”温暖说。

“装泰铢?”

“不。”

“是什么?”

“一件仪器,探测器。”

“探测什么?”

“金子。”

天方夜谭嘛!白狼山怎会埋藏什么金子?一个泰国人异想天开地寻找金子!谁会在这里埋金子啊?倒有一个几十年的传言,白狼山埋有金子,也有人寻找过,其结果呢,还不是徒劳、一场空。

“颂猜大概听到那个传言。”龙宝润推测道。

不会!温暖不信。别说一个泰国人,就是三江未必有几个人真信。她本人就不信,想发财的人疯啦!她见过一篇报道说骗子无孔不入,有人谎称爷爷解放前逃到台湾,当年是国民党的军官,以捐款行善为名来到该寺,故意对住持说,他爷爷在寺庙后面的山上埋藏了两尊金佛像,随身还带来 “探测仪”,和住持到后山进行“探测”,还真找到了两尊金佛像。接下去的骗术是他们租的“探测仪”需要付租金3万元,身上又没带现金向住持借,还有捐款汇到了某银行需要5万元税金才能支取,住持先后将8万元汇入了骗子账户……小金佛”是铜的,骗子预先埋到山上的①。

颂猜是不是上了骗子的当呢?温暖一直怀疑。

白狼山埋藏金子,龙宝润从一点儿都不信,到将信将疑,再到深信不疑。信了的龙宝润贪欲细菌一样在灵魂里迅速繁殖,金子不是石头,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为掌握颂猜的一举一动,龙宝润动用全部力量,叶紫、邓学武……还是温暖最成功,她离目标太近,伪装得最好,也最本事。

“颂猜背探测器到白狼山……”温暖最新发现。

白狼山?龙宝润和金子联系到一起,得出结论:金子埋藏在白狼山。范围就在“山上屋”工地范围内,监视颂猜的行动更方便了……作为二夫人的高桥惠子,对于公公的那段宪兵──更名改姓扮和尚做特务──经历一点儿不知道,儿子颂猜同样不知道,故事中的人物都不知道,知道他底细的人不在人间。

七具尸骨跟金子埋在一起,是颂猜对她说的最接近隐秘事件的话,细节什么都没讲。

─────① 见《无孔不入的骗子》,李锋、周华敏、徐智文。